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赤赞普》是系列长篇小说《隐约吐蕃》第一部,以多种文学表达手法努力再现了公元前二、三世纪雪域高原的广阔画面,对当时的苯教文化、冶炼、农牧业生产及各部落间的联盟与战争,做了全方位的铺展,并对当时的饮食、服饰等的微观内容到象雄、松巴与吐蕃等大小势力的消涨和不同的文化特色,做了大胆的探索与猜想。作为历史小说,除了《后汉书》等少量的汉文史料外,所有虚构基础与灵感来自藏语文献。《隐约吐蕃》是作者计划的十五部历史小说,准备从聂赤赞布时代写到今天,以充满宗教意蕴的文字和独特的艺术视角,勾勒出二千多年的雪域苍生命运脉络。其第二部《天绳》(支贡赞普父子时期)和第三部《江那边》(仲年德赞到囊日弄赞时期)正在整理当中,嗣后连续贴出。希望得到喜欢藏族历史文化和藏地文学的朋友的支持。

标签:聂赤赞普、苯波、仲巴、象雄、德邬、炼铁、犁铧、氆氇、战争、婚姻。

 

【作者简介】

    月氏亶策,男,藏族,曾用名卓尕次力、卓格才让、旦正才让,甘肃卓尼人。1997年毕业于甘肃教育学院中文系,2008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藏学院。有《殊胜赞注疏》、《珀东班钦传》和《洛赛嘉措尊者传》等二百多万字译著,及部分小说与诗作。

目        录

 

    1.邬卜剌和六头牦牛(上)

    2. 邬卜剌和六头牦牛(上)     

    3. 路上

    4.碗底的月亮                

    5. 阳光下的河谷

    6.鹘提悉勃野               

    7.门巴和努

    8.靠近象雄                

    9.尼洋河    

    10.消失的女王            

    11.雍布拉康

 

 

主要人物

    邬卜剌(au-be-ra) 又名鹘提悉勃野(vo-lde-spu-rgyal)、聂赤赞普(knyav-khri-btsan-po),本书主人公,被悉勃沃部落(spu-bo,今西藏波密县一带)驱逐,转折来到牦牛六部, 由当地人拥立为赞普。

    琼布(khyuong-bu) 悉勃沃酋长,邬卜剌生父。

    恰摩增(bya-mo-btsun) 邬卜剌母亲。

    弥巴(dmigs-pa) 努部九地之王,后被邬卜剌所诛。

    斯萨雅姆(srid-bza-yag-mo) 邬卜剌的第一任王后。

    斯察卡沃切(srid-tsha-ka-bo-che)斯萨雅姆之兄。

    桑姆(bzang-mo) 与邬卜剌间有过短暂的畸形婚姻的戎隆女人。

    斯潘(gzig-phan) 桑姆与她的第二任丈夫的儿子。

    萨(skav)桑姆与她的第四任丈夫(邬卜剌)的儿子。

    达桑(stak-sengs) 商人,邬卜剌流浪时的雇主。

    唐吉(thang-skyes) 又名觉恰噶尔(gcovu-phyag-dkar),来自象雄

    的盲眼仲巴,邬卜剌的御前苯波。

    娜穆穆(gnam-mug-mug) 象雄国公主,邬卜剌的第二任王后。

    芒波杰(mang-po-rje) 当时十二小国之一的达波王。

    比铜钳(dpe-mthong-btsun) 松巴国巫婆。

    纳吉(nags-skyes) 邬卜剌八哥。

    扎达坚(dgra-sta-can) 邬卜剌大哥。

    竹卓(vbrug-vgrogs) 又名斯巴(srid-pa),邬卜剌六哥,后成了努部九地酋长。

    坚度(gcan-vdul) 门巴勇士。

    恰苯唐雅(phy-bon-thang-yag) 邬卜剌的御前苯波。

    策弥木迦(vtshe-mi-dmu-rgyal)邬卜剌的御前苯波。

    奥雍迦瓦(ao-yong-rgyl-ba) 松巴大苯波,后被邬卜剌所伏。

    武弋爰剑(ao-gyung-btsan) 活跃于的唐古拉山以东的古部落王。

    噶尔波(dkar-po) 当时十二小国之一的工布王。

    戎察(rong-tsha) 邬卜剌的宠臣。

    穆巴(mevu-pa) 邬卜剌手下权臣,娜穆穆二哥。

    怒古(ne-gu) 当时十二小国之一的琛地之王。

    仲木(vbrom) 当时十二小国之一的罗卬(lo-ngam)王。

    穆察(mevu-tsha) 蕃国勇士,鹘提悉勃野的带兵官。

    莽波(rmangs-po) 当时十二小国之一的吉日王。

    艾弥(ngas-mi) 莽波的重臣。

    灼(vbro) 莽波的重臣。

    熙(shevu) 罗卬王仲木的重臣。

    德(de) 尼洋王重臣。

    茹(ru) 尼洋王重臣。

    当(dang) 琛王重臣。

    洛(lho) 邬卜剌之臣。

    涅克(snyags) 邬卜剌之臣。

    曲列基(qu-las-skyes) 鹘提悉勃野兄长,蕃国仲巴,是唱史诗的苯波。

    彤噶尔(thong-dkr) 当时十二小国之一的藏王。

 

1. 邬卜剌和六头牦牛(上)

 

    春光烂漫青山奔腾的的日子里,年轻的国王发现自己快要变成一匹狂野的烈马了。年轻的国王说,我们无法停下来,我们总被下雨的日子和下雪的日子撵着……年轻国王急促的话还没有说完,被更加年轻的王后给打断了:应该说白昼和黑夜使我们喘不过气来。

    我就是这个年轻的国王,我和我美丽的王后和激情疯狂赛跑的时候,和昼夜疯狂赛跑的时候,眼前重叠着无数块呈四方形的白得耀眼的阳光。我知道这是七年前的阳光。

    七年前的我还没有当上国王。七年前的我还在遥远而痛苦的家乡当着一种叫泰让的厉鬼。厉鬼被关押在一口岩洞里,几个粗壮的声音在不停的喊着,一,二,三——使劲!于是堵在门口的巨大石板被轰然移开,牛奶和鲜肉的香气从白花花的四方形阳光里飘进来,几个身强力壮的人躬身鱼贯而入。他们带来了牛奶和羊肉,说是整个部落施给我的最后一顿饭。那个声音混浊不清的人,态度忽然变得和蔼了,你只管慢慢地吃,可不准出声说话噢!他的话在岩壁撞来撞去,变得更加混浊不清了,但我听见了,我顺从地点了点头。岩洞里光线昏暗,洞口那一方阳光又小又远,他看不见我在点头,他没有说看不见,和另几个人站在洞口。

 

    面目模糊的壮士来自遥远的雅隆河谷。在那个渴望铁器的河谷里,雅拉香波河把蕃 部落联盟串成了无数的白昼和黑夜,雅拉香波河缓缓地流过六头洁白牦牛的梦境,雅拉香波河在不停地吟唱着一个人的名字,一千多年过去了,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那六头洁白的牦牛走到了耐性的尽头,古老的联盟像怀胎九月的女人喊着我要分娩我要分娩……,分崩离析的冲动不可遏制地游走于每个蕃人的血管中。于是,那个面目模糊的蕃人带着他父亲画在羊皮上的地图,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园。他本来想去父亲年轻时游荡过的阳光永远温暖、花朵永远芬芳的恒河之畔,结果把地图给拿反了,走进了这个封闭蒙昧的部落,当上了一名风骚寡妇的男人。

    他记得他父亲是个油光满面的胖子,购自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布料缝制的上衣紧绷在肥硕的身子上,当挥舞着双手侃侃而谈的时候,愤怒的纽扣几近挣脱纽袢。他的父亲是雅隆河谷中最受尊敬的智者,在一次围狩中叫飞奔的野牦牛群踩成了肉泥。

    父亲曾对他说过,那个四季如春的世界虽然美丽而富足,但始终不甚欢迎来自雅鲁藏布江流域的野蛮族群。在喜马拉山南麓的人们心中,雪山北方的土著靠油脂和膻味抵御着酷寒,阳光有气无力地流溢在雪地上,他们扁平的紫黑色的脸膛总是保持着板滞状态,他们面部的肌肤被数劫数世的风雪给冻僵住了。父亲说,儿子啊,你可以反复观赏和收藏那张地图,但千万别拿它去翻越天神垒筑下的雪山。他没有听父亲的劝告,父亲去世不到一年,就带着那张羊皮做了陌生世界的赘婿,那张羊皮不久变成了他老婆前夫儿子的一对靴筒。

 

    我是被觊觎拐着弯引进这间囚洞的。我母亲说她最小的儿子是琼布酋长的儿子,说这个儿子身上流淌着天神的血液。她说完又要我忘掉她的话,但做了十多年厉鬼的我无法忘掉。厉鬼当久了,我便发现岁月往我身上注满了天神的力量,天神的力量终于在大地上爆发出来,三天前的那个黄昏,我疯狂地靠近了那座石头砌成的宫殿。宫殿横卧在悉勃沃山腰胡乱堆起的窝棚间,那是酋长发布政令和寻欢作乐的地方。

    现任酋长是悉勃沃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领,即位后一个劲地忙着与敌厮杀和入林狩猎,根本没有时间推敲那些复杂的条令和揣摩神祇的心思,他把这类劳心事一股脑儿推给了三位苯波 。这正中苯波们下怀,他们不喜欢一个缺少宗教训练的武夫靠权力干扰人神沟通仪轨。过去的许多酋长总喜欢把权力带出神祇的意志,总喜欢苯波们紧紧围绕他的施政意图拓展智慧,结果,人神间的关系日趋微妙尴尬,苯波们眼看着那些有着天神灵魂的人间领袖们,因固执和傲慢,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地猝然升遐,也无从让天界伸出怜悯之手。苯波们一年比一年痛苦,在没完没了的祈祷中熬着日月,想用不知疲倦的巫术和毫无节制的祭祀感动上天。上天终于被他们的百折不挠和虔诚心灵所打动,给悉勃沃降下了现在这位具足一个酋长一切美德的年轻人。年轻的酋长不会在苯波们的大脑之外探索智慧,对他们领自天界的思路有着超人的领悟力,若干事情在他们的暗示下,进行得和他们所预期的一样完美,甚至在有些事情上,走得比他们的想象和咒文还要积极。比如,苯波们想,人们在一生实践中积累的经验知识不容忽视,酋长发布告示道,部落民众对那些富有智慧的老人,应给予和年轻武士一样的敬重,尽管他们因年老体弱,无力搏杀强悍的敌人或猎杀虎豹熊罴,甚至其中有的人即使在年轻时武功平平;三位苯波想,部落的存续面临着空前的挑战,酋长发布告示道,一个勇敢的部落,既要勇于消灭敌人和猎取食物,又要勇于敞开胸怀,在四周部落中找到新的朋友,要跟冤家摒弃前嫌开发出新的友情;三位苯波想,面对有些隐患,不可对什么都一味地姑息纵容,酋长发布告示道,天神不允许邪恶的幽灵在部落间晃荡。三位苯波不约而同地认为,有个厉鬼无力控制自己,以厉鬼的痴顽靠近了神圣的宫殿,以厉鬼的痴顽挑战着部落祖制和苯波们的人神中介功能,酋长毫不犹豫地把那个人抓起来,发布了驱逐令,并请苯波们就此举行一次规模空前的驱鬼仪轨。于是,我在石洞中呆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后的这个中午,刚刚填饱肚子,被门口的汉子们扒下了身上的破皮袄,换上了一件没有染色的粗制氆氇袍,从迂回的石阶,带到了山脚草坪上。

 

    草坪上空的天际浮着几朵白云。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些白云不断飘过山川河流,带着努部九地的风游荡到这里的。它们离开努部九地 的那一天,阳光从坦荡阔远的草原上铺展开去,少年的马蹄欢快地敲过大地,使白昼变得亮丽而贪婪起来。那个少年是努人的弥巴王。

    弥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随叔叔去那个望不到尽头的饥饿中等待着美好时光的河谷,看见过斯察的漂亮妈妈背着一罐水从河边的土蹬上缓缓而上,随着罐里水的响声,双乳在有节奏地晃荡,从此他一见到水罐就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他对他的叔叔说,我长当大了要娶斯察的妈妈做老婆。傻瓜,她做你妈妈都嫌老啦,叔叔说,她的丫头倒很漂亮,你长大了要娶她的丫头做你的小妾。叔叔说这些话的时候,深紫色的炊烟从河谷上空散去,余晖于远山敛走,天空越加变得深邃起来。后来他们回到了努地,青草不断地从松动的土地上发芽并在露珠中生长,然后又不断地被白霜染白,努地的牛羊在这种绿色和白色的循环往复中变肥变瘦。一个雨后的黄昏,湿漉漉的褐色的桑烟在努地九部山神前柔曼地飘冉袅腾,最后融进了漆黑的夜色,桑火的微光于各位苯波和长老的红扑扑的脸庞闪烁。这一天弥巴的叔叔升遐了,弥巴在黑夜的火光和苯波们的诵经声里,被推举为新一任努王。

    新努王即位不久,带着贴身侍卫竹卓去过一次那个叫雅隆的河谷,他没有看见那个让他夜夜梦遗的背水女人,他只看见了具有世俗智者和苯波两种荣耀的大嘴巴斯察卡沃切作女巫的母亲,她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浑身上下找不到昨日美人的任何痕迹。她的小女儿叫雅姆,还是个拿着抛石兜在牛群屁股背后唱着童谣的丫头片子。

    她太小了,我还得等几年,新努王弥巴对他的侍卫说,我们每年都要抢走他们的女人和牲畜,谁让他们的雅姆长大得这么慢呢?

    从此,每到秋季河谷进入了戒备状态,劫匪般的努人来去如风。

 

    我随着攒动的人头,叫壮汉们推到了一个台子前。台子上的酋长板着面孔,台子上的三个苯波忙着给囚犯训斥和作法,大苯波说他们通过三天三夜不断地施法,清除了神泉里的污染和祭坛上的污秽,复活了灵石中的神卵,甚至给囚犯的母亲作了盛大的荐亡道场,引导她的灵魂永远地离开了妖魔的习气。他说到这里咳了一下,让一口浓痰从阳光里划过闪亮的抛物线,落在了我身前。你现在就走吧,你家的那个窝棚,我们早给烧掉了,那些灰烬将在风霜雪雨中消失得无踪无影。你还可以带走存储的食物和牲畜。凡是恰摩增家的东西,悉勃沃 一件也不要,悉勃沃的族人、天空、土地、河流、阳光和风儿,都不想受到恰摩增家的玷污。你离开边境以后,永远不要回来。我仰视着他那用黑色的皱纹和白色的胡子凑成的脸,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大苯波好像说得有些累了,坐回坐垫上喘着气,而其他两个苯波的法器声响起来,壮汉们把我的脸上涂成了五颜六色,又在氆氇袍上画满了图符。法器声停下来了,三位苯波来到了台子前沿,用颅骨碗向我的身上洒下鲜血与糅和在骨髓里的糌粑丸子,大苯波不断地吟诵着瘆人的咒语,他的声音时而像雷鸣般隆隆滚动,时而像鸟叫般抑扬啁啾,最后消失在了另两个苯波呜咽的脚骨号声中,这时的我倒骑在一头黄牛脊背上,绕着一堆火祭的烈焰右转了三圈后,顺着人群开出的小路,牵向东北方向。人们将冷灰盛在陶盆和陶罐里,随起伏的咒骂声争相撒向我,世界被喧嚣和灰白色湮没。我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在沸腾的喊叫声和侵鼻的灰尘中昏昏移动。我从沉重的大脑中使劲搜索着酋长妹妹的那张灿烂的脸庞,想让它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并固定下来,但我终于失败了,我只能记起闪烁的火炬和嘎嘎浪笑的声音,记忆无缘无故地折向了一群灰色的巨鸟,它们从林梢盘旋很久后,缓慢地煽动着翅膀,低低掠过谷底,如暮霭般沉重而混浊。人声渐趋稀疏,最后在嗡嗡嗡嗡的盲音中消失了,我继续闭着双眼,我知道涌动在天地间的灰白色这时完全散尽,但还是闭着双眼,随黄牛在寂寥的黑色里移动。一个孩子的声音撕破了辽阔的阒寂,他尖叫道,看哪,宫殿的石门砸死了人!然后又回归了沉重的静默。我将右眼微启,从眼皮缝隙中看见那扇四天前把我横着抬进抬出的殿门,厚厚的巨石门板早已离开了门框,躺在石阶下的第二扇石门前,空洞的殿门张着黑森森的嘴。再往上仰视,一朵浮云从山巅向人群的头顶徐徐飘移,投下了呈展翅的巨鸟形阴影。我胯下的黄牛随着浮云的阴影向西南方向行进,快要走出人海了。无数张脸静静地看着我,在他们的眼睛里,这时应该闪烁着恐惧和厌恶,我看不清他们的五官。等我重新闭上眼睛时,那个孩子高声地叫道,大鹏,大鹏,我看到了遮蔽天日的大鹏,它正从我们上空飞过。紧接着一个女人喝断了他的叫喊声,闭上你的狗嘴,什么大鹏,看不见那是一朵云吗?

    我看着那朵随着我悠悠飘移的云团,结束了多年的禁语生涯,离开了这片已经找不到任何一名亲人的故乡。

 

    从悉勃沃沿激荡的雅鲁藏布江蜿蜒向上,就是在内乱和少年弥巴们的冲击下即将分崩离析的雅隆河谷。

    雅隆神山的清晨,柔曼的雾气、鲜嫩的阳光和百鸟的叽啁,行走在清新水绿的草尖上。后来阳光越来越炽烈了,雾气悄然消散,鸟鸣稀疏倦怠,一些虫子在野花上方划过一道道金丝,漂亮女孩雅姆和哥哥的斯察母亲溘然长逝,他看着神山上耷拉着的旗子,哑然闭上双唇,默祷一股风将它鼓荡起来,但始终没有唤起那股风,旗子以前所未有过的耐力,垂头丧气中隐进了黄昏。

    第二天的日子依然了无生机,在绿色的大地和蔚蓝色的天空间,只有那些苍蝇们飞得有滋有味。斯察听到有个女子在山梁上唱歌。

 

                六头牦牛各奔东西

                女人的牙齿很痒

                女人的鼻子很酸

 

                六头牦牛各奔东西

                雅隆的白昼很长

                雅隆的黑夜很长

 

    六头牦牛各奔东西,只有牛虻和蛾蠓活得煞有介事。斯察伤心地瞥了一眼旗子,恶狠狠地说。

    我要煨一堆桑火,我要让洁白的桑烟在亮丽的日子里升腾起来,我要让吉祥的旗帜在热烈的风里招展开来!斯察磨着牙返回自家帐篷去。

 

    悉勃沃琼布酋长升遐的那天晚上,寒风刺骨星汉凄厉,下弦的月牙在夜空瑟瑟颤栗,大哥带着零落的犬吠和浑身的寒气,推动栅院柴扉的声音,吵醒了母亲。她坐了起来,等儿子魁梧的身材闪进窝棚。大哥掀开嫠毛编织的门帘,悄无声息地躬身迈入,然后借助微弱的夜光兀立在门口。母亲问,走了?大哥答,走了。我知道他们说的是酋长。今天早上,我看见一群灰色的鸟从前山的林中一只只地飞出,在村寨上空盘旋了一会儿,又从谷底的灌木丛低低掠过。它们一共有三十三只,所以我知道酋长今天要升遐。我当时对八哥说,你看见那些鸟了吗?它们共有三十三只,酋长又想登着天梯回天界啦。八哥说,不要因为酋长今年刚好是三十三岁,你就开始乱说,小心妈把你的嘴给撕了。说完他抬手从前额抹下了一些细软黏稠的污垢。我看着他的手说,那是鸟粪。八哥说,是鸟粪。我说,这就对了。这时一直在院里拾牛粪的母亲,将一把湿牛粪裹涂在了我的脸上,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乱说话,你就是不听。她骂骂咧咧地把我夹在腋下,挟带到窝棚摔下,狠狠地说,你今天就呆在这儿,不要出去。浓烈的牛粪味呛得我泪水满眶。现在大哥说酋长真的回天界了,我早上说得一点也没错。大哥又说,摊派祭品的时候,三位苯波都说,我家还很穷,就不征牛羊了。 说完大哥摸着自己的铺位睡下了,而我却此时毫无睡意,屋外的犬吠声稀稀落落,母亲在瑟瑟发抖,我知道她是因为害怕,也和我一样,睁着双眼,数着村里的狗叫声。后来又听到她在急促地低吟咒语,我想安慰她,我说妈妈,你不要怕他们,我今年都已经六岁了,你看你最小的儿子都已经六岁了,你还为什么怕他们?母亲见我没有睡着,又捂住了我的嘴,哭道,孽障,你能不能从现在起闭上这张臭嘴。我奋力把她的手掰开:能!

 

    湿漉漉的夏季从草尖上掠过,秋的气息向山川蔓延,桑火把秋天的夜空烧成了暗红色,桑烟把秋天的白昼抽得干燥而空洞。努人又出现在了河谷中,不久悠然自得地离去,牛哞羊咩声和女人的哭喊声随他们的马蹄声飘过一道道山梁和溪流,最后融进了努部九地的歌声中。后来,冬天就来了,山梁上的女人又唱起了歌。

 

                六头牦牛各奔东西

                雅隆的山上落着雪

                雅隆的河边落着雪

 

                六头牦牛各奔东西

                雅隆的男人跑光了

                雅隆的女人抢光了

 

    斯察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地吼道,六头洁白的牦牛,你们快回来,雅隆的好日子快来了,天神的儿子快来了!斯察吼到这儿,决定到遥远的象雄 去走走。便拿起六条短绳结着疙瘩,等他把一整套的咒语念完时,疙瘩也打好了。他端详着绳结和绳头,自言自语地说,不能向上,要向下。说完抬起头,冲着正忙着晒牛粪的老婆喊道,我明天得去松巴。女人没有回答,他进屋把一坨糌粑揣进怀里放牛去了,到傍晚才把牛群赶回来。他女人仍在苍凉晦暗的黄昏里劳作,他站在离家不远的山梁上观望,女人和进栏的牛群很快被黑夜吞噬,一阵风吹过来,他听到自己的牙齿在风里得得地响着。

    临睡前他又对女人说,我明天要去松巴。女人冲他露出了微笑,女人在火光里笑出了夏日的气息,女人的笑脸像凋落在夏末泥淖里的败花,等待着腐烂或霜打,或等待着自然枯干。

    夏天来了又怎么样?只要那些牛不肯回来,夏天来了又怎么样?我明天得去松巴。

    女人一句也没有听懂,只是傻乎乎地保持着微笑。

 

    我们的部落一直生息在这一片叫悉勃沃的土地上,千百年来沐浴着光明的辛宗苯教。因为大家要知道过去和未来,所以就有了吟唱史诗的叫做仲巴 的苯波;因为要皈依神灵和禳灾祈福,所以就有了祭祀卜卦的叫做大苯波的祭司苯波;因为要明辨人间是非和开启人的智慧,所以就有了阐理解惑的德邬和精通德邬的苯波。我依稀记得仲巴曾说,远在用尽偏地牦牛的牛毛都数不过来的岁月之前,我们的世界像一只巨大的大鹏蛋,大鹏蛋中浮游着无数的生灵,形成了最初的情器世界。再后来,情器二者中的有情慢慢进化成了芸芸众生,再后来其中的许多猴子通过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没完没了的争执和坐在树上思考,渐渐的变成了能够使用语言和理会语义的人类。这些人类中的褚面雪域种,是一只来自草原的草食公猴和一只穴居岩洞的食肉母猴后代,他们从瑟、穆、党、董四大姓氏繁衍成了灿若星汉般的大小部落。望不到头的时间在流动,黑发种姓时分时合,一共出现过十次统一。讲到这里,仲巴慷慨激昂地唱开了。

 

                第一代统治家族的是诺金纳波

                第一个统治家族时代的雪域叫桑域剑麦九岭

                第一个统治家族时代的雪域刚刚有了长弓和骨头箭镞

                德家族成了第二代统治者

                德家族被人们称作热德果雅

                德家族时代的雪域叫德域卡剌九戎

                德家族教人们打磨着石头的战斧

                第三代统治者是沈波家族

                是那个有着囊让查米之称的沈波家族

                当时的地名沈波纳波九域得自沈波家族

                骨髓灌成的燃烧抛弹来自沈波家族

                拉家族是第四代统治者

                拉家族有天神般的玛尔江木之称

                拉家族统治下的雪域叫拉域贡唐

                拉家族统治下的雪域有了铜铸的刀

                第五代统治者是木迦廓杰

                第五代统治者姓木姓

                第五代统治者称雪域为达昌江昌

                第五代统治者时代有了三叉铁戟

                哲家族成了第六代统治者

                哲家族有卓克卓克之称

                哲家族时代的雪域叫琅当玲当

                哲家族的军队爱用投石器和抛石兜

                第七代统治者是玛桑九族

                是那个九族一姓的玛桑九族

                当时叫普卡涅竹的雪域归玛桑九族

                战袍和盾牌始于玛桑九族

                ……

 

    他唱到这里,泣涕涟涟情不能已,几近凝噎的声音缓了一口气,便把剩下的几个统治家族及其功业又干巴巴地念了出来。他叹了一口说,自贡布九兄弟之后,雪域就分裂成了十二个互不相属的国家,再后来,十二个王国又分解为四十个酋邦,由于分碎寡弱,就受着南面爱舞蹈的白衣诸邦、北面爱劫掠的霍尔诸部,西面爱经商的波斯王和东面爱讲排场的黑衣王长期的侵扰和挤压。被侵扰被挤压的雪域诸邦也不爱消停,联姻和厮杀交错进行,更相抄盗,盛衰无常。如今是天神最为疲惫的时代,所有的妖魔带着斗诤的热情跑到了人间,弱小的悉勃沃族给漫长的部落战争拖得奄奄一息。而发生在部落内部的各种吊诡,更使她雪上加霜危机四伏。比如说秽气的我给部族带来了一次又一次的灾难,几乎一半的人死在了战争,丧失了三分之一的土地,连续有八位酋长,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幼冲升遐。于是部落民众纷纷要求将我处死或驱逐,但三位苯波都不肯依从。因为在我出生的那个白昼,部落上空架起了彩虹,落日之后,三个苯波不约而同地梦到有一只巨大的鸟,从我们部落扶摇升空,飞逝在了遥远的雅鲁藏布江中游方向。后来,做祭司的苯波说,那就是神鸟大鹏,是万物的灵长。讲德邬 的苯波说,看来,我们只有接受这个邬卜剌喽。邬卜剌是我名字的后半部分,我的全名叫芒涅邬卜剌。

 

