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十之八九的《格萨尔》说唱艺人为神授。梦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光怪陆离。

 

1、梦授

 

        他给她一块刻着经文的白色云石,这个梦结束在某个以属相命名的时辰。可有另一个人梦到同一场景和题材?他感觉午夜的气流携带着沉闷的潮湿满满塞了一屋,远处的雷声似吝啬不舍得掏腰包的人响不透彻——短短地轰轰隆犹如几声喷嚏,然后又是阴湿塞满整个午夜的时空里。天真的回暖了。

        回暖再回暖,夏季热乎乎到来了。即使太阳暴晒,可草原上的风徐徐过处有一股清凉爽让人惬意。啊——伸展了四肢打了一大大的呵欠,左眼角有一滴泪挂下来,绒巴伸手擦了下眼角有些奇怪自己没哭,眼泪却跑了出来。太阳的舌头舔得他又耷蔫下眼皮,一阵困意袭来又一阵。他走到那个叫不出形状的他命名的“四不象”岩石的阴凉处,脱下衣袍把头套进袍子的一只袖子里躺在袍子上,一会儿便与梦会晤。

        三四岁时绒巴家从布让山谷举家迁移。

        多冷的天呀,他们在新犁耕过的青稞地里行进,没有路,可是那个架着马车的人不知怎么认定自己识路并无错,车轮在垄沟的耕地上颠簸晃荡,他感觉自己点了无数个头,上下左右都点了,仿佛在认同什么,可……可是(一个大激烈的晃,把他的五脏六腑都颠的不在了原来的位置)这难受的晃荡简直要把他抛到车外了,他倒真希望自己能步行着走,可是车上的人是不允许的,他们仿佛对他说过如果步行会被黑夜吞噬,或者被黑夜里的某种精怪掠去,于是继续颠在马车上,在他低头的一瞬,忽然就看到了那个行走着的火,远远地和他们同一方向行进,他骇怕的想要大声喊叫,可是声音堵在喉管里出不来,有人抖着声音:“鬼火……”尖声叫出了声,如同能吓跑那个吓他们的东西,他的骇怕象暗夜伸出的手传递给了马车上的所有人,他们牙齿打颤嘴唇说不用怕它不会近前,可是那摇曳着的火倏忽一下又近过来,这可怕的火让他一下忘了凸凹不平的颠簸给他带来强烈的不适感。龟脖一下窝回袍中“这火怎么熄不了?”袍中的声音瓮声瓮气,“鬼火是熄灭不了的。”有人在暗处说。“这火是怎么燃起来的?”“鬼火是不需要燃源的,想着就着,想怎么着就怎。”那人带着恐吓的语气似乎在掌控着这火一般了然,这出没不定的……忽来忽去的火吓得他被什么噎住一般,以至把呼吸都要憋在体内,不让出来,出来就碰上了,什么?那火就在离他们不远处忽大忽小和他们一路并行。冷峭天,似乎轻吐的气前面一半在后面一半未吐出时就冻住,叮当碎在板着脸的青石上。想拽掖漏风处的袄角,可是使不上力,他感觉手指头都不是自己的了。冷让手指的感触僵住呆滞了。

        来到已明滩八九岁的绒巴喜欢听滩上说唱者多杰才巴的格萨尔传,别的孩子玩兴大发时,他却和已明滩的大人们围着多杰才巴,有时听着听着仿佛如同和那些人物场景融成一体,就此逃不掉格萨尔“有意思”的圈箍,那个身着烂黄羊袍头戴黄羊角帽的角如,他探美艳天下的来客珠姆是否携带贪欲之魔:让她看搭在帐绳上的人肠,垒在帐侧的人骨,请她吃大如拳的蕨麻,让她知道自己吃老鼠肉过活。帐内的陈设老旧,让她看他“不堪”的生活。他记得的爱情的角本细腻的如同亲历。

        一只发出彩色光他叫不出名的大鸟,嘴里衔着一本书卷,放在他的手中,并在他身边婉转鸣啼,他忽然感觉自己能听懂它的“话”,它说你要学会说唱一百单八部格萨尔王传,他着急起来:“可是我并不会!”彩鸟说没事,你把这书卷放在胸口就好。他把那些书卷放在自己的胸口……醒来后才发觉梦里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彩鸟是个鹞。

        全身上下没一处舒坦地,其后的几天里他总能在梦中听到格萨尔岭将的各样人声、击剑、马嘶,甚而那马蹄似乎就在他身边踢踏着让他猛然惊醒过来。七天是个界限,他感觉自己脸红肚胀已好几天,想让一些东西冲口而出,可一开口都是格萨尔的说唱,家人以为他说唱的是旧本,草原上的人颂唱一两个格萨尔章节部本是可以信手拈来的,有的甚而会三四部。可人们很快听出绒巴此次说唱的是之前从未有人说唱过的,绒巴说这是“郭木卓久”的故事。在草原上是不乏神授艺人的,有格萨尔大将梦授的,有瑜伽师梦授的,有僧人梦授的。而他授梦于鹞鹰。

