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地混沌,我睁开眼看见一个新的世界。

        站在世界的中央,我看见这个在火与尘中诞生的蓝色世界火山的第一次喷发、大海的形成、风雨的到来、树木的生长、花儿的初放、山河的崛起,看见各种生命体在冰封的世界动了起来。一个叫人的生物在蓝色星球从蒙昧到探索到征服,统治了整个世界。他们从爬行到直立,从吃生食到学会用火,从简单的追求生存,到后来的心性越来越凶猛,以致万事万物成了他们的囊中物,不管多么强大的生物都会在他们的强取豪夺中屈服。

        世界从混沌到分离到清晰,人们都在向神灵祈祷,寻着祈祷声我来到了高寒之地,选择了这片寂静的草原,化身为牛,憩息湖边为他们祈祷、祝福,静静地看护着这片慢慢开化的世界。这里,是我守护的地方,也是让我经历世世风雨最终和它融为一体的世界,我眼中白色和绿色更替交换的世界……

        历经无数个世纪,人类开始用脑思考,世界随着思考的人,不可抗拒的变化。人性的占有欲推动着世界向着预知、不可预知的方向演变,在一次次的征服中人的欲望不断膨胀。蓝色星球能够采挖的“营养”在他们的孜孜不倦中袒露。利用“营养”他们发明各种机械,天上飞的、地下钻的、海里游的,甚至是蓝色星球以外的世界他们都可以探索一二。人类变得无法控制,对于神的敬畏渐渐失去,他们更加相信自己,神的存在在他们的概念中越来越模糊。从最初所有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人类对神的祈祷、渴求,到后来走在前列的人类转而相信发现、发明,不在祈祷。我的耳边时常传来那些还在和自然、风雨同行的人们的祈祷——这声音来自高寒深处的草原。

                      

 

        岸边,多吉家的牛、羊遍布,年少的他在期间穿梭、奔跑。每当母牛生下牛犊,他都会跟在阿妈身后跳跃、欢呼,庆祝小牛的诞生。吃力的抱着刚落地、还在浑身战抖的小牛,试图给它温暖。小牛睁开懵懂的眼睛,拼命的站起来,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发出稚嫩的叫声,寻找着母亲的味道,颤巍巍的跟在母亲的身后寸步不离。

        每当这个时候兴奋的多吉总会向阿妈索要:“阿妈,这头小牛是我的了吧?你是答应了给我的吧!它是我的了吧?”小多吉,一直以来就想要一头自己的小牛,专宠它,把自己的爱都给它。

        “不行,小牛刚出生,它还离不开妈妈,不过你可以天天看护他!等它强壮了、可以离开妈妈了,它就属于你了!起开,让阿妈照顾母牛,它这会儿还很虚弱,你到草原上找点干草来,给它垫上”

        “阿妈,你们大人就是说话不算数!哼!”小多吉嘴里说着,转身还是寻干草去了。牛儿是他家最大的财富,他们风雨与共,只要牛儿需要,小多吉会尽全力照顾它们。到了每年卖牛、宰杀的时候,小多吉会为他们诵念自己知道的所有经文,并祈祷它们下辈子有个好的转世,不要成为任人宰割的牛。

        草原是神灵考验人类智慧、体能极限的严酷之地,这里美丽的季节转瞬即逝。在湖边还没看够花儿绽放、群鸟飞翔、鱼儿游弋的舞蹈,冰雪仙子急不可耐的披着雪衣就来了。她带来的一身寒气咄咄逼人,春夏仙子避之不及,很不甘愿的让出了草原随她肆虐。

                     

 

        多吉在草原的季节更替中日渐长大,一个纯洁、无暇的少年长成了粗壮、彪悍的成熟人类。草原是他这世不可改变的家,陪伴他的除了阿妈拉、爸拉、爷爷、奶奶、阿姐,还有这片养育他的土地和那顶遮风挡雨的帐房和一群提供生命热能的牛羊。

        夜幕降临,多吉将牛羊赶入牲口圈,清点了牛羊,看看栅栏是否牢固,方才放心的走向冒着炊烟的帐房。四周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帐房里散发出的灯光就像无边黑暗中闪亮的萤火虫,在多吉眼前闪烁。

        阿爸今天骑着摩托去了县城,购买生活用品补给家用。爷爷、奶奶年岁大了,夜晚寒冷,需要加一床被子;家里的茶壶不小心被阿玛拉烧了个洞,需要拿到县城补补;茶叶和盐要见底了,爸拉去添置。每次爸拉去县城还会买回一件可口可乐,多吉的最爱。每每在阳光下晒得干渴,多吉都会灌上一大口,让“嘶嘶”声毫无阻拦的从口腔直奔肠胃,刺痛舌尖、天堂,整个人一哆嗦,再打个美美的嗝,阳光下的多吉显得陶醉了、满足了。