    斯察单骑东行,他固执地认为自己在遥远的松巴国都能找到拯救牦牛六部的天神之子。斯察记得他父亲曾在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里说,冷气像无数条长虫钻进了他的身体,他快要冻死了。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浑身是汗,父亲固执得认为这是被漓漓泣泣的阳光给浇淋的。父亲说这个夏日的太阳像滂沱大雨,是扯天扯地的无数道冰冷的水。父亲说着说着焕发出了精神,一脸警觉地要大家安静下来。你们听到脚步声了吗,那杂沓的脚步声?父亲低声地说,他们来了,他们来招我了,我该上路了。这时候太阳移向了西山。父亲在黄昏时分跟着死神走了。

 

 2.邬卜剌和六头牦牛(下)

 

    邬卜剌是我名字名字的后一半,我的全名叫芒涅邬卜剌,悉勃沃人只喜欢喊我的半个名字。我是我母亲最小的孩子。我母亲叫恰摩增,她年轻的时候,人家都说她是专给男人们治病祛邪的巫婆,但后来又说是个带有秽气的妖女,她治好了许多男人身上的沉疴,又给九个男人生了很多儿子,其中存活了九个,但自始至终,没有人敢娶她做妻子,结果在娘家生着娃娃养着娃娃过着她自己的日子。终老娘家的母亲年轻时是个漂亮得让所有的男人神魂颠倒的女人,所以我的八个哥哥长得一个比一个俊朗伟岸,俊朗伟岸的哥哥们也和母亲一样,仍难消除人们心中的嫌弃与忌讳,人们都好像讨厌他们。我们家最受人讨厌的还得数我了。我身上既找不到母亲年轻时的艳丽,也找不到哥哥们的英气挺拔,我不仅不像母亲和八位哥哥,甚至在整个部落里找不到长得像我一样丑陋吓人的第二个人了。用仲巴的话说,我长得不像灵性的人类。我的大哥当年说,我刚生下的时候,像个青蛙。二哥纠正道,不像青蛙,像老鼠,浑身都是毛。母亲说,你们都说错了,他身上长的那些白森森的毫毛,根本不像鼠毛,他身上长的都是鸟的绒毛。我刚刚生下的时候,浑身都是厚厚的垢痂,仿佛是长在身上的龟甲,怎么洗也洗不掉。龟甲上裂缝纵横,缝隙里长满了毛茸茸的灰白色毫毛。还有手指和脚趾间,像鸟儿般连着肉蹼。我不仅长相奇丑无比怪异恐怖,而且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把自己推进了禁语世界。

    自从我禁语以后,孤独地看着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羊群;孤独地扳开牛粪,用草秆逗弄着昆虫;孤独地走到河边,通过排列卵石,搜索着十几年的记忆。自从我禁语以后,即使面对的是石头和草木,仍然不敢出声。母亲说过,草丛中,树叶间,石缝里,都有风,风能把任何声音都梳理成语言,再送到会理解语义的人类的耳朵里。我对着母亲,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从此答应了她,从此坚守着自己的承诺。自从我禁语以后,部落呈现出了一片兴盛的气象,那个新上任的酋长,不但不急于攀着天梯跑回光明的天界 ,而且在人间领导他的臣民把前任们丢失的土地一一夺了回来,劫掠了成群的牲畜,俘虏了一个又一个的奴隶。自从我禁语以后,渐渐地消除了人们对我家的恐惧,但他们仍然怀有挥之不去的忌讳。他们不让我的哥哥们参加战争和祭祀仪式,也不要我家的牲畜靠近祭坛。我们虽然沐浴着悉勃沃的阳光雨露,但生活在整个部落之外,游牧耕作在部落之外,狩猎歌唱在部落之外。自从我句句成谶之后,不仅再也没有男人敢碰我的母亲,连她的儿子们,也被人们远远地躲着。我禁语的那年,我的大哥已经二十好几了。一个二十好几的男人,早应该是七八个孩子的父亲。但我的大哥仍然孤身一人,不管是谁家的姑娘,都不敢和他生出浑身是鸟毛的小泰让。所以哥哥们得陆续出走,我靠自己一双饥饿的眼睛和一双带着蹼肉劳动的手,开始了用镢头播种青稞和等待,开始了用弓箭保护牛羊和狩猎。尽管我的长相越来越靠近人类了,但别人依旧固执地认为,我即使与他们之间的差距完全消失,泰让的身份无从改变。我身上布满非人类的茸毛和肉蹼时,他们说,对我来说从娘胎出来的事实本来是个假托,这无法遮盖我的厉鬼本质,因为我的身体否定了我是一个人的可能性,而后来看见我身上的细微变化后,又顽固地认为我的身体本来是个假托。日头继续重复着他那单调的运动,又过了两年,身上的毫毛在渐渐变稀,甚至眉间白毫也在不断变得稀疏接近脱净,从远处看,左右两个眉毛已经分明了。一天早上,我从溪水里惊奇地照见,满脸的俱生垢痂,忽然间被洗得干干净净了。然后看见手上的垢痂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洗掉了,而且手指间的肉蹼,已退缩到了指根。我高兴至极,将脚伸进水里,又洗了很长时间,想缠在指根那点鸟蹼残皮也给洗掉,最终徒劳而返。我一口气从河滩跑到了窝棚,看着向火堆里添牛粪饼的母亲,想大声地说,妈妈,我已经长大了,我要离开你了,想罢依然紧闭着嘴唇,我先是因为不敢发声,后又觉得不能对母亲这么绝情,看着火塘边的母亲,一句话都没有说。母    亲呆呆地看着我,忽然哭了。母亲哭着说,太像你的父亲了。明明是酋长的儿子,怎么就成了泰让了呢?我知道母亲说的酋长是多年前升遐的琼布。我父亲抓着天梯登回他天界的老家之后,我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波努部九地的弥巴王做了个奇怪的梦,白茫茫的雪地上飞过一只斑斓的蝴蝶,继而在东南方向的河谷里,草色大片大片地油绿开来,那个叫雅姆的女孩乳房和肚子倏尔鼓突起来了。夏日融融,美丽的雅姆长大了,给弥巴生下了一个小王子。弥巴找苯波断梦。苯波说,这可不是个吉兆。弥巴问怎么见的不是吉兆了?苯波没有回答,要起身离开。弥巴拉住人家的袍子后摆穷问不舍,苯波说,蝴蝶、雪花和女人都飞起来了,努部九地该当心喽。弥巴纠正道,雪花和女人都没有飞起来,只有蝴蝶一个在飞。苯波说,蝴蝶、雪花和女人都飞起来了,有的人就活不长啦!苯波说,大地无边无际地白着,风浩浩荡荡地吹着,女人和胎渍在王的睡梦里晃耀着,努部九地在劫难逃了!苯波的声音朝冬天邈远的草地上漂荡开去。弥巴跟出了帐篷,看着苯波的背影,一只小獒子摇着尾巴追过去,一种莫名其妙的酸楚从干冷的原野上空垂落下来。弥巴忽然非常羡慕那只小獒子。

    弥巴不知道数年之后,雅姆的前胸有望丰富起来的时候,雅姆的哥哥靠结绳疙瘩的暗示,到东方的松巴国去寻找着弄死他弥巴的天神之子。

 

    八位哥哥相继离去的时候,我已经拥有了无尽的力量。我曾听大哥说过,男人想练力气,就先要将一只羊羔,天天用手举在头顶上。两年过后,他就举着一只羊。然后要转向牛,每天早上,要用双手将一只牛犊托到脖颈,挺起身来,站上一阵子。大哥还说,射箭的时候,最重要的不是用眼睛盯准靶子,而是控弓的臂力。为此天天要用食指和拇指,从地上拔木橛。如果能从冻土拔出入土两拃深的木橛,那他就能在百步之外一箭连串两头野牦牛。大哥还说过许多苦练弓马的秘诀,但他自己从来不去练。我固执地认为,大哥的长相也很怪异,他容貌好像用另一种方法和我进行着比赛,已经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嘴边连一根胡须都没有,长得比任何一个悉勃沃男人清秀,甚至有几分让很多女孩黯然失色的妩媚。我禁语后,一种巨大的力气钻进了体内,整日整夜地折磨着我,所以从这一年开始,偷偷地用后颈扛着牛犊,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拔着山上的灌木。等到十八岁时,我能用脖颈扛起三岁的牦牛,也能在冬天双指间夹着木橛从深土中拔出来。但我是泰让邬卜剌,邀不到搏斗的对手,也从来不允许参加射箭比赛。母亲说,从我家翻过一丘山,就有每年部落比武和祭神的草滩。母亲又说,但你不准靠近它一步,如果再因亵渎神灵,给部落带来了什么灾变,其罪百身莫赎。我这一次听完她的话,破天荒地没有点头。母亲哭道,孽障,你竟然敢不点头?难道你真的忍心丢下我一个人,叫人家赶出这片光明的土地?我双眼是泪水,顺颊而下。我这是平生第一次流泪,我的泪水止住了母亲的抽泣。母亲沉默了很长时间,叹道,这样也好,既然是迟早的事……母亲说到这儿打住了,我无声地吼道,我已经活够了,我再也受不了人间做鬼的日子!

    第二天早上,我把我家仅有的三十几头牛和二十来只羊赶到草坡后,迫不及待地翻过了那座山包,看见那片圣洁的草甸上空无一人,一颗巨大的鸟卵形石头孤零零地等待着我。我知道这是比赛力气时,力士们纷纷与之较劲的灵石。据我的大哥说,许多年前,部落里出了一个力大无比的人,他右手能摁住朝下坡飞奔而来的野牛犄角,左手能揪住上坡猛窜的老虎尾巴,那个人就曾把这颗灵石举到头顶,掷出了十几步。现在我也把它举到了头顶,现在我也把它抛出了好几步。现在我激动得双眼噙满了泪水,我这是平生第二次流泪,泪光里荡漾着女人的歌声,渺茫而寂远。在此之前,我每天能听到歌声,那些歌声使我禁不住想起天上的云朵,地上的羊群,羊群和云朵在静静的风中徐徐浮游。那些歌声声还让我想起遍地的花草和花草深处的蚂蚁,因此常常会心如刀绞般的疼痛。而现在我听到歌声时,想到的不是蚂蚁,而是草甸边上的圣泉,昨日从圣泉沐浴罢匆匆离去的酋长,现在我想到的是宫殿里的酋长,于是,我被绑在了一根白松木架上,被力士们抬进了黄昏的宫殿。

 

    红日像大苯波的鼓。阳光软弱无力,阳光使斯察的东行变得莫名其妙,把斯察的心情弄得糟糕透顶。草原上的人看着渐渐西移的太阳,认为一只硕大的鼓快要被地平线吞噬了。斯察想,这是人家的草原,我该回去了,斯察看见一个衣着褴褛的女人像一片破牛毛毡在眼前晃来晃去,等靠近他时,丑陋的面孔在夕晖里油腻而粗糙,接着看不清了,天已黑透了。这是人家的草原,我一点也不喜欢这儿,我该回去了,斯察说。

    黑夜漫漫。太阳早已不见了,大苯波的鼓早已不见了。大苯波在数年前从地底下掘出努人埋给蕃人灾患后不久,离开了两眼漆黑的牦牛六部。

    斯察记得一个秋末的下午,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座山,山下有一处废弃的牛圈。他们刚刨土打橛支起帐篷,天空无边无际地阴郁起来,雨连续下了三天三夜。这个废弃的栅栏里泥土和牛粪软乎乎地被雨水浇成了一片稀烂,一些牲畜的白骨陷伏在其中。大苯波说,那些嶙峋的骨头是人家埋的患,要汉子们悉数挖出来。汉子们整整忙碌了五天,才算把所有的骨头给掏完了。这时候天已放晴,但初冬的气息在四处起伏,等他们处理完一堆堆白骨,雪花有气无力地在天空漂动着,一到地面就化了,有的落在了大苯波的头发上,顷刻间不见了。大苯波的头发和雪花比那一堆堆骨头还要白。大苯波说,冬天来了,洁白的牦牛要受苦了;冬天来了,洁白的牦牛离好日子不远了。后来冬天越来越深,大苯波的这两句话在凛冽的风里传播开去。有人有气无力地说,好日子不远了;有人麻木不仁地唱,白牦牛要受苦了。冬天很长,大苯波的预言还未来得及应验,他自己溘然长逝。再后来开春了,河谷四分五裂,饥饿和内斗像野花般蔓延。苍穹无限。大地无限。一群群蚂蚁饥寒交迫,怨恨盘结。河谷的王没有到来,弥巴的马队无人抵挡。

    出门劫掠满载而归的弥巴依然做着各种古怪的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一只水獭,游到雅鲁藏布江对岸去了,一上岸,又变成了一只大鹏,飞过大江落在了雅姆她们的河谷里。雅姆站在照自光明天界的光影里,唱着一首古怪的歌。漾动的光影有些耀眼,雅姆和歌词含混不清。

    斯察在他乡的阳光里想起了雅隆的歌谣,一想到牦牛六部的歌声,又放弃了就此回家的念头,他说,我至少要找到松巴巫婆比铜钳。

 

    宫殿里年轻的酋长站起来说,把他给我立起来。四个力士将松木立了起来。酋长走下台阶,直直地盯着我的眼晴,笑道,为什么要行刺于我啊?我想回答,我不是来行刺的,我是这座宫殿最理想的主人,我只是想回到我的宫殿里来而已,我只是想给悉勃沃人当一回酋长而已。我努力地动了动舌头,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咝咝声,不久变成了一种像要呕吐似的怪音。一个力士替我回道,回禀老爷,他是个哑巴。酋长笑了,就这么个哑巴,会让三位苯波夜夜恶梦不断?三位苯波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仲巴说,你捆着哑巴的手,还要他回话,这不是要女人用嘴生娃娃吗?酋长叫人松绑。几个力士忙从木架上把我解了下来,然后听从做仪轨的苯波口令一直推到了四张坐垫前。做仪轨的苯波说,我知道你是邬卜剌,虽然脸上的污垢和绒毛都退走了,但指根还残存着肉蹼,所以你不该离开自己的母亲,更不该跑到这么神圣的地方来。我想用手势对他说我已经在圣水中洗掉了浑身的痛苦,所以我应该做这个城堡的主人了,但忽然一个姑娘疯疯癫癫地闯了进来,打断了我的思路。十八年来,我一直和几位哥哥一样,习惯了没有男欢女爱的日子,即使见到了貌如天仙般的女人,也因早已死心,能严格地控制住想象,能严格遏制住血脉的膨胀。但今天我一见到这个疯姑娘,禁不住流下了鼻血,我想从从皮袄内拔出一绺羊毛,塞住了两个鼻孔。我仍觉得双手被绑着,我好像突然不会使用自己的手了,我只能让它继续流淌着。那姑娘说,嗬,就这么一副连腰都直不起来的怂(尸从)样儿,还想行刺我哥哥啊!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我,从我身边跑过去,她说完毫无节制地大笑起来,酋长把她一把扯过去,低声呵她闭嘴。那姑娘也扫着三个苯波雕塑般的神色,放肆的狂笑草草打住了。

 

    斯察继续深入松巴国土,边抹着满脸满脖子的汗水,边回忆着父亲被死神带走的那个夏日。那个夏日里,父亲总是把炎热的阳光说成了凄冷的水。

 

    做仪轨的苯波又叫大苯波,大苯波对我说,你近日又干了不该干的蠢事,这是因为你怀里揣着早该放下的妄念。你明天就走吧,远远地离开悉勃沃,永远不要回来,我们宁愿忘掉多年前村子上空彩虹架桥的情景,我们好像不记得曾做过神鸟大鹏飞过天际的梦。

    酋长忽然大度地笑起来,满脸是与其年龄不符的过于夸张的宽宏仁慈,说,我有个规矩,每当处死或驱逐一个犯人的时候,就会叫他诉说最后的心愿,而且有时候还会满足他的那个心愿,你现在就说。你还有什么心愿。他又说,我知道你是个哑巴,你就做手势。我们都是全部落最有智慧的人,我们都会看得懂你的哑语。

    我现在知道我想说的话,三位苯波也可能知道;甚至我以后想说的话,他们也许会知道。我使劲扬起鼻孔,翕动着鼻翼,血都流进了嘴里,我吐出了一口被血浸红的涎液说,我、要、你、的、妹、妹!

    酋长脸色骤变,忙叫人把我重新绑上并用破氆氇塞住已恢复说话功能的嘴。等立木两边的汉子忙碌完了,仲巴站起来,冷冷地说,早在十七年前,我们说过你长得不像有灵性的人类。不要认为脱了毛,洗了垢痂,你就换成了一副人的骨架。什么是人?人就是不但会说而且会听的灵性种类。你所说的每一个词都不是人话,更听不懂别人的劝告。即使在今天,也只能是个拔了毛的鹦鹉,一个可怜的畜牲,一个被诅咒了的泰让。

    大苯波也站了起来,听到了吗?可怜的邬卜剌。在这儿,谁也不欢迎你,你得离开这儿。你制造了十几年的灾难,玷污了神泉和祭坛,搬碎了灵石内的神卵。

    讲德邬的苯波仍坐在座垫上,叹了口气,摇着头说,邬卜剌啊,你本来就不属于这儿,你要知道你本来就不属于悉勃沃。你到时上路后,要向着东北方向去,你会遇到一条河,当你跨过了那条河,就有人自然告诉你真正的家在哪儿。

    我被抬回岩洞后,喂了一碗青稞粥,继而解开了绳子,几个人抬着松木出去后,一齐发力,用一块巨大的石板堵上了洞口。我跌入了黑暗,黑暗使我的心渐渐静了下来。

 

    斯察站在比铜钳阴湿的石屋里,等待着眼前这个双眼眍䁖、白发稀疏的老巫婆开口说话。老巫婆像牛哞似地哼了一阵子,才说,我叫比铜钳。斯察说,我知道你叫比铜钳。斯察接着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比铜钳又念开了咒语,音调从牛哞声渐渐变成了蜂鸣声,待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才停顿了一下。她用鸦爪般的手背朝表情茫然又烦闷的斯察扇了几下,示意他离开。

    满腹怨气的斯察走到石屋外,边下山边怒冲冲地说,听了一整天的畜牲叫,这就是收获!斯察发现自己下山的脚步像羊毛,像云片,飘悠悠的,失去了控制,只能由着风的脾气摆动。

 

    那朵浮云朝西南方向飘散开去,我倒骑在黄牛脊背上叫一言不发的汉子们牵往相反的方向。我们终于走出人群,越过那座吱呀作响的木桥,横穿狭窄的谷底,翻越一道道树木丛生的山梁,走进了一片被丘陵环抱的草甸子。还有十几个人骑着马,在黄牛身后赶着我家仅有的那三十几头牛和二十几只羊,紧跟着我们。有三头牦牛背上驮着驮子。那些人的背后,就是是落日熔金暮云四合的天际,夜色像巨幅的翻卷的黑氆氇般铺天盖地的降落下来,然后有无数的星星在痛苦地挣扎。我又想起了六岁时让我感到无可名状的恐惧的那个夜晚,那个我用一个孩子的声音安慰着瑟瑟发抖的母亲的夜晚。记得那个夜晚一弯下弦的残月在风中微微颤栗。而今晚的月牙却应该沉睡在西天下的大地深层,尽管我一开始没有看见它,但我固执得断定黄昏时天上出现过一弯上弦的新月,因为我将要离开让母亲倍感恐惧和受尽屈辱的土地了。夏日的黑夜在寂寞的行走中被晨曦疯狂逼向山海的尽头,我们仍然不断跨过低矮的草坡,渡过纵横的溪流。最后非常小心地横穿一片沼泽地,涉到一条溪流对岸,他们就扔下我和我的牛羊,掉转马头,又叫马蹄间飞溅着溪水的水花返回悉勃沃去了。

    我很快从牛背滚下来,用一块石头的棱角蹭断了绳子,然后把嘴伸进溪水里喝了个饱,然后,一只大牛毛袋子套在了我的头上。我很快被四个男人和八个悍妇装进了一口大牛毛袋里,变成了这个叫戎隆 的陌生部落的俘虏。

 

    斯察再一次离家时草色明亮,牛虻飞鸣,浑浊的虫鸣声里弥散着一股油腻的情绪。但现在已经是秋末了。高远寂寥的天空下早已找不到草的绿意与飞虫的影子啦。斯察的脸朝中午的太阳仰起来,闭紧了双眼。马蹄下是陌生的人家的土地,路的尽头是被分割被劫掠的家园,他不敢睁开眼睛。

    四分五裂的家也是家,整日流浪在人家的世界里算个什么?斯察说着勇敢地睁开了眼睛,愤怒地看着煌煌地悬在头顶的太阳,不久又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皮。他赶紧端直了头把眼睛重又睁开,一股翻滚的油腻直往胸口涌,头晕目眩虫鸣滞重,大地上无数发白的太阳在旋转在明灭,五脏六腑快要抛出体外了,远近的人畜在倒立着运动。

 

3. 路上

 

    我一口气跑了十个昼夜,早已走出了那个叫戎隆的边鄙部落以及它归属的邦境。跨过一片片冰天雪地的草原,绕过一座座贫寒而破旧的山村,来到了一条河边。河面已冰封,我脱下皮袄,又抽出马鞍下的三张毡子,轮流铺在冰上,将三匹马,一匹匹地牵了过去。这时忽然记起讲德邬的苯波的预言:越过一条大河后,就会有人告诉我真正的家在哪儿。我如今已将许多河流抛在了脑后,仍然找不到给我指明都路的人。我满心怅惘,远眺着前面的那条山脉想,过了明天,就是鼠年。

 

    冬日的中午一望无际,阳光空空荡荡。苍晦干燥的大地和清冷坚硬的天穹让阳光渐趋惨白,让阳光在寥廓的风中呜呜地歌唱,阳光的歌声使逆风而行的邬卜剌泪水盈眶,视野混浊粘连,他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天地重新明亮起来,他看见一骑出现在阳光的歌声里,远远地朝他走来,显得有些粗砺。那个人渐渐走近了,那个人的额头和嘴巴都很大,两骑交错而过时,那人勒住了自己的大红马,对素昧平生的邬卜剌说,你要去东方吗?东方确实是个好地方,但我什么也没有找到,我明年还得去。说你看见那座山了吗?我在山那边埋有宝藏,我等着有缘者掘出。

 

    半年前我被戎隆部落的巡逻男女装进大袋子拖回去绑在了一间马厩里,到了第二天中午,我依然被捆在那根拴马桩上。那间简陋的马厩里,共有三根木桩,从屋顶仅有的一眼小洞中,投下一束白生生的阳光,落在了中间的那根桩子上。桩子两边,缄默着我和一匹马。光柱里游动着无数细小的纤尘,空气里弥漫着呛鼻的气味,马厩的旮旮旯旯里堆满了黏湿的各种动物乃至人的粪便。透过臭气,终于听到一男一女在门外说话。那女的要进马厩看俘虏,那男的和她争执了一阵子,最后作了让步。木门吱呀拉开了,一男一女站在在门口,几只苍蝇从他俩的肩膀间飞出去。女人说太暗了,什么都看不见。男人冷笑了一下,转离去。但没有过多久,那女的又把他喊回来。这时候她好像适应了马厩内的光线,目光从我的脸上,徐徐移向胸部,接着继续下滑,停在了一双赤脚上。我的双脚插在被马尿泡得湿润松软的泥土和马粪中。她离我靠得更近了,腾出一直握捂着鼻子的手,想解开我身上的牛毛绳。他警惕地跟了上来,伸出右手抓她的肩膀。

    她打掉了肩膀上的手,转身问,干什么?那汉子反而变得拘束起来,认真地说只有首领才有权解开它。女人问,如果我给他松了绳,首领会拿我怎么样?男人说我们走吧,这个人不需要你来关心。

    我只是想问这个人几句话,女人说,那个老头头子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下身了,弄了那么多女人不说,还要派那群旷得快要发疯的悍妇抓来一个男人,和骟马拴在一起。男人说,他是个哑巴,你什么也别想问出来。

    他们边吵边往外走,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和人一起消失了。然后是黑夜,然后是白昼。新的一天里,严重虚脱的我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马厩,我是被那个女人带出去的。她叫桑姆,是全戎隆最漂亮的女人。我忽然成了这个丰腴而大胆的女人的男人,我忽然走进了草香四溢的阳光里。阳光里卧着低矮的破败不堪的石头围墙,那女人拉开了围墙的木门。我跟在她身后,在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扫视着这个宁静的院落。看见离马厩数十步开外的一间简陋的石屋前,拴着昨天呆在我身边的那匹马。还有刚才的那个男人,用左手捋着黑亮的马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他的眼神使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鸟屎。

    我们下了土丘,沿着田埂,走向另一座山丘。山丘在远远的白云下,缓坡上错落着许多石头房子,在耀眼的阳光下,像一堆堆垃圾。夏日的阳光无边无际,田陌纵横,一道道青稞和元根,暧暧阡阡,时而飘来劳作的歌声,荡起一片片绿色的麦浪。我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目睹到如此美丽的农田。 悉勃沃的山谷中,我们年年刀耕火种,把大片大片的山坡给烧得面目全非后,继续着长年的饥饿。悉勃沃的石洞深处居住着苯波和酋长。悉勃沃的黄牛背上倒骑着隐忍的厉鬼。悉勃沃的厉鬼最后被戎隆人绑在了粪便堆里,然后莫名其妙的变成了漂亮女人的陌生丈夫。我闭上眼睛,仰起头来,让阳光从额头不断渗进大脑,烘干这些残缺不全的记忆,然后交给风儿带走。但我艳丽而热情的女人不这么认为,她认为,不想存储记忆的脑袋不配呆在活人的脖颈上。于是,我们穿过田野爬上另一座山丘之后,和她叫斯潘的儿子相识之后,舌头因第一次触及盐而几近腐烂之后,她忽然惊奇地发现我不是哑巴之后,她把她大把大把的记忆灌进我的大脑中,使我的脑袋里盛满了戎隆的过去和桑姆的过去。

    戎隆的过去是从驯养牦牛和开垦荒地开始的。戎隆有了成群的牛羊和大片的翻松地之后,把这一切都交给女人和孩子放养和侍弄,男人背着弯弓绰着长矛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战争和狩猎。记忆经雄性的狂热走到桑姆爷爷的时代,戎隆最大的敌人是像虎狼般穿梭在丛林像水獭般出没在涧水的悉勃沃人。和他们足足打了十八年,双双都打烦了,因此各自找到了新的敌人。戎隆的新敌人先是从东方流窜上来的噶氏人和滇氏人,后是东南方向身捷如猿的党姜联盟。这时的桑姆已经能够挤牛奶和侍弄庄稼了,桑姆的双手撸动着母牛的奶头,桑姆的双乳晃动于金色的麦穗上,戎隆人败多胜少,男丁逐年锐减,厮杀中的戎隆人越来越吃紧,三年后,桑姆的夫婿面部中箭,驮回家后哀号了九天九夜方咽气,党姜联军侵占了一条山沟和一片草原,戎隆的男丁只剩下三成了。戎隆部落为避免灭种,许多人建议举族迁徙,但部落里最受尊敬的长老不同意。人们对那位长老的敬意来自他超人的智慧和神通,他既能准确判断人间的复杂事物,又能顺利沟通天界众神。他根据积累了毕生的智慧认为,世界虽然大得几近无际,戎隆人再也找不到比这儿更能养人的地方,即便是找到了新的土地,也得靠更大规模的流血从别人手中抢夺。他说,迁徙只会使人死得更多。他说完叫其他长老请神问卦。