        绒巴现在最享受的是独处,与一切纷繁喧嚣的外界持盲音状,坐在达日修山头,先行说唱前的祈请神灵仪式,而后渐入佳境,整整说唱一天,期间偶有人从山径张望凝神静气地听,他觉察后缩了身子低声吟唱,那人静立侧脸竖起耳朵试图听得更清晰些也无济于事走了,渐渐地他陷入遥远的金戈铁马中,神秘变幻的兵器,骁勇善战的人神,扬鬃飞蹄的神马……看不到眼目前人的来去,当星光闪在天宇里他的说唱才在吉祥颂的祝福祈祷里落下帷幕。这时口干舌燥的他才看清周围已围了一圈人。他们呆若木鸡般象在睡梦中未醒来。

 

        当岭域的三十英雄在他的脑中呈现时,格萨尔的故事便滔滔不绝地自他的口中迸发出来,有人说他是巴仲“神授艺人”,可一些人并不屈服于此说道,不信服他的超能力,认为应该是虚晃一枪——因为想象不到另一个人的雄厚记忆和即兴智力。他们以某些章节上的疏漏考验他,专挑那些最易忽略的零碎片和较杂乱情节让他承接,可绒巴总能衔接得恰到好处,听着不花哨卖弄牵强附会,信手拈来就已水到渠成。

        日子如河水流去。

        一字不识的他十三岁成了已明滩格萨尔王的传承人。到十七岁的他已能唱十几部《格萨尔》史诗。渐渐地人说那本是口耳相传的,但人也认同那是一个人记忆和创意极限的顶巅呈现。

        来不及回味那壮观又广博的故事,奶奶央西青美那边的家事风火火地烧起来。

        奶奶穿上光板氆氇袍骑上那个破了鞍的马就去诉告,她一个九个儿女的母亲:“我央西青美没法不去了!”似如悲壮的情调。

        叔父的膨胀是父亲殁后开始的。好似女人夜夜给他灌的都是气,他慢慢地胀大,飘飘然起来,之前暴脾气的父亲哪容你这么显摆。而今叔父把众多的田地都收到自已的名下,雇佣了很多从外地浪荡在塘棱的人种田,一次言语不合的冲突中叔父把正房一半的屋顶掀翻,说这也有自己的一半,那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的架势。塘棱人单手捂嘴啧啧:噢噢真可怜,这可怎么办。嘎须虽是他的哥哥,但因是僧人不务俗事便不多言,僧人的戒律中有嗔。奶奶央西青美被逼无奈,去耶青百户家状告……叔父走在塘棱的石阶上晃手晃腿的,见谁就对谁撩一掌的样子。他知道塘棱人对他拆掀房顶有众多的微词,不想听到那些不利自己的言说,也不想屈服在耶青的说道下,他不怕央西青美这样的动静,能有什么声势?一个快抬不动自己身子骨的人……八天后奶奶回家,再三天后塘棱来了骑着高头大马的十八人,这风火阵式让塘棱人又捂嘴称奇“一片灰尘弥漫中耶青百户的人来了……”是说出来的一股争战的雄霸气,“奶奶央西青美真是厉害!”塘棱人说。

        叔父闪着眼嘴硬:凭什么要听任你们的摆谱?我活我自己的轮得着你们管?耶青百户的家臣说:“你人在这里,你母亲也在这里,我们不需要说明的是这是你的母亲,在塘棱你是唯一一个不孝得让外人知道的塘棱人,你是第一个,我们希望也是最后一个……需要我们打点什么么……”叔父悻悻然不知脸对着哪里才可避困舒服地极目望远。

        耶青百户的人让叔父葺好掀掉的屋顶,田产得需重新划分。他分到村西南郊山坳庄稼长得很愁苦的几块青稞地,自知理亏也不敢多言。

        奶奶央西青美在世时,绒巴不时会碰到奶奶坐在黑厚的山羊皮垫上训诫:女人和羊毛要柔。这时她在女人围的圈圈中。

        奶奶很少生气,真到了胸闷肚胀时会摸着额头说:哦亲爱的,知道了。家人就知道她真生气了:奶奶生气了。怎的?她在摸额。这是奶奶央西青美生气的优雅。奶奶的讲究不止这点:俗语说女人和羊毛要柔,不要咋咋呼呼不能多嘴;女人多聚起的地方要绕着走——如有不好的传闻,转来转去别人会说当时那个人也在那里估计也说过;女人坐时不大张腿不摊软成一团,不要像次仁卓嘎一样摊成一扁石(次仁卓嘎坐着从没正形,总是散乱成塌弓腰瘫背);要看着碗吃饭,不左顾右盼见着鼻头就行,吃时要尝到酸甜,细嚼再咽,奶奶央西青美开始给自己长长一串的过往打铺垫:人世一生,什么样的时刻都会碰到,我什么都尝过了,有过一青稞粒一整天放在舌头上想想这还不至饿死的时候,也有过天天蜂蜜吃腻歪的时候。

        妹妹听着听着听出这没男人什么事:只有女人。她问为什么女人要这么做。男人呢?围坐的女人说:这没男人什么事。就象那些男人有时觉得这里没女人什么事。

        奶奶央西青美年轻时曾掀开门帘子就听到男人们哈哈哈大笑,她问:“你们笑什么?”他们中的“没顶”说:这是带把的人说得话,不关你们不带把的。“带把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从没带把的那里出来的么?!”这话冲口而出,没结一丝磕巴。帐屋内立时响起想要掀掉帐顶的笑声。