        跟着多吉走进帐房,看着帐内满溢的家的温馨,我停止了漂浮。阿玛煮好新鲜马茶,准备好糌粑、酥油、奶渣,外加爸拉买回的一大份凉拌牛肉,爷爷、奶奶、爸拉、阿妈围坐在灶台前。老人摇着经筒口中念念有词,阿妈正在忙着往炉内加牛粪,灶台上补好的茶壶继续敬业的烹煮着马茶,爸拉端着热气腾腾的茶碗,连续吹上几口气,然后啹着嘴“呼”的一口喝下,感觉吹的从容喝的匆忙。帐房内太阳能灯泡发射出一片白光,灶台散发着橘红色的光,两种色彩映射在事物上,却不交缠,炉火照不到的高度或角落,灯光去关照,帐内色彩均匀、温柔的分成了梯形,正中间是熊熊燃烧的炉火的橘黄。

        “阿爸,回来了!今天去县城累了没有?”健壮的多吉说着盘腿坐在了阿爸旁边的地毯上,顺手拿起盛满茶水的瓷碗,像阿爸那样喝了起来。

        “今天还可以,到了县城,碰到了你姐家的公公,说是眼睛有问题,看不清楚了,在县医院看病,你姐夫陪着他呢”

        “不要说阿姐的公公了,奶奶的眼睛也有点模糊了,爷爷的风湿这几天也严重了些,过阵子,等搬了远牧我带他们俩检查一下”孝顺的多吉看着爷爷、奶奶分外忧心。

        “我们都这把年纪了,没事的,多吉你帮阿爸、阿妈照顾好这个家就好了,别把心思放在两个土都埋到颈部的人了,只要你们过好了我们就高兴”。一直以来爷爷对多吉都是满意和喜爱,经常向别人夸赞说:有这样的孙子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是啊!多吉,爷爷说的对,我最着急的是你的婚事,阿妈给你说的那家女孩也到了出嫁的年纪,我们还是考虑一下,请活佛打个卦,没什么问题就办了吧!家里需要劳动力,你也18了,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对于自己的身体奶奶不加考虑,多吉的婚事在她看来才是大事。

        “你们决定吧!只要你们觉得满意,打个卦没什么就可以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灶台的火,愈加旺盛,账内暖暖的,一家人默默的合着糌粑、嚼着凉拌牛肉,享受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变的温暖、亲情。

        我悄然退出帐房,来到静静的湖边,闭上眼静听自然的呼吸。夜晚笼罩的世界安静、祥和,偶尔听见湖边水鸟拍打翅膀的声音,远处觅食的狼群的嗷叫声被风带到湖边,听着真切却又不在近旁,若有若无,许是正在分享美餐。湖中鱼儿吐出一口气泡在湖面爆裂,“嘭”的一声,短促、清脆。

                    

 

        阿妈看好的闺女是多吉阿姐托人了解的,是姐夫的表妹桑吉卓玛,她的人就和名字一样清纯、美丽,年方十六,待嫁闺中。

        五月,远牧在即,阿爸揣着多吉和桑吉卓玛的生辰八字,手持白色的哈达前往寺院请求活佛算算这两个孩子的结合是否美满,活佛给了阿爸满意的回答,并慈祥的再加一卦,定下了缔结良缘的佳期——远牧回到定居点后的新年初七。

        阿爸拿着活佛赐予的红色护身结,满心欢喜回到家中,告之家人活佛的吉言和定下的婚期。

        “吉祥三宝啊!感谢您的无上智慧!有您的庇佑,世界总会有阳光和雨露滋润!”爷爷双手合十,仰望苍天,信仰和虔诚从他的额顶滋生成一股轻烟,飞升天际,在天边化作一道彩虹直抵天国。

        虔诚的人们,内心有着无法替代的信念,他们始终坚信神灵的护佑会随着祈愿和经文的诵念来到身边,他们世代遵循着佛的谆谆教诲,传扬善和爱,虔诚膜拜自然之神。在自然中取所需,护弱小,学会在高原的自我保护和生存之道,与万物生灵和谐相处。无论逆境、顺境,靠自己去拼搏、开悟,从中获得或失去。

        在对人类的默默守望中,最让人心悸的应是无孔不入的心魔。一旦心魔进入人体,它便伸出利爪,紧紧依附在人体内慢慢滋长,侵蚀人的意志,消磨人的善良。不做顽强的抗争,人就会被吞噬,成为人间活着的魔,在自残中尽所能的破坏幸福和快乐。

                     

 

        时间的转盘,随着蓝色星球的转动,在我的记忆里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没有移动过。从人类的嗷嗷待哺,到自力更生、到愈发强大,就像是一场梦境,一次修炼。我不在乎时间,不在乎命运,不在乎风雨、不在乎生死,静静观望着世界。期待蓝色星球在经历自然的重组和人类的骚动后,人与人和睦相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可人类自尝到收获,占有欲膨胀,心魔就开始作祟,千百年来,人类战争不断,饥荒遍野,人魔难分。佛主在世间散发善与爱,但心魔始终纠缠人类不放,最终有的沦陷、有的得道。世界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高原的冬天眨眼就到,大雪铺天盖地。牧人们的定居点又像往常那样有了人气和生机。各家园中忠实的狗儿开始沸腾,水泥建筑的屋顶开始有了炊烟,冬肉在各家灶台散发着香味。多吉家的定居房一共五间,每间大小相当,装下家具,人可以在里面转身。其中一间内堆放着酥油、奶渣、糌粑,这是阿玛拉一年积攒下来的,为多吉的婚礼而备。