    其他长老都觉得他的话很在理,便有的回去沐浴斋戒睡大觉,等待神从梦中赐予开示;有的带着祭品煨起大堆的桑火,从桑烟的走向和浓密程度推断吉凶;有的烧羊肩胛骨,从裂缝预测未来。当然更多的人在排列石子或跳神。他们得出的结论出奇地一致,部落此时不能迁徙。戎隆人由此知道神不支持他们迁徙,尽管男人们接二连三地倒下了,女人们一年比一年饥渴,他们仍然不能迁徙。最受尊敬的长老这时在祭祀山神的滚滚桑烟前手舞足蹈起来,大家都知道他已天神附体。天神在他的身体内部说开了话,天神的话短促而果断,从他的嗓门和舌头蹦出:等着吧。戎隆人因此等着,这时的全部落男丁已经不足百人了。这些男丁一面信誓旦旦地说要一如既往地相信神的启示,一面让妻儿老小,把家什和食物驮在牦牛背上,连同牛羊马群赶到西北方向去,他们在东南一带布开了漏洞百出的防线,等待着敌人的最后袭击。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过去,恐惧在一天一天地加倍,日子推着恐惧从下雨的季节滚进了下雪的季节,敌人还是没有出现。部落里最受尊敬的长老弹掉胡须上的雪片说,敌人不会来了。这是他的嘴巴自夏日借给神说了等着吧之后,给戎隆人吐出的第一句话。

    大家记起部落里最受尊敬的长老自夏末消失了,他骑着一匹马离开了戎隆,到冬天的第三场雪毫无目的地飘开的时候,他才骑着那匹老马从东北方向回来了。他一回来弹掉胡须上的雪片说敌人不会来了。他接着说,因为夏琼人赶跑了戎隆人的敌人,所以戎隆人的敌人不会来了,所以,从现在开始戎隆成了夏琼联盟中的一员。他说到这儿,话头被另一个长老激动万分的声音给抢走了,老天有眼啊,戎隆人今后再也不用死男人了。那个长老说得声情并茂泣涕涟涟,其他人也跟着他扯开嗓门喊起来,喊得比他还带劲。最受尊敬的长老等大家安静下来,才慢条斯理地说,开春后,松巴和象雄间会有一场大规模的战争,戎隆的男丁都得去参战,因为夏琼是松巴女王统治下的一个部落联盟。最受尊敬的长老解释道,这种部落联盟在松巴国内叫做邦。长老说得口渴了,呷了一口牛奶。冬天很快就过去了,开春后发动的战争在盛夏时结束,戎隆人参战的男丁共有九十八人,其中二十八人活着回来了,那些死在异域的战士中,有桑姆的第二任丈夫,也就是这个叫斯潘的男孩的父亲。据说那场战争打得很惨烈,惨烈得象雄和松巴都不想继续打下去了,松巴境内的戎隆人从此过上了和平的日子,收获了秋日的作物,翻过了坚硬的冬日,迎来了又一个春季。

    在那个万物复苏百鸟欢唱的季节里,一个两鬓斑白精力旺盛的男人紧跟着和平的步伐,骑着高头大马来到戎隆,以夏琼人神气活现的派头,在各个村子转了一个下午,然后召集长老们宣布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你们的首领。说完解散了长老会议,用来自夏琼城的权力代替了长老议事制度,用一个人的脾气代替了数十名老头子的智慧,决定着大小事务,裁判着各类案件。他边处理公务边说,各村支派差役,要给首领修一座官寨,房间不能太少,院子不能太小;他边处理公务边说,根据亘古不变的法律,每家都得交纳六一税;他边处理公务边说,首领为全部落忙碌,全部落要为首领着想,任何一个女人不能拒绝首领。当时桑姆们的戎隆快要成为寡妇部落了,那些如狼似虎的女人们为最后一道告示骚动不安,有事没事都要去修建中的官寨前露一露脸,天一擦黑就互相撺掇着烧起篝火,请来首领欣赏她们的舞姿和歌声。篝火一堆比一堆旺盛,舞姿一圈比一圈煽情,歌词一句比一句恣肆,首领一夜比一夜疲烦,最后不得不上气不接下气地宣布,他今后不再参加篝火晚会了。首领知道自己不再年轻,没有精力美丑老少通吃,他只想在那些漂亮的女人身上享受夏琼城赏给他的权力。

    部落里最漂亮的女人叫桑姆。首领每夜只想和桑姆共枕而眠,但这个连续克死了两个男人的俏寡妇,毫无急首领之所急的意思,就在篝火的激情渐渐冷却的日子里,她把一个从外部落流亡来的男子招赘为夫婿,准备过上夫唱妇随的温馨生活。他的这个男人和我记忆中的鸟屎有关,他有着恰摩增的鼻子和面颊,但没有恰摩增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首领找不到让一个流浪汉阻碍其权力之行使的理由,太阳把红彤彤的余晖刚从大地敛走后不久,他就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桑姆家,要男的滚到屋外数天上的星星去,等首领忙活完了再进来。

    尊敬的首领,您这么有身份的人,怎么可以说出这么危险的话呢?男人怀里的女人对兀立在黑暗中的首领说,您这么尊贵的人,跟一个流浪汉决斗,多不值当啊!她怀里的男人马上说,我不会跟首领决斗的。兀立的首领说,快起来,快滚!男人从女人怀里嗖地钻出,披上皮袍,摸着了靴子和腰带。我不会跟首领决斗的。他用嘶哑微颤的声音重复了一句,碎步绕过首领跑出去了。首领对着被流浪汉带上的门板喊,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很快会碰上好事的。

    桑姆家男人碰上的好事就是放牧官寨的牛羊。官寨的牛羊是首领用六一税中克扣下的部分购置的,克扣部分占整个税额的九成。为了让牲畜快些具备放牧规模,首领提前征收了三十年的六一税。从第二年开春后,官寨牛羊分开放牧,白天由首领和引自夏琼城的侍卫放牧着牛群,流浪汉放牧着羊群,晚上桑姆和首领在桑姆家或官寨睡觉,流浪汉在关我的那个破院子中石头房子里抱着干腿做梦。过了半个月,咬牙切齿地跟首领做爱的桑姆,把流浪汉赶出了家门,官寨的牛羊也交给部落民众每家每户轮流放牧,并按年份摊派女差给母牛挤奶、打酥油和煮着奶渣。

    桑姆的数十头牛羊也混在首领的牲畜群中,部落雇佣的差人无偿放养着,桑姆只忙着侍弄庄稼、拉扯斯潘、侍候首领和生孩子四件事。她先生了一个儿子,是那个有着恰摩增的鼻子和面颊的孬种的杂种,生下不久就夭折了;后又怀上首领的孽种,不到四个月就流产了。这时候,又一个夏季在悄然退去,又一个流浪汉成了她的第四任丈夫。这个人就是我,是被悉勃沃部落驱逐到戎隆的厉鬼邬卜剌。你把那个哑巴赏给我。我屋里不能没有男人,我屋里有了男人,咱俩更能长久。她说。首领觉得她的话逻辑有问题,说这好像不是个好主意。你再生孩子,该算是谁的?她说像谁就认谁。首领说我不希望你生下不像首领的孩子。桑姆说那你把我给杀了吧,反正部落里漂亮女人多的是。首领说,可我一个也没有碰上,你碰上了,不妨给我引见几个——呃,算了,你去吧,我不会杀女人。于是我成了桑姆的第四任丈夫和斯潘的第二任养父。马厩边石屋里的那个男人,虽然从年前就没有当成桑姆的男人,不久也没有当成首领的牧羊工,仍不敢和部落里其他女人苟且,至于他以后能否在部落继续呆下去,谁也顾不上去考虑了。桑姆这几天忙着扮演首领的情妇和拣来的男人的老婆,我忙着扮演首领的情妇的男人和消化首领的情妇讲述的故事,首领忙着驾驭情妇和情妇的男人以及启动规模宏大的开荒计划。

    首领上任后,剥夺了长老们就部落公务向神灵祈求指令和护佑的权力,从祝祷祭祀到驱邪降妖等大小事宜,全让请自夏琼的巫师代劳了。夏琼的巫师要为整个夏琼辖区奔波,所以每年二月份来一趟青黄不接的戎隆,做几道静猛相杂的仪轨,说几句深奥晦涩的训词后,翻上马匆匆离去。然后首领用缓慢递嬗的季节,逐句解释并带领大家实施着那些训词。

    今年的训词由一连串诵唱组成,一半是人间的语言,一半是来自天界的音节。首领说,其内涵共有十二条,第一条是统计全部落人口。首领要系数掌握自和平降临后新增人口数目尤其是新增男丁数目。到三月末,泥土按捺不住而松动起来的时候,首领宣布了训词的第二条内容:开垦荒地。

    戎隆的金属本来比悉勃沃多得多,而归附夏琼后,作为大松巴的领土,从遥远的都城获得了更多的金属。夏琼人说,戎隆只有老弱妇幼,松巴女王的光芒驱散了那片土地上空的血腥,将那些最锋利的东西,与其用在杀戮上,改造成农具,去翻松更多的土地,更符合神的意志。夏琼人说完,把松巴东南隅农区的犁杖牛轭制造技术传给了戎隆人,一些匠人也随后来到了这片正从木器时代向金属时代跃进的土地上。在此之前戎隆只有三套犁具,全部落得轮流使用。开荒开始后不久,首领阐释了训词的第三条内容,要把坐落着桑姆们村子和首领官寨的山丘以南方圆一万步地方,分若干年,逐步开垦为农田。戎隆人知道那座山丘以南的许多地方确实适合开荒,但想把一万步以内的草地全部圈进来,要平整许多凸凹起伏的地段,其工程之庞大和艰难程度,足以让天界众神都失去信心的。可首领不这样认为,他的理由是这个计划来自夏琼巫师的训词,也就是说形成于天神的智慧。别处有那么多平坦的荒地,为什么偏要选择这片丘陵地带?戎隆的长老们鼓起勇气问。平坦的荒地要开,圈定的地段也要开。只有先从最难的地方下手,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了。首领振振有词地回长老道。天黑后桑姆抱着首领说,可那里都是丘陵啊,您这不是越老越疯狂了吗?首领使了一下劲说,越老越有劲了。完事后,他又对情妇说,河谷地带哪有什么丘陵?只是土地有些起伏罢了。

    他这叫什么话呀?我说丘陵都说小了呢,大家都把那地方说成了山了,都在私下里咒他呢。首领的情妇对自己的丈夫说。

    他要大家削平山头,大家不咒死他才怪呢!到了第二天,桑姆又在我面前忧心忡忡地说。

    我说,你放心,戎隆人嘀咕几句,要不了他的命,松巴国的护神和众多巫师的咒语保护着他。

    戎隆的男人都死光了,女人们还得受一个外族半杆子的使役,去销平山头!她担心的好像又不是老情夫了,反而为戎隆人不平起来。

    不想削平山头,就得削平人头。

    我没有看走眼,你比那个孬种强多了。你去销了那个人的头吧。她指的孬种是她的第三任丈夫。我现在很肯定,她的第三任丈夫,在马厩里看管我的那个男人,是我怯懦有迟钝的八哥纳吉。

    我没有去削他的头,只是把他的脖子宁断后复位了。他的脸转过去后又转了回来,但命却转不回来了。然后,我骑上那匹红马,牵着黑白两匹驮马,悄悄地离开了戎隆。马匹和干粮是桑姆在三天前给我准备好了的,偷偷地寄放在她第三任丈夫的院子里。她的第四任丈夫按她的意愿,弄死了她的情夫,然后在她和她第三任丈夫的帮助下,走上了逃亡之路。当我跨上马背,从她手里接过长矛和两匹驮马缰绳时,她说要跟我走,但我没有同意。她又问我准备去哪儿,我没有回答。她自言自语道,男人是鹰,飞到哪儿,哪儿就是他的天空,落在哪儿,哪儿就是他的家。

    我要向东。要到松巴都城去。我听到她的声音里含满了哭腔,便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地。

    天哪,那是女王的都城,你这不是要去自投罗网吗?

    我不会有事的。我是天神的儿子。

    对。你不应该有事,全戎隆的人都知道,你什么都没有做,那个畜牲是大家给咒死的。

    不。是我宁断了他的脖子。戎隆人没有咒过他,是我这个来自外邦的天神之子要掉了他的命。

    不是这样的。如果是你杀了他,官寨的侍卫怎么不会发觉呢,那条灵性十足的狗怎么不会咬起来呢?

    因为我是天神的儿子。

    因为你是个厉鬼。桑姆带着哭腔说。

 

 

    逃离戎隆后的第五日下午,我走到了那条高高的山脉下。山下有一户牧人。别看我在桑姆前夸口说天不怕地不怕,自从离开戎隆部落之后,不管是见到牧人的帐篷,还是农夫的山村,都远远地绕了过去。现在我想都跑了这么远了,再也不会有人认识我了,就决定进帐篷借宿。我靠近帐篷时,门口的牧獒疯狂地吠起来,一个女人迎了出来,呆呆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下了马,推出满脸的笑容问,让我在你家住一晚行吗?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帐篷。我一手攥着着三匹马的缰绳头,一手抓着长矛,傻站在离人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牧獒吠得更加愤怒起来。又出来了一个女孩,大概有十三四岁,手里端着一只碗清水,喝了一口,喷了我一脸。我知道是在祛秽,站在原地没有动。那女孩进帐后,用干牛粪饼端来了火,放在地上,我把长矛插在地上,拴上三匹马,跨过火跟她进帐。

    帐篷里只有那女人和姑娘俩,也不请我坐。女人的脸上看不出年龄,大概在四十到六十之间,颧骨和鼻子跟这个女孩有些相像。我问,我的马背上有褡裢,可以搬进来吗?女人念了一句咒语,姑娘说,妈妈说让我帮着你搬。等我俩出帐,看见三个骑马的人,把几十头牛赶了过来,太阳像一张裁成圆形的湿牛皮,上面沾满了鲜血,于薄冰般的西方天际微微颤栗,于薄冰般的西方天际,鲜血冻成了冰。他们推着长长的影子,渐渐靠近,是一个老头子和一对男女青年。

    老头子健谈好客,一面劝我喝肉汤,啃骨头,一面问些外面的情形。我谨慎地回答道,自新女王即位后,松巴国内一片祥和,没有战争,风调雨顺,世界像上弦的月儿般与日圆满吉祥。老太婆忽然幽幽地说开了话,象雄人也不想打了?她是对着我问的,我一时被语塞,咽了一口唾沫,敷衍道,不知道,反正人人都说新女王不想要战争。老女人说,我家是因为想逃避兵役,来到这儿已经十几年了。老头子补充道,十三年。老头子又说,老女王也不爱战争,但世界上只要存在象雄,不会有它松巴长久的宁静。

    我嘀咕道,可恶的象雄!

    我本来想用来讨好的话,不但没有获得任何的好感,反而招来了全家人的指责。他们说,象雄是所有河流的源头和全世界的中心,象雄有高耸入云的冈仁波切雪峰,护佑着三界苍生;象雄有人间最英明的君主,他是域内所有生灵的伟大怙主,他的疆土辽阔得谁也不知道边界在那儿,却始终保持着伟大的神鸟大鹏展翅之形;象雄不仅有整个雪域最强大的军队,而且有最庞大的智者队伍,他们是整个雪域唯一使用文字的通天苯波,把光明的辛宗苯教从维摩隆仁传向了四方。他们说得一个比一个激动,尤其是老两口子,广征博引好为人师的样子活像悉勃沃的三位苯波。老太婆甚至用和悉勃沃祭司一样的口气骂我是个不敬畏神鬼的怪物,不配做高贵的人类。老头子以悉勃沃仲巴的声调唱开了象雄史诗。老太婆很快把老头子的歌给打断了,老太太对着我叹道,可怜的人,造孽啊,造孽!然后又说,老头子刚才竟然糊涂得想招你作大女儿的丈夫,幸亏大女儿不想要你,幸亏大女儿说你是个忙着回家的人,想必你家里有女人和孩子在等着你。我这时终于插上了话,我抓住机会给人家女儿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这位姑娘咋知道我急着回家的?你能指明我回家的路吗?我的家究竟在哪儿?那姑娘笑道,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怎么知道你的家在哪儿?我只知道你的家不在这里。老女人说,对,不在这里。老头子也附和道,不在这里!我说,你们说得对,我的家肯定不在这里。我是个学不会敬畏也找不到家的幽灵。老女人说,你不是幽灵,你明天继续向东吧,翻过那座山,也许能找到你想要的一切。你的眼睛里充满着欲望。

    老头子说,我们过年吧。

    我说,原来到了大年夜啊!说完看了一眼刚才那个说我的家不在这儿的牧女,火光里闪动的脸庞像几分桑姆。她看见我在偷看,嘎嘎的笑起来。

    你的笑声跟悉勃沃公主的一模一样。

    老头子问,你开口闭口都是悉勃沃,悉勃沃到底在哪儿呀?

    是我行程的起点。我说完站起来。

    我忽然不想借宿了,在黑暗中继续着飘忽不定的旅程。黑夜和白昼化成冰冷的山梁和原野朝身后移去,我又从一座高高的山梁走下来。这一天是鼠年正月初一,我在进入十九岁后的第一个黎明里缓缓下山。那家古怪牧人的长篇大论中,我只带走了一句:你是个忙着回家的人。

    走了整整一天的下坡路,终于下到了山麓。我忽然发现自己手指间的肉蹼已脱得一干二净。也许离那个指路的人已经很近了,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他,也许从来没有六头洁白的牦牛在等待我,那仅仅是个梦。也许,同桑姆睡觉的事情,杀死首领的事情,都是梦。也许,广袤肥沃的田地和饥饿的石头房子,仅仅是同一个梦的前后两端。只有我发过的誓言,孤独的灵魂,禁语的岁月,渴望的眼晴,仍然是真实的。

    我忽然想起了在林梢低翔的灰色鸟群,顿感到脚下的路,永远是真实的。

    我的脚趾仍被鸟蹼粘连在一起。

 

    邬卜剌没有碰见斯察卡沃切的伏藏,他继续朝山下晃去。他记得昨天在大山以西的草原上,斯察卡沃切说完关于伏藏与缘起的话,摇辔继续赶往西面。邬卜剌接着走了一碗糌粑的功夫,回了一下头,斯察卡沃切和他的马变成了一粒滚动的黑点,这时本来惨白的日头变得金黄了,那黑点后来在洸漾的阳光下消失了,大地上只有干枯的草屑像金色的尘埃般飞扬。邬卜剌边下山边想,他的伏藏在哪儿呢,他为什么要在冰冻的硬土下埋宝藏呢,为什么要把这件事透露给我呢?

 

4.碗底的月亮

 

    他叫达桑,是虎狮的意思,我们都叫他达桑老爷。他有松巴女王的木牌和象雄王的松耳石,走遍雪域畅通无阻。他的商队共有五百八十六个驮子和一百三十名伙计,是雪域最庞大的私人驮队,不管是小国酋长,还是松巴和象雄两个大国君主,都需要他的驮队。在四月料峭的春寒中,我们从琼钦向北,踩着松软的土地,穿过村庄跨过草原,带着盐、兽骨、麝香、鹿茸和熊胆等,不断向东。空气一天比一天变得温暖和粘稠,五月中旬,我们曲折绕进了伟大的琼白卡城。

    在一个多月的行程中,我跟着达桑老爷提升了捆弓射箭、投掷标枪和与人搏斗的技能。达桑老爷说,我是他见过的最杰出的射手和力士,便给我配了一套弓箭和一把战斧。箭囊里有三十十支宁静的利箭,其中十支的箭头是铁镞;战斧由细软的石头打磨而成,镶有铁刃。这一切,颇似我的故乡悉勃沃酋长的装备。我记得在辽阔的松巴国度,尽管铁器不像边鄙部落那样匮乏,但许多普通兵丁的箭镞和枪头,仍然非常寒碜。达桑老爷说,松巴东部的冶铁已经获得了质的飞跃,女王和她的苯波们为此忙碌着繁琐的道场,但在眼下,松巴作为大国,铁仍然是稀缺物,境内有些部落甚至还使用着石器和骨器作成的斧枪刀箭,松巴的装备比周边诸国落后了数百年。如今在象雄国内,许多大将身上穿着金属战袍。我不解地问道,牛皮和毡子作的战袍,能挡住锋利的兵刃,为什么还要用金属打造一身衣服呢?老爷说,如果人家用的是最坚硬的铁器,不要说皮子和毡子,连较单薄些的金属铠甲,也未必能挡得住。

    老爷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已经进入了琼白卡城。老爷说,我们要在城里驻留整个夏天,便掊土打橛,搭起了帐篷。城外的花香和草香,随着成群的蝴蝶,不断飘进城里。但城内的臭气,顽固地排斥着香气和蝴蝶。夏日渐渐深入了六月,都城里懒懒的阳光里移动着流浪汉和野狗,成群的苍蝇牛虻在嘤嘤嗡嗡地飞鸣。这个地方是个开阔的盆地,气候温和,白天总是阳光明媚,夜里时有淅淅沥沥的夏雨。那些朝阴的地方不断被泡酥着的粪便和臭泥,整个夏天,未曾被阳光彻底晒干过。大片的野草疯狂地生长起来,长长的荨麻沿着低矮的墙壁在愤怒地攀爬,微风过处,露出一片片菌子。我问老爷,这么一座伟大的城市,沉溺在如此浓重的臭味中,处处蒸腾着粪便和腐烂的气浪,女王就不嫌臭吗?老爷说,王宫在高山上,四周栽有灌木和鲜花,且处处焚有柏木、甘松和芸香等制成的香料。

    我在悉勃沃的时候,总会句句成谶;自去年被驱逐,说的每一句话,都成了毫无神力的平常言语,没有任何高深的预示,我现在不需要禁语,可以想到什么说什么。我忽然想起了一个瞎子的话,便对老爷说,女王沉浸在飘溢的香气中,就不想顾及自己的臣民被臭气熏得透不出气来,就傲慢地否定着战士和神祇的力量。老爷说松巴从来对苯波们的力量敬畏有加,不只在王宫,就是在那些最边远的属邦的酋长身边,都配有三大苯波,这就说明松巴也如象雄一样,正在承蒙着众多神灵的垂顾。我说,但这儿的国王和酋长很少受到史诗、德邬和各种仪轨构成的辛饶苯经的约束,一个酋长,就为自己喜欢的人,可以随便处置祭司。老爷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找不到你要这样敌视松巴的理由,这个国家收留了你,让你像野兽般由着性子乱窜,让你像野兽般由着性子乱喊乱叫,你还要这么仇视它。老爷又说,咱们不能只忙着对脚下的土地说三道四,而忘记了双脚走过的路。我忽然发现这个驮队队长是个模糊不清的人物,他好像不仅知道我的过去,而且还能猜出我现在的心思。他接着说了许多恶毒的话,他说,我知道你从骨子里厌恶苯波和伟大的辛宗苯教,就象鸱枭厌恶太阳的光芒。你是个神鬼不分的人,你竟然像畜牲一样没有学会敬畏天地神祇。你之所以不喜欢松巴,是因为松巴的女王、祭司和苍生都不想要战争,而且不想要就可以不要。你渴望杀戮,这就是我当时叫你参加驮队的原因,我需要一个悍勇如野兽般的护卫,但我同时又不希望被一个牢骚满腹的畜牲所`腐蚀。

    母亲曾经说过,每个人都能从别人的眼睛中窥见别人内心深处的魔障,但永远看不见自己心中也被魔鬼所遮障。除了那些睿智的苯波,我们都面对着命运,常常会选择魔障下的痛苦和罪孽。母亲说这一席话的时候,是我禁语后的第三个年头,当时我的脑海里尽是排列得井然有序而黑白分明的卵石。我茫然地对老爷说,你已经看穿了我内心深处的魔障,这个魔障怂恿我不断地漂泊,为了回家,不断地漂泊,寻找梦中渐行渐远的牛群。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说,一个沉迷于梦中的家园的人,就不会永远是个众神抛弃的孤魂野鬼。他又说,你心中如果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疑虑,怎么不去向神灵请求明示呢?我到哪儿去找神灵呢?我满心的怅惘和无助。夏日的空气重浊而油腻,无数的苍蝇在我的颅腔嗡嗡空鸣。他看着我,冷冷地说,你现在开始,就要离开我的商队,我的所有伙计,都讨厌你。我不能为了你一身的蛮力,把一个让所有的人慢慢和我离心离德的隐患留在身边。其实我今天找你谈话,是要通知这个决定的,但一直不好说出口,帮你东拉西扯说了这么多的鬼话。我说,我因为没有记住任何一句有用的咒语,不能像你们一样,找到可以交流的苯波。他说,我们也是俗人,和你一样没有能力直接和神灵交流。但我们相信他们的存在和护佑。你怎么不想和凡人一样找能和神灵交流的苯波,请求替你解惑呢?好了,你现在就走吧,我给你一匹马和一袋肉干,多年后如果咱们有缘再次相见,你肯定有能力加倍地偿还还我。

    他又说,你不要为这座城市而伤心,尽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为它的破旧而牢骚满腹。等到明年,女国的首都会迁往琼钦城,如何延伸国运和振兴山河,女王心里比她的苯波还清楚。

    谢谢你!我真诚地说,从去年开始,我净碰到好心人,尽管这些好人最后都会讨厌我。

    我此前碰到过一个叫唐吉的巫师,但他也不能给我指明回家的路。

 

    邬卜剌遇到达桑前,寄身在一个瞎子的破屋里,那时候还是冬天,瞎子的声音和冷风在松动的门窗间凄厉地穿梭。瞎子说,有个自称斯氏外甥的汉子,说他家的牦牛都快要炸群了,他为了找到最好的牧人每年去一趟松巴都城,每年都抱憾而归,所以明年还得去。邬卜剌不喜欢这个瞎子。邬卜剌记住了瞎子的许多话,唯独把这一句忘得一干二净了。

 

    大年夜我离开了人家的帐篷,翻过了那条逶迤在黑夜里的山脉,几天后,我牵着三匹马走下另一道苍灰色的山梁,又骑上马赶了半天的路,才进入了离首都最近的邦首府,那个叫琼钦的山城。山城捂在冬日的风雪中,家家户户屋顶上升起的炊烟,被风吹向雪地上,然后被撕碎,散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街道上空无一人,我连续敲了九户人家的门,其中五户拒绝我入内,另外四户虽然允许进屋,却仍然不愿长期借宿。当我敲开第十家的门时,一个佝偻的老头子,开了门。他也不希望我长期的留在他家里,他说,你肯定要问这里谁也不欢迎的原因。我点了点头。他说, 因为人人都把你当作了贼。我说,这怎么可能呢?你看看我一点也不像贼。老头子说,我今生见过的人中,就数你最像贼了。