        ……奶奶让他把牛粪房清出来挖一个很大的洞,把所有的佛像藏在洞中,盖一块大石然后用泥糊成之前的样子,说一个财物如果遗失在海中央的岛上,人已到岸上还会回三次头,这种(欲望的迷失)……外财不要往家拿,家财也不要散到外。

        可能说会道的奶奶碰到的槛既然是自己的儿子。

        至于奶奶央西青美的人生是怎样从一头浓密的长发飘飘到头皮上晒到高原的阳光就会刺痛的稀疏几根白发的屈指可数,有待于从她人生的几个大弯起伏的拐点能够得到有力的验证,可现在她的确老了——有人的老从腿脚开始,而她的老从头发开始。半天坐在那里不动,老是某种慢慢的固化。

 

        绒巴不想整天被人验明正身般度日,对他而言,外面的怎样说道是别人对他影子的伤害或者是有人用影子来伤他——虚幻的刀枪。他要的是说唱一部又一部的格传,他经常跋山涉水去遥远的地方,众多的听众如水围转起,就会感觉这样地方才是心可以安放地。才能说服自己的心到达更为广阔的草原。

        如水围转起的众多听众发觉如果自己的听力和反应力不够敏捷,听到的只会是一串声音而已,他们各个闭上眼,咬紧牙关,握紧拳头屏气凝神听他唱。他的语速奇快,象流水,象风声,随着情节的不断深入,所有的概念便活泛起来,他说唱的情景既活灵活现地呈现在听众的脑海,此时听者的听觉仿佛退隐,一种深度的视觉语言却活跃起来,听者仿佛身临其境出神入化的魔幻世界,人说听绒巴的说唱能够看到狼烟四起的疆场,听到金戈铁马豪气冲天的声音。就是那次杂杰盛大的赛马节上他的美名再次外扬,那时他看到有一老人盘腿坐在卡垫上说唱格萨尔,他走过去听了一会便不自觉地唱起来,人们听他优美的唱辞,都拥挤在他的周围,他们拿出录音机放在他的面前开始录音,他的说唱“腔”一经打开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无法自控,第二天破晓时还意犹未尽,那些人都东倒西歪睡着了,他还在不停地说唱。

        说唱中的人物怒气冲天时他的表情也义愤填膺,说唱中的人高兴时,他也兴高采烈,有时呈幽怨的唱腔其姿态也现愁苦状。说唱一经结束整个人便全身无力,象抽了筋的他一下瘫软下来,连说话的气力也被耗尽。人们开始煮茶……他们把各自的录音拿回家中发觉又是他们从来没听过的新传。

 

2、可以离身的魂灵

 

        那个浑身长毛的鱼紧紧咬住檐角使全力甩了自己的身子上了房顶,和他对峙,他有些惶恐,同时奇怪一条鱼的毛发,可是瞬即想如此的冰天冻地里一条鱼让自己长黑色的长毛是应该在情理之中,那时他们都在屋顶,一些他们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没注意到他和它的举动。他们活在自己的天地里。

        毛发上沾了灰尘的鱼对他说:“你说唱的继续说唱,没说唱完的就不用说唱了”似乎用胸腹鳍一挥,挥走了他心口上的什么,鳍风让浓重的不安漫上他的心头。他的胸口剧烈的痛,一闪而过。第二天那梦境还历历在目,他惶惶地试着说唱不久前说唱的一段内容,可是黏黏糊糊一脑浆糊,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空荡荡可以跑马的心无处安放。他惊惧地发觉无论怎么尽力,此刻一个片段都不在他心中闪现了!他猛打一个激灵坐起了身,瞬时感觉有什么从眼睛里射穿进来。

        这一切他并未明说给谁,他不敢试图恢复梦中的景象,心跑在体外总也拉不回的感觉,当他牧归回家,家里已聚了好几个老人要听他的说唱,他在牛圈拖延时间,希望他们会走,姐姐喜气高调地跑来说我们栓牛,你去吧,很多人在等。她喜欢家有个争气男儿被人注目,几个老人一见到绒巴嚷嚷开:等你说唱呢,好长时间了。可他在弯腰进帐的刹那发觉有关格萨尔的情节一个都不在他的脑中闪现了,仿佛它们忘了回栏,他怔怔站了好长时间,推脱身体不适,就蒙头而睡。留下面面相觑的无趣脸。

        从碱水沟的腰带路走过,他看到杂杰人在那里取泥沙盐,这里的鲁多哇那波鱼未能爬过桑措山,杂杰人说那条鲁多哇那波鱼飞去想让隆宝湖决堤——隆宝一旦决堤会淹了周边村庄,隆宝滩会变成一片汪洋,那只斯巴巧布老鸟飞来拦挡在前,不让鱼近前。杂杰人说它们一直对峙在某种看不见的时空里。他想起长毛鱼。

