离我居住地附近的马路边有个煤场,每次经过这个煤场时,常常会关注一下两个干活的身影。他们当中一个是哑巴,三十多岁不胖不瘦的样子,一米六左右的个头。年龄大点的一个背驼得成了弓形,看上去一米五都不到,身体十分瘦弱。他们大概都是由直系亲属通过关系介绍到煤场干活的。这个煤场自办起,由一个五十多岁中等个稍稍有点胖的女人经营,这女人因为被煤尘侵染,脸上衣服上或多或少地显示着煤色。每次经过煤场,看到她和那两个工人一起时,精明的脸一直都是表情严肃,仿佛不会笑一样。有时候驼背和哑巴干活,女人或站在旁边看,或坐一小木凳子在两三米远处盯着,驼背和哑巴两个人的手脚在她的目光里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时间。

        驼背是个单身汉,和他的侄儿子一起住,他侄儿子是个卖瓷砖的小老板,家就在我单位大门外十几米处,门外和整个院子都码放着瓷砖。一次傍晚路过煤场,恰巧遇见驼背下班往家里走,累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欠缺。我问他一个月多少钱的工资。他说1200元,中午吃顿饭,经常是挂面或机器面,他和哑巴吃的与老板娘吃的不一样,他们只有白水面,没有菜。老板娘炒菜吃米饭,给他们没有米饭吃,他还说,每个月工资老板娘都给了他的侄儿子,他干活,身上连一元钱都没有,饿了想买个饼子都办不到。问他年龄,他说已经六十一岁了。

        哑巴的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每次看到下班后他都朝白龙江边一个村庄方向行走,工资应该也是家人替领。

        我注意到驼背和哑巴干活的煤场通常情况下只有他们两个往袋子里装煤和往买煤人车上装车,往袋子里装煤时哑巴扯着袋子口,驼背用大铁锨往袋子里铲,老板娘在几米之外盯住看。装车时,一般买煤人都是用三马子,驼背和哑巴两个人一起用力把五十斤面粉袋里的煤往车箱里放,抬起袋子时,两个人要鼓劲,上嘴唇与下嘴唇往往就错开了。

        也许是几年来每次经过煤场时我会放慢脚步,在他们看我时,冲他们笑笑,哑巴似乎记住了我的通行规律,每次我经过煤场看他们时,他的脸都朝着我的走向,一看到我就冲着我笑,我也就冲他笑着点点头。他的衣服一年四季全是煤色,尤其那脸确实煤色太重了,每次他冲我笑,最显眼的是牙,其次就是眼睛里黑眼珠外白的那些部位。

        夏天到来时,煤场的生意就冷清了起来,一大康明斯装载车拉来的煤一个夏季都卖不完,这样,驼背和哑巴这两个联手就会失业。驼背可能就会去地里干活。哑巴有时则守在煤场附近的马路凉亭下等待买煤的人,一有人买煤,老板娘就会招手让他装煤装车,他就兴冲冲的大步流星走进煤场。夏天大多数在煤场没有活干的日子,他就周转于县城有垃圾箱的地方,捡些可卖钱的东西,捡完一处,手里捏些饮料瓶之类的小废品,背上背着些大纸板板,然后走向另一处。

        一次和几位同事谈起老板娘给这两个人的工资待遇,我说这两个人劳动强度那么大,有时候加长康明斯大装载车上的一车煤就他两个卸,老板娘一个月才给他们1200元,实在有点低,看到他们天天劳苦的样子,我就会想到夏衍写的《包身工》里旧社会工人的劳动生活场景,现在是新社会了,出于人道主义精神,老板娘应该给他们比1200元高的工资。

        听完我的话,同事中一位说就他们的智力和干活的速度创造的劳动价值,这样的工资也值了。另一位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们那样的人,有人雇佣且付工资就是他们的造化。接着上面两个的话,第三位说,看得出老板娘是舍不得出高工资雇佣攒劲人才雇佣了他们,不管怎么样驼背和哑巴是在用劳动养活着自己,虽然煤场的活又脏又累,但他们还是让人们看到了他们在劳动,证明他们有能力给家里挣钱和养活自己。

        听了第三位同事的话,我突然想到了每次哑巴呈现给我的灿灿笑脸,应该肯定这是他把生命火花表现在了灿烂笑脸上,那笑代表着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挣钱的自豪!