    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呢?他说完,要关门。

    我用肩膀抵住门板,想说一句恳求的话,但忽然搁浅在了喉咙里,眼睛看着他,嗫嚅了一下嘴。他冷冷地说,从我家算起,你去敲第十三张门,那人是个孤独的瞎子,他也许会留你。

    瞎子名叫唐吉,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经常靠给人治病来维持着生活。这个黑暗中延续着孤独生命的人,欣然地接受了我的请求。我住进去的那一天晚上开始,他就表现出了浓厚的谈兴。我知道他需要一个倾听者,也就陪着他谈古论今。

    他说,他自己记事的时候,就跟着一名云游的通天巫。那老巫师说,是他从一片草原上捡到的,所以就起了唐吉这个名字 。那老巫师在唐吉长到十三岁的时候,死在了一口隐修的岩洞里。从此唐吉就独自云游四方,给人医病帮人祛灾,十八岁那一年,来到了琼钦邦,酋长遵照老仲巴升遐前的遗言,叫他担任了琼钦城的仲巴。

    再后来,酋长也升遐了,他的长子嗣位。新酋长总是梦见自己的府第有九层高,他知道自己心里钻进了魔鬼,时时刻刻在迫使他觊觎着什么,他渐渐就变得不安,捧着诰身玉石,前往首都请罪。女王把他留在身边,任命酋长九岁的公子赞拉,继任父位,并从首都派来了两名辅政官,替他署理政务。九岁的酋长渐渐长大,十六岁时迎娶了一个来自边远部落的流浪女,与此同时获得了亲理邦内政务的权利。

    赞拉酋长却不急着处理政务,经常窝在寝室,抱着健硕的妻子昼夜不停地寻欢作乐,他的三位苯波怎么劝也劝不住,最后看不过百业废弛、乌烟瘴气的昏暗局面,就共同请求女王废掉赞拉,另立新主。女王没有废立酋长,只派快骑送来了一包药,说是赐给酋长夫人的。那个女子明明知道是剧毒,还是乖乖地喝了下去,捧腹打滚哀嚎了足足一天一夜,才变成了一具紫黑色的尸首。此后的赞拉不但没有深陷痛苦自暴自弃,反而变得勤政起来,仅用一年的时间,把邦内治理得井然有序,生机勃勃。然后突发奇想,叫来三个苯波翻三张木牌。讲德邬的苯波把第一张木牌翻过来,看见上面画着一只木碗,听着酋长的解释。赞拉说,我这儿有个精致的木碗,刚刚泡好最珍贵的丸药,你带回去喝了它。酋长见德邬颤颤巍巍地端着木碗出去了,叫其他两位苯波继续抓。仲巴的胆子小,脸上的肉在痉挛,双手死死的握在一起。做祭祀仪轨的苯波勇敢地迈前一步,翻了第二张木牌,上面画着一具犁铧,这具犁铧很特别,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长的犁铧。酋长解释说,那是他嘴里的舌头,他也现在已经明白自己回去后该干的事情了。做祭祀仪轨的苯波一阵大笑后,昂然而出。这时仲巴对着剩下那个木牌,浑身发抖。酋长说,唐吉,你暂时憋住自己的尿,为了不叫那臭味熏脏了我的屋子,我就替你翻了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连唐吉的仲巴苯波这个头衔也给免了。唐吉看着那张木牌上画着一双眼睛,昏厥了过去。酋长示意侍卫抬回家去。

    他忽然停止了叙述,他好像跌入了被黑暗叠起的仇恨中,跌入了不可抑制的巨大痛苦中。这时已经是子夜,炉火里的干牛粪早已燃尽,屋子里寒气袭人。他不需要点燃松明,石屋里充满着黑漆漆的寂静。我说,咱们睡吧,我已经走了一整天,累得浑身的骨架都快要散了。你睡吧。自失明以来,我的睡眠就很少,有的时候,几乎是彻夜难眠。他幽幽地说。我没有回应,躺下来,合上眼,感到毫无睡意。他又说,我知道你也睡不着,还是陪我聊一会儿吧。我说,我真的很累了,眼睛都睁不开了。

    此后的几夜,他的举动再一次证明了我第一次判断的准确性。他确实需要一个倾听者,静静地聆听他不厌其烦地重复那悲惨的记忆,他的叙述里夹杂着对松巴国的咬牙切齿,他说,一个既不崇尚英雄,也不尊重神灵和智慧的雌性世界,竟然如此的繁盛,难道上苍的眼睛也像我一样,被挖掉了吗?我想把话题引开,说,你还是说说那伟大的象雄国吧,听说人人向往的最幸福最光明的国度。你说过你在十八岁前一直生活在象雄,那儿肯定有许多美好的回忆。我的话把我自己吓了一跳,因为我也是十八岁这一年来到松巴国的,十八岁前的故乡生活漆黑一团不堪回首。

    他又说开了他的故乡象雄。对象雄的这次陈述中,很少出现他自己的影子,始终激情澎湃地讴歌着那个辽阔而神密的土地。他又学许多仲巴扯起嗓子唱开了史诗,他唱的不是松巴的故事,他窝在松巴的琼钦城歌唱着象雄的史诗,开头的内容乃至唱腔,几乎是山那边帐篷里那个古怪老头子聒噪的重复。我依然耐着性子听着,全因为同情他所以没有打断,到半夜时他的声音变沙哑了,第一部内容总算唱完了。

    你是说因为象雄的存在,才让松巴女王不想打仗就可以不打了。

    他说我是象雄人,而且给松巴人当过仲巴,我认为我的说法没有错。

    准确地说,你是个来自象雄的瞎子,你不怕有瞎说的嫌疑吗?我的话惹怒了他,他很不友好地说,你虽然睁着一双大眼睛,但什么都没有看明白,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别说雌性的松巴,昆仑山以北的所有部落也沐浴着象雄苯教的光芒,冈底斯山以西的迦湿城也修筑在象雄苯教的光芒里。我说我带来的糌粑和牛肉干,只能维持两天。他说,你想走了,但在天底下不可能有糌粑等着闲人。还是留下来吧,该饿死的,走到哪儿都得饿死。

    松巴国真的不想打仗了,在这个东部冶铁正获得重大突破的国度里,走到任何地方,很少有一两件像样的大兵器。于是我手中的长矛,引起了人们的警觉。我到琼钦城的第十天,两个兵丁把我抓起来,押到了仲巴——新任的仲巴跟前。

    仲巴问,你肯定知道我为什么要逮捕你。我说,我知道,是因为我借宿在被废黜的前任仲巴家里。他说我问的事情和那个瞎子无关,你别背着牛头不认赃,你说说你手中长矛是哪儿来的。我手中的长矛,是那个戎隆首领的。但我仍硬着头皮瞎编道,是我母亲给我的。她曾说过,这是我爷爷留下的传家宝。这个苯波想问的好像不是与我的杀人案相关的事,仅仅是怀疑长矛而已。他接着问,你爷爷怎么会有这么好的长矛呢?你看它的铁刃,比我的中指还长出了一个指节。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量着矛头。我说,我爷爷当年在战场救了他们首领的儿子,这是首领奖给他的。祭司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你的家在哪个部落?还有,你叫什么名字?我几乎想都没有想就说,我叫斯潘,家在隆钦部落。隆钦是大沟之意,我想松巴之大,必定有这么个地名。他好像信了,问,哪个隆钦?我是问哪个邦内的隆钦?我有些惊慌,因为只知道松巴境内的十几个部落和四五个邦的名字,那些邦的辖内,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个叫隆钦的部落。便用手胡乱的指了指北方。他说,仲德邦内的隆钦?仲德邦内有两个隆钦,你说的是哪个?我忽然感到自己正在被人引向绝路,想跳出来,就大胆地说,我只知道我们邦内只有一个隆钦。他笑了,确实只有一个。好了,你能发誓自己说的句句是实吗?我知道这是裁判程序,我必须发誓,但我拒绝了他,我说,我母亲曾教诲我,说不管是真是假,遇事不可乱发誓。我不会发誓。他说那你就得选择处罚。我点了点头。他又说,我看在那个瞎子唐吉的面子,今天赦免你。但这杆长矛得征收,作为补偿,一只羊、两坨酥油和三斗糌粑中,你可以做选择。我问可以选择一坨酥油和一斗半糌粑吗?他说可以。等我扛着糌粑提着酥油出门时,又喊住了我,说,我看出你是个无所事事的人,从后天开始,酋长要组织人向山上背石头,你如果去了,就管饭。

    我走出衙门时,心在急速地跳动。我知道这不是被盘问带来的惊慌,而是因为自己又一次践踏了给桑姆所许的以后不会说谎的承诺。

 

    我回到居所,对唐吉说,这点酥油和糌粑,你就慢慢吃吧。我从后天开始,要去背石头了。唐吉说,我自己存有足够的食物,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还有,那三匹马也快瘦死了,你就卖了它们。我说,我也这么想的,就是找不到买主。唐吉说,这事我来给你办。

    从此以后,我就天天背着石头,为每天两顿的青稞糁子,从正月背到了四月。四月初三晚上,唐吉忽然说我的心中有事想问他。我误以为他就是那个给我指明道路的人,呆呆的张了半天嘴才说,原来你就是那个人。哪个人?他反问道。

    是给我指明家园的人。他说不是,你想错了,我只是说你心中有普通人的困惑,我能替你解开。我想了半天,终于下决心说,我杀过人。他静静地说,这个我早就猜出来了。我又说,我杀了一个老人,是一个部落首领。他说你的痛苦不是因为自己犯了杀人罪,而是因为你在松巴国莫名其妙地杀死了一个老人,要知道,松巴国的首领们,比野人还蛮横残忍,他们连苯波都敢处死。我问,你说我杀的不是弱者,所以不需愧疚?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接着又说,你后天就要走了。我说我没有说过后天要走。你明天会说的,他又问,你真的不想问些什么吗?

    我还能问出什么呢?我看着他的脸问。他说那个被毒死了的女人,酋长的夫人。我说我对那个女人的死没有兴趣。他说但我对你有兴趣。你知道当初为什么谁也不肯留你吗?因为你太像她了。这里人人都恨她,她在几年前死了,这里没有人会原谅她。现在她死了,人们只有拿你当她恨开了,每天都在诅咒着你。我感到好奇的是,你受到了所有人最恶毒的诅咒,竟然还会毫发无损。

    我这么浑厚的声音,怎么反像了女人的了呢?我问她叫什么名字,是象雄女人吗?他说她不是象雄国的,她来自一个叫悉勃沃的边鄙部落。那夫人刚开始是个男的,想在松巴国建立战功,但松巴国早已不需要英雄,这使他很伤心,在一口池子边哭了三十三天,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个女孩,然后在呱嗒嗒呱嗒嗒的蛙声里离开了那口池子,阴差阳错地当上了酋长夫人,并由之丢掉了命……她临死前说,她有个弟弟叫邬卜剌,她的弟弟是大鹏鸟的化身。我怒吼道,是你们杀死了他!他辩解道,不是我们,如果偏要找一个凶手,那就是她那个做酋长的丈夫——她还没有完全变成女人的时候,叫扎达坚,据苯波算出,是个妖女生下的厉鬼泰让。

    我对着唐吉那双黑洞洞的眼眶,狠狠地说,他是我的哥哥!唐吉说这个我早就猜出来了。我说我想掐死你。他说你不会,你已经杀了个老人,还要杀死一个瞎子吗?他又说,你还是去象雄吧,象雄能把厉鬼泰让改造成智者或英雄,而松巴只会把英雄和智者逼成盲流和瞎子。我说,我不想去那个遍地巫师的象雄,我有我自己的家,如果找不到我的家,我宁愿终生在松巴当氓隶。

    他说,不会的,你在这里呆不久的。

    第二天发生的事情,正好应验了唐吉的预言,我碰上了一支商队;第三天就跟着他们离开了琼钦城。在山上扛活的那些日子里,中午休息时,我们像兀鹫般灰沉沉地坐在山腰喝着糁子。那一天,一个满脸傲气步履健朗的男人,穿过衣着褴褛的人群,径直来到了我的身前,蹴下去打量着我。今天的糁子里放了许多牛油,撒了大把大把的奶渣。他从热气腾腾的粥香和唏喽唏喽声中,嗡嗡地说,这么大的力气,就混一碗糁子,不觉得丢人吗?我说你是怎么知道我有力气的?他说听你喝糁子的声音,我知道你有超人的力气,你的力气使你无法静下来,你从今天开始就跟着我吧。我问他是做什么的。他说,我是作贱买贵卖的货殖营生的,把下路的货物运到上路,把上路的货物运到下路,从中牟利的,是整个雪域最大的商队。

    我听不懂他的话。我很想离开琼钦。

 

    五月的风从起伏的绿色的山脉,吹过山麓散漫的牛羊和静静的芝曲河,将一股股野花的馨香、青草与禾苗的气息,送进懒懒的石头城。

    这是松巴女国的首都,这片谷地和土丘的名字一直处在更换当中,这座城市的名字也随之变来变去。许多年前,它叫仲涅卡,后来又被称之为沃唐卡,再后来改换了五六种名字,现在就叫做琼白卡。平川中央那座土丘,曾经有过仲涅、琼白和桑顶等的名字,如今简称为颇章 山。巍峨的松巴宫殿在颇章山巅,高高地垒上了九层。第九层共有三个宫殿,从左往右,依次是女王听闻史诗的宫殿、祭拜众天神灵的神殿和作重要决策的宫殿,经常有国家的最高仲巴、祭司和德邬三大苯波,帮助女王完成着每天的学习、祭祀和各种决定。第八层共有鹏、虎、狮、龙四间宫殿,女王和朝臣们在那里处理着日常政务。第七层共有土、水、火、风、虚空五间,女王分别接见着辖内各个邦国和外藩酋长。第六层是女王饮食起居的场所,共有色、声、香、味、触和意六个宫殿。第五层的七个宫殿里居住着女王的家人;第四层的八个宫殿里,是女王大宴群臣或同内外酋长盟誓的地方;第三层共有九间,居住着宫廷卫队,他们共有五十个人。第二层的十个房间,是百余名宫廷奴仆的卧室;第一层的十一间房子,是饲养皇家马匹的地方。这些都是瞎子唐吉在琼钦城说的,但我现在只仰望到了青灰色的雕楼和红色的房屋,没有见到那座呈山包形的辉煌建筑。

    在王宫脚下,依山筑建着稀稀落落的房子,都是些平顶的平房。这些房子的墙,有的是土夯的,有的石砌的,都和王宫一样,涂刷着红泥土,现在被风雨剥蚀得裸露出一道道斑驳的痕迹。它们是高级官员的府邸、宗教祭司的寝室或接待四方贵客的官驿。山下也有许多石屋、窝棚乃至牛毛帐篷,都是平民的居舍。传说中的四百名御林军扎营在芝曲河边,营房由牛毛帐篷搭成,在夏日的河边,落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军营旁还有几座低矮的石头房子,是女王的监狱。

    五月中旬,我跟着达桑的商队,进入了这座城市。城市的街道上,弥漫着各种动物的排泄物和腐烂的垃圾所发出的呛人的臭气,行人不多,其中许多是流浪汉,个个能歌善舞,靠着沃唐城的善良和女王的仁慈和自己游手好闲的习性,过着饿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行人间穿梭着一只只野狗。这就是让百姓感到无比自豪的松巴首都,在靠近悉勃沃的边鄙村落中,戎隆的乡亲们,都会用残缺不全的史诗歌唱这座城市的繁华和富庶,我能断定,那些激情澎湃的桑姆们,从来没有到过这座城市,我想起桑姆的时候,远眺到芝曲河边绿油油的农田,我去年为了报答或报复桑姆,或者为了其他莫名其妙的理由,杀死了想把戎隆平整成松巴国最大农田的人,桑姆对那个人捉摸不透的态度,使我对她的同情里夹杂着怨恚。杀人后的我被一种欲望驱使着,从边远村落进入了首都,在一个陌生的夏天,呼吸着陌生的空气。不同的空气,能改变同一个人的心情,现在我忽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记恨桑姆了。桑姆是第一个让我享受到人的尊严和生活的女人,第一个敢靠近我并接纳我的女人,她使我从哑巴变回了天神之子。

    离开达桑老爷的商队后,我又回到了孤苦无依生计渺茫的境遇中。白天牵着马或在街道上晃来晃去,或叫它吃墙角的草卉,夜里睡在别人的墙角或大门下。下弦的月儿磨损殆尽,然后是连续的雨夜。当七月的月牙挂在天边且日趋饱满的时候,颇章山下仍然宁静而无所事事,颇章山下找不到背石头或砌房子等任何可以填饱肚子的活,牛皮袋里的肉干只剩下了最后几条。后来从乞丐的嘴里隐约听出,只要肯卖力气,琼钦城会喂饱所有流浪汉。我知道他们说的是为修建新都背石头砌墙的事。我的皮袋里虽然只有几条肉干,但还是不想回人人仇视我的琼钦城,他们逼死了我哥哥,逼死后都不肯原谅他,逼死后还那么的恨他,甚至连带着把我也咒个不停。我闭上双眼,听着马儿嚼断墙角杂草的声音,乞丐均匀的呼吸的声音,想道,整个沃唐城只有三个苯波,而且永远居住在高高的皇城中,我到哪儿去找寻闻道解惑的高士呢?我满心凄凉,彻夜难眠,直至黎明时分,才昏昏做开了那个关于白牦牛的挥之不去的梦。

    忽然又梦见自己的大腿被一条毒蛇蜇伤,惊醒的同时从地上弹了起来。看见三个身强力壮的宫廷卫士站在我的身前,中间那个人的嘴角有颗很大的痣,手腕上悬着一条马鞭。原来是他用马鞭抽醒了我,现在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三个汉子的影子铺在地上。手腕悬着马鞭的卫士说,女王有令,召你进宫。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木然地扫过三个人的脸,又低下头看着铺在地上的瘦长的影子。那个人又把刚才的命令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我仍然不敢相信,嗡声嗡气地问他,这位老爷,你是在指我吗?

    他又用马鞭狠狠地抽了我一下,疼不疼?

    疼。

    还要重复刚才的话吗?

    不要,不要了。我听清楚了。

 

    斯察的伏藏无人掘出,斯察又一次来到了东方,他和邬卜剌在松巴都城石头破屋和腐烂气息中再一次交臂而过。这是个温暖中充斥着阴润的季节,白昼的太阳和夜晚的阴云贴着颇章山巅皇宫平顶交替而过,时间以这种不厌其烦的重复动作,撕扯着人们对食物的欲望。天黑下来了,饥肠辘辘的日子黑下来了,泡酥在漆黑的雨水里;天亮了,对青稞和肉类的激情,随无数的苍蝇牛虻在炽白的阳光中疯狂飞舞。

 

    他们把我引到一眼泉水边,叫我沐浴更衣。到了下午,我才洗净了浑身的污垢,换上了一件新袍子,它由精制的染有绛红色颜料的贵重氆氇制成。然后把我引到山上的一间石屋里,叮嘱道,你要在此斋戒三天。每一天只准在日当正午的时候用一碗糌粑和一木勺酸奶,每天要到泉水边去沐浴一次。三天后,自然有人来接你。我禁不住问道,我的马呢?你们把我的马牵到哪儿去了?他们说,我们暂时替你养着。

    三天后,仍然是他们三个人,引着我上山觐见女王。一路上又朝我的耳朵聒噪道,女王准备在花园接见我,所以进花园门的时候,我要低着头;进了花园后要躬身低头趋步向前,离女王刚好隔有三步之处连磕三个头,然后跪在地上回复她的垂问;女王问一句,我就得认认真真地回一句;女王不问话,我就不准出声,更不准有所禀示;我回话的时候声音不可太高,这样会惊怒了神灵;也不可太低,太低了女王就听不清……他们的话在上坡路上哇啦哇啦个没完没了。

    我敬畏神灵,但不想给一个女人磕头,即便她身上凝结着众神的智慧与力量,所以进花园后没下跪叩首,只是低头等待着女王的训示或垂问。我没有抬头,看着眼前的红、黄、蓝三件女式氆氇前摆,兀自猜道,中间的那个蓝氆氇的前摆,肯定是女王的。这时候听到一个苍老而混浊不清的声音隐隐传来,她说,我最靠近西南边疆的那个部落的首领,竟然叫他的百姓给活活咒死了。说还听说一个野人,从荒无人烟的山川间走了数天的夜路,那么多豺狼猛兽都不敢袭击他,他绕着人的居所走,野兽们绕着他走。说还有善良的琼钦人,诅咒了一个春天的流浪汉,竟然毫发无损。说我的苯波们说,这都是神的旨意,让那个只想杀人的野人,活着走出松巴国。说他离开松巴后不久,会找到自己的家,但愿他找到了家后能懂得国泰民安有多么重要。说松巴需要国泰民安,需要神的护佑,需要尊重智慧,所以我决定,尊重苯波们的话。说我对这个陌生男人的宽赦,获得了上天的回报,我国东部的智者们终于冶炼出了大量的铁。说希望他回去后,准备动身,从后天开始,自动离开我的国家。她好像说完了,没有声音了,蓝色的前摆不抖动了。我肩膀上有个人轻轻碰了一下,我马上转身,走出了花园。

 

    三个人把我又送回了石屋,为首的那个说,女王给你恩赐了两个驮子,两头牦牛背上分别驮有糌粑和肉干,后天早上我们要把房子收回去。我说,我来到这儿,只想弄明白一个问题,就是我要去的方向。刚才还认为女王会告诉我,可她只字不提。

    你怎么不去问勒邬?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的痣微微抖了抖。

    勒邬是一种半人半神的苯波,是人类和天神间的中介者和通司。他们身上插着鸟的羽毛,以神鸟大鹏的臣民自居。辽阔的雪域高原上,他们担负着弘传苯经、祛病禳灾、解释历史和法律、计算历法和物候,乃至预言未来和指导政策的责任,各个大小部落或部落联盟的邦国祭司,都是这种漫游在人类和神灵之间的勒邬。我沮丧地说,三位苯波高踞王城,我是一个流浪汉,怎么去靠近他们?他忽然大笑起来,笑了很长时间,说,你认为你是女王啊,叫古辛 为你指点迷津。你还是去找那些民间的勒邬吧,就是那些流浪的苯波和女巫们,在山脚的那间白房子里住着一个叫比铜钳的三百岁的老女人,你咋不去问她?

    这个老女人好像一百多年没有洗过脸,厚厚的油垢遮住了本来就模糊不清的五官,几绺白发紧贴着紧绷在凸凹不平的骨头上的头皮。她用沙哑的声音责备道,自从两个月前你坐着皮筏渡过芝曲河的那天开始,我一直在等待着你,但你却不肯靠近我。现在来了,我却不能给你指明那条迢遥的道路,因为今夜要下雨了。明天晚上你再来这儿吧,明天是个好天气。我说,我后天得离开沃唐城,现在的天气这么好,万里无云,就定在今天晚吧。她说,我知道你后天要离开这儿,也知道今夜有大雨。你如果相信我,现在就回去。

    我出门的时候,忽然看见天边堆起了一团团翻滚的乌云。等走到石屋门口,黑云已遮住了半边天,遥遥望见芝曲河上空下开了灰蒙蒙的雨丝。回到石屋,想道,女王是怎么知道我杀了人后逃到这儿的呢?真的是三位苯波告诉她的,还是那个达桑密报的?如果是后者,达桑又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事情的?天全阴沉下去了,石屋的窗前落开了点点雨丝。雨越下越大,世界静默在无边无际的水声中。

    雨持续到黎明,才渐渐地停了下来,天空中一层又一层的黑云褪向南方,最后只剩下了朵朵羊毛状云团,被朝晖染成了红彤彤的彩霞。我想,朝霞迎水,晚霞迎火,今晚又要下雨了。我盛了一木碗的酸奶,上面撒了一把糌粑面,用一根木棍搅匀后,喝了下去,感到困倦无力,浑身睡意。我第一次梦见了桑姆、斯潘以及他的第一任继父,他们从一座宽敞亮堂的房子里走了出来。那就是首领的官寨,官寨上空飞过一只灰色的巨鸟,那个被桑姆们扔在石屋里的男人前额上粘附着黏热的鸟屎,用忧郁的眼睛看着我。我忽然被惊醒,已是次日黄昏,嘴里不断地喊着八哥。那个落落寡欢的男人,那个帮我逃跑的男人,那个把老婆拱手让给首领的男人,原来就是我的八哥。我又站起来,推门而出,看着西南方向,怅然若失。一群群水鸟在芝曲河边低翔,起伏的山脉横卧在永恒的天空下。时间在慢慢流失,天际忽然闪开了点点星辰。女勒邬没有说错,今夜无雨。我快步跑下山,敲开了白色土屋的门。

    勒邬说,我先给你问个问题,你要回答。我今年几岁了?