        冬天都不下雪,青藏高原都不下雪。是的,干冷。“水被火漩掉的年代。”“这样慢慢地慢慢天上火把地上的水吃掉了,是这个意思。”“据说会有这样的年月。”越来越热,越来越……饥饿蔓延在那个时代的分针和秒针里……

        绒巴拖着自己的皮包骨去了一趟镇子,似乎要验明自己的失落。

        长路迢迢里他想起分身术,真是奇妙啊,如果你走在格仲城的珠姆路上同时有人可以看到你行走在已明城的玛香路上,也就是说一个人可以同时以两种生命体征出现在交错的时空里。

        在荒僻的村头绒巴看到洛松仁青在耕地,说洛松,洛松(那时是不能叫活佛的)。洛松仁青回头摆手示意等,来回三垄放了负轭的耕牛,对他招手来来来,我们钓鱼吃,于是他们取出藏在断垣残壁下的鱼钩去钓鱼,钓到四五条,洛松仁青说我们怎么吃鱼,想了想说你去捡几块扁石来,又让他拨臭蒿,干枯的臭蒿一折即断,一抓一大把,他们在扁石上烤鱼吃,洛松仁青努嘴你知道卓麻布赞神山,可是知道它的故事么……他红人红马红衣袍,赞神山下的庄户不能在炉上烤生肉……说着说着各自囫囵了一条鱼,这不也在烤么绒巴这么想时洛松仁青大笑起来:我和赞神已打过招呼了。看着绒巴满脸狐疑洛松仁青摆弄着鱼骨,绒巴一看洛松仁青眼前烟燻的扁石上已齐整整地摆着一幅鱼骨架——一架整条没缺一根小骨的鱼骨,洛松仁青咂咂嘴拿起摆着鱼骨的扁石对他们招手,来来,你们看啊,会有很多鱼的,他拿起扁石走到河边顺着河岸把扁石放进河水中,绒巴看到河水中的鱼骨不见了,只见无数条小鱼自那扁石散开来,游在河中。洛松仁青把扁石晃在河水中更多的小鱼又从扁石散开而去,绒巴惊得合不拢嘴,那扁石会生出的无数条小鱼一样……

        一个活得紧实的人,不会散堆成摊。奶奶央西青美说过。

        绒巴还是结结巴巴说出了“失落”。“正如我钓鱼,你也会钓到什么?”长毛鱼,那个在屋顶上敢和他对峙的鱼让他恐慌。

        洛松仁青说:“据说灵魂只要有了寄托之处,不但生命本身有了强有力的保障,而且被寄托者的物体,就会有超自然的神力。在格萨尔王传里有寄魂山寄魂湖寄魂树寄魂牛寄魂蜂甚至寄魂箭。本体和托物是相互通灵的同命。”“从前的人,家族,甚至部落都可把灵魂依附于一动植物或一个特定的地方,可如果寄魂的物体被毁了,把灵魂寄托出去的那个人或家族会面临灭顶之灾。”绒巴 也知道是在格传里是有这样的说法。

        绒巴忽然想起“想吃掉一切”疯狂地挣着重铁链,铮铮的声响让他以为它会以一个跃步从那一人高的墙头蹿到他的家院里,那响声似乎就在他的身后,让他感觉小腿处一阵急慌的抽搐窜上了腰脊,往往这个时候即使他正在忙着什么也会快步走进屋子里,轻虚掩上门,但他不想让女人知道这些。

        “据说人的前世是狗,那条狗如果不出意外死亡,寿终正寝,那么下一世它是个人。”洛松仁青继续说。绒巴在镇子晃荡的几日,心绪不定,肚中无食让他的脚下打晃。可碰上郊区耕田的洛松仁青后他想回家。

        路窄人挤的镇子并不是他久居之处,归心似箭,家乡水草丰美的原野尽在眼前。远远地绒巴看到一大片黑迹的牛粪旁的自家院子,旁边就是邻家不知好歹的“想吃掉一切”。

 

        绒巴看到女人又立在和邻居隔墙处的石堆上。

        秋冬交接处,风尘漫天。她用左袄袖捂着自己的口鼻。一歪脖向左就看到那个眼里有着邪气的獒,很奇怪,这个獒喜欢在沉静时默默地看着她,这邻居家的獒,它的暴烈狂躁自拖拽在地铮铮作响的铁链中让人生畏。它对自己的饭盆如恋般痴迷,主人想拿饭盆给它盛食时它也会龇牙咆哮,女主人在它的饭盆前怯步了。男主人走过来,但它还是不让上步,男人从一堆木材中挑了一根木棒走过来它依然不惧,它和男主人一来一往在土墙的院里,它拼着命扑向男人的脸,男人闪身避过,方才用爪抡的肩隐隐作痛,有遍及整肩胛骨之势,但獒始终被铁链锁在那里,以栓绳为圆转圈,除那个圈外它动弹不得,待它稍有松懈男人找准机会照它的头上挥了一棍,它被打晕倒地。在四扬的尘土里隐隐有女人的哭声。饭盆终于从它的身旁如解救般拿出,男人的身上泥泞和土尘遍身。渐渐苏醒的獒依旧龇着它雪白的牙。她没见那獒被打的情景,那天她去放牛,听邻居女人说时,她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来来回回走动。