        定居点小小的院落,装不下多吉家的牛羊,却能搭下两顶不大不小的帐篷,刚好在婚礼上派上用场。人们的婚庆习俗随着定居点的出现,发生了变化。

        以前凌晨时分,新娘会在娘家的护送和迎亲队伍的护拥下骑着马儿、载着嫁妆赶在天亮前到达新郎家,待在帐内,等待在外款待客人的新郎。一天的觥筹交错、歌舞狂欢后,新郎带着怦怦跳的心低头钻进自己的新房,四目相对,尽是陌生,冥冥中却已连理相接、生死相依。两个陌生人没有山盟海誓、没有你侬我侬,就此开始一生的命运交缠。

        多吉的婚礼,就在自家的小小院落举行,装不下的客人安排了在了另一家亲戚的院落里,亲戚朋友组成团接待、安排前来祝贺的人们。新房安在定居房里,和旧时相比,有隔潮、样式翻新的床,装得下两个人衣物的衣柜,还有一个双开门的鞋柜。对这些,多吉已经很满足了,他是一个不求奢华,但求实用的小伙。只要不太过委屈了桑吉卓玛,不给父母增加太多的负担,生活在原本的基础上平稳进行就可以。

        桑吉卓玛,按照习俗,在天亮前跟着家人、迎亲队坐着小轿车来到多吉家。在新房里环视着四周,心里无比思念着阿妈阿爸。想着即将要经历的新生活和面对一群陌生的人,和他们像亲人一样时时相对,她美丽的眼睛散发出忧郁,眉头微皱,嘴角微翘,有想要哭的冲动。

        为了缓解内心的压力和对陌生的恐惧,桑吉卓玛开始默念“卓玛心咒”。阿妈说过,遇到苦难和害怕的时候女孩要诵念“卓玛”,会有神灵在冥冥中护佑。我走向前,用额头顶着桑吉卓玛的额头,感受着她的不安和慌乱。可怜的孩子,我看见她的未来……在风雨肆虐中,桑吉卓玛瘦弱的身体迎风而上,她眼角含着泪四下张望,寻找着什么……一幅画面,一个预示,让我为这即将步入成年的生命有了无限的疼惜,她的未来将于磨难相连。我的心隐隐作痛。

        夜已深,人们在近一天的欢快中略带疲倦陆续告辞。对新婚之夜充满渴望的多吉此刻已经收不住“嘭嘭”跳动的心脏,迫不及待的想要看见娇娘。

        帮忙的亲戚朋友们,收拾了宴席上的残羹冷炙,拿着各类装食物的大家伙分类装下手抓肉、肉肠、肉包子、油馍馍,等待明天继续加热后款待客人,婚礼至少会持续三天,每天都会有远方的宾朋相约而来。

        收拾妥当,多吉和阿爸、阿妈和帮忙的人们交涉了明天的事宜,各道晚安回房。爷爷、奶奶在自家佛堂点亮酥油灯,打开买来不久灌满经文的录音机,顿时安静的定居房内响起了某位活佛雄厚、磁性的诵经声。

        多吉、桑吉卓玛,在新房内满脸通红,在能听见彼此心跳声中,手足无措的思考着下步该如何进行,是相互道晚安还是相拥而眠……

        看着这对幼小的新人,我转身离开,祝福着、担忧着。

 

 

        人类,佛主的宠儿,聪明、好学、善斗。和人类相比,飞禽走兽显得稚嫩、单纯。它们从未想过要有更多的获得和征服,遵循生物链,崇尚自然法则。它们可以看见神灵,感知自然,但不愿过多的表达情感。而人类,佛的宠儿,探索、钻研着万事万物,任何事情都想得到答案,他们的智慧即将触碰到天界。而佛依然不紧不慢看着人类在自己的智慧里不断获得、不断失去,最终走向自我毁灭。佛说:毁灭!那就让它重生!

        多吉、桑吉卓玛的懵懂爱意,经过时间的孕育逐渐成熟,他们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纯洁的爱情结出了美丽果实。三年一双儿女顿珠、梅朵相继出生。孩子们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滚圆的黑眼珠、黝黑健康的皮肤、健壮有力的四肢,每天跟着桑吉卓玛在草原摸爬滚打,迎接着每一个清晨和日落。

        爷爷的腿疾、奶奶的眼病是多吉最大的忧心。多吉每每带着老人去医院总是没有肯定、有效的解决办法。医生说奶奶的眼睛是白内障要等到完全看不见了才能做手术,多吉无奈的等到了奶奶完全失明,搀扶着老人去了县医院做手术。

        桑吉卓玛带着孩子和爷爷留在了帐房。阿爸、阿妈跟着多吉照顾奶奶。手术很简单,恢复需要一段时间,医生要求病人住院一周,等没有术后综合症回家休养。多吉和阿爸、阿妈留在医院陪伴。

        忙碌惯了的多吉,住在充斥着酒精味的医院浑身不自在,陪伴了三天多吉决定去县城逛逛,看看给顿珠、梅朵带点什么玩具回去。

        走在街头,多吉去了阿爸常去的2元小店,那里小玩具多,水枪、穿着漂亮衣服的塑料娃娃、各式小女孩的发带、变形金刚、光头强、熊大熊二,这些都是两个孩子在电视里看见的动画宠物,买这些玩具可以让孩子们开心。

        多吉一边想着一边在堆放混乱的玩具里挑选着。

        “多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到多吉耳中。

        “喔喔!彭措,好久不见!”