    三百岁。我是听人家说的。

    他们说错了,我只有一百零八岁。我不知道自己的寿命为什么比其他人长,但知道自己的准确年龄。你听清楚了吗?我也有许多不明白的事情,而且有的事情即便明白,也不会全部地告诉你。

    有些东西神仙都说不清楚,而且天意不可泄漏。我能理解。

    不是有什么不可泄漏的天意,而是许多事,即使明白了,也毫无用处。相反地,还有许多事你虽然不想知道,但我要告诉你,因为它们对你有用。

    她取出一个木碗,里面盛满了水,放在窗台前,说,现在月影已映现在碗底,你静静地看着它,耐下心来听我讲一段故事。

 

    她的第一百零七道光,圆给了斯察卡沃切,圆给了那个相信传说胜过相信眼睛的人。

 

 

5.阳光下的河谷

 

    那种被强大的天神下凡恩赐太平盛世的美好时光,早已退进了史诗唱词中,如今的雪域,即使松巴和象雄这样光芒万丈的国家,也无力带领所有的部落走进永久的繁荣,如今的雪域只能把希望寄托给另外一个族群。

    这个族群叫洁白的蕃,也就是挣扎在大河以西大江以南的雅隆河谷的六牦牛部。这个和其他族群一样为翻松土地和驯服野牛渴望福泽的艰难族群,在抵御小邦和供奉大邦中耗尽了力量,濒临分裂。六个部落各自内部不同的长老议事体系和六个苯波对过去未来的不同解释,几乎无法坐下来讨论时下最头疼的问题。时下最头疼的问题是门巴人不断侵入六牦牛部,掠走成群的牛羊和奸淫美丽的女人。

    牦牛六部被逼无奈,召开六名苯波和六名长老组成的最高议会,旷日持久地讨论和战事宜。最靠近门巴的三个部落的长老们, 都建议召集全蕃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所有男丁,组成联盟兵团,抗击门巴人的侵扰。而其他三个部落的长老们纷纷要苟且求和,不能为了几头牦牛和几个女人将整个联盟带进人家的屠刀之下。他们还建议六牦牛部靠近门巴的三个部落拿出自己年成的十分之一,以牦牛六部的名义向飘忽于深山老林中的门巴人讨好。于是,主战的三个部落的苯波从历史和蕃人法典中找到了支持自己部落长老建议的理论依据,主和的三个部落的苯波也从自己的记忆深处找到了批驳求和派的诗行。双方在没完没了的雄辩中,靠自己记忆累叠的大脑,从浩瀚的经典中整理出了支持主战的教条,或赞美和平的教义。这种会议每月召集一次,结果往往是侃侃而谈的声浪中持续半天后,口干舌燥中悻悻而散。尤其是六位长老,对坐而论道渐渐失去耐性,动不动就大声争吵,唾沫四飞,早已丧失了一位蕃人最高议员的威仪,甚至开始了刻薄的攻讦。主战派嘲笑主和派是懦夫,建议他们帽子上悬条狐狸尾巴;主和派骂主战派是丧失了理智的畜牲,建议他们从此改食牲畜啃啮的草。主战派却冷笑着反驳道,你们懦弱得像绵羊,你们才是食草的牲畜,然后直接称主和派为草食部落。主和派接受了这种蔑称,作为回敬,叫主战派为嗜血成性的豺狼,就蔑之为肉食部落。

    肉食派与食草派进行着循环往复不知疲倦的争执,永无穷尽的时间像雅鲁藏布江水一样迎送着候鸟,他们的牲畜在不断地减少,他们的庄稼常被人盗割,他们的联盟名存实亡。这种漫长的对骂仪式,无形中被六个以智慧著称的长老所控制,六名苯波好像成了无关紧要的旁听者和劝解者。那些苯波原本掌握着天神传授的历史和法律的解释权,垄断着光明的经典教义以及种种伟大的仪轨,而现在这六位最关键的人类和神灵间的通司,因对无赖攻讦的厌倦,反而处在讨论之外。这时的所谓会议,已经蜕变为一种亵渎了神灵的俗夫之间的吵闹;这时的所谓议会不仅找不到对付门巴人的策略,而且想不出结束议会的办法。

 

    温文尔雅的斯察忽然变成了一头愤怒的狮子,一脚踢飞了老巫婆的木碗,木碗砸在墙上弹回来,好像没有碎裂,像陀螺一样在地上旋转。斯察朝巫婆吼道,哪儿有什么门巴人?杀人越货、奸淫妇女的都是那些努人,你怎么不提那些努人!老巫婆比铜钳说,可是你苦苦寻找的那只大鹏心里只装着门巴人。

    是你把他们塞进他肚子里去的。

    不是的,他们本来就在那儿,我只是没有能力捞出来而已,而且那只大鹏还没有飞到我这儿来呢,我怎么会把一群猎人装进一种尚未见过的大鹏肚子里去呢?

 

    比铜钳把故事讲到这里,忽然停止了叙述。在阴暗的没有松光的屋子里,希喽希喽地喝开了酸奶。我仍等待着她的下文,十五的月光从窗户投射进来,在泥土地上落成了一个乳白色的四方形。比铜钳问我,你咋不说话了。我答,我正在倾耳聆听,等待着你的下文。比铜钳问,他们现在面对着神的语言拿不出一个统一的诠释,你看应该怎么办?我说在琼钦城一个叫唐吉的盲人巫师说过,象雄有最勇敢的战士和最具智慧的勒邬,牦牛六部的人不妨向他们讨教。比铜钳问,他们对自己的注释都行不成统一,怎么会接受象雄人的解释呢?我答,我曾在一座高山下受到过一位放牧的老太婆的教诲,她说我是个叫欲望遮盖了信仰的畜牲,不具备人类的高贵品质,我想,那十二个老头子是不是也叫欲望把智慧给遮住了,所以失去了包容和谦让的美德,如果他们能让自己的智慧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就能够包容和求同存异。比铜钳叹了一口气说,他们终于从食草的羊和食肉的狼变回了有灵性的人,他们会幽幽地记起了一个古老的谶语,那谶语讲道,当牦牛六部面临崩溃的时候,伟大的天神之子借大鹏和人的身体君临雪域,领导他们完成褚面人的夙愿。他们现在只有找到一名来自蕃地以外的怙主,才能摆脱眼前的灾难。

    这怎么可能呢?你刚才不是说过他们不会接受新的勒邬吗?他们怎么会尊重那个古老的谶语呢?

    你看地上那呈四方形的月光,它在不经意间移动和变形。那些人的心也会产生变化,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高山下的那个姑娘还说过你是个急着回家的人。

    你是说我的家在那个遥远的河谷,那个争论不休的联盟?

    是啊,他们一直在等着你,尽管你和他们都现在还感觉不到这种等待与被等待的关系,但他们仍然在等待着你。等你走近他们的时候,他们知道已经等待了一千年,因为你就是一千年前的谶语里预言了的大鹏。上至松巴女王,下至商贾达桑和山下的牧媪,都知道你身上蕴藏着无穷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伟大的光明天界。

    我听到这番话,没有表示任何的惊异,因为我无数次的梦见过那个遥远的河谷和六头洁白的牦牛,我说,其实我一直以来冥冥之中总感到有人在等着我。我说我曾经杀过人,浑身是晦气。她说,女王都承认那些要让百姓挖平山头的恶吏是被百姓咒死的,你为啥偏要耿耿于怀呢?我还要提醒你一句,那个叫桑姆的女人,是天底下最具灵气和最坚强的女人。我说我不相信她是最具灵气的女人,因为她不会给我指路,她是个荒淫无道的荡妇。比铜钳没有接话头,我在一阵静默中发现碗底的月亮像白云般翻卷起来。比铜钳说话了,你现在闭上眼睛,想一想碗底的神谕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说我将要结束整整一年的流浪生涯了。她说你说错了,你要结束的是十九个年头的流浪生涯,自从你出生以来,一直茕茕孑立,踽行若丐,生命一直处在孤苦无援的漂流当中。好了,你现在睁开眼睛。

    我看见碗底的月影依旧在涌动滚卷,然后像晨岚般渐渐散失,剩下了辽阔的大地,绿色的起伏的山脉和星棋罗布的湖泊。画面在徐徐拉近,田地从一条河谷中参差铺开,田间站着一个衣着华丽、双袖垂地、仪态温婉的女人,她像酋长的妹妹,也像桑姆和帐篷里的那个女孩,细细一看,又跟她们谁都不像。这时画面开始了变化,田园和女人幻化成了那个嘴角有痣的侍卫的脸庞,接下来,依次是达桑老爷、琼钦城收走了我长矛的仲巴、唐吉巫师、高山下牧人家的姑娘和桑姆母子等熟人面孔迭次闪现。

    比铜钳忽然端起我眼前的木碗,把水从窗户泼了出去,然后回过头来说,我想,你现在不会有困惑了。

    我还有个问题,虽然这个问题我现在不该问,但还是想问你,到时候我真的找到了那个地方,想请你做我的圆光师,你能答应吗?

    明天晨曦熹微的时候,我就离开了人世间。我活了一百零八岁,说了无数不该说的话,我不敢继续我的罪恶。今晚我已经圆了第一百零八道光,我找不到自己仍然赖在这间屋子里的理由。

    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正在请我离开。

    比铜钳用干涩的声音说,辽阔的雪域大地上,圆光师到处都是,但你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别接近他们。你走吧,我现在是满心的悔意,后悔给你指出了那条充满血腥的道路。她最后自言自语似地说,圆光师,我们家可怜的奥雍是个圆光师。他可怜啊,明明知道不应该折腾,还得继续折腾下去。

    我没有问那个奥雍是谁,也不想知道正在折腾着什么。当我从白色的石屋走回居所时,顿然感到自己的孤独困惑正在被比铜钳带向另一个世界。

 

    斯察在月色和腐草味中自言自语道,比铜钳。比铜钳。我找到了比铜钳能顶什么用呢?

 

    十天后,我自东进入琼钦城,又来到了瞎子唐吉门口,等转身把牛马拴牢在院里的木桩上,卸了驮鞍,看见他艰难地拉开门,脸朝着我的方向身子使劲往后仰着,好像要把伛偻的腰给伸直了。

    我这次顺路找他是要听那冗长的象雄史诗剩下的部分,我知道这得耗去我好几天的时间。他还真不负我的期望, 给我唱了足足六个晚上。没有开唱前,我说第一部上次已经听过了,但他固执得认为必须重唱,必须把史诗完完整整的灌进他朋友的耳朵里。结果许多细节与上次颇有出入。这使我不得不承认他大脑里的东西也像比铜钳碗底的幻影一样,若隐若现中发生着嬗变,记忆已经飘忽不定,他早就丧失了一个仲巴的知识积累。我知道他的这种冗长、混乱和夸张的史诗内容和真正的象雄相差很远,但我找不到比他更了解和愿意讲述象雄的人,我从他不断重复的叙述中终于听出了一些真实的东西,比如象雄的面积和他的苯教一样,早已跨过了喜玛拉雅和昆仑等雪岭。象雄共有十八邦,象雄王从各邦中轮流罔替,传说中的象雄十八国有纵横两个层面的意思,横的指象雄十八邦,纵的指从各邦轮替选王的而建立的十八朝,一轮又一轮的十八朝在幸福地循环。象雄人选王并非只从所轮之邦的酋长中举擢,而以一套复杂的宗教仪轨加世俗考查,从该邦所有男人中筛选。他终于唱完了,我抱着昏昏沉沉的大脑说,象雄人太有智慧了!

    我能从你的眸子里看出,你才是最大的智者。唐吉说。

    你是个瞎子,怎么能看见我的眸子?我说完站起来,想去门外吹风,看见从墙洞投射进来的淡淡的月光,想起了辞别比铜钳的那个夜晚。

 

    我那天晚上辞别比铜钳,回自己的居所时,还没有弄清自己到底该怎么走到那个王位上去,从碗底的幻象中依旧没有看出路径,我想自己睡一会儿,那路径肯定会浮现在梦境中。这一夜我确实做了很多的梦,但都重复着圆光时出现的画面,没有梦见到明确的开示,在重复的幻象中大地进入了白昼。

    那个嘴角带痣的宫廷侍卫领着几个人来到了石屋前,我知道他们是来这儿催我启程的。他们不仅牵来了我的马匹,还把达桑曾收回去了的弓箭及战斧,也交还给了我。我终于证实了长时间的猜想,达桑和松巴王室之间确实有着商业之外的许多联系。看来世界上本来没有那么多秘密,我杀了老首领后,夏琼不但已经知道我是凶手,而且掌握着我的行踪。也许是被哪个苯波说服了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女王,她不仅下旨对我网开一面,还一直在暗中保护着我。尽管松巴国给了我如此多的的关爱和宽容,但我仍对它没有好感。它让我无端杀了一个两鬓斑白的人,而且想叫我在一个老女人的氆氇前摆前规规矩矩地垂着头,谛听她的训话。这些被动和屈辱,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高山下的老太婆说得对,我是个学不会敬畏和浑身杀气的人。我就是邬卜剌,一个痴迷于卵石的人不会突然变成一个乐于感激恩赐并因之惶恐涕零的人。

    我骑着马,赶着两头驮牛,从颇章山上蜿蜒而下,许多人好像听到了什么消息,纷纷走出屋子看着我,脸上仍然挂着厌恶的神色。我知道尽管自己的灵魂快要走出孤独和阴影了,但时下还得面对那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同样的目光从不同的面孔射出,送我走下山丘走出了城市。相同的眼神像念珠似地穿起数千张不同的脸庞,构成了我离开这座城市的路径。这种想法带来了新的联想,使我豁然开朗,原来昨夜依次浮现在碗底的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恰好连成了我走向雅隆河谷的路径。我停下脚步,回头对带痣的宫廷侍卫说道,你们回去吧,我现在不但知道自己应该去的国度,而且知道那条曲折迢遥的道路。你们完全可以放心,我绝不会回来。

    他没有接我的话头,板着脸,默不作声,一直跟到芝曲河畔,他才从怀里摸出了一张木牌,交给我说,女王已赦免了你所有的罪,你可以拿着这张虎纹木牌,自由地走出松巴国境。我想说一句感恩的话,但大脑一片空白,便随口说,我可以问一下你的名字吗?可以。他的声音里充满着松巴人特有的傲气。我看着他的脸,等待下文。他却忽然跨上自己的马,掉头向王城飞驰而去。然后是其他几个护卫,也跃上马背,追了过去。这时我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依然对松巴人怀持着无限的憎恶。

 

    我带着那种憎恶,进入了琼钦城后,有一天离开唐吉去拜访了那个征收了我长矛的仲巴。我亮出女王的虎纹木牌,请求他引我去谒见酋长,他却用种种借口,敷衍推拖着。我无奈地说,我是他前妻的兄弟,想见见自己的姐夫。他笑道,我们都知道你是那个妖精的弟弟,所以不敢让酋长和你碰面。我们谁也猜不出他见到了你之后,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我们要一个健康而勤政的酋长,为全邦黎元计,我建议你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酋长有孩子吗?我是说他有我姐姐的孩子吗?

    他共有一男一女,都不是你姐姐生的,恕我不会说得委婉。

    我知道前任仲巴苯波的下场,所以没有过分地逼迫他。到了第二天,离开琼钦城,翻过那条高高的山脉,在山麓看见那家牧人生活在夏日的草地上,远远的绕了过去。我至今不想靠近他们。然后拿着木牌,走进了一个个村庄和牧人的帐篷,继续向西方向赶路。七月中旬的某个黄昏,我回到了戎隆村,我径直走进了那座与村庄遥遥相对土丘上的孤零零的院落,我知道它的主人这时已回到了自己的女人和儿子身边,这是弃置了几个月的空院子。

    第二天中午,石墙外围了许多人,叽叽喳喳地向院内探头探脑。自从一个月前走出比铜钳房间的那一刻,我认为卸掉了沉重地驮在自己脊背上的孤独、困惑和负罪感,认为自己今后必须直视松巴人暗藏着厌恶和傲气的瞳仁。我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简陋的石头房子,想直接面对曾让我陷入了屈辱和罪恶深渊的戎隆人。我知道他们讨厌我,我也讨厌他们。他们讨厌我是因为害怕我,我讨厌他们是因为他们讨厌我。但等到我靠近他们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判断又一次出现了错误,发现我面对着一张张友好的笑容。一个孩子大声地叫起来,那个咒死了酷吏的奇人走出了石屋,我们去给他献上最吉祥的祝福吧。然后所有的人沸腾了起来,纷纷要求我走近他们。这时我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真的熬到了孤独岁月的尽头。想起了母亲脸上的阴云、悉勃沃酋长的嘲弄和八哥额头的鸟粪,终于从一个泰让熬成了一位带有女王木牌的自由人。墙外的人,用各种语言向我表达着友好和敬意,但依旧没有走进院落载歌载舞。我知道他们仍然害怕我,同时还发现,我从内心深处希望别人对我存有畏惧,希望没有人敢靠近我。

    我从怀里掏出了木牌说,不是我咒死了那个要挖平山头的老头子,而是所有戎隆人把他打入了地狱。这个结论是伟大的女王陛下亲口说给我的。然后我又把女王的原话转传给了大家,她的原话是:我最靠近西南边疆的那个部落的首领,竟然叫他的百姓给活活咒死了。

    接下来,去年帮那群悍妇把我从边境线上当作入侵者装进牛毛袋的四个男丁,都纷纷脱掉皮袄,光着屁股向我叩头谢罪。我知道他们怕我,他们怕我手中的木牌。我举起木牌说,你们没有罪,我在沃唐城颇章山上面圣的时候,女王没有说你们有罪。然后叫大家回去,大家散了吧,都回去,回去,我想在这儿静静地晒一会儿太阳。我说完坐在了一块石头上。

    大家放下一些糌粑和肉干散走后,我的心怅然若失,独自凄惶。桑姆和我的八哥至今还没有露面。在所有哥哥中,我最看不起的是我的八哥,在我的记忆中,他的脸上永远粘着鸟粪,眼睛里永远闪烁着畏怯。去年他在猪圈看管我的时候,我没有认出他;后来黑夜里帮桑姆哆哆嗦嗦地送我逃亡的时候,我才莫名地联想到了鸟粪。他肯定一开始就认识我,却一直没有接近我。他怕站出来公开我们间的兄弟关系,怕对外人坦白自己有个做俘虏的弟弟。许多年来,他和我一样孤独。我的孤独来自自己对他人带来的恐惧,而他的孤独,却来自他与生俱来的委琐。我敢肯定,他的孤独会毕生持续下去,因为他注定无法走出对万事万物的巨大畏怖。

 

    我暗杀首领出逃后,戎隆的变化暗合唐吉的预测,一对古怪的男女,沿着弧线艰难地跋涉,终于回到了起点,完成了一个痛苦的圆。桑姆的第三任丈夫又回到了她的怀抱,我那额头挂着鸟粪的八哥的养子,四岁的斯潘,被夏琼任命为戎隆的新首领。一朵朵浮云悠闲地漫过太阳。临近黄昏的时候,那个主动要给我放牧牛马的人牵着马回来了。他说,首领的父母决定,今夜在官寨前烧篝火欢迎您,您快些准备吧,咱们一起上路。

    篝火晚会结束后,桑姆邀请我进官寨做客。我说,今天太迟了,改在明天吧。我哥哥说,又不是外人,你就住在我们的客房里。我笑道,你不怕你又当不成斯潘首领的父亲吗?他脸上的肉痉挛一下,这痉挛像一滴黏热的鸟粪在滑动。但话到嘴边改口道,我想住在对面山上的那座石屋里,再过几天,我又要离开戎隆了。桑姆也不好意思再坚持,默默的点了点头,说,纳吉,你送送他吧。八哥把我一直送到了他们居住的山丘下,一路无话。我在上弦的月光里走上了田埂,他仍然默默地跟着我。我内心深处抑制不了对他的厌恶,说,你别跟着我。他停下了脚步,仍然无语。

    回去给那个骚女人说,明天中午来我的石屋,我要x她!说完从怀里掏出木牌,交给了他。然后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去。

    我不想再见到我的这个亲哥哥。

    次日中午,戎隆新首领的母亲桑姆袅娜而至,身后跟着两个虎背熊腰的侍卫。正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已升为新首领之母的桑姆仪态婆娑,颇见风韵。昨夜篝火边,我没有细看她,每当她以种种借口想靠近我的时候,我带着傲慢的姿态避开了。这个长袖垂地的女人,是一年前家徒四壁、喝元根汤熬日子的桑姆,如今以首领母亲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我心中五味杂陈。我希望自己心灵深处的怨气和傲气,渐渐被一种冲动所替代。她让两个卫兵守在院门口,自己径直走过来,鼻子高高翘起,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我从那张笑脸上,感受到了她的自信和我的失态。桑姆曾经对我说过,要使一个人乃至族群长久地存活下去,恨的作用远比爱大得多。我也想以仇恨来维护自己的尊严,用冷冷的目光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着她,然后说,进屋吧。她的嘴角微微翘起,乜斜了我一眼,绕过我,躬身低头,提着下摆,跨过了门槛。

    落座后,我等着由她来打开话匣子。可是她也不打算说什么,干坐了一阵子,慢慢地把双手摸向腰间,扶着腰带。我伸出左手止住了她。你不是想x自己的嫂子吗?她刹那间恢复了首领母亲的神态,质问着我。时而是我的妻子,时而是我的嫂子,我怎么能辨得出你到底是谁?我说。我发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愤恨,我依然在失态。你现在可以回去了,我叫你来这儿的目的是想跟你要一个人,我想带走的我八哥纳吉。我说。

    噢,我还误以为你想带走的人是你自己的儿子。

    我不记得自己有个儿子,我不记得自己有个做首领母亲的嫂子。

    她冷笑道,这年头,大家的记性都很差,我也不记得那个老头子情妇的前后两个丈夫是亲兄弟。

    接下来她说了很多话。她说正从都城运来的铁器可使戎隆的农田增加十倍,她不仅要带领全部落平整官寨以南的沟沟坎坎,而且在更远的平地上开出比雄鹰的视野还要开阔的农田。说松巴已经进入了和平的冶炼年代,我们为女王祈祷吧,松巴有了这么多的铁,会让无边的青稞在春风里长出,无数的敌人在血泊里倒下!她说得有些咬牙切齿,脸色从傲慢趋向愤怒。她继续咬牙切齿道,你要带走那个纳吉,随时都可以,用不着向我讨要。我今早把他从官寨里赶出去了,你又霸占着他的石屋,他现在肯定像孤魂野鬼般地在田间地头游荡。

    我也站起来,难道你没有其他的话要告诉我吗?

    她这时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从双眼涌出,说,戎隆有整个雪域最肥沃的农田,到时候,我想带着戎隆嫁给你。

    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娶田地做小老婆的故事。你和你的戎隆,还是留在松巴吧。

    那我还能给你做些什么?

    杀掉那条叫纳吉的野狗。

    你替我杀掉了我的情夫,我也会为你处死你的哥哥。这就扯平了。

    我说,对,我们扯平了,从此谁也不认识谁。

    她却哭出了声音,难道我的小儿子——你留下的种,你都不想认识?

 

    老巫婆比铜钳以前在唐吉那里呆过,她甚至为还唐吉的人情,去大山西麓的那顶帐篷里,给一个四十多岁的放牧的象雄王子看过运数。她对着王子睁开了眼皮,肉乎乎的目眶里翻动的眼珠像粘腻的鼻涕。她从酥油和奶渣垛间摸出了一只木盆,继而熟练地抓起水桶里的木瓢柄,用水荡掉盆里的灰尘,随手倒在了冰冷的火塘里,火塘里扑起了一股白蒙蒙的灶灰,扭动着上升了一整后,松散了,在灶头四周漫无目的地浮游着。王子的女儿心中暗咒道,晦气!那姑娘说晦气的时候,没有出声,但老巫婆好像听见了,老巫婆说,你别嫌我把污水倒在了神圣的火塘里。你不用去牵心你家的火塘和灶神,你只看着那些灰尘就行了,等到这些奔忙的纤粒落下去的时候,你的心就静了。后来那些纤尘落定了,巫婆和王子家的火塘一样,浑身蒙着干燥的灰尘,但那姑娘的心依然静不下来。那姑娘觉得自己喉咙里净是灶灰,想吐一口痰,她强忍着燥痒,来到屋外吐出了一口浓浓的黏液。这时她发现地上奔跑着一些蚂蚁,它们像刚才屋里的飞尘,在她的眼前交织起了毛骨悚然的网。她继续从喉咙里清出了黏液,想淹死其中的几只。蚂蚁也像老巫婆,在她的痰水里丑陋地挣扎,眼看着要从这些黏稠的苦海中获得解脱时,她的喉咙里又有了浓痰,便又往它们身上吐了几口。

 

    我发现自己正在变成连只苍蝇的心胸都没有的古怪大鹏,我在恼羞成怒中走出了戎隆。我要到雅鲁藏布江南岸去。我说着这句话,在江北晃荡了两年多。这两年来,我以劫掠为生,追随我的人越来越多。两年后的深秋时分,我已经有了三百人的强盗队伍;两年后的深秋时分,我与十二名蕃人相遇。他们是在离开几乎分崩离析的故乡,渡江向东,祭奠江陀神山时与我相遇的。其中有个宽额头大嘴巴的人,他说他见过邬卜剌,他说他见过邬卜剌无数次。邬卜剌说他们只见过一次面,那一天草原从苍白变成了金黄,那一天你埋完宝藏匆匆西去。他说,邬卜剌说的这些他不记得。我带着我的人,同他们在尼洋河的西南渡雅鲁藏布江,深入雅隆河谷,经过连续不断的决斗和争辩,让面临崩溃的牦牛六部焕发出了新的凝聚力。这时我已离开戎隆近三年了,这时的我不知道戎隆的灾难,正从遥远的东方铺天盖地而来,我在寻找了二十多年的家园里挥舞着双手,我愤怒地挥舞着权利有限的双手。当初迎接我的那十二个老人,正在千方百计地限制着我的权力。

    迎接我的是雅隆牦牛六部蕃联盟的十二个老人,他们由六名长老和六名苯波组成。

    由于长年的莫名攻讦中吵烦了吵累了吵成了一团乱牛毛,牛年秋季,所有的长老和苯波都冥冥之中触摸到了终结舌战的办法,就是要根据一千年前的谶语,找到投为人胎的大鹏救星,然后让他做出决定,选择和平或者战争。但六位年纪最老、积累的智慧最多的长老此时已争得失去了理智,都害怕那个神秘的主宰者会作出与自己的意见相左的决定,便纷纷反对接受预言中的陌生人。苯波们说,这六位老人的这种荒唐反映,说明他们已经背叛了神创造的史诗和政教律例;各部落的所有年轻人也认为那六个老头子现在对伟大的辛宗苯教心存犹疑。于是,都纷纷借助各自部落内部的小议会,废止了这些个老汉对天谶问题的发言权,继而其职务也由新推举的壮年长老替代。那六位老人是全蕃大脑里存储内容最丰富的人,对他们智慧的遮禁,致使牦牛六部联盟关系进一步松散,议事会议对诸部的节制能力彻底丧失,权力分解成了六个大单位和近百个小单位,每个单位靠一些年少好战颟顸无知的壮士意志盲目运转。蕃人这时的团结只存在于议事智者们的理论中,除非有强有力的神灵突然垂顾,牦牛六部也像其他许多业已灭亡的部族一样,只能在雪域烟消云散了。

    但早已名存实亡的议事会智者们仍然冥顽不灵,煞有介事地争夺着席位,本来由六个老人和六个壮年苯波组成的议事会智者刚由十二个壮年人替代,马上勒令那六个被卸职的老汉去荒山野林深切忏悔,通过闭关隐修拣回信仰后,才可参与部落事务。这时,根据谶语预示出现救星的年份正在走进虎年仲夏,那十二个早已失去号令能力的人,除了相信这个经无数仲巴传唱下来的谶语,相信有强大的救主从天而降,不可能找到其它的任何希望。他们深深感到出现奇迹的日子离蕃人越来越近,时间在火烧火燎地咬着他们的屁股,开始忙碌起来。苯波们为此进行各种冗长的仪轨,又晃去了七七四十九天,然后通过圆光、断梦和演绎算术,再耗掉了三天。三天以后得出了基本一致的结论,要在明日早上,也就是八月十五日早上,于祭天神坛进行联盟有史以来最大的煨桑烟祭,祭拜伟大的天地日月星辰天界诸神和所有地方神祇,然后沿着桑烟飘逝的方向起程寻觅,所碰到的第一个具有天神特质的男子,就是他们等待了一千年的伟大主宰。

    桑烟一股股地升向了巨大的薄冰般的东北天际,呈长长的雁阵形不断溶进蓝色的苍穹。这时年纪最小的长老叹道,你们看,这是多么神奇的桑烟啊,像翻卷着无数神鸟的翅膀。这位长老叫斯察卡沃切,是一个面方口阔的智者,曾为寻找希望数次东行遥远的松巴,最后带着一个巫婆模棱两可的废话终结了这种徒劳的寻访。他的智慧继承于一个伟大的女性,那个女人的真名我早已忘了,我只记得斯贝莫森第二这个绰号,她是个美丽又风骚的巫婆,在哼哼唧唧的歌声中老了,岁月带走了美丽的容颜,留下了积累了一生的智慧和一个儿子。这个儿子的血管里涌动着母亲的热忱。听到斯察长老的赞叹,除了三个人之外,大家都纷纷附和。那三个沉默不语的人,都是清一色的苯波。一个叫恰苯唐雅,一个叫党拉苯,一个叫戎察果礽。在以后的许多年月里,他们按各自的记忆和唱腔不断地向我灌输着风格迥异的史诗。戎擦果礽说,你们看见桑烟的走向了吗?如果我们循着它骑行一半个月,就到了我母亲的故乡戎隆。恰苯唐雅说,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随意浪费,几个月后就到了兔年,已经错过了谶语中的时限。戎察果礽说,我也冥冥之中感觉到很快就能瞻仰到那位最伟大的首领的圣容。斯察卡沃切知道这三个人对自己的赞叹充耳不闻,并不能说明他们不愿苟同关于神鸟的见解,他们仅仅是想表现自己有独立的见地而已。多少年来,他们一直不愿承认斯察卡沃切是雅隆河谷最有智慧的贤哲。斯察卡沃切最后说,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方向,大家快点骑上坐骑吧。那个年纪最大的苯波,银灰色的鬓髯在风中微微抖动,却像一个身手矫健的勇士,第一个翻上了马背。那是一匹青色的高头大马,后来成了我的座骑,再后来,被一个叫坚度的人骑到门巴丛林中去了。

    我和十二位智慧的蕃人邂逅的那个下午,秋风萧瑟,山野苍茫,太阳犹如冰冻的血块渐渐移向西天的的褐色峰峦。我看见在山下有两户牧人,一群灰色的巨鸟从晚炊中低低掠过,它们围绕近对面山坡上的氆氇旗幡盘旋片刻,留下数声哀婉的啼啭和几片云朵,隐进了清凉的天空中。季节深入了枯黄色,那种候鸟都早应飞回遥远的南方,怎么还会有那种鸟群呢?我自言自语道。黄昏正在逼近,你该眷顾自己的百姓了。 一个人的声音嗡嗡地传来。

  落日像一团凝固的血块,雅隆河谷的战争快降临了。我继续着自言自语。寻找救主的蕃人这时已站在我的眼前,字斟句酌地回答着我的每一句话。他们每人手执一面蕃部联盟牦牛图纹的白氆氇旗,身着灰色的皮袍,头上的鸟羽在风中瑟瑟颤动。走在他们后面的是四名虎背熊腰的力士,冬日黄昏的脸上毫无表情,我知道我将被这四名力士抬回六牦牛部,将和敬重我或者畏惧我的人站在一起,主宰联盟的命运。 

    那个渐渐被黄昏侵吞的山梁上的对话内容,后来被人们传得面目全非:

    他们问,你从哪里来?