        从土夯墙的豁口邻居女人探头和她东一句西一句闲话:“我家那妖狗连主人都咬,真不知中了什么邪,想给人,可是怕给谁咬谁,真不知拿它该怎么办”。好事在出其不意中来了,她开心地笑起来,自己的男人已说过好几次这狗了,虽然说时没好气。她说:“我养吧!”看到邻居女人诧异的眼神中有一句:“你行吗?”她说:“我不像别的人连见都没见过,我至少见过。”她没说我们,对一个狗好象不能说我们。于是邻居男人把着链子跨出自家的门槛,粗重的链子打在门框上哐哐作响。

        那獒栓着时凶猛异常,但一旦放开,它却撒着欢儿跑,邻居男人弓着身抓着链子被獒带出很远,他大骂着想给獒一脚,却被獒猛拽着弓身碎步,像一个尿急的人。那獒却好象把咬人这档子事忘得一干二净,只想挣脱主人的手飞奔。邻居男人把獒和链子一并放进她家门内,“哐啷”一声迅速转身掩她家的门。他怕獒跑出来咬人。她对邻居说,把狗放进来不用栓。但邻居怕它咬她。她说:“这獒不栓就不咬人。”说得好像和她有多熟悉一般,但她进了屋子,那獒起初一直在院子里转着圈跑,顺时逆时,这儿嗅嗅,那儿闻闻,她拿了一大块肉,把门缝开一点割一块给它,咂着舌头:啧啧。它走过来,歪着头,眼中带着那股邪气,望着她,门缝开得更大一点,把手中的肉扔出,它对着那肉块的方向飞跑起来,肉块叼在嘴上,又飞奔起来,肉掉在地上,它又飞速拣起,从这头到那头来来回回,后来跑累了,跑到门前静静地坐下来吃那块肉,吃完望着她,她又扔远了一块,这时她的腿跨出了门沿墙走到和邻居隔墙的石堆上。它歪着头望着她,并未龇出它雪白的牙。

        这一切绒巴都不知道!养那条邻居凶恶的狗他想都没想过,隔墙听它“想吃掉一切”的咆哮就会不安,怎会冲动到引狼入室!

        好几次当听到邻居男人的叫骂声,他也会不安,后来他细想自己的不安原来也有怕邻居男人打那个“不知好歹”的狗。“想吃掉一切”就象一种傲气十足却又穷酸不堪的人撑足的面子,它从来不会摇尾乞怜讨好人,它悲哀的处境和保持在自身上的傲娇象一种奇怪的植入,如同杂交和嫁接的物种,或远不止这样的比喻。绒巴刚要迈进自家门,女人从墙头喊有狗有狗,什么狗?邻居家的狗,我说我养。女人有时奇怪的处事是绒巴想不明白的——正如梦中她从远处走过来是一副面孔,等坐在他旁边后是另一个面孔,刚刚苍白却美的脸变成了烧伤后的结痂脸。可是等等!“是‘想吃掉一切 ’吗?”女人没明白“什么?”哦,这只有自己知道,“是那个不知好歹吗?”女人说“看!”他从土墙抻长自己的龟脖就对上那双邪气的眼,这是眼睛瞪视眼睛的较量,他必不能输,可是看着“想吃掉一切”充血的眼睛他想笑。忽然邪气眼转回时一种眼角的无辜击中了他,哦?难道不知好歹知道自己在他家对他有所讨好。这不可能!转而洛松仁青的话闪在脑中,寄魂物?狗?“想吃掉一切”?奇怪的论调?!寄魂物是这条凶悍的狗。这样的心思他在瞬间掐灭了。

 

        人生,有些听起来是掐头去尾的面孔——

        绒巴没有栓“想吃掉一切”,只是让它留在院里,它有时会疯跑一阵又静下来看他,这獒怪就怪在一旦放了脖颈上的铁链它谁也不咬,只是象回到了自己孩童的幼年,晃着长毛的脑袋疯跑,有时追逐那只猫,等追到那只奓着毛发弓着身子呲着牙齿的花猫,就挥一下爪,猫惨叫一声,獒却似无趣地走开,似乎说:“逗你玩呢!”

        渐渐地绒巴和“想吃掉一切”熟悉了彼此,有时它用庞大的身体扑倒他,牙轻轻地咬着胳膊和手之类,并未用力,它只用了玩的姿态和他嬉戏。“想吃掉一切”总是跟在他身后,像他的影子。他挑水时它也在河水里歪着头看河水中自己的影子,用前爪挠出波纹后仿佛吓一跳转身就跑,又折回来,几个来回后,它就伸长舌头喝水。一会儿又被河水里的鱼吸引。绒巴想要和“想吃掉一切”握手言和最好的办法是不栓着它,只要没有绳索和铁链的囿限,他们是能很好的达成一致的走向。他要保护好这条“不知好歹”的狗。偶尔的夜里还是会碰到长毛鱼,绒巴也不觉为奇。

        绒巴想如果故事的结局是这样:这只眼中藏伏着邪气的狗原是他的寄魂狗。他一直盯着那条狗的眼睛,直至十三岁的他走出体外,和彼刻斑白胡须的自己迎面相撞……

 

3、隐着身子

 