        “是啊是啊!你今天怎么有空到县城了?办什么事吗?”

        “奶奶眼疾,在县医院住院。”

        彭措,多吉的邻居,小时候两人在草原一起长大,他们远牧点和定居房都紧挨着。多吉婚后一年,彭措家卖掉了所有牲口全家人搬到了县城,开茶楼做起了生意。

        “阿爸、阿妈在医院照顾奶奶吧!我们兄弟好不容易碰上一回,今天无论如何到我家去坐坐”说话间隙彭措挽着多吉的胳膊使劲拽向他家的方向。

        相请不如偶遇!几天的医院消毒水味道让多吉感到烦闷,没有拒绝,顺着彭措离开了两元小店。

        走过一条十字路口,拐入一条细小的小巷,彭措家租赁的两层茶楼出现在眼前。门口摆放着用坏的桌椅,进入大厅,一个有接待点的大桌后,站着一位县城女人装扮的年轻女子,一身藏服紧紧裹着发育完整的身体,一对胸脯在黑色紧身毛衣的修饰下,呼之欲出。劣质的金色项链、耳环、手镯在她身上熠熠生辉。铺满了粉灰的脸蛋,因为皮肤的“干旱”,还在“簌簌”下落,就像9月残存的绿草被霜打,微风过后霜花飘落。本是草原健康的红扑扑的脸蛋,硬是被粉灰弄成了紫色。

        “老板回来啦!”

        “是啊!美女!”彭措回答着,回了一个令人臆想联翩的鬼笑,女子面带“紫桃花儿”,扭转柔软的腰身,对着墙尽管“痴痴”笑。

        多吉低下头,温和的跟着使鬼脸的彭措拐向房间左手边一个容得下两人并肩前行的铁质梯子到了二楼。

        掀开印有八宝吉祥图的门帘,迎面扑来一股浓浓的烟味和汗臭味。房间内六七个卡座像模像样的排在左边,右边有三间包房,房内左右空隙摆放着七八张桌子,每张可围坐四人。室内乌烟瘴气,人声鼎沸。中间三桌坐满了人,卡座上也堆满了人,男人们有的三个有的四个玩着纸牌,剩下的玩着手机,眼神发直、呆滞。整个空间还时不时传来“哗哗哗”的声音从门窗紧闭的包房传出。两位和楼下年轻女子年龄相近、装扮相似的女子端着热水壶穿梭在各张桌子前,端茶倒水。

        多吉一进门,所有人的眼光齐整整射向他,每个人似乎端详了一下他,又各忙各的了。多吉被射来的眼神刺中了后背,很不自在的耸了耸肩跟着彭措走到了里面的一张桌子前坐下。

        两人要了茉莉花茶,坐在那里聊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聊到杯子里的茶叶从开始的细瘦到后来的如破茧飞蛾般张开双翅般铺张开来,茶水从最初的绿色到浅绿到浅白到完全变白。不觉两人感觉饥肠辘辘,彭措点了两碗加工面,这也是多吉每次到县城必吃的食物,量足、管饱。

        “今天晚上,你就不回去了,打个电话给阿妈,就说在我这住。今晚我们这有几个人会来打牌,我让你见识见识。”

        “打牌?怎么个打法?”

        “你看了就知道了,我的茶楼很大一部分收入靠的就是这些大款打牌时的抽底!嘻嘻!”

        “喔喔!”

        多吉一脸的迷惑,想着会是怎样的“大款”,可以养活彭措的茶楼,这些人到底有多牛!

        多吉离开家时桑吉卓玛将准备好的护身结系在了他身上,我附在护身结里跟随多吉转悠。当进入这座茶楼,我看见黑色的藤蔓,在房间的各个角落盘旋而上,人的各种欲望促成了它的生长。多吉置身其中,却难察觉。                      

 

 

        多吉坐在那张桌前等待,彭措招呼着进进出出的客人。

        窗外天已经黑透,多吉给阿妈打了电话,耐心的等着彭措的“见识见识”。

        “多吉,来!”