    我指了一下身后的山梁。

    他们顺着我身后的拉日山巅目光渐渐抬向天际,问,天界?

    我是来自天界,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刚从拉日上下来。

    您很早以前就落在了这座山梁上?

    不是。我刚开始落在了悉勃沃的土地上,那时候的我像一只雏鹏。

    那时候的您能展翅翱翔了?

    我指间连蹼,浑身羽毛。离开天界后,我降落成了恰摩尊的第九个儿子。

    您后来为什么来到了这儿?

    因为我力大无穷,智慧无限,悉勃沃人害怕我。

    我们就要一个力大无穷、智慧无限的主子。

    你们要一个天神之子。

    您就是天神之子。

    我说,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6.鹘提悉勃野

 

    进入河谷后面临的困难,远远超出了比铜钳的智慧,等待着我们的并不是一个渴望强有力的主人和仇视境外冤家的族群,而是一个在内讧中刚刚瓦解需要重新整合的六个部落。经过长达几个月的打打杀杀和一百多次大大小小的谈判,到第二年三月份我才坐上了蕃人共主的座席。他们为我修建了叫做宫殿的一大一小两个窝棚,大的是智者议事厅,小的是我的寝室。接着又举行了长达十五天的共主登基庆典仪式。漫长而浓重的喜庆把雅隆六牦牛蕃部找到共敬之主的消息,从一条条山谷和河流,一片片草原和湖泊,传向四面八方,最后传进了门巴人的耳朵里。门巴人对此消息的强烈反应,远远超过了蕃人预想。最靠近雅隆的门巴部落联盟酋长派来了一名贺喜的使臣,那使臣带来了两套礼物,让雅隆人从中选择一套。第一套是三张羊皮,第二套是一双靴子和一条鞭子。那个鼻子上有刀痕的长老,带着颤抖的声音,向其他十一位议事智者征求应对措施。那一天正好是四月初十,两套礼物给雅隆的兔年增添了无限的恐慌。我知道那三张羊皮的意思是,要雅隆联盟把最靠近门巴联盟的三个部落每年收成的三分之一送给门巴人,如果不想把牲畜和粮食拱手让与跋扈的门巴人,那就得选择第二套礼物。第二套礼物中的靴子是送给我的,要我赶快起身滚蛋;而那条鞭子是送给所有蕃人的,要他们拿着鞭子把我从牦牛六部的土地上驱逐出去。我虽然知道如何回复门巴人,但没有人征求我的意见。可怜的蕃人把我当作了真正的神高高供起来,自重获统一后,他们不想就具体政教事务来烦扰我。当初我以为庆典结束后,叫我正式摄政,但他们没有;后来又猜测道,到了夏天,才会把联盟交给我,但他们没有这一方面的丝毫举动。他们不但没有让我独断乾坤,甚至没有作出过任何的政事咨询。也就是说,他们根本不想让我参与任何联盟事务。这时候我从高高的座席上看见那个鼻梁上有伤疤的议事智者忽然颤巍巍地瘫在地上,其他人都围过来嘤嘤嗡嗡地低声吵个不休。我抑制不住中烧的怒火,站起来高声吼道,把那个老不死的给我拖出去,散会!说完我走出了简陋的议事窝棚,径直走回自己的窝棚。十一个人呆呆地愣在茅棚里,悄无声息,那个倒在地上的老头子抽搐了一下。我讨厌他,今后不想再见到他。

    回到寝室后,一面呷着热牛奶,一面回忆数月前离开桑姆的情形。我又从桑姆和她的戎隆联想到了八哥纳吉,禁不住呕吐起来。仆人见状忙出去传巫医,巫医是个瘦若枯蒿的老头子,他一进来脸庞贴上来,要近距离看我气色。你给我滚出去,你哈了我一脸的臭气!我愤怒地呵斥道。

    我知道您是天神之子,不想闻到一个凡人的口臭,但我是巫医,会治疗三界众生的疾病,即使是神仙得病,我也会治。他说完叫侍奴把一片干净的氆氇捂在自己嘴上,然后转动着疲惫的眼珠,呜噜呜噜地念了一段咒语。尊敬的天神之子啊,你的病在心中。他念完说。我说,你给我开一副药。

    我的智慧非常有限,这么玄妙的药,只有议事智者们才能开得出。

    你既然知道自己的智慧有限,咋还傻戳在这里呢?

    过了一会儿,十一位议事智者跌跌撞撞地挤了进来我,纷纷叩首求我不要离开人世间。我冷冷地说,我只有两只耳朵,而且这两只耳朵在同一时间内只能聆听一个人的声音,你们推举一个代表吧。他们又叽咕叽咕地交头接耳了一阵子,然后只留下了斯察卡沃切,其他人都毕恭毕敬地退出去。他肃立在我的窝棚里,等待着我的训示。但我偏不说话,只是仰起头,数着窝棚壁面上的牛粪饼。他终于撑不下去了,谨慎地说,我用自己愚蠢的脑子,想给您配制一副良药。我没有回应。他又说,你如果不想用我的方子,就叫最精于养生的苯波再开一副吧。我叹了口气,说,你说吧。

    您是让我说方子呢,还是要我举荐其他人?

    我没有回答。他又说,那我就先说自己的方子吧。

    如果没有收到那两套特殊的礼物,我们准备等那些思维古怪的老头子从修洞中开关结座后,再让您裁度战与和的问题。但现在他们送来了那两套礼物,我们一着慌,竟然惊动了您的贵体。

    我忽然想起唐吉给我作的词解。便问,什么是讲德邬的苯波?

    他说,苯波应该为部落着想,应该为解决每一个世间困惑而沟通天神,如果说仲巴解释的是过去,那么德邬给我们指明的是未来。具体地说,面对伐交,他们和专作祭司的苯波共同执行着神的意志。辽阔的雪域高原上,许多部落和联邦都有专门负责德邬的苯波,但我们蕃联盟只有六个苯波,他们既是满腹史诗的仲巴和精通巫术的祭司,又是靠智慧指导俗务和推测未来的德邬。

    我虽然不想怀疑你的智慧,但对有些细节,不得不做一下相应的补充,我接着说,只要是阳光能照及的地方,双脚直立的人类都离不开德邬,它不是什么雪域高原上独有的苯波智慧。对最精通德邬的天神之子,雪域之南的白衣之邦称之为提婆,东方的黑衣之邦称之谓帝王,北面的圆脸人称之谓单于,西面的波斯人称之为底汪。尽管人间的每个族群有各自不同的语言、信仰、服饰和饮食,但他们有个共同的制度,那就是叫来自天界的具有光明的德邬智慧者担任最高的主宰。比如象雄国,每一个国王的尊号里都带有个德字,因为他掌握着这个国家最高的德邬智慧。这都是瞎子唐吉的话,我一字不差地倒进了斯察的耳朵里。

    您是说一个部族只能有一个最接近天界智慧的大智者?

    如果不想四分五裂、引狼入室,只能让天神之子根据天界训示解释德邬智慧了。你看那六个如今正在修洞里忏悔的没有信仰的老头子,只能使人们的判断悖逆神的意志,所以人们遵从神的明示将他们送出了议会。

    谢谢您的教诲,让我饮用了这么多智慧的甘露。我现在可以退出去吗?

    只要蕃联盟内多几个像你一样的智者,少几个像那个傻瓜老头子一样的既愚蠢又怯懦的人,何愁邦域不兴,门巴不灭!至于那个刚才在地上哇啦哇啦地爬滚的老头子,我今后不想再见到,甚至不想知道他的名字,你出去吧。

    斯察装着满肚子关于德邬的训示出去后,隐隐觉得他一个人还真的配制不出医治我心病的良药,就连夜再召集其他十个人,又派人请我莅临会场。我说,让他们画一张大鹏鸟的图像挂在议事窝棚内,然后去继续他们没完没了的争吵吧。我身体有恙,就不打算出门了。他们见我不肯出席议会,就慌乱的商议着医治我心病的药方。吵来吵去,话题忽然转移到了门巴人的礼物上。党拉苯说,我们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在神灵前发了誓的,所以按理说那六位老人尚未离开修洞之前,不可让蕃人之主为门巴部落劳心,但现在事情已迫在眉睫,如果不想用牛羊资敌和或悖逆天谶的话,唯有向恭敬之主请求明示。恰苯唐雅说,恭敬之主本来是天神的儿子,如果顺从了他的意志,天神必定会饶恕我们违背誓词的罪过。斯察见火候已到,说,既然大家都想作出遵从神的谶语和天神之子的明智选择,那么何不先让他当最具有德邬智慧的人?

    然后通过一阵商议,产生的新决议,永远废止了六大长老最后敲定议案的制度,把这次回复门巴人权力交给了新的蕃人之主。

 

    我作为蕃人中最富德邬智慧的人,处理的第一件事情是拒绝了门巴人的贺礼。我高高地站在我的窝棚前的土台上,俯视着那个门巴使臣说,蕃人固有的友好精神使我们不想拒绝任何一件礼物,哪怕它是毒药或者诅咒,我们仍然会带着微笑接受,但你们的礼物惹怒了蕃人之外的一个神圣群体,那就是天界众神。我说我们对其他苍生的情意建立在伟大的光明辛宗教义之上,也就是说这种情意中凝聚着我们对天界众神的诚挚信仰,我们不敢接受招致众神愤怒的礼物,即使它是像你们的这两套礼物一样出自对我们的呵护和慈爱的珍品,我代表我的臣民拒绝你们的礼物,还得烦请你把它们带回你们部落去。我说我们不敢接受你们的礼物,因此不敢拿礼物回敬你们的酋长。我说,我现在要借你的耳朵把几句话捎回你们的部落去,我的话是:蕃人的新主人邀请门巴酋长和他的所有勇士,与蕃人进行真正的较量。我说关于如何较量,我已经想好了两套方案。说第一套是选出你们部落内最勇敢的力士直接和我——蕃人的新主人决斗,如果你们的酋长敢单骑面对我邬卜剌,那就再好不过了;说第二套是双方倾兵决战,一战决定主仆关系,你听清楚了没有?那个使臣傲慢地点了点头,而我的那十一个议事智者中的七个人这时的脸色非常难看。只有坚毅的斯察卡沃切和三位中年人,用扬起的下巴对着门巴人的脸。那三个中年人是恰苯唐雅、党拉苯和戎察果礽。我从那个使臣的眼晴里看出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傲气,他的目光我似曾相识。我不由怒火中烧,对着身边的卫士呵道,还不快去割了他的两个耳朵,装进皮袋子里。说完转身回窝棚。

    主人,这是他的一双耳朵。一个汉子手里撮着一只沾满血的小皮袋。我说,你把它交给那使臣,要交代他说,这个袋子里有他们的酋长最想听到的话,千万别弄丢了它。待那个汉子出去后,我才隐隐记起那使臣的目光,我当年站在高高的土台下聆听三位悉勃沃苯波驱逐前训话时,肯定有过这样的目光。当时我的眸子里肯定发射着那种抑制不住的傲气。我对仆人说,你去传个话,让斯察卡沃切、恰苯唐雅、党拉苯和戎察果礽四人,明天早上来我的窝棚议事。

    现在我把蕃人推进了战争,彻底熄灭了他们苟且绥靖的希望,打碎了三个草食部落通过肉食部落的牺牲维持自己安宁生活的自私而懦弱的梦幻。我相信他们现在想的肯定不再是怎么规劝食肉派和怎么苟延新一年的和平,而是统一六个部落的力量来正面抵抗门巴人的入侵。我宣进窝棚议事的四个智者都是清一色的食草派,我现在要他们率先适应血腥。正月初八的太阳从遥远的绿黄色山颠冉冉升向冰冷的天际。我说,旭日像一团凝固的血块,雅隆的战争快降临了。说完躬身回屋,茅屋的门楣太低,我尽管在回屋时小心地躬身跨过门槛的,但挂住了插有羽毛的头冠,掉在了地上。我看着仆人把它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吹掉上面的干羊粪和尘埃,说,主子的宝冠掉在了地上,雅隆河谷的和平日子要结束了。然后我问仆人,那四位智者怎么到现在还不来呢?他毕恭毕敬地回道,他们正在和其他智者商议该不该在议事会议之外单独讨论有关伐交事务的问题。我说,雅隆人不配拥有和平,因为他们迎来血块般的旭日时,还在怀疑神的力量和智慧。说完,又对仆人下令道,你现在去议会茅棚传个话,说如果那些老头子没有中蛊的话,就不应该在背着最富有德邬智慧的人阴结私党。仆人委琐地说,我无权进入议会会场。我说,我现在授给你自由出入议会窝棚的权利。侍奴呆呆地看着我的脸,动了一下嘴角,咽了一口唾沫,仍然没有动身。我说,你咋不去传话啊?他低下头小声地说,根据法典,您无权授予这种权利。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去把议会门口的守门卫士叫到这儿来。

    我想问你一件事,我问,那张大鹏图像挂到议会窝棚里去了没有?

    挂上去了,画在一张大牛皮上,天天敬献着供养。仆人回道。

    噢,我明白了。蕃人喜欢供养一些神像,而从骨子里拒绝真正的天神。你去给我的马上装上一褡裢的肉干和糌粑。

    仆人唯唯诺诺地退出了。我从悉勃沃到松巴,最厌恶的是那些坐而论道的智者,那种智者共同的特点是只相信支离破碎的记忆,不相信天神的力量和英雄的价值。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而那十一个懦夫为了保护议事智者的席位,忘记了神的圣谕。我叹了口气说,一群可怜的羊群!走到门口等待那个仆人。阳光颤巍巍地闪耀在冬日的风中,那十一个人从议会窝棚鱼贯而出,径直向我的茅棚走过来。然后肃立在土台前,向我请罪。我说,晴空万里无云,你们继续坐而论道吧。我说,我来蕃地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田地和牲畜,我依然是你们的一名客人。他们又纷纷请求我不要离开人间。

    你们听说过有骑着凡间的马登上天梯的故事吗?我没有完成统一雪域的重任前怎么敢返回天界复命?我会继续留在人间,我只是想去和你们一样同样召唤着我的象雄。我说。他们又纷纷求我不要离开联盟。他们说,您是天神的儿子,人间的主子,怎么可以放牧和翻松土地呢?全部落会轮流养着您。他们接着又说,你也可以像雪山以南的国王们一样,征收六一税。我说,我不会征收六一税的,我还没有找到征收它的理由。

    我看着红彤彤的太阳,叹了口气,捅破了隔在我们之间的那片树叶,我说,你们从骨子里拒绝我,你们只想要一幅不会说话的神像,而象雄要一个能带着他们征服世界的真神。我来到人间的使命只是统一雪域,并不是一定要带着你们去完成这个使命。因为你们厌恶真正的神,所以我只有通过象雄完成自己的使命。今后的太阳会一天热似一天,你们带着那张牛皮去迎战门巴人吧。

    一个苯波忽然禁不住喊道,您把我们推进战争之后,就想一走了之。然后又是鸦雀无声。我说,我听着呢,你把想说的话说完吧。他说已经说完了。我说既然说完了你们就别老耗在这儿,快回去继续商议你们的政教大事。说完问那个仆人已经准备好马匹了没有,他说压根儿没有去办理我所安排的事情。我问为什么?恰苯唐雅终于按耐不住了,替卫士回道,因为我们不想失去期盼了一千年的主子。我冷笑道,那张牛皮上不是有了更适合你们的主宰者了吗?他回答道,那是根据您的命令画上并挂在窝棚里的,我们现在又取下来了。我说我是因为你们只需要一张不会说话的挂图,所以叫你们画它的。你们现在有了图,就向它作祈祷可以了。我也会在数十个行程之外的象雄国度祈祷门蕃之战能解决雪域南方边陲的统一问题,然后由胜利者带着雅鲁藏布江下域进入象雄版图。党拉苯忽然抬起头站了起来,说我没有来之前蕃联盟内部虽然有许多裂痕,但与生活在远方林子里的门巴人之间并没有我所形容的那种矛盾;说门巴人确实偷过蕃人的粮食和牛羊,但蕃人也没少劫掠门巴部落。他最后问我,你到底要我们怎么做才肯留下来?

    如果你们能象爱惜自己的席位一样爱惜百姓,像其他部族一样真正理解苯教教义,感受到无风而飘来的血腥,我就愿意永远与你们同在。

    也许我们的愚昧亵渎了神灵,但有些事情急不得。是戎察果礽的声音。

    是啊,你们不急,我也不急,但愿门巴人和神灵都不急。你们回去继续坐而论道,我离开这条河谷。

    那个刚才抱怨我把他们推进战争后就想一走了之的人忽然也站起来,你既然感受到了自己一手造成的血腥,为什么还偏偏要选择逃避呢?

    我昨天从众天神灵处讨来了对付门巴人的办法,但今早没有人来听取那个办法,所以现在又还给了天界。你们是最富巫术的苯波和最具智慧的长老,所以我就不敢拿自己的愚昧遮蔽你们智慧的双眼,选择了回避——我有件事情想问你,但愿这个问题不会干预你们的政务,你叫什么名字?

    曲列基。

    ……!

    曲列基是我一位哥哥的名字。我发现眼前的这个人也有几分像我的母亲。

    斯擦卡沃切也忽然站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我,问众人,大家如果真心要留下伟大的怙主、天神之子,那就得放弃坐而论道,听一句他关于如何迎战方面的谕示。

    我纠正道,不是为了把我留在牦牛六部,而是为了把牦牛六部继续留在大地上。

    那些本来满脸怨气的人又一一垂下了头,听着我的训示。

    我清了清嗓子说,我再重复一遍被你们作废了的请求,还是要那四个人跟我进屋,其他人散了,回去吃了饭,再来议事窝棚。

    进屋后我对他们说,本来我是想跟他们商量今年的战事,但现在不得不改变话题,因为他们也和那七个俗人一样不希望我来领导大家赢得这场战争。他们说他们绝无此意,只是不敢带头违背法典。我问靠目前的法典能赢得战争吗?等他们摇摆头。我又说,象雄人有一句名言,一只狼领着的十只羊,能战胜被一只羊领头的十只狼。而现在我纵观敌我双方态势,门巴人是一只虎带领的十只狼,而我们却是一只羊带领的十只羊。恰苯唐雅说,他们四个人在今早参加会议前碰头时也有同感,现在就请我来担任那只领头的老虎。我说,能带领蕃人的不会是一只老虎,而是能从大海里衔走海龙的神鸟大鹏。他们连连称是。我又说,这个大鹏不一定由我来担任,我现在只想提议大家根据神的旨意给联盟推举一位共同的天神之子。这个人经推举产生后,就要重新组织会议和领导战争。至于推举的方法,有的国家是赛马选王的,有的则是根据神的谕示来进行推举的……他们连忙说我就是他们的王,已从千年谶语,没有必要再来一次繁琐的程序。我说有必要,我希望通过比武再一次确定我的身份。

    时间在宁静的阳光里延续着我的梦想,草色渐亮河水渐深,漫山遍野的牧歌变得活泼恣肆开来,那些牛犊和羊羔蹦跶在它们生命中的第一个春天。我看着门巴使臣的脸,说,空气一天比一天变得凝重黏稠起来了,阳光里充满着血腥。你可以回去对你们的酋长说,我和所有蕃人感谢你们对我的两套方案均表达出了如此浓厚的兴趣。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廿八。整个蕃联盟正在紧张地进行着备战。

    二十几天前是春风料峭的三月,我孤零零地站在灰色的土台上,远眺着黄昏中的山脉。我的四位议事智者带着上午我给议会提出的建议返回了议事窝棚,我知道他们再也不敢继续斟酌那些华丽的词藻和生动的比喻,继续沉醉于自己对自己智慧的赞叹当中。我既是他们从天而降的克星,也是唯一一根救命的仙草,如果他们还想限制我的权利和行动,那这根仙草就会被神力吹向遥远的象雄那灰色的土墙间。

    谁知我又静静地等了三天,仍然无人前来复命。他们的耐性又一次否定了我的判断,自从来到雅隆沟,这些半杆子不断地打击着我的自信。当初我认为庆典结束后,就会叫我主持议会或做出每一个决定,结果是叫我的失落感于兔年仍在延续。后来又误以为当上了蕃地德邬智慧最高的人,就可以独断乾坤,但至今依旧游荡在议会的决策之外。我又回到了孤独和沉默的日子里,孤独地对着用灌木条编成的窝棚壁面上的牛粪饼,思念着桑姆那双储满泪水的眼睛;孤独地站在土台上,回忆着悉勃沃酋长妹妹嘎嘎大笑的夜晚;孤独地爬在羊皮上,排列着黑白分明的卵石。这些卵石是那位忠诚的仆人从雅鲁藏布江里捡来的。在第四天黄昏,我让仆人把火炬点亮,对着一排黑卵石说,最愚蠢的人反而会固执地认为自己领会到了神灵的意志,做出许多悖逆天意的判断。我的这句话刚开始是说那帮议事智者的,可低下头一想,发现它更适合用在我自己身上。于是,在摇曳的火光下对着蹼肉退净的双手说,我本来认为自己会成为桑姆情人般的男人,结果连那个嘎嘎浪笑的妮子家哥哥似的权利都没有拿到。

    再愚蠢的人也会有清醒的时候,神灵不会抛弃任何一个生命,而会耐性地教他们学会谦虚和忏悔。忽然有人在我的脑后说话,我听出是斯察卡沃切的声音,便继续盯着石子说,斯察啊,你看见这些黑色的兵士已经被白色兵团包围了。

    因为白色兵团的将领是只伟大的鹏。斯察毕恭毕敬地说。我转过脸,那些人真为部族卸下了自己的背包?他说,我们还会有作出其它选择的余地吗?我们是苯波和长老,从来没有想过要违背神的意志。

    您难道不想请我坐下来喝一碗牛奶吗?他又说。

    我忽然记起了我建议中的那些对我不利的内容。我已在建议中作了说明,联盟推举出新的主宰者后,他就有权力组织新的智者议事会;换句话说,在未产生那个拥有无限权力的新首领前,我只能以平民的身份参加角逐。所以我现在只是一介草民,斯察也只能是我的客人。我叫仆人给他倒了一碗热牛奶。他说,通过四天的讨论 ,议会把我的建议作为最重要的参考做出了一个决定:一、兔年四月十五日黄昏议会长老集体辞职,并同意全蕃最精通德邬的大脑暂时休息一段时间;二、四月十六至十八日之间进行比武预赛,每个部落选送十名力士,十二位议员和联盟唯一德邬邬卜剌共同选送一名力士,组成六十一名力士在四月九日进行决赛;三、获得联盟比武大赛第一名的勇士,不分贵贱老幼,将被推举为蕃人之王,让他建立蕃王国朝廷并组织王国议事会议;四、比武大赛的内容有举灵石、射箭、马术、摔跤和投标枪五大内容;五、角力竞赛的同时举行选美,选出联盟内最漂亮的女人做新国家的王后;六、原议会的六名苯波组织和主持武术竞赛,原议会的六名长老组织和主持选美竞赛。

    斯察卡沃切呷了口牛奶,接着说,其他十一位议员都不想参加竞赛,不想拿着人的力量跟神叫板,我也不认为自己在力量方面有任何优势。我说你们都是崇尚智慧的苯波和长老,这我能理解。斯察站起来说,我们因为不想否定自己的智慧,所以不敢面对着天神之子继续沉溺在悖逆的梦幻中。说完站起来要辞别,我看着他的眼晴说,我应该谢谢你,也应该谢谢大家。他的眼睛在昏黄的酥油灯下反射着幽幽的光,说,但愿上天保佑蕃人!