        绒巴会想起困在不会承受的青涩青春。很多人都会有的那个时刻。他看到了牛胸脯皮膜上那些奇怪的图案,或其实它是一张无限扩张了的处女膜,那些图案象字又不象,但它们的表达不可思议,多么奇妙的词汇,一句一句形成格式,只是在他读完一段后还在思索和一知半解时,那些字纷纷消失于某种黑空无的岸崖,象是落在水中的雨,无声无息地不见了。他以为有力展开它他就可以对它渗入的更深读取得更广,但它还是从他力图展得更扩的拇指和食指间,悄无声息地消失。醒来时看到头发一旦脱离它生长的土壤,就会变得无规则,一根耷在桌沿,呈弧线状……

        一条清冽的溪水为界,那时彼岸她家的栅栏已围,可是再看丹曲河的一个大拐在她家的草场里,他们家的牛饮水要到更远的坡下去,可她家如能通融,在自家牲畜饮完水后让绒巴家的牲畜饮水也未尝不可。人往利避弊,这是基本的生存之道,如同牛羊喝水会选下脚更易的河水而非沼泽。

        那时她从山脚羊肠道下一个坎就可俯视他的家院,她稍稍踮脚抬起脚后跟抬抬下巴就能一目了然他的院子——他正在院子里的大卵石上碎敲牛骨,呼哧呼哧地长声喘气,忽然,只一层的牛皮靴底被一小块尖锐的碎骨顶剥开直刺脚心,他倾了倾身子,弯腰把碎骨拨到一边,看到一截骨髓象个大虫趴在卵石上,他用手指夹起放进嘴里。

        她想有个男人真好,可以举起那么大的卵石来敲碎牛骨。她哧哧笑起来。

        后来他们之间有了这样的对话:“怎么长草了?”“大概回暖了?!”吭哧吭哧笑。

        但是她不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给他。在杂杰,生活中的讲究细碎而繁琐。夜间忌泼水。但无奈真要倒水时需小幅度动作还要说:“泼水了哦,左闪右避一下!”怕不小心泼到人眼看不到的夜行魂灵精怪身上。她小心地把盆倾放在地上让水轻流出来并对黑暗里说:“泼水了哦……”“好的”暗处传来应答。她昏了过去。没看清是自己的弟弟。这些或这些以外的一些她不会说给绒巴听。

 

        而此刻绒巴受困在那处空白段里。苍茫一片。

        期间和他一样的颂唱人尕麻然丁在杂杰地不见了踪影。后来听说是去了遥远的地方,有断断续续的消息传来说他又去了城市,在外纷呈的生活里有了一些名气,又后来去做买卖,成了大老板。消息如风样又消散在草原上,好几年没了踪迹,后来尕麻然丁重回杂杰,重又活跃在各种婚嫁等场合,当人们听到期盼已久的尕麻然丁的颂唱时,却远没了往昔的神采灵动的锐气和宽广。却把身体磨损了。

        绒巴想再次见见洛松仁青。已明滩的路上铺上了太阳晒后在脚底吧叽响的柏油。绒巴不知何处打听洛松仁青,有些茫然四顾地走在喧闹的街上。

        一个横冲直撞不停吐吐蹦达的手扶拖拉机冲过来,他来不及避开就被他撞到马路牙口,只因尚还灵活的身体,他倒地被带到很远一段距离时用右手本能地护住了头,右手被马路牙子撞得厉害,也多亏是右手如果头直接撞到马路牙子上就不堪设想。

        “我没事,我没事”他拍拍身上的土,去扶那个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的人,那个比他大的人认识他,知道他是格萨尔颂唱人,那人说“大哥你没事,我也就没事。”那个手扶拖拉机司机过来扶他们,司机战战兢兢地问是否要去医院救治,他看到穿着破烂油腻衣裳的司机吓得面如土色就说:“没事,你去扶那位。”“去医院看看吧?看哪里伤着了。”他对那个人说:“你没事吧,我没事,看他这身衣着,肯定也没多少钱?”那个人艰难地站起来说:“是呀,是呀老哥,你没事我也没事,那就让他走吧!”那个手扶拖拉机司机一再确认:“两位真没事吗?还是到医院确认一下才好!”他们都说“不用不用,你走吧。”可绒巴真住院了,一周后身上的淤青才从肌肤里现出来,疼痛才现。家人中也有说应该跟那个人说说,绒巴说他看的衣装也好不到哪里去,不必这样,我这伤势又不重。

 

        他正在爬院中仓储屋的梯子,是小时候的模样,硕大的圆月挂在空中,奶奶和邻居奶奶正说着什么,他从梯子侧身就看到那两条金色的长条物一大一小腾入空中,奔着月亮飞升。夜空被洗过一般。他向她们喊,她们看了看他指的方向,可是没看到一样继续她们没完的话。那一大一小的长条物摇头摆尾就在他触手可及处。绒巴忽然被一股烟囱里的烟灰的粉尘裹挟其间,不能脱身,他跑那烟尘也跟着跑,他的头发,面孔上都是,但是这烟尘只落在他脖子以上,以下的身子却干干净净。“即使你有四个灵魂,我也可以用头颅骨碗里盛着的的污血,一把金斧头,一支金箭来对付你。” 他在梦中颂唱起来。在说唱里,英雄有英雄的韵,魔国有魔国的曲……