        随着一阵喧哗,从能挤下两人并肩而行的梯子走来一群精神亢奋的人群,鱼贯进入右侧第一个包间。多吉数了数一共六人,这应该就是彭措说的“大款”。

        多吉随彭措进入包间,六位“大款”围坐在一张桌前,各人叫了一杯茶水,从随身带着的包里取出一叠一叠的红色钞票,摆放在桌前,喧哗了一阵,进入无言模式。其中一人开始验牌发牌,整个流程很少有人说话,就像在进行庄重的仪式,每个人看着纸牌祈祷着今晚的最终赢家是自己。看见大堆的钞票,多吉傻眼了,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粉红的、喷着香味的钞票成堆的在自己眼前晃悠。

        多吉试着和旁边的彭措说话,但萧肃的气氛让多吉欲言又止,彭措看见多吉的反应,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嘘”的一声,阻止多吉。

        两个人,站在旁边看着这群人发牌、比牌、给钱,这些动作重复了一晚,但就像有魔力,所有人都被吸了进去。桌上的钱,一会儿堆在了左边,一会儿堆在了右边、一会堆在了中间,谁赢了,那堆粉嫩嫩的“宝贝”就在哪里。随着时间的嘀嗒声,赢钱的人说困了,卷一堆钱走人。一个两个三个,最后剩下三个还在傻拼。桌上的“粉红宝贝”已经愈发瘦小。这时从门外进来三人,手里拿着沉甸甸的包,他们不上桌,坐在了灰头土脸的输家旁边,一阵耳语,而后取出一叠一叠的钞票放在输家面前。灰脸的家伙一下又来劲了,伸手到陌生人堆起的钞票里,又开始容光焕发、底气十足的向桌子中间扔起了钞票。就这样剩下的人拿着旁人的钱,开始血拼。不管最终谁赢谁输,他们都得还一大笔没有计算过的高价利息,当桌上的钞票被赢家卷走的时刻,他们已经注定是输家。

        我听见每个人心中的祈祷,祈祷着能够全身而退。每个人的头脑中都在不时显现家人的模样,有的想着妻子的表情、有的想着孩子的表情、有的想着长辈的表情。他们都有情感,但欲望的心魔已经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要想摆脱心魔的控制,这些人必须控制欲望,找到净化心灵的方式,并不断与心魔抗争。已经赌红眼的他们被心魔的利爪狠狠抓住,不断从他们的心智中抽取纯洁的灵魂,令人的心智开始黯淡、恍惚。

        多吉看着一桌的纸币,睡意全无,一堆堆小山一样高耸的钱在他眼前不断变化着姿势,时高时低。他想着能这样轻松的赚钱真是件好事,家里的帐篷可以买个更大的、远牧时家里可以用上轮胎滚动的汽车、牛羊可以增加、电视可以换新的、桑吉卓玛可以买一串珊瑚,腿脚不便的爷爷奶奶可以坐在汽车里往返于远牧点和定居点。多吉眼前出现了一幅幅美好的画面,他的额前慢慢发黑,周围浑浊的空气、不可抵达的欲望滋养的心魔开始攻击他洁净的灵魂。看着多吉被周围的黑暗侵蚀,我的心开始隐隐发痛。

        夜已深,疲倦袭来。彭措打理好茶楼的事宜,带着多吉继续往“深渊”前行。

        “多吉,不看了,他们这样是没完没了的,我们出去找找乐子!我请客。”抽够底的他满脸的欢喜。

        “这么晚了去哪里,休息了吧!我困了!”

        “你去了就不困了。”

        彭措挽着多吉的胳膊,就像白天那样殷勤,多吉又一次顺从。

        眯缝着眼,他们走到一条灯红柳绿的街巷,彭措带着多吉进了一家酒店,打了一通电话,和一个白姐谈了一会价钱。多吉不傻,他明白了,这是在.......

        “彭措,我还是回去了,要不我在大厅等你,你完事了我们一起走!”

        “别这样,男人嘛就是要学会生活,你在乡下坐久了,不知道这世界的快乐。赚钱、消费,让身体和灵魂都快乐起来。我知道你是在想桑吉卓玛,你一个大男人还不知道老婆以外的快乐,太没意思了,今天你就试试,这里的妞都是内地的,很正点,会让你销魂的!试试,兄弟,我口风紧,没人会知道”

        “不不不,你自己销魂,我要走了。”

        “唉唉唉啊!”

        还没等彭措“唉”完,门打开了,两个花姿招展的白肉团应声而入。

        “吔,小哥还没见着人就要走了啊!别这样,又不是第一次。”

        一个白肉团身着短裙,能够露在外边的肉肉毫不客气的显摆着,衣领低低的露出了一道鸿沟,两个肉包包不带羞涩的在胸前浪荡。

        多吉被一双鱼肚白的手压了下去,没有经历过人世险恶的多吉哪见过这样的献媚和挑逗,没过多久,多吉的身体在白肉团的抚摸下开始发热、发烫,呼吸愈发急促。我的小多吉啊!注定逃不过这一劫!

        昏暗的灯光下,两张床散发着汗臭味,不受控制的呻吟却控制住了多吉的躯壳,桑吉卓玛的纯真、美丽、善良已经拦不住多吉的冲动。在这未知的领域,多吉整个人沦陷。

        心魔,带着胜利的微笑,站在床边挑衅的看着我,多吉的洁净灵魂在我的眼皮下被他一点一点吸取着。我的心开始隐隐的痛!