 

    后面的事情非常简单,四月十九日黄昏,我代表六牦牛联盟的所有属民宣布建立蕃国,变成了鹘提悉勃野,王后为斯萨雅姆。斯萨雅姆是斯察卡沃切的妹妹。她比她做智者的哥哥足足小了二十岁,是蕃国最漂亮的姑娘,但不像我在比铜钳碗底见过的那个衣着华丽、双袖垂地、仪态温婉的女人,去年在松巴颇章山山腰圆光时,映现出来的女人是个中年贵妇,虽然绰约婆娑,但没有看出特别的美来。今晚我把雅姆引进窝棚,仍觉得她不像她自己,因为她太像另外一个人,经细细回忆,终于想出她很像一直让我魂牵梦萦的悉勃沃酋长的妹妹。尽管那一夜没有看清酋长妹妹的脸,但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她的美丽让我禁不住流下了鼻血,让我一直牵念着傲慢的悉勃沃,甚至如今身为吐蕃国君,仍被称作鹘提悉勃野 ,光明磊落而充满智慧的悉勃氏国王。我看着王后黑亮的眸子,认真地说,我相信你是全雪域最漂亮的王后,同时也相信我会让你变成全雪域最伟大的王后。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抱着美丽的王后睡在吐蕃国王的寝宫中。第二天很早就醒了,我看着身边的女人自言自语道,其实她一点也不像那个傻妮子,但我既然做了承诺,我要让她变成天底下最漂亮的王后。

 

    我的寝宫就是原来的那间贴满牛粪饼的窝棚,我和朝臣决定吐蕃命运的议政王宫是此前的那座议事窝棚。四月二十日早晨,我在王宫里召集内外十二臣会议,这十二位新朝的大臣是昨夜抱着斯萨雅姆入寝宫前任命的。他们分别是六位部落酋长和六位朝臣,六位部落酋长都是从武术比赛时脱颖而出的力士,他们是武术竞赛的第二名穆达纳坚、第三名党颇仲噶、第四名董仲纳、第五名扎甘丝楚、第六名瑟布达噶、第八名支哒珀麻雅几名勇士。朝臣由国家的苯波国师古辛恰苯唐雅、国舅斯察卡沃切、智者议事长党拉苯、仲巴曲列基、司法大臣噶伦戎察果礽和大将军穆察阿达六人组成。穆察阿达虽然是本次武术竞赛的第七名,但被我擢升为领导所有勇士的带兵官,我的理由是他在竞技前就有着其他勇士无法攀比的资历,他曾带领村人抵御过外邦盗贼,亲手打死过六个前来抢牛的努人匪徒,去年帮我和十二位智者平定乱局时建有殊功。当然,最主要的理由是,他入赘所在部落前,是我的得力帮手,是牛年秋末我带进河谷的三百名强盗中最勇敢的人。其他几个原全蕃苯波回部落担任着部落苯波,斯察卡沃切等四人因为被擢为朝臣,其部落内部的祭司需另选后报国王任命。部落祭司苯波不准干预国家事务,国家朝臣不准兼任部落职务。又从非神职人员中选出六个议会长老,组成了新的议会,受议会长董察尼钦领导。新的议会只向朝廷提出各种建议,但不参与任何决定。

    第一次朝会上我提议内外十二大臣廷议今年的战事,他们提出了各种士卒训练方案。我集中道,以部落为单位组织六支军队,由六位酋长兼任本部落军队的将领,蕃国六部的军旗分别由白、黑、蓝、红、紫、黄六种颜色的氆氇制造,旗面上一律要绣有神鸟大鹏图案。

    我又说,门巴人的狐狸本性会使他们的酋长做出最无耻的选择,那就是先与我进行单人决斗,输掉决斗后,必定会恼羞成怒,倾全联盟的军力,大举入侵。所以今天散朝后,各位酋长要回本部落,组织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所有健康男人,编队训练。我认为今年五月中旬要进行单人决斗,真正的大战役就在五月下旬。说完宣布散朝。大家起身后仍无退意,站着不动,说要给我敬献尊号。我说,战争没有结束之前,我不会接受尊号。他们说,今年夏天不会有战争,除了一场决斗,什么都不会发生。我说,是吗?但愿如此。其实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情,我怕比铜钳的叙述中掺满了太多的夸张,怕门巴森林离六牦牛部太远了,森林中根本不存在强大的军事实体,怕我想像中的敌人根本不存在。我回寝宫后,又对自己的王后说,也许,除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决斗,什么都不会发生。我把身子贴近斯萨雅姆的光滑肌肤,发现她在瑟瑟发抖。我说,你不要害怕,我会让你成为全雪域最伟大的王后。

    我没有害怕,我只是太高兴了。我十六岁的王后带着哭腔说。

 

 

7.门巴和努

 

    我让自己的臣民挥舞着六色旗帜在河谷和山梁上呼号了几天后,便虎头蛇尾地草草收场了。我终于被那些睿智的臣子给说动,门巴人不仅离我们很远而且组织零碎毫无敌意,根本不存在什么门巴联盟,这个夏季不会有战争了,无法用场面浩大的杀戮来麻醉我的伤痛,我只能学蕃人纯洁的处世心态来抹平早该抹平了的伤口,在智慧老人和漂亮女人的帮助下努力扩展自己的胸襟。

    我一直以来固执地认为我的生父琼布酋长和悉勃沃成了我无法愈合的伤口,它的疼痛使我被驱逐后的生命浸泡在嗔恚中,用一个个在记忆隐隐泛光的碎片机械地拼凑着一个又一个敌人。从故乡悉勃沃的酋长、苯波和族人到戎隆的桑姆和她的情夫,再从宁静的松巴及其善良的女王到唐吉脑海中光芒万丈的象雄,最后落在了谦恭睿智的蕃国臣子和林海中狩猎歌舞的门巴人头上。开春后,我带着伤痛和怒气在平川山梁间纵马驰骋,让融融春日和蒙蒙细雨不断洗涤着疲惫的心,让风穿过神鸟特征早已退尽的与仇恨疯狂赛跑的身体。全蕃仅有的一具犁铧和三十七把嘴部套有金属的镢头,同着无数石器和木器,于河谷种出的一片片青稞在努力拔节的时候,羊羔与牛犊在山岗咩咩哞哞马驹在草尖活蹦乱跳的时候,与智者们终于获得妥协的时候,在美丽的斯察王后帮助下,终于摆脱掉悉勃沃岩洞中方形阳光对梦的控制的时候,我发现我的伤口在满山坡野花的芬芳中渐渐愈合,我对斯察卡沃切说,幼苗和马驹能使人走出孤独。他问,您是不是不想家了?我说这儿就是我的家。他问您是不是不恨悉勃沃的酋长和苯波们了?我说,现在我全部的心思都在这个河谷中,现在我想得最多的是,要让河谷中长出更多的青稞来。他问,您的心思不是都在门巴人身上吗?我说这是比铜钳想要的。我觉得她想要的东西和她一起正在死去。我说,还有今年三月份收到的那些礼物也正在死去。他说那套礼物并没有恶意。那双靴子是祝您往后的酋长之路越走越顺,那条鞭子是祝您拥有老人至高无上的权力,而羊皮是祝我们牦牛六部人丁获得羊毛般的繁衍。

    但当时你们可不是这样解释的。

    当时我们就是这样说的,但您却偏偏说另有所指,割下了人家使者的耳朵。

    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当时我的脑袋里有一个叫比铜钳的老巫婆和叫唐吉的瞎子在昼夜不停地吵架,吵得让我听不清人话了。

    那现在呢,现在还吵吗?

    还在吵,但声音小了许多。自从带着王后巡视庄稼和牛羊后,他们的声音小多了。

    他们的声音是小了,但另一帮人的声音大起来了。斯察边说边指着远方,我顺着他的指尖看见了贴在山咀的一个黑点。

    我知道那是门巴人的帐篷,是在松巴颇章山石屋中老巫婆的暗示下,我想象出的蕃国仇敌的帐篷。他们在我的挑战下终于派出了决斗代表。听我的臣子们说,我以怨报德无端挑战的那一支部落,是南方森林中数以百计的门巴部落之一支,户数不满百。自我于去三月中旬挑战后,他们在本部落巫师七七四十九天的跳神念咒后,获得了神的指示。神说,蕃人不会成为他们真正的敌人。他们相信神。神支配着他们的一切,正如多年来孤独和怨气支配着我的一切。他们尽管知道我不会成为他们真正的敌人,依然派来了全部落最勇敢的力士。那个最勇敢的力士曾经猎杀过十头野牛、三只棕熊和一只马熊,他带来了五个助手、足够的食物和一顶牛毛帐篷。他出发的那天,他们做仪轨的苯波带领着全部落,在离一棵参天的柏树不远处,进行着冗长繁琐的祭祀和祈愿仪轨。那棵柏树据传生长了数千年,是古老预谶中所说以后带领牦牛六部的天神之子在人间的魂魄树。那个谶语中的天神之子就是我,那棵大柏树是我的生命在大地上的物质示现,它的翻倒标志着我生命的终结。诚实的门巴人知道我们不会成为真正敌人,诚实的门巴人伴着巫术派来了最勇敢的力士,但没有砍倒甚至没有砍伤我所归命的魂魄苍柏。

    我得还他们一双耳朵。我说着走回自己的窝棚。您真舍得了自己的耳朵?斯察卡沃切边问边跟了进来。他的妹妹说,他舍不得,也不能舍,我替他还就是了。她把牛奶罐推近牛粪火堆,给我和斯察各铺了一张毡子。我的目光从她的脸移向她身后壁面的牛粪饼,又滑落到了堆在墙角的干羊粪堆上,说,你没有了耳朵,什么都不是了。全蕃最漂亮的女人如果没有了耳朵,她就什么都不是了。她哥哥认为,如果我执意要还人家一双耳朵,全国任何一个人都愿意献出自己的。我说,我连自己女人的一双耳朵都留不住,还有脸做赞普吗?一个逼着自己的臣民把五官都割给外邦的人,还配叫做天神之子吗?我说完把碗放下,掀帘走出窝棚,六名苯波在一堆桑火边,和着排山倒海似的乐器声跳个不停。

    桑烟又直又高,蕃国的好日子要来了。我说。

    到了第二天,苯波们的桑烟依然浓且直,一团团翻滚的白色涌进蔚蓝的天际。我看着桑烟说,多好的天气啊,没有一丝风。我的话音刚落,突然刮起了一阵风,我的对手,门巴力士射来的箭,在风中颤了一下,落在了离我只有三步的草丛里,风又停下了。

    骨头箭镞,肯定是骨头箭镞。我说着从箭囊里摸出了达桑老爷送的铁镞长箭,把它送向二百步开外的门巴力士。我迎着日头,箭拉着弧线消失在金色的阳光里,我的眼睛被绕得有些眩晕,光明和黑暗在天际交错,我马上闭紧了眼睛。

    赞普啊,他好像没有中箭,连动都不动一下。恰苯唐雅从我二十多步开外的身后喊道。接着是斯察的声音。斯察也扯开嗓子说,他动了,他骑上了马,赞普,你也得上马了。

    我睁开双眼,不敢仰脸远眺,低头走近自己的马,它是整个牦牛六部跑得最快线条最优美的大骢马。我飞身跃上马背,左手抓着缰绳,右手攥紧了战斧把柄,双脚拍着马肚躬身向前驰骋,转眼间与对手相遇,对手随着耀眼的阳光里瘆人的断裂声闪向身后,我认为我的战斧砍碎了他身上某个部位的骨头,大概十几步后才得以勒转马头,看这一回合后的对手情况。门巴力士的马头也早已调转回来了,他没有我预期的那样从马背摇摇晃晃地掉下去,和我一样稳稳地骑在裸马的光背上,左手持缰,右手握着兵器。他的兵器很古怪,又短又粗,远远望去很像我王后挤奶的奶桶。他不急着策马冲刺,摇着缰绳朝我缓缓地走了几步,滚下马扔掉了缰绳,从地上捡起了另一半兵器,步行着继续向我靠过来,我也下马,和他一样不紧不慢地迎过去。我们终于相遇了,他穿着一件盘羊皮袍,袒露出的右臂上划满了伤痕,其中一道从肩膀一直拉到了手腕。

    是熊给抓的。他说。

    您赢了。他说着把砍断为两截的兵器扔在了我脚前。他的兵器是一根长有半庹、粗有双拃合箍的青冈木,留在一截上的末梢把柄像男人的东西似地硬挺着。他一脸的胡不拉茬,大鼻子小眼睛,比我高出了一头,我只能仰着脸去对视。

    我仰着脸说,不是你输给了我,是木头输给了金属和石头。

    你叫什么名字?我继续仰着脸问。

    我小时候有个名字,但被我给忘记了。长大后,我们的苯波给我取了一个新名字,叫坚度 。

    坚度,英雄才能配有的名字,我说,我的这把战斧是全雪域最富有的人送给我的,它曾经被握在象雄英雄的手中,象雄英雄用它把许多雪域以外的人给劈下了马背,我今天想把它给你。

    我又指着身后的大骢马说,它是蕃国最好的马,我们现在要把它送给你们部落。我接着说,这匹马是用来赔偿去年那双耳朵的。我现在相信,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朋友身上的任何东西都是无法估价的,但我们蕃国除了这匹马,拿不出更贵重的礼品。我最后说,我的愿望是,你们部落把这匹马分配给你。最勇敢的男儿,才配有最好的战斧和最快的骏马。当然,更应拥有最好的朋友,我希望能成为你最好的朋友。

    坚度就这样成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从视野里渐渐远去的时候,苯波们的桑烟已经变成了细细的青色,在无风的河谷中垂直上升。我自言自语道,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高的桑烟,看来,长长的和平日子在等着鹘提悉勃野。我的这句话,很快被一名无法控制自己激情的青年给否定了。他是另一个部落联盟的王,他和所有年轻王者一样崇尚力量和智慧,他那急着寻找对手的脾气,把矛头指向了蕃国,他那群争相卖弄智慧的苯波们,替他找到了攻打蕃国的理由,于是,我的门巴朋友骑着我送给他们的大骢马,提着我送给他的大战斧,返回他们的林子不久,那个年轻的国王赶走了蕃国的三十匹马,抓走了蕃国的三个姑娘。他赶着我的马绑着我的人,返回他的部落去了。他的邦国在我们北边,刚好与门巴人的位置相反。他的邦国叫努,用我的仲巴的话说,是蕃国真正的世仇。我的曲列基仲巴于是唱开了蕃努间近百年的恩恩怨怨,我的勇士们牙齿咬得咯咯的响,但我的御前苯波古辛·恰苯唐雅沮丧着脸说蕃国最吉祥的时刻,在桑烟最直的那一天过去了。他就这样给年轻人的心头泼着冷水。我强摁着怒气,直接问他,你是说今年林中的魂魄香柏不够葳蕤,扎玛的魂魄岩峰不够稳固,当玛的魂魄草地不够丰茂,丹木列瓦的魂魄湖水不够深沉?那明年呢?苯波说,明年依然是树不倒岩不塌草不焚湖不干,但桑烟无法升得很高。我说,那个努人不是一只在等待我的雅姆长大吗?他不是要我的雅姆做他的褥子?现在我的雅姆长大了,我要替雅姆拧断那个努人的脖子。

    我的目光扫过气红着脖子的勇士们,最后落在了国舅的脸上,秋天快要来了,你的妹妹该怀上了。斯察的头垂下去。散了吧,今天的议事到此为止,我最后说。说完径自走出大窝棚,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寝殿走去。

    后来就到了秋天,再后来就是冬天,我的王后在冬天之后怀上了孩子。我要兑现对王后的承诺,要成为整个雪域的唯一赞普,要让所有的褚面黑发人成为六部蕃人的朋友,成为来自光明天界的鹘提悉勃野的朋友,要让象雄的金子和松巴的铁运到雅隆河谷中,在河谷中种出望不到头的青稞,在河谷中闪烁出金子和智慧的光芒。

    龙年的春风柔和中蕴蓄着力量,我的国家和百姓把羊群赶向草坡,种子播进大地,歌声带进了男人的血性中,等待着五月的战争。我的敌人也在山脉和草原之外的山脉和草原间,酝酿着一鼓作气覆灭蕃国的和战方略。众臣说得一点也没有错,牦牛六部的敌人不在南面的森林中。在那天早晨议事时,众臣还想说,牦牛六部的敌人一直在北方。众臣还没有来得及说,北面的那个国王仅带着二十来名勇士,赶走了我们第三十匹马,掳走了我们的三个女人,其中两名还颇有姿色。我被迎为蕃王的日子里,雪域进入了多王的年代,仅在我们周边地区,大大小小的王,就有十二个之多。我们的北面紧贴着一个名叫怒古的王,统治着叫做祝秀的一大片土地上的琛氏人,所以我们称怒古为琛王。在我没有来到河谷前,怒古和牦牛六部是朋友,我来到河谷后,琛王和我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的北面的朋友琛王的北面,有个名叫弥巴的努王,他统治着努部九地。年轻的努王替象雄王终日殚精竭虑义愤填膺,他说雅隆河谷中的蕃人用六种不同的仲巴史诗、苯波教义和德邬智慧,对天地日月和来今往古进行着与象雄苯波们观点迥异的阐述,所以他有义务合纵雅鲁藏布江沿岸诸王教训这群无视天神智慧的野人。他的训勉在我尚未到达时就已经开始了,只是没有其他国王跑来同他一起实施这种抢劫奸淫为内容的惩罚。我到达河谷后,他更为蕃人仅靠一句无从考证的古谶,把一个强盗头子拥立为王的荒唐举措,正义之火熊熊中烧,横穿琛王国土径入蕃地抓走了女人赶走了马匹还觉得不解恨,扬言要扒光我身上的衣服赤身裸体地绑送给象雄人。努王又向附近诸王那儿分派使臣,说各部落应该与努结盟而完成合纵来孤立我们。这时,我们的使臣分别去了象雄和松巴两国,去松巴的想得到冶铁技术,去象雄的则想带回一名能掘出地下金子的苯波,人人都知道,金子不仅能使人勇敢和智慧起来,而且能换来雪山之外奇珍异宝。

    尊敬的赞普啊,我们好像已经被包围了。斯察卡沃切说。我没有搭理他,从窝棚的门眺望着鹅黄色的山脉,问穆察阿达道,我的带兵官,你说我们的国家能战胜北国以北的那群野兽吗?尊敬的赞普,我们的国家正在训练六部男丁,男丁的总数虽然比您王后的眉毛多许多,但比您的胡须少得多。我今天头痛得很厉害,我强忍疼疼痛,问了一下确数。他在料峭的风中嘤嘤嗡嗡地给我报了个数字。是一万五千三百零六名,还是是一千五百三十六名,我没有听清楚,反正不会是一百五十三名和六个老人。我接着问,包括朝臣在内?回赞普,包括您在内的所有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人。我的头痛得更厉害了,大脑一片混乱,我昏昏沉沉地说,我们的敌人太多了,这都怪我从前年开始挑衅着四邻,都怪我一掌权就割掉了人家的耳朵。

    我接着还说了许多话,我的话离沉重的大脑越来越远,在唐吉浑浊的史诗余音中行走。我说,所谓门巴人,也是许多年前生息在喜玛拉雅山四周的红脸雪域人,如今其中的骠和掸等部落已经走得离雪域更远了,在遥远的一片片没有冬天、瘴气弥漫的丛林中。如今雪域最北部的象雄人已经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了。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我猜只能用天上的星星来形容了。我的朋友坚度他们的族群,仅仅是离我们最近的几十个门巴部落之一,他们的长相与语言和我们毫无分别,都是说雪域语言的黑发褚面人。

    一提到黑发褚面人,我的话头自动返回到了时下的敌人身上。我不知道是为年轻人打气,还是想说服几个老臣,也许是想说服自己,对大家说,真正与我们为敌的这个努部九地,户数不满五千,与它周围的各部落之间有着很深的芥蒂。党拉苯,你们议会有什么好的建议吗?过去的议会长回道,努人蛮愚悍勇,多数朝臣认为我们胜算不大。我说,那些可爱的老头子除了打击士气之外,就没有提出一件像样的建议?党拉苯说,努人能合纵其他小部落来包围咱们,咱们也可以与更远的各部落结成盟友来孤立我们的敌人。我说,你们回头看一下门外的季节,有一群群候鸟正在从鹅黄色的山脉向我们徐徐飞来,这能说明什么?穆察阿达说,回尊敬的赞普,这说明这些鸟儿都想在最舒服的地方生息。斯察卡沃切说,这还说明今年的五月份,对他们来说天底下最舒适的家园是我们蕃国。我补充道,不仅仅是一群群飞禽,还有许多人的族群,也会隐隐感受到沉默的蕃国才使他们最舒服,才是他们可靠的盟友。我劝诸位不要因为努人的徒劳折腾而幻想出什么新的敌人,所有的酋邦和小国只会观望,两个大国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的仲巴,你说说面对战争,我们还要做些什么呢?曲列基说,议会认为努人比我们悍勇善战,这与我所掌握的史诗内容不甚吻合。努人虽然与我们一样的勇敢好斗,且认为我们是林中的农猎之族,不具草地牧人的骑术。其实我们的男丁都是从三岁开始离不开马的蕃人,他们是长在马上的真正骑士,马在许多时候是人身上的一部分。

    我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按住两个扑闪扑闪的跳个不停的太阳穴,我想结束朝会,说,我们现在几乎用所有的金属铸造了兵器,但男丁至今还得使用石锤与石斧,现在我的满脑子都是铁。松巴人说得对极了,只有冶炼到了铁,才会有吃不完的青稞和打不败的军队。

    可我们至今炼不出松巴人的铁,也淘不出象雄人的金子啊。

    我没有回答党拉苯的话,而对着斯察卡沃切说,我决定让我们每个男丁都织一面军旗,把它插在脊背上。

    我的国舅回答,可是这么一来需要耗费许多氆氇啊,我们还要用粮食和毛皮买金属呢?

    两位大臣,你们没有听懂我的话,我不是在问你们什么。散朝!

    一片片旗帜像不同颜色的云朵,盖过山头和原野,是我在悉勃沃当哑巴的时候,无数次地出现在梦中的景象。我过去招惹了门巴人后想把这种景象从梦里搬到梦外来,但朝臣们认为这样太劳民伤财了,我当时作了让步。今天头痛欲裂的时候我又给说出来了,他们依然觉得莫名其妙,我便悻悻然解散了君臣议事会。

    散朝后回到寝宫,对斯萨雅姆说,现在是春天,许多候鸟从三月的风里飞回来了,你和仆人出去走走吧。说完就上榻躺下,闭上双眼想小憩一会儿。但满脑子都是今天朝会上的琐事,毫无睡意。我从议会长想到了军官,然后想到了国舅和他妹妹斯萨雅姆。我的故乡悉勃沃和门巴一带是整个雪域美女最多的地方,而我的王后斯萨雅姆和那些地方最漂亮的姑娘相比,一点也不逊色,努国年轻的国王从去年岁末以来,一直喊着要抢她去当他的小老婆。但和她过了几天后,我对她越来越提不起激情了,她的身子是冰冷的,动不动会瑟瑟发抖和饮泣凝噎。整夜整夜地抱在卧榻上,我感受不到漫山遍野的草香和渗入花蕊的阳光,感受不到自己进入宁静和煦的风里飞翔起来,感受不不到浑身的血管里有千军万马沸腾起来。我知道我有个睡在一个女人的身边、梦里叫着另一个女人名字的恶习。我曾问过斯萨雅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求我抱得更紧一些。我便死死地抱住她,好像抱着一条鱼。我忽然发现自己在水里,多少年来一直在水里。多少年来,一直在渴望有丰腴的女人在阳光里抱着我。我的鼻子又酸痛起来了,因为我发现自己仍然很孤独。一年前斯萨雅姆把我带出了孤独,但一年过后,我又把她孤零零的扔在原地,自己走回孤独中去了。我听到了抽泣声,那不是我的哭声,是我的女人又在瑟瑟发抖,又在唏嘘饮泣。我仍然在水里,仍然孤苦伶仃。

    我和斯萨雅姆带着国家默默地走到了三月的尽头,牛犊的眼睛里又充满了对四月的期待,马驹在草坡上又欢快地奔跑。巫医说王后怀的是小王子。我说你怎么这么肯定?她怀的也许是小公主呢。巫医说,我当然能肯定,我是巫医。我说你出去吧,你就只配做巫医。然后我回头问王后,你快要做母亲了,你想要什么,我今天就满足你。她又哭了,说我很高兴,什么都不想要。我说你什么都不想要,是不是怀疑我给不起。她停止了抽泣,没有回答。我又说那你不想给我这个快做父亲的人给些什么吗?她说我是个女人,能给你些什么呢?这倒是一句大实话。我对着她的眸子说。

    能说说我晚上说梦话时,提到别的女人了吗?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我又问道,能说出我在乱喊谁的名字吗?

    你说高山下的雪地上有个温暖的女人,她的名字叫桑姆。

    对。她就叫桑姆,但她不在高山下的雪地上,她在一片广阔的青稞地尽头。我轻松地承认道。自从我称王亲政以来,发现那个酋长妹妹的脸和悉勃沃都渐趋模糊起来,终于发现自己多么地牵念着桑姆。我多么的希望桑姆是我的王后。如果说桑姆以外我还想起了谁的话?那就是那个说我不属于帐篷的牧人家姑娘。我想这些事的时候,看着斯萨雅姆的眼睛。她没有流泪,只是期期艾艾地看着我。我再也不敢问她要什么。我知道她所需要的东西我给不起。我把脸侧过去,看着酥油灯光里的牛粪饼。

    你说你要让我当上雪域高原上最伟大的王后。我还会要什么?她忽然冷冷地说,声音里充满着无奈和幽怨。我不敢看她的脸,走到了茅棚门口,仰望着天空。夜已深了,没有月光,蓝幽幽的苍穹里闪烁着颤巍巍的星辰。

    再过三天就是四月了,五月以后的事情谁也难以预料。我只是想多看你几眼。雅姆的声音从后脑勺传来,她也跟出来了。我没有回头,双手摁着太阳穴说,你是女人,除了祈祷,还能做什么?我顺着她给我的台阶而下,不过你放心,五月以后的我,仍然会睡在你的身边,等待我们的小王子诞生。斯萨雅姆欲言又止,我们忽然听见所有的狗吠得凶猛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变得稀疏。几个人在零零落落的犬吠声里扑哧扑哧地跑过来,在寝宫门口大声禀报道,古辛爷回来了。

    从去年冬天以来,我们和努人除了厉兵秣马准备决战外,还派遣大量使臣向四周的国家和部落请求支援。我的古辛恰苯唐雅从遥远的象雄都城驮来了三驮金属。

    恰苯唐雅刚到象雄的那天,碰见努部久地的贡使正在驿帐辞别,人家贡使那一脸的得意深深烙在了鹘提悉勃野家古辛的心头。于是次日被象雄王召见时,恰苯唐雅利用很长的时间为我的建国称王进行着辩解。象雄王听得不耐烦了,说,我从你们连年进贡的粮食和曾经提供过的兵源,知道你们的诚意。你别为那个邬卜剌绕舌了,我知道他那种所谓的赞普,肯定不敢失了做象雄臣子的本分。听说他是个哑巴,这是真的吗?