        这几天梦总是很暴,女人说土地结冻和解冻时,梦会暴。试图找到残缺的突破口,却使不上力。绒巴不想让它象尕麻然丁一样让它在某个喧嚣的城市中成为虚幻的过往,他要让自己的说唱不断累积,现在他自己静心算出来能颂唱的格萨尔王传已有三十七部。找到自己的寄魂处就会寻到忽失的说唱?他探头看屋檐下搭建儿女成行叽叽喳喳的家。

        这个时节,山围了铁栅栏。你家坡我家滩说的少了,可还是有为分不清的犄角旮旯和需要并用的山川河谷而扯不清的。

        那条狗也病了,女人说大概误食了什么老鼠药之类的?他出院时它还未从步态踉跄中缓过来,不知好歹地蔫头耷脑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它,狗是通人性的,当对它们减少接触它们也会对你生疏起来。杂杰人说狗会自己找草药吃,于是他把它放到了山里,很多天他都可以看到杂加山上黑乎的身影,大概一周后,“想吃掉一切”回来家,脚下不再打晃目光邪气又无辜,又是别扭组合的不知好歹,他们又彼此嫌弃了一阵,又和好。这只不知好歹的“想吃掉一切”!没错,他观察它已好久了。就象你喜欢的东西,不知为何说不上理由地喜欢。即使不是什么他的寄魂物他也要保护好它。这个贯穿两个贬义词的獒。

        日子隐着身子在绒巴和女人身上划开了许多看得到和看不见的怨怼,损伤和褶皱……那死灰里的火星也只是微微泛光而热源寡淡。好象沉睡了,对她已没有了情欲的火苗乱窜。的确,有时他想,那些不灭不亡不朽的,梦的折射反射,他和她谁更多使心眼活着?他守着也不过一把山羊胡子的家产。不管大小他生命里的贵人属马。迷信是什么?比如众多人忌生活的细碎和宏大里出现四的数字,而他总觉得四如自己的朋友般亲近,对他而言仅如此这般模样。

 

4、惊惧图案之:离奇整合

 

        这是临近傍晚的夜空。呈浅色的墨蓝。

        那些图案张牙舞爪向他迎面而来,绒巴惊惧地闭上眼睛,但一会儿又被那个闪电尖锐物划破整个傍晚临近的夜空……尖状,圆形,圆锥,方形,被呈各种形态的图吸引,他在折拐的猛然劈裂天空的尖锐物上行进,从尖锐物上坠落在圆锥上,他双手环抱圆锥顶,可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又滑至方形,他在无数的尖圆方锥上行走和坠落……他睁眼惶恐,闭眼又惊奇,而想象有一种永远不会落地的可能性……行走在空中的奇幻。七岁时的他被那个类似凭空生长出的各种长短,粗细不一的尖锐,方块,圆形,三角拨弄的心绪不宁,对他是伤,是无法冲破的形状之态,是迷困住的伤——可是他要学会在各种形态里步出自己的脚。滑落和上升。在天空。而这只是他沿床墙布上的图案。壁墙布。

        过年的气息日渐浓郁,隔壁的厨间,舅舅在厨壁上用拇指沾点糌粑的宝瓶型吉祥八宝图。似乎受到太阳的眷顾,整个杂杰都明晃晃的,春节临近,家家户户橱壁上开始用糌粑点画八宝和太阳符,一些人请人来点画,就会很规整和大气,他家请不了人舅舅就自己撸起袖干起来,虽然是有些粗疏,但是厨间洋溢着明亮的节日气氛。

        现在过节不似以往提不了兴致,女人一次次要接自己的老父和他们过,可老丈人如同探知情形一样从山壑间搬到小镇里。可忽然发觉自己还没有掌握一个重要的信息。当他得知后脸上尽是不屑与惊慌:“连水都要买,还有什么不要买的?”这太不可思议了,他几乎要把手捂在嘴上了啧啧了,这不是在他的思维里能存活的世事,第三天他就决定搬回山里。她的母亲尖细着嗓和他理论,可是被丈人的一阵高粗音咆哮压了下去。有一刻绒巴想笑,难怪别人给他起了“獒嘴”。老丈人那阔嘴吊腮出来的声音浑浊而粗重,绒巴就忽然奇怪地想起自己女人的声音。她的声音是可以变化的,时细时粗,可以调节自如,在他感觉里他和两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但他不确定和细嗓的生活更多一些还是粗嗓的时间更长。呵。

        起初的另一个自己。

        她大概不会高估自己是如莲洁净的女子,就象他的颂唱里一样美妙可与谁媲美?忠贞可与谁媲美?她不知道精神洁癖这个词,但大概就这意思。不管辛老病死都会守着他如同守着自己一样,可是情意也会如房子年久失修,那时会冒出怪物——体内居然住着一个她很陌生的怪物,她发觉恍惚间她是摇摆不定的,比比他的优点和缺点比比对自己的多少好坏,既然发觉没有他她还会过得不错,呸呸,吐掉。太阳真是好东西,它使夜晚的阴暗在白昼照得无颜地遁形了。有一阵白天她感觉不到背负它的包袱,只是夜晚袭来的暗影伏在她的床头和被上。