        天亮了,多吉带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医院,看见家人,多吉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关心着奶奶,呵护着家人,但他的内心已经魂不守体,就像一个游魂在医院的角落飘荡,心里全是满桌的钞票和夜晚出现在床边的白肉团和刺激心跳的呻吟。他没有愧疚和不安,男性的自由和占有欲放纵了他的灵魂,一团黑气在他的额间时隐时现。

                     

 

        回到帐房,多吉的灵魂留在了县城。心魔占据的身体不时找着借口到县城。在彭措布满欲望的藤蔓,相互交缠、延伸的房间,多吉学会了纸牌,摇身变成了他最初看见的“大款”模样,即使囊肿羞涩,多吉也会在发放高利贷的人身上得到金钱的满足,至于利息什么的多吉没有具体的概念,在牌桌上潇洒过后,继而和白肉团销魂。欲望的膨胀难以填满心魔制造的无底深渊,多吉在罪恶之城陷得不可自拔。

        最初,多吉拿着家里的积蓄玩乐,最后找借口卖掉牲口换取快乐。每每拖着掏空的身体回家,顿珠、梅朵在父亲身边撒欢,多吉用抚摸过白肉团的手抚摸孩子,内心没有丝毫的悔恨,和桑吉卓玛没有了耳鬓厮磨,相亲相爱,有的只是草草的房事和对桑吉卓玛的各种挑剔、苛责。多吉的灵魂被黑色包裹了。我观望着,看见一个没有抗争的纯净的灵魂被心魔征服、占据,最终变成人世的魔!我的心隐隐作痛。

        等家人反应过来,多吉已经债台高筑。除了用牲口换取钱财,家中没有更多的经济来源,一年不到放高利贷的人开始频频要求归还不可理喻的利息和本金。爷爷、奶奶、阿爸、阿妈怎会想到孝顺、懂事的多吉在一年时间已经把一个幸福的家送到了魔鬼的手中。

        最初,靠着爷爷、阿爸的脸面还可以在亲戚朋友家借来一些钱财抵还多吉的债务,后来没人愿意填补这家的无底洞。牛、羊卖到只剩下一眼可以数清的头数,几匹老弱的马儿在帐前啃噬着青草,帐房前的牛圈空了,帐房里的奶油分离器打不出酥油了,一家人在风雨中过着飘摇的日子。

        对于桑吉卓玛来说,灾难不仅是表面的,更是深入内心和刻骨的。对于婚后的幸福,在佛堂桑吉卓玛感谢过佛主、对于顿珠和梅朵的诞生,在佛堂桑吉卓玛感谢过佛主。在丈夫失去理智的日子,在佛堂桑吉卓玛祈求过佛主唤醒迷途的人。祈祷就像燃尽的香火,飘散后再无踪影。

        在家庭失去往日快乐的日子,桑吉卓玛放牧着所剩不多的牛羊,默默忍受,尽着媳妇、母亲的职责,守着家、守着孩子。而厄运在多吉的“变异”中依然缠上了桑吉卓玛纯洁的身体。

        清晨,桑吉卓玛挤完奶,放开拴住母牛的绳索,提着奶桶起身准备前往帐篷,下身奇痒难忍,一股带着臭味的异物打湿了裤子。桑吉卓玛想着这例假怎么就越来越混乱了,或许和长期的忧郁有关吧!多吉的变化,她,看在眼里。长辈们的无奈,她,看在眼里。一年来,多吉像个游魂在飘荡,经常不在牧场,在家也是魂不守舍的没有更多的言语,脑中想着的就是钱钱钱,他已经陷入赌博不能自拔。对于一个堕落的灵魂家人已经无计可施。以前孝顺长辈、体贴妻儿的多吉就这样凭空消失了。桑吉卓玛为家庭的不幸黯然泪下,心渐渐从失望到绝望。本来满怀希望的美好婚姻在多吉的随意挥霍中变得支离破碎。恪守本分的牧羊女桑吉卓玛除了仰天长叹,无言的守护,什么也不能改变。爷爷安慰桑吉卓玛:多吉会回心转意的,他曾经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我每天都会在佛前祈求他及时醒悟,有佛主的护佑,他会幡然醒悟的,就是苦了你了孩子。爷爷是长辈,他说的话桑吉卓玛从未想过违背,她不去想丈夫的堕落会不会有回头的那一天,这一年她已经心灰意冷,她只想守着孩子、看着家。

        回到帐房,桑吉卓玛四下张望,四周无人,顿珠、梅朵还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爷爷奶奶因为身体关系,年初就回到了定居点,阿爸阿妈早早就去乡卫生院给犯胃病的爷爷取药。桑吉卓玛清洗了奇痒难忍的身体,垫好卫生垫,走出帐房继续做着家务。

        这样奇痒难忍、身体异味的情况持续了一周,桑吉卓玛被折磨的浑身无力,时常还伴着发热、口干、脸蜡黄,就是不见例假的鲜红。桑吉卓玛怕是什么奇怪的病症会传染给家人,把情况说给阿妈后,拖着无力的身体独自去县城检查。

