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复联4”上映,影迷圈里却有不少人在讨论“撞死了一只羊”,超级英雄拯救地球虽然激动人心,“撞死了一只羊”却未必不是一个大事件。电影《撞死了一只羊》全国公映前就被邀请到十几个城市去路演,看来国内影迷期盼这部电影很久了。看了这部电影我就明白了它与“复联4”同时上映看起来是巧合,实则有一点天意。拯救地球当然是大事,但是如果不能拯救自己何以拯救地球呢?万玛才旦的电影《撞死了一只羊》就讲的是一个人救赎自己并与伙伴相互救赎的故事,而撞死了一只羊这件事就是促使他能够去接纳真实自我的生命事件。
电影中,两位同名的金巴相遇,就像一个人遇见了自己的影子,又像照镜子,因一念善心互相怜悯。因为梦境,他们的深层潜意识交融为一体,杀手金巴的苦闷在司机金巴这里得以释放和救赎,而司机金巴因撞死一只羊的罪恶感也在与杀手金巴相遇的一系列经历中释怀。这个故事将所涉及的梦境与现实、布施与救赎、生命与轮回、信仰与世俗等等主题融合进一部86分钟的影片。可以想象这部电影所具有的雄心和艺术形式上的创新。
但是想要万玛才旦的电影更走心,作为观众还需要更用心,它不仅是审美层面的,还蕴含了更为独特的文化观和生命观。万玛才旦的电影多次荣获国际电影节大奖,是被业内看好的国产影片潜力股。不过虽然赢得了专业人士的好评,但国内普通观众却反应平平,这多少让粉丝们有点遗憾。如今《撞死了一只羊》遭遇强势来袭的“复联4”让影迷们不禁有点担心。能否走进万玛才旦电影,在一定程度上反应的是观众对本土对西部文化的了解,不妨将万玛才旦的电影代表作做一个梳理。
从《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等》《塔洛》到新作《撞死了一只羊》,万玛才旦的四部代表作品的叙事模式都是“在路上”,都嵌入了一个戏中戏的故事。这种戏中戏的套层结构是一种复调式的、反思型的叙事艺术。万玛才旦显然是一个具有高度叙事自觉的人,《静静的嘛呢石》围绕小喇嘛回乡过藏历年的经历,呈现了他穿梭于寺院与世俗生活之间所感受到的种种变化;《寻找智美更等》通过电影摄制组寻找演员的过程,体现出藏地精神传统的变化;《塔洛》通过主人公的空间穿越重点展现了文化身份变化与认同危机;而新作《撞死了一只羊》则是司机金巴的一次救赎之旅。这四部代表作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力图探索现代人的心灵救赎之路,并为其未来发展趋势做出富有意义的预见。这种叙事隐含着典型的“寻找”母题。
像《寻找智美更等》这样的电影虽然是通过道路的延展来展开叙事的,但其他三部电影中所嵌入的故事文本又是如何与道路联系起来的呢?很显然任何想要将万玛才旦置于西方电影理论阐释框架内的研究都会遮蔽他身上的本土性。就像某些评论者所说的,万玛才旦是青藏高原上自己生长出来的导演,他的电影叙事不仅是个人经验的表达,也不仅是电影的叙事艺术探索,而是他置身其中的一种文化经验的自发叙事。作为第一个进入电影领域的藏族本土导演,万玛才旦的影像叙事本质上是一种文化叙事。而这种戏中戏的套层结构正保证了影像在主客位双重视角之下诠释藏地复杂经验的可能性。
主位视角是一种局内人或当地人的现实观,强调文化内部的多重现实观念;而文化内部不同的现实观之间往往是对立冲突的,这时就需要一种局外人的视角(客位视角)来构建一副经验的整体地图。而“戏中戏”式叙事就是一种由主位和客位视角交织而成的叙事方式。虽然万玛才旦的电影不是纯粹的影像民族志,但他所采用的电影叙事自带这种属性,因而也具有了多维的意义,需要观众更广阔的文化视野。