        去年入冬时在县城的另一个煤场给我所在办公点买煤。专门了解了一下这个煤场雇工情况。一位干活的中年女人说,雇佣的工人按计件发报酬,统一大小的五十斤面粉样编织袋,装满一袋子1元钱,手快的人一天下来能挣100多元。干活的人有男有女,都是两个人配合,所有人都戴着口罩装煤,大多数人中午都不回去(有些乡下陪孩子读书的家长中午给孩子做饭就回去了)。老板全家和工人们一起吃饭,大多数情况下,一大锅米饭,一大锅烩菜,烩菜里有肉,还有热馒头热花卷,凉拌些萝卜或卷心菜,吃饭时大家在大院煤堆前说说笑笑。那天我们去时,小山一样的煤堆前,买煤的车进进出出,每个人都忙碌着以最快的速度干自己的活。我觉得这样的老板就应该有火热的生意,因为他懂得平等待人尊重劳动者和直面劳动者的付出。

        2019年3月底,煤场旁边的闲置加油站突然响起了突突的钻墙机器声,拆完原有房屋后,开始挖地基,煤场被租用变成了工地建筑材料的堆放加工场地。不再经营煤生意,老板娘要么在她的简易平房里绣鞋垫,要么抱着胳膊看建筑工地上的工人干活,我猜想她可能变成了建筑工地材料看守人。工地上看不到驼背和哑巴,我明白这样的工地上是不会要他们干活的,这一次他们彻底失业了。

        煤场不卖煤后,偶尔看到驼背给他的侄儿子背瓷砖。他个儿小,背弓着,背瓷砖行动快不了,而且走不稳,侄儿轻易不让他背,卸瓷砖时,他就在车上面给别人接,一大块瓷砖至少有三十斤重,他搬起来十分吃力,还是赶不上他的侄儿的要求速度。有一次恰好目睹了他侄儿子拉着脸要他走开的表情,他低着头从装瓷砖车旁边走过,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自煤场停工后我再没看到过哑巴,也没看到他捡垃圾。每次走过不再卖煤的煤场,都会想一想他有没有找到工作?会不会是病了……。出乎意料的是6月18日早上,我赶往下乡的地方,七点从单位出发,路过驼背侄儿子家门口时,看到驼背的弟弟用手示意什么人不要往上走,到煤场这里时,发现哑巴在围起的砖墙缝隙里朝煤场里面看,这才明白驼背的弟弟是在赶哑巴。可能是哑巴来找驼背或者说是看驼背来了。我估计驼背压根儿就不知道哑巴要来或来过。

        我路过煤场时,看清了哑巴的背影,还有脏兮兮的半边脸。哑巴也看到了我,在他扭头看我要与我对视时,我避开他的目光匆匆走过了他身边,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害怕他看见我,冲着我的眼睛,比比划划——以他的方式和我说话!原来的他每次的比比划划中的笑是高兴的,可是现在他的比比划划有可能就是悲伤,那表情会增加我无力相助的不安,甚至难过!

        匆匆走过煤场,放慢了脚步,走在马路上,情不自禁,突然就想起:“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一位作家说这是天德。我知道说驼背和哑巴为书面意义上的君子,很多人会不认可,但我却固执的认为他们就是真正的君子!这世上,好多高智商身体很健全的聪明人为赚钱绞尽脑汁巧取豪夺做着损人利己的不道德甚至是违法犯罪之事,而驼背和哑巴如蝼蚁一类的底层人,他们却能做到诚实劳动,坑蒙拐骗和所有高智商的赚钱手段与他们绝缘,他们更没有以自己的可怜样等靠要,靠别人的施舍和政府的救助来生活。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那种叫自强不息的东西在散发着尊贵的光芒!我钦佩尊重他们,是因为至少他们是在劳动,甚至是热爱着劳动。我们应该肯定任何一个热爱劳动的人都有着尊贵的灵魂,都应受到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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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红霞,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新中国成立60周年甘南州文学艺术成就奖、黄河文学奖等。现就职于甘南藏族自治州舟曲县气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