        桑吉卓玛来到县医院,不懂汉语的她到处问怎么看病来着,自己的情况要挂什么号,好在县医院的病人大多是和她一样的农牧民,东问问西问问也就办好了手续。她来到一间有一位女医生的房间,房内拉着帘子,帘子后放着一张极窄的床。为了让医生明白自己的病症,桑吉卓玛手舞足蹈的说明情况后,那位女医生带着不快叫桑吉卓玛脱掉藏装,褪下裤子。桑吉卓玛红着脸照做,躺在了医生指定的方位。女医生带上了手套、口罩,在桑吉卓玛的下体捣鼓了一会,极度不满的叫她下床。

        “烦得很,又是这个病,今天就两例了。”

        桑吉卓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诧异的看着满脸阴云的医生,希望能够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女医生开口说藏语了,原来她是会说的!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痒的感觉的,怎么不早来!”

        “有一段时间了。”

        “那你怎么不早来,结婚没有?”

        “结了,有两个孩子,大的四岁、小的两岁。”

        “老公做什么的?”

        “放牧的”

        “那你老公来没有?”

        “没有,我一个人。”

        “你知不知道自己什么病?”

        “不知道!”

        “都这样了还不知道,是性病。”

        “什么是性病?”

        “就是男女那个混乱,染上的脏病。”女医生说着用眼睛缝看着桑吉卓玛。

        “脏病!”桑吉卓玛口中喃喃自语,原来多吉除了赌博还有其他的事……

        桑吉卓玛的一脸迷茫,让本是厌恶着的医生明白——这又是一个无辜的妇女,语气变得柔和了些。

        “你,回去后按照我开的药进行清洁和外用,还有口服的药要按照说明来,等会买了药,你过来我教你怎么用。一定要注意卫生、按时上药,不要和老公一起睡。”

        怎么开的药,怎么走出医院的,桑吉卓玛已经记不清了。“多吉为什么你要这样无情的对待我,还有孩子,他们怎么办!我们还有没有未来……”桑吉卓玛想着,脑中多吉在外和其他女人媾和的画面在眼前不停展现。桑吉卓玛突然一阵眩晕,一口青色的苦水喷了出来,早晨到现在她还滴水未进,肠胃早已满是苦水,此刻,她的心也被苦水淹没……

                    

 

        多吉,在县城彭措的茶楼和灯红酒绿的花柳巷穿梭,忘记了草原上那顶顶着风雨艰难前行的帐房,忘记了他的牛圈、忘记了顿珠、梅朵的灿烂笑容,忘记原本的自己,忘我的沦陷。身体的异样、债台高筑让他变得自暴自弃、无所顾忌。

        家中,爷爷的身体愈发艰难,胃病的缠绕,让爷爷只剩下皮包骨,嘴角剩下最后一口无法咽下的气。

        “把多吉找回来。”爷爷虚弱的恳求着儿子。

        “喔呀!”阿爸低头回答

        多吉很不情愿的随着在茶楼痛骂他的阿爸回到家,看见已经皮包骨的爷爷,多吉的意识回到了身体,有了害怕和担忧的他低头走到了爷爷的床边。

        奶奶坐在床头,手持经筒摇动着,对走进来的多吉置之不理。阿妈、桑吉卓玛、顿珠、梅朵跪在床脚,眼巴巴望着气若游丝的爷爷。

        “多吉,你终于回来了,要不是爷爷病成这样,你是不打算回来啊!”

        “爷爷。”多吉那张没有血色的脸,面对爷爷羞愧的低下。

        “多吉啊!你以前是我们家的骄傲,我们为有你这样的孩子感到骄傲,是什么让你忘记了这个家,为什么要回头那么难!”爷爷说着喘着,身体就要被掏空。

        “多吉,你已经不是小孩了,看看旁边的顿珠、看看梅朵、看看桑吉卓玛,你可能都要忘记他们的长相了吧!……你再看我们的牛圈现在还有多少牛羊,没有了牛羊今后靠什么……”爷爷无力地说着断断续续的话语,想用生命最后的力气把多吉丢掉的灵魂拉回来。

        “爷爷,已经没有力气陪着你们了……在走之前我只想说孩子,今天当着佛主的面……你就了断了那些魔鬼才会干的事吧!……给我一个能安心去天国的理由,让爷爷放心地走吧……”喘息喘息,爷爷干瘪的嘴唇不时颤抖着。

        “多吉啊!......毁一个家很容易,建一个家很艰难……善与恶、幸福和不幸只在一念之间……你从小都不会伤害一只蚂蚁,为什么要狠心伤害你的家人,那也是一种罪过……多吉啊!你要记得爷爷的话,只有心里有佛,佛的仁慈才会降临……不要放弃信念投奔恶魔……”

        堆积在心里的话,爷爷拼尽全力表达,他已经没有更多的余力,慢慢的闭上眼,带着遗憾离开……灵魂像一股白色的丝带从他的额间飘出,欲走还留、轻轻的飘出窗外……

        一家人低下头,无声的抽泣着,紧咬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控制着泪水,他们不想爷爷的灵魂因家人流出的泪化成剑雨而饱受煎熬。