万玛才旦以一部《静静的嘛呢石》为人所知,镶嵌于其中的戏中之戏就是藏戏《智美更等》和《西游记》。《智美更登》是一部源于佛经故事的传统藏戏,故事讲述了智美更登王子的乐善好施。正如所有宗教经典一样充满隐喻,这个故事借助象征凸现的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种逐渐放下外物的心路历程,一段经由世间险恶和魔山考验的超越之路,指向了智美更登从人性向神性,从有我到无我的一种愿力和精神升华。《静静的嘛呢石》通过小喇嘛穿越寺庙与乡村,在神圣与世俗生活的转换中,以他的文化内部眼光呈现了传统与现代、世俗与神圣交织的现代藏地生活。万玛才旦说:“每次看《智美更登》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尤其是一些旋律一直萦绕在我心里。”这部戏就像是关于万象人生的隐喻,扎根在了万玛才旦生命之初的认知里,形成了他后来对于世界的根本洞见,以及反复讲述这个故事的言说冲动。就在他拍摄电影途中还碰到一个村庄在演这个戏,他“当时特别感动,有很多特别的感触,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意识到《智美更登》里面蕴含了一种民族精神。”万玛才旦的电影反复表现的正是这种慈悲布施的民族精神,这几乎贯穿他所有的电影,而这正是当下社会所需要的博爱与无私精神。如果说《静静的嘛呢石》中的戏中戏《智美更等》代表着藏族传统文化精神,那么电影中出现的《西游记》却又象征了这种佛教精神与世俗、与汉族文化的奇妙糅合。似乎这个主要故事之下还有其他故事正在生长,等待万玛才旦去发现去讲述,后来就有了电影《寻找智美更等》。万玛才旦的故事始终在多元视角和对话中展开,力图探索到更为深广的人性层面。《塔洛》这部电影中所嵌入的《为人民服务》这个文本意味深远,牧羊人塔洛没有读过几天书,但他牢牢记住了这篇文章,几十年过去了他还能流畅背诵,电影开篇就是他长达五分钟的背诵。《为人民服务》具有它特有的时代文化印记,可以说代表了一代中国人的记忆,而它其后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与智美更登精神是完全契合的。塔洛的超强记忆力于他而言变成了一种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这部电影虽然表面提出了身份认同问题,但在更丰富的象征层面却指向历史与当下之间的某种复杂状态。历史就像一条河,流着流着,变成了浅滩,让人叹息。万玛才旦以他敏锐的艺术直觉,探索了这种无法界定的富有意味的“浅滩”,他的文化使命就是借助电影让这种民族精神流传无阻。
再回到万玛才旦的新作《撞死了一只羊》,对照原著可知,电影是根据次仁罗布小说《杀手》改编而成,同时作者加入了自己的小说《撞死了一只羊》中的一些情节。可以说这部电影的两个背景故事是互为嵌入文本的,如此改编后故事主人公就变成了互为镜像的两个人。两位主人公的名字金巴都是活佛所起,在众生平等的慈悲精神观照下,撞死一只羊和杀一个人具有同等激发人物行为动机的力量。
梳理至此,我们发现万玛才旦此前的电影重点强调人在反差巨大的文化空间中的心理挣扎,而这部新作《撞死了一只羊》却将时空环境刻意做了模糊处理,将戏剧冲突从人与环境的冲突转变为人的内在冲突。这部电影可以看作是他个人创作史上很重要的里程碑。《撞死了一只羊》如今全国公映,如何在商业片和西方大片的包围中去看待这部影片的意义?对于普通观众而言,如何走进这部电影从中获得心灵力量?在我看来,要很好地理解这部电影,就要去了解万玛才旦的其他作品,以及他身后的民族和传统文化,正是民族的古老精神支撑他走到今天,走向世界。而这正启示着我们每一个人找到文化自信的可能。金巴在藏语中是布施的意思,这部电影所营造的梦境何尝不是对观众的一种布施。
韩春萍,女,长安大学文学艺术与传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文传学院路域文化研究所所长;文学博士,主要研究中国当代多民族文学。在《光明日报》《民族文学研究》等报刊发表论文与评论40多篇,部分作品被光明网、中国作家网等多家有影响力的网站转载。主持陕西省社科基金项目和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各1项,参与国家和教育部项目2项,主持完成校级科研项目4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