    他虽然喜欢沉默,但不是个哑巴。他只是对吐蕃政教事务没有太大的兴趣而已。恰苯唐雅说到这儿,开始用更绕舌的话,形象地勾勒出着我的样子。象雄王听罢,笑道,原来是个傀儡,而且是个傻子。我还是不知道你们为何要让他做吐蕃的国王。

    根据神的明示,只有邬卜剌称王,牦牛六部才能更好地为象雄提供兵源和牲畜乃至粮食,才能求得象雄王的垂顾和护佑,才能沐浴到象雄最智慧的苯波大脑中光明的智慧。我们蕃人一直没有驾驭在十二名智者之上的首领,所以谁也没有得到象雄国神圣的松耳石。

    象雄王向后靠了靠,说,如果你们能打胜努人,我自然会考虑那个邬卜剌的名分。昨天听努人说,如果我关心他们,每年会进贡八驮粮食。这个数目是你们的两陪啊!

    努人的犁铧比我们的十倍还要多,如果他们不耽于猎杀野兽,能产出吃不完粮食。我们获胜后,必定用他们的金属铸成犁铧,在我们的河谷开出更多的农田,每年向伟大的象雄王进贡五驮粮食。

    我相信你们的忠诚,只是不大认为你们能斗得过原野上的野牦牛。

    其实他们是水中的鱼蛙,和龙都属于鲁 种,今年是他们酋长的本命年。我们除了兵器匮乏之外,找不到输给他们的理由。

    我相信你,象雄王说,我如果给你们提供一驮金属,遍地苯波的象雄会得到什么回报?

    蕃人如果获得两驮金属,您今年就能得到三十名奴隶,而且从此可以每年从雅隆河谷收到五驮粮食的贡品。

    我为什么不想支持努人?因为他们说要带领周边的所有部落来征讨你们,他们这是在想学松巴。还有,你们始终没有断过朝贡,而他们是今年第一次进入我的王宫的。好了,我给你三驮金属,其中的一驮是铁。我还承认悉勃野邬卜剌为蕃人的鹘提赞普,赐松耳石项链。

    等我的古辛谢恩辞别后,象雄的一些大臣纷纷问象雄王,他怎么洞察出蕃人一定能战胜这场战争?

    象雄王说,他没有说过蕃人能赢努部落,他只是想叫努人学会说话,不要动不动就喊着要去打谁?大家都知道,如果没有像努人这类豺狼欲望的膨胀,内讧正酣的蕃人也不会拥立那个傻傀儡的。

    我听完古辛的禀奏,笑道,象雄人从来不是傻子,很快会明白我们放了麻醉咒。我说这句话后不久,做好了第二次巡游六个部落的准备。

    我的第二次巡游是四月廿九结束的。时间很快进入了夏天,我们双方都倾巢出动,在疆界扎营列阵。我知道已到火候,便叫人把仲巴请过来。魁梧的曲列基进入了赞普行帐,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到了六月末,战争就结束了。他说您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

    你是怎么当上仲巴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从小和我一样离群索居,大脑里没有储存过任何智慧。而其他祭司都从小受到口耳相传,他们的智慧,如果同象雄人一样用文字记载,不知要写上几千张羊皮。我说。

    他说,我的岳父家是个世袭的仲巴家庭,我是他独生女的丈夫。我说许多日子前,我很想叫你一声三哥或四哥,你看我这记性,我竟然不记得你是三哥还是四哥。因为你是我的三哥或四哥,所以叫你当着国家的仲巴。但现在不想这么称呼你了。他说,因为你不想乱了君臣之道。他也许说对了,但我不想承认。我否认道,不是,因为在这场战争中,蕃国要付出很多男人的生命。即使赢了战争,你也得付出自己的生命,只有你的血才能证明自己是赞普的兄长。他平静地说,我知道。只是你不知道你的哥哥除了流血以外还有其它作用。我笑了一下,笑完后极后悔刚才认了这个哥哥。

    你的哥哥还能帮你赢得这场战争。他又说。

    是吗?我倒不这样认为,我倒觉得我才能成就你的英雄梦。

    二哥在努人兵营。他平静地说。

    我张着嘴,合不下来。最后努力地咳了一声,吐了一口痰。说,我听着呢。

    我们已经接上了头。

    琼钦城,松巴的琼钦城。你听说过吧,大哥在几年前在那儿被人给弄死了。他们弄死大哥的时候,大哥竟然变成了一个女人,竟然变成了一个欲望炽盛的女人!

    老大本来是女的。曲列基说完转身要出去。他走到帐篷门口停住了,转过身来说,我是老五。

 

    又是一个牧草如歌羊牛散漫的六月,我站在行帐前的土台上,眺望着朵朵白云和白云下的绿色山脉,然后渐渐收缩视野,掠过雅隆藏布江水两岸的臣民和努人的礼品。我沐浴着雅鲁藏布江畔的阳光,呼吸着江水上空的空气,心却为多日后的象雄城而烦躁不安。战争是从六月初一开始的,到了六月廿四,就虎头蛇尾地收场了,毗连着琛国的大片努人土地,仍未并入蕃国的版图,努人国王忽热忽冷的心和我哥哥的机智决定了战争的节奏和胜负。

    开战前几日,我的心莫名其妙地痛起来,接着开始了长达数日的高烧,浑身盗汗淋漓的我做了个荒唐的梦。我梦见六月初一日那天,我们从边界拔营,撤出了一天的路程,努人看见我们在不战而退,紧跟不舍,结果是远远地离开了他们的山脉草原,一个劲地深入了琛国的草地。琛国的草地和他们的草原一样,遍布着湖泊和沼泽。五月初十,细雨霏霏,努人逡巡不前,他们面对着陌生的湖泊和陌生的沼泽,他们一面派游骑探路,一面按照双方议定的规则,派勇士与我开始了战前角斗。我和他们的勇士单骑出营。达桑老爷送给我的那把战斧,这时握在林子里的朋友手中,我用全蕃仅有的一具犁铧,在纷飞的雨丝和起伏的白雾中,敲碎了那个努人的颅骨。我认为他是年轻努王的第一勇士。但敌人派使传来话说,他并不是努地九部力量最大的战士,他们力量最大的战士是个神箭手,到了第二天会和蕃人中力量最大的人比箭。第二天,雨歇雾收,中午的阳光淌金流银般洸洋在草地上。我单骑出营,与他们的神箭手决斗。下战书的人说,常言道百步射人五十步射牛,但贵国的赞普和我们的神箭手都非常之人,应相隔一百五十步进行对射。我说,我不是什么非常之人,我是天神之子。神的射程起码得是人的两倍,如果你们派不出能在二百步外引弓中的力士,那就直接认输吧。努人当然不会认输,我在二百步之外,用达桑老爷的弓将象雄人拿铁铸成的箭镞,射进了对手的左眼。

    这些情节都出现于我近日的梦境中,我的带兵官穆察阿达无不惊诧地说,真实情况和我梦见到的一模一样。他接着说了此后的战况,此后的战况和我在梦中眺望到的出入很大。努部九地年轻的弥巴王在冷静中调动着他的军队,而牦牛六部同样年轻的悉勃野王却忙着发烧和做梦。我梦见第三天也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阳光一层一层地向朝北的山坡铺上去,双方拔营列阵,徐徐相向移动。还不到中午,我的仲巴曲列基和董部落酋长董仲纳率领两千名红马、红旗军骑士,冲向敌阵,冒着努人的箭雨和飞石冲向敌阵,带兵官穆察阿达率领全军旗帜鲜明地列队紧跟其后,这时也冒着箭雨和飞石冲向敌在阵。我的五哥曲列基身中数箭,最后被一块飞石砸下了马。努人刚才还想从董部落红旗军两翼包抄,但现在来不及了,现在穆察阿达率领的其它五部的骑兵靠了上去。我在远远的土丘上观战,敌人渐渐不支,被我的六色骑兵压了过去。烈日当头,我满脸汗水,我知道我们快要胜利了,从侍卫手中接过盛在糌粑捏成的碗里的酸奶,先痛快地喝下去,然口大口大口的吃掉了糌粑碗。再抬眼眺望时,看见努人全线崩溃,争相逃亡。我知道是我的二哥,在敌营中散布了恐惧和混乱。二哥名叫竹卓,是与龙偕行的意思。我母亲生他的那个中午,层叠的滚卷的乌云快要碾到地面上来了,我二哥在电闪雷鸣中生在了水花四溅的草地上,所以他叫竹卓,他是伴随着电闪雷鸣的飞龙来到人间的。他如今竟然漂泊到了努人部落,竟然当上了努人年轻国王的贴身勇士。努王属龙,他竟然在遥远的他乡也当着与龙偕行的竹卓。我想到这儿激动不已,转过脸,对身边的传令兵说,叫全军继续追击,直至烧光他们家乡的窝棚和帐篷,降服所有的男人,抓住所有的女人。等传令兵策马跃出后,我对另一个传兵说,你去给带兵官说,一、投降者免死;二、能活捉努王弥巴者,根据英雄虎律,会获得牦牛六部建国以来最大的荣耀;三、若有畏缩不前者,根据懦夫狐律,要让他的子子孙孙门口悬着狐狸尾巴。

    这时候我醒了,等在病榻旁的带兵官说,从我射死对方射手的那个中午开始,大片的云团急不可耐地重新滚到了那片草地的上空,连绵不断地下开了十多天的霏霏淫雨,所有的湖泊水洼都涨起来了,所有的沼泽都晃动起来了,我们被雨声和雾气包围了,我们的侦察兵大多有去无回,摸回来的那几个说,在数千步以内除了滚滚的白雾、分割成无数片浮在水面的草皮和越来越昏暗的光线,什么都没有侦察到。那时候天快要黑透了,牦牛六部发现自己脚下的草地也浮起来了,牦牛六部男丁们发现要连夜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了,牦牛六部的赞普还在高烧中说着满嘴的胡话,牦牛六部的敌人国王属龙,以阴霾和雨水展现了水神鲁似的强大神力。牦牛六部于是谨慎后撤,在茫茫无际的雨雾中,牵着战马赶着驮牛,光着脚板朝雅隆河谷方向走了五天,他们的赞普在高烧中发布了驻扎的命令,然后继续着高烧和胡话。到了第十天,他们的赞普方从高烧中醒过来。

    他们的赞普一醒过来傻乎乎地问带兵官,捉住努王弥巴了没有?他们的赞普还认为敌人在明媚的阳光下给打败了呢,他们的赞普看着面无表情的带兵官没有反应过来,听到了满世界的哗哗哗哗声,这使赞普自己倒反应过来了,原来明媚的阳光在梦中,原来溃逃的敌人在梦中,原来梦之外的蕃人只有呆板的表情和连绵的淫雨。

    原来我做了个灼烫的梦,原来我的梦输掉了这场战争。我自言自语道。

    我们好像还没有输掉战争,这几天的战争被雨给代替了,人间的游戏被老天爷给代替了。穆察阿达说。

    我说老天爷才懒得替人们玩游戏呢,我们的战争还在进行中,我们的脑子里还得把雨水继续装下去,那就会忘掉了我们的敌人,被我们忘掉的敌人这时肯定进入了雅隆沟,这时在俘获着我们的妻儿老小。我正说到这儿,斯察和恰苯唐雅等人走进了帐篷。我的古辛好像听到了我刚才的话,安慰我说,早已派勇士回国作了安排。我问古辛,根据你的判断,这雨还会下多长时间?他说这雨马上就要停了,现在赞普醒了,阴沉沉湿漉漉的日子快要过去了。斯察说,古辛这几天最累,既要跳神念咒和主持各种祭祀活动,又要跟大家一起行军,他这几天累坏了。我说,现在我醒了,他可以休息一会儿;现在我醒了,我可以主持止雨仪轨,我劳累中的古辛可以休息一会儿。

    扯天扯地的雨水到第二天才给止住。第二天下午雨终于停下来,黄昏时分天放晴了,所以从第三天开始,努、蕃二部间的雅鲁藏布沿线,再一次迎来了阳光灿烂的日子,再一次寻找着厮杀战场。我看见阳光头又痛起来,我抱着头大声喊道,追,追,别让弥巴的头滚到天外去!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氤氲的雾气很快散尽,大面积的绿得耀眼的草地随艳阳铺展开来。到了下午,戎察果礽说连日的淫雨使大地上净是积水,使积水间的草皮在地下的稀泥或水面浮动,我们每踩上去一步,觉得草原在太阳下晃动,觉得所有的草地都变成了沼泽。说我们的穆察阿达带着三十名最凶猛的勇士跨上轻骑追击逃敌去了,我们的六部酋长带着所部人马追击逃敌去了,我们的曲列基仲巴于昨天单枪匹马奔向从黄昏的视野中渐渐消失的敌军中去了。我们的仲巴竟然冲到勇士们的前面去了,我们的勇士们和主力间已经拉开了十支箭的射程,我们在淫雨和雾气间迷途未返的几十名侦查游骑,天放晴后依然没有回来。戎察的这些话是用他那沉雄的声音唱出来的,骑在马背上向前缓缓移动的我身子依然很虚弱,戎察的歌声使我视野里泛着耀眼水光的草地摇晃起来。好了别唱了,你再唱会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唱进阳光里去了。我打断了他冗长的禀报。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但草地依然在我的眼前明晃晃地动荡,我赶紧用双脚夹紧马肚闭上了眼睛,草地带着它的光芒在我的脑海里旋转起来,我哇的一声把不久前喝进去的酸奶吐出了一大口,我接着断断续续地哇了很多声,并从咽喉发出了许多其它的艰难的声音,终于把那半罐酸奶全给吐出来了,丢进去的那点糌粑也随着酸奶吐出来了。戎察等朝臣和巫医,马上扶我下马,我的袍子前襟到马背都是呕吐物。我被臣子们搀着一屁股坐在了中午覆盖在泡酥的泥土上的草地上,我身边只有四五个朝臣和七八个仆从。仆人们赶紧从马背抽下毡子垫在了我的屁股下。

    其他人呢?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

    回赞普,他们追击逃敌去了。戎察替大家回禀道。

    古辛和国舅也去了?我问的是御前苯波恰苯唐雅和国舅斯察卡沃切。

    他们从前天黄昏就连夜赶回去了,他们正在王宫里忙着整套宗教仪轨和世俗琐事。

    我尽管不知道他们忽然扔下战事和赞普,跑回雅隆沟去忙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但没有急着追问下去。我身边的人们继续忙碌着奔跑着,我很快又住进了他们紧急搭起来的帐篷里。我看见大地又不晃动了,我的五脏六腑也安静下来了。朝臣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跟我谈着一些琐事,他们说话很谨慎,我听得很费劲。他们把每一个意思砸成若干碎片,一片一片地塞进我脑子里,使我刚停止眩晕的脑袋又闷热起来。我说,你们别说了,等明天我会做出决定的。

    等过了羊卓雍措湖,我会让蕃人缓一口气的。我自己缓了一口气说。

    尊敬的赞普,羊卓雍措湖早就过了,它早就被我们扔到脑后去了。

    我合上了自己的嘴唇,靠在身后皮袍和毡子摞成的靠背上,又闭上了眼睛,我一闭上眼睛再也没有说话。我的朝臣们见我不说话,也渐渐沉默下去。仆人们不断地擦着我额头的汗珠,不断有人从前方回来,带来了态势的每一个变化细节,他们禀报态势时我没有说话,他们请求谕令时,我依然没有说话,帐篷里的热气渐渐退下去了,我忽然想吃点东西了。

    我又喝了半罐酸奶,丢了四口糌粑,我用手背朝巫医方向扇了两下,示意他退出。巫医出去了,我问朝臣们,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仲巴是我哥哥的?他们没有回答。我又问,努部九地的王弥巴为什么忽然又要逃跑又要乞和?他们说因为我的神威,我这几天貌似发高烧,其实在攀着天绳返回光明天界,让天神们的怒气都洒在了敌人身上。我想说,努王弥巴身边有个竹卓,他会成为未来的努部落酋长,旋即又觉得为时过早,换成了另一句话。

    蕃人真该缓一口气了,但战争还没有结束。只要努部落没有并进蕃国,战争不会结束,我们明年再来吧。就这样,战争就消停下来了,到了第二天,我看着对手送来的礼品,一言不发。

    努人的礼品是一百匹马和一具犁铧。

 

【作者简介】

    月氏亶策,男,藏族,曾用名卓尕次力、卓格才让、旦正才让,甘肃卓尼人。1997年毕业于甘肃教育学院中文系,2008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藏学院。有《殊胜赞注疏》、《珀东班钦传》和《洛赛嘉措尊者传》等二百多万字译著,及部分小说与诗作。

 

 10.雍布拉康

 

    秋季发起的二征尼洋河进展顺利,年幼的尼洋王尽管在他的母亲和德、茹 二臣的辅佐下进行了殊死抵抗,无奈骨头、石头和铜碰不过坚硬又锋利的铁,三千名男丁挡不住坚度、穆察和斯巴的三路进击,战斗进行到第十天,德、茹二人脖子上系着绳子来到斯巴前请求和议。斯巴说,别看这次你们死了那么多的人,丢了那么多的土地和牲畜,我们的损失远远高过了你们,你们罪恶的木头、石头和骨头让我们的上千名汉子丧失了生命,让我们的坚度和穆察两名最优秀的将领离开了人间,你们真的想要和平,你们的赞普和她的母亲就应该到鹘提悉勃野前去请求。于是,十天后斯巴引着尼洋三族的娃娃主子和他的母亲及重臣都带到我的窝棚前来了,娃娃的母亲说,只要能让尼洋三族存续下去,她和她的儿子愿意作鹘提悉勃野的奴隶。我指着那个八岁上下的娃娃问,他的父亲是谁。那女人回答道,他的父亲是天神之子,不在人间,早已回到光明天界去了。我问,他在人间的时候叫什么?女人说,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不是那个努人。

    看他的年龄也不像,我相信你。我不会让你们母子做奴隶的,赞普和赞普的母亲,都来自天界,怎么可以在人间为奴呢?你们回去后继续做你们的赞普吧,我只要你们一半的地盘和人口。半个月前有个叫仲木的罗卬王,他跪在你现在跪的地方,也说了和你们一样的话,但我最后还是放回去了,我只要了他的一半土地和属民。我之所以连续原谅我的敌人,是因为我的岳父希望我是一个宽厚仁慈的人。我的岳父是我在人间见过的最仁慈的国王了,他相信文字比铁器伟大,他带着这种信念回到天界去了。

    我说到这儿禁不住流下了两行眼泪,这好像是我来到河谷后的第一次流泪。我的这两行泪水是流给我娜穆穆的父亲的。我们捷报频传的日子里,我的岳父猝然升遐。他临行前还念念不忘他的女婿,他无不遗憾地说,最使他感到迷茫的是,他的女婿宁愿要杀人的铁器,不愿要救人的苯教,他在人间的最大遗愿是,他的女婿未能修筑一座全雪域最雄伟的神庙。然后他连连喊着塞康赛康赛康 ,攀上了从光明天际垂落下来的天梯。

    尼洋河岸的群臣回国后不久,我忽然想起了几个老头子。忽然想起了那六个仍在修洞里等待我的召唤的擅长德邬的老头子,我对斯察说,这么长的时间里,我竟然忘记了你有几个老朋友仍然在修洞里念咒,你现在去给他们传达我的王命,说他们的罪孽已经赎清了,让他们回到窝棚中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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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老臣戎察死在了戎隆的草甸子上。戎隆的草甸子曾经是一片片青稞和元根次第铺开的农田,农田两面的山坡上盖着错落有致的石屋,歌声从石屋飘过麦芒和元根叶片,招惹着对面山上的男人或女人。而现在这儿既没有歌唱的人,也没有传送歌声的田地,现在这里只有茂盛的杂草和一堆堆乱石。戎隆带着桑姆和八哥永远地消失了,那个邬卜剌第一次靠近女人身子和第一次杀人的地方,已经变成了荒无人烟的草地。想必那个将帐篷、平房和宫殿梯次盖向山顶的松巴颇章山,也和戎隆一样,带着它的女王永远离开了雪域。

    去悉勃沃。完成戎察的葬礼后,我急不可耐地说。于是,我们随向导又开始了翻山越岭,穿沟涉水,足足走了半个月,才走进了悉勃沃地界。在我的记忆中,从戎隆到悉勃沃只有一天的路程,而这次却足足走了半个月。我问我的向导,悉勃沃和戎隆之间真的隔着这么多的山水丛林吗?我记得没有这么远啊!向导说,赞普啊,您的那条路我找不到,我知道的这条路,就得走这么久。向导接着说,赞普啊,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戎隆,我们安葬戎察老爷的地方是一个荒无人烟的草甸子,那里既没有农夫,也没有农田,那里就是一个荒无人烟的草甸子。向导用马鞭把柄,指了指对面山腰堆集在针叶林与阔叶林相交处的窝棚群,说,到悉勃沃了。

    到悉勃沃了,我说,幸亏悉勃沃依然存在,不然连我自己都也就不存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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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们看了曾被我记忆为宫殿的岩洞,那个岩洞夹在几座窝棚中间,只有我肩膀高的洞门被一张大石板盖住了,我又在这个岩洞下方找到了一口小洞,洞口依然盖着石板。我问悉勃沃酋长,这是什么地方?

    是您当年的修洞啊,尊敬的赞普! 他的回答使我的眼前又闪开了重叠的白花花的方形阳光。我马上闭上眼睛说,咱到圣泉边看一看。我拉着娜穆穆的手,来到了草甸子上鸟卵形灵石旁,对身后的卫士长说,你把它抱起来,从肩膀上扔过去。卫士长把马的缰绳和腰间长刀递给别人,一弯身把它抱在了膝盖上,很快直起身子,等把它推到右胸上方时,侧着脖子一使劲,从肩膀上扔过去了。我从石头上跨过去,走到了圣泉边。所谓的圣泉原来是一泓静静的水潭,我抓着王后的手伸出脖子,想见到潭底的卵石。潭水绿汪汪的深不见底,我只见到一个中年男子的脸,他的鬓角有几根白发。我说,再过三个月,今冬的第一场雪要飘落到雅鲁藏布江面了,咱们回去吧。

    回雅隆河谷的路上,我问与我骈行的娜穆穆,那晚的篝火旁,你和苯波们到底唱了些什么?她说苯波们在唱史诗,她只是在每节句末和几声号子而已。我又问苯波们的史诗内容,她说他们唱的是鹘提赞普当年在悉勃沃的事迹。说完她学苯波们的唱腔哼起来。我说不用唱得这么全,你就简短地说一下它的大概内容就是了。她压缩后的内容依然很长。我说还是太长了,你能不能再弄短一点?她说再短就没有了。我说没有了就好,我不希望悉勃沃人记着我。她笑了,她说,鹘提悉勃野竟然不希望悉勃沃记着自己?他们什么都可能忘掉,就是不会忘了你的名字。他们的歌中会唱,神鸟大鹏落到了人间,因悉勃沃的山沟太窄了,无法容纳神鸟无限宽阔的翅膀,所以它飞到遥远的蕃地去了。我说,你刚才不是说再一压缩就没有了吗,怎么现在又有了?她继续笑道,该有的,即使说没有了,仍旧会有的。所以呀,在这么美好的日子里,你根本不用为哪个东西会忽然会没有了而担心,你反而要为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有了而操心了。

    我知道她后面的那些话说的是吉、藏间的战争。我们一回到河谷,得悉那场战争刚刚结束,局面正如娜穆穆所说的那样,藏王彤噶尔愿意遵循罗卬和尼洋二王例,将其一半的国土割让给我,而本来属于我盟友和战胜国的吉王莽波的全境也在我军队的控制下。我派洛为使臣,给莽波说,当年你被仲木欺负的时候,我做为你的盟友,发兵打败了你的敌人,活捉了逃亡松巴搬救兵的仲木,结果我从你那儿什么好处都没有捞到。我今天又帮你打败了彤噶尔,如果还什么都得不到的话,我没有东西用以告慰战死在异乡的勇士们亡灵,我没有东西用以抚慰征戍在异乡的勇士们的心灵,我没有东西用以证明我盟友的良心,我没有东西用以供祭各路当方神和光明天界诸神……洛很快就回来了,他只带了莽波的一句话:我是个有良心的人。于是,在我的羊皮地图上,吉王三分之一的领土和藏王二分之一的土地划给了蕃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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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心头掠过一丝冷气,我忙对身边的觉恰噶尔说,这个人太痛苦了,你应该帮帮他,难道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吗?觉恰噶尔说,这时候只有鹘提悉勃野才有办法救他。我说我没有办法。他说您有办法,您只要睁开双眼,您就有办法了。我说我的双眼一直在睁着呢。他说,您没有,您一直在闭着眼睛,不信您试着睁开一下。我试了一下,果然睁开了眼睛,我发现我躺在雍布拉康的卧榻上,前面的柱子上绑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苯波。

    我又发烧了,一有大战事我就发烧。我说。

    现在战争结束了,我们的联军在明媚的阳光下打败了奥雍迦瓦的松巴军,我的哥哥斯巴对我说。雅鲁藏布江两岸十二国的国王在我的卧榻周围站成了一个半圆形。我说我鹘提悉勃野刚刚做了个梦,梦见雅鲁藏布江面黑云匝地白浪滔天……

    您应该说我聂赤赞普。达波王芒波杰说。

    聂赤赞普?

    是聂赤赞普。诸王一起说。芒波杰接着说,您在青瓦达则宣布完法典,我们这些小王用后颈轮流把您抬回雍布拉康,并献上了聂赤赞普这一尊号。您是雅鲁藏布江盟主聂赤赞普。我们把您抬回雍布拉康不久,奥雍迦瓦就带着他的妖术和军队开到了吉曲河畔,您带我们打败了他。我有些不敢相信,便问绑在柱子上的苯波,您是谁?

    奥雍迦瓦。他说。

    我是谁?

    聂赤赞普。他说。

    你也认为我是聂赤赞普?

    别说我,就是飞禽走兽、花草树木都知道您是聂赤赞普。

    你那个脸上带痣的将军呢?

    被你给斩首了。他是松巴的灾难,他脸上的痣是我奥雍迦瓦的灾难。现在他死了,松巴的内乱就要结束了,他脸上的痣也被您的侄儿给挑掉了,我奥雍迦瓦也就安静了。

    你知道我怎么处置你吗?

    您会放我走的。

    我不会放你的。

    您会的。

    好吧,现在就放你走。

    于是我放了他,让他回去当一个本分的苯波。

    奥雍迦瓦走了,我们该干些什么?到了次日,我问诸王。他们都说应该去象雄祭拜冈仁波切。

    一个月后,桑烟从冈仁波切脚下升起来了。我仰望着乳白色的成团滚动的桑烟,看见在高高的天际,有一根长长的天绳垂直而下。又过了半年,有个叫聂赤赞普的国王将要抓着它缒回天界去,他上到一半的时候,会从澄澈的高空俯视到,几个苯波把一个年轻人拥进了雍布拉康宫,恍若许多年前他自己被十二个长老拥进了一座窝棚。他还听到那群人对那个青年说,您是天神之子聂赤赞普和天女娜穆穆的儿子,您是天神之子穆赤赞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