        突然,阿爸起身一脚踹向了多吉,看了一眼浑身瘴气的儿子,头也不回的跨上马到寺院请活佛和僧人超度亡灵。对儿子的失望他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达。

        阿妈、奶奶开始清洗爷爷的遗体,等待男人们来包裹。顿珠、梅朵被支到了房外,桑吉卓玛开始准备即将前来超度、悼念的人潮的膳食,家中的佛堂点起了长明灯。

                     

 十

 

        多吉,蜷缩在自己的房间,爷爷走时的话语在耳边回响,身体长久的透支和毁坏,让他无力站起来。想着爷爷、想着阿爸走时的那一脚,他的心开始跳动跳动。一年来的点点滴滴就像影片在眼前一一回放。他看见自己忙碌在家和县城之间,找着各种认为可行的理由离开帐房。在茶楼和一群陌生人称兄道弟,而这些兄弟关系全都建立在相互的腰包上。一群人污染着纯净的空气,关在狭小的房间两眼放青光,一张桌子就像变魔术,无数的钞票堆积又跌落然后又堆积,里面有自家的牛羊、有爷爷奶奶的沧桑、有父母的血汗、有桑吉卓玛忧郁的眼神、有顿珠和梅朵无邪的笑容,这些他都毫无顾虑的抛向了那张桌子、抛向了陌生人的口袋、抛向了无底的深渊。而他痴痴恋着的肉体,那堆带着病菌的白肉团看着钞票扭动,钞票越多扭动的更加妖艳。多吉随着白肉团亢奋,在强烈的探索中,多吉获得了快感,而身体也被病菌包围、啃噬,开始瘙痒、发聩。变得肮脏的自己没有警觉的将病菌传给了无辜、洁净的桑吉卓玛。

        一段段零碎的画面让多吉捶胸顿足,懊悔已经挽回不这一切,这是他脆弱的灵魂无法抵挡心魔的所有现实回应。

        爷爷走了,再也无法向他忏悔,这世间无情的时刻会让人刻骨铭心到无处诉说,疼痛会像一把尖刀刀刀刺向心脏,即使鲜血直流也无法弥补失去的和想要挽留的。

        此刻,多吉多么希望爷爷在冥冥中看着自己,看见自己的悔恨的泪水。

        阿爸请来了活佛,按照仪轨进行打卦,七天后爷爷的遗体将在天葬台做最后的净化。

        家里帮忙的、诵经的、接待客人的挤满了小小的庭院,院子中间又搭起了帐篷,两顶紧紧的挨着,人们在其间穿梭。四年前,那是多吉、桑吉卓玛喜结连理的喜房。四年后,爱情刚刚萌芽就被断送,再建帐房已是为逝去的人超度。

        家中的佛堂传出了僧人时而低沉、时而雄厚的诵经声,像是在和亡灵对话。整个庭院弥漫着酥油灯、糌粑的味道,人来人往。阿爸忙着准备僧人诵经需要的各种所需,奶奶和一群老人围坐在一起摇着经筒、念着六字真言,顿珠带着妹妹梅朵在人群追逐、打闹,桑吉卓玛披散着凝乱的长发提着水桶走向草原,多吉蜷缩在房间一动不动。

        我看见桑吉卓玛内心的痛苦、和身体的沉重。她的肩头压着沉沉的包袱,内心伤痕累累。抬头深呼一口气,她又继续提着水桶前行,前方的路未知,她不愿去多想,她只知道不管未来如何,她都有一个家需要照顾,她所承受的是前世的因果回报,而她自己将义无反顾的为家人付出所有。这就是桑吉卓玛,一个牧羊女执着的信念。

        当人类还未完全开化,人们为食而战。当开化顿悟,善与恶不断斗争、纠缠。人类的思想从简单到复杂到杂乱到无法控制。神从最初的引导者到后来的开示者到现在的观望者,一切变化的太快,弹指一挥人类已经凌驾于万物之上,改变着世界。在斗转星移中滋生出无限毁灭的能力,而这一切的能量来自他们赖以生存的母体——蓝色星球。他们具有毁坏自然的能力,却极难从自我的毁灭中自我救赎。

        多吉被浑浊的世事和心魔蒙住了眼。看着蜷缩、无力的他,我的心隐隐作痛。

        夜已深,回到湖边,我,任风摆弄。

        站在湖中央,我流下一滴咸咸的泪。人心玄幻、迷离,看不透、控不住,当善出现恶亦跟随,善和恶永远是一对打不散的冤孽。善牵制着恶,恶附着于善,人的善恶只在一念之间,中间隔着的是薄薄的蝉丝,只需轻轻一弹,就混合交织,这两者平衡着人类的心性,搅合着平静的世界。

        我站在湖的中央。这世界我守护着、观望着,却未如此爱过、痛过。爱的无力、痛的无伤。我站在湖中央,就如亿万年前站在世界中央,而这次我等待,等待世界的毁灭和再一次重生......

 

        吉吉,女,藏族,原名尼玛吉,四川若尔盖人。曾从事教师、记者、播音员、新闻编辑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