        想起绒巴给她讲的第一个故事:妹妹说:“哥哥,咱俩比比看,谁能把身上的衣物架在光线上!” 那时是阳光很烈的午后。哥哥想了想,同意了,他脱了自己的上衣,念了一句咒语,“忽”他的上衣从空中掉在地上,妹妹把自己外衣甩甩抖开轻启唇齿念了一句咒,“忽”把衣衫搭在光线上。兄哑然。哥哥想了很久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妹妹说:哥哥,你吃多了人家的施舍。从此僧人哥哥不再要众多信徒的财物。绒巴的总结是:要得多会适得其反,反而不会抵达要到的地方。她却最清晰地记得的是头三个字:要得多。那时他就想用什么伏笔么?那时绒巴晒在太阳底下,热的脂肪都浸出来了。干渴。

 

        曾经的“想吃掉一切”如今老眼昏花了,已啃不动流年的筋骨。绒巴闻到附着在它身上的一股酸腐气。忽然感觉它更贴近了土地。它行动迟缓举动都带着慢节奏,甚至抢它的饭盆它也现出无可奈何的悲凉——有次他既然忽然想抱着狗头大哭一场,曾经的它一切都不在它眼里地绷扯着铁链,以无以匹敌的姿式,如今看来所有生命在自然和时空的走向是如此的接近和相似。幼小——童年——青年——壮年——老年——死亡……无数生命的循环模式。

        那个曾经洋溢着张扬无畏气息的年轻生命,被岁月一口一口咬掉了棱角,剩下的形状真是不知方圆了。是这股自脚底生成的凉意让他想抱着这狗头大哭,或许就不能排除随着泪水这股凉意也随之他想逐出身心,他被众多不至杂杰的人誉为“师”级人物,虽此前缺“大”,但他是满意的——如果把控不住身外之物,人是容易迷失在追捧中的,弄昏头脑。

        杂杰又出现了一个神授艺人,他掌握着二百多种唱腔,八十多首民歌,一百多首格言和一百多条圆梦术,飞禽的故事一百多篇,杂杰人用流行起来的录音机录他的说唱,嘉参这个名字杂杰人尽人皆知。

        有天县城的人来看绒巴听他说唱,绒巴做好仪式开始了说唱,渐渐地有一种不可阻挡的激情海浪滔天,他默默念叨了很久之前那个未想起的片段,结果想要让自己一奔三高,因为部分记忆已回归常态。当晚在杂杰驻牧地他说唱了《天岭九宫》,他的唱词犹如江河不绝无法自控。直到有人向他献哈达,他还沉浸在一场争战的水深火热中。经多方对他的考证,有人开始整理他的说唱,有一天对他说这是你的,当他捧着自己说唱的三部厚厚的书有些恍惚,自己的说唱既变成了之前令人钦羡的纸质,他抚摸着自己的说唱变成的白纸黑字,忽然泪如泉涌。此事过后不久他象久病初愈所有的状态渐渐地回归,那时他能自报的格萨尔王传目录已有了一百多部,自觉正进入了完满阶段。暗自庆幸的幸福。

        这年的赛马节绒巴决定把那顶帐篷搭在风光中,好多年了,那顶绣了吉祥八宝的帐篷似乎会生孩子一样一直处在大休中,未让它露光面阳,当帐篷在杂杰草原香香滩展开时他闻出一股旧年的潮味。在花草香里帐篷的八宝图一一舒展开来——胜幢、法轮、海螺、吉祥结……他感觉这通灵的“八宝”或许真会自帐上自行撤离飘走呢。

        故事还行进在未吟颂完的路上,下一回是盐城的门即将打开?那时格萨尔正单身独骑前往魔国,他知道就在不久前,这里还有五颜六色毛的野牦牛,一棵需用寄魂草来钻孔的还未降温的绿松石,有可编织出举世无双天珠的织机,他从水位高低和涨度能预知地方兴衰的鲁曼嘎姆湖去往花白黑的三股狩猎部落。

        当“阿拉拉毛阿拉热,塔拉拉毛塔拉……”的曲调吟颂起时,你的脑际不可能呈现另一处神秘景象:一个风魔误传的讯息或一件水魔错洗的铠甲以及土魔震错的一处地域所展开的故事启开的片头。再杜撰一条没有源头的河。

 

注:

①角如:格萨尔小时候的名字。

②此中引用格萨尔《魔篇》中降伏魔王的宝物。魔王有四个灵魂,寄放在一面湖泊中,一棵树里,一头野牛身上,一个附着在小鱼身上。

 

原刊于《青海湖》2017年7 起(总第715期

 

 

        旦文毛,女,藏族,青海玉树人,毕业于青海师范大学。先后在《诗刊》《青海湖》《西藏文学》《青海日报》《贡嘎山》等期刊发表有小说诗歌,作品入选《中国作家》《康巴作家群作品精选集》等。著有诗集《足底生花》、长篇小说《王的奴》。曾获首届“唐蕃古道”文学奖、青海省第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