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王志国是通过博客留言,大约2015年12月份吧,我留言说诗集《风念经》在网上无法购买,可否直接寄我一本,并发个账号,打款过去,他回复说马上邮寄,不久就收到了,不提账号的事。因为长期关注王志国创作,他的新作,中国作家协会2015年度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诗集《春风谣》出版不久,第一时间就网购了,美中不足的是没有作者签名,他知道后,又快递了一本。翻开扉页,在签名处,盖着两枚章,一枚是笔名藏雪,一枚是王志国。目光向左,是作者照片和简介,脸圆耳硕,笑容璀璨,一脸慈善,像尊弥勒佛。
《春风谣》收入诗作154首,200多页,是近几年王志国诗歌创作的一个小结,我们从以下四方面作简要赏析。
远去的童年
在我家小区有一所名叫“童乐”的幼儿园,经常有白肤黄发或黑肤白牙的老外出出进进,是给小朋友上外语课的,这里收费一年好几万。每每早晚,小区门口和院子里到处是接送孩子的车辆和家长,无数次看到一个个孩子被家长牵着手,大人一脸慈爱,孩子蹦蹦跳跳,这些小皇帝和小公主,被家长迎来送往,让我等羡慕不已。作为七零后的农村人,大多没上过幼儿园。王志国也一定很羡慕,不自觉会想起童年吧!来看诗作(《屋顶上的星光》):“煤油燃尽∕家里唯一的灯盏熄了∕暗淡的灯芯,像一个怕黑的孩子∕战栗的心∥突然围拢的黑暗∕像一层又一层结痂的疤∕包裹着微小的疼∕唯有漫天星光∕像一朵朵灿烂的灯花∕开遍了天涯∥顺着木梯往上爬∕和屋顶的星光坐在一起∕等父母从远方回来∕那一刻,只有冰冷的风吹着我∕孤单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漆黑的夜晚∕不是所有的孤单都有人安慰∕不是每个人的童年都有温暖的怀抱∕那一夜,屋顶的星光∕披在我的身上,一个七岁的孩子∕无助地坐在屋顶,像一个没落的王子∕提前领受着人类的孤独∥直到山的那一边,一盏由远及近的马灯∕悬着一颗颤巍巍的心,吱吖一声∕推开家门,最温暖是母亲那一声焦急的呼唤∕把我从冰冷的星空喊回了人间”。这样的场景我很熟悉,可以说亲身亲历,小时候,父亲在一百里之外的乡镇上班,母亲给农业社种地挣工分,姐姐上学,哥哥给队里放羊,四岁大小的我,照看两岁左右的弟弟,渴、饿、冻是挥之不去的记忆,我们像两颗在村头巷尾滚来滚去的洋芋,困了累了,走那睡那。最大的愿望是等着黄昏时分母亲疲惫的身影出现,看着弟弟摇摇晃晃地跑过去。王志国这首诗没有使用更多的修辞,只是像讲故事一样娓娓而谈,聊黑暗、聊孤单、聊胆怯、聊寒冷、聊期盼,给读者一个身临其境的感觉,合理而真实,亲切而生动。
继续看(《突然想起九岁时一个人在夜里回家》):“在黑夜里穿行,手电筒的光忽闪忽闪∕像一滴露水,落进漫无边际的寂静里∕四周一片漆黑,只能听见脚步声∕顺着小路急促地从身后响过来∕在数次转弯后,蜿蜒的山路∕终于将小光点浮了出来∕远远地就能看见老屋门口有一堆红红的火光∕快要迈进家门,才看清是母亲∕手执一个快要燃尽的火把,在等我”。与《屋顶上的星光》相比,同样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是没有依靠的孤单,是高原之夜呼呼风声和凄冷。不同的是他在路上,母亲在家里;作者是深夜里急匆匆地回家,母亲是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急地等待和担忧。这样的经历应该很多人有过:崎岖的山路,无尽的黑暗,悉悉索索的声响,远处荒坟上的磷火,脑海里不停闪现着人们讲述的各种各样关于鬼怪的故事,这个时候最期盼的是尽早看到灯火,走进村寨,跨进家门。我们能体验到王志国“远远地就能看见老屋门口有一堆红红的火光”的心境,也能感受到一位母亲深夜终于把孩子领进家门,把悬着的心放下,如释重负的轻松;能想象到炉灶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能看得到孩子狼吞虎咽吃饭的情景,能听得到一位慈母一次又一次提醒着“慢慢吃,别噎着”的声音。
我们再看一首诗人同样写童年,但却又不一样的诗作:(《落在夜晚的雪》):“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落进了夜晚的村庄∕纷纷扬扬,慢慢掩去了村庄的模样∥唯有村口李财旺家的灯火∕那么耀眼,像一个人流泪的眼睛∥鞭炮声中惊醒的村庄∕所有的雪都化了,大地干干净净∕唯有李财旺家门口,白雪堆积∕身穿孝服的人,正在从远方向这里聚集∕为他的娘奔丧∕所有的亲人都红着双眼∕李财旺在人群中穿梭,这个八岁的孩子∕从此孤独,像一朵无助的雪花∕经历这一夜的疼痛∕他的娘,也就从他稚嫩的眼睛里∕流着泪融化了”。看了这首诗,脑海里不自觉的浮现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来:“全世界的幸福都抵不上一个无辜孩子面颊上的一滴泪水”。是的,死亡是人生之大苦,但也是人世间最大的公平,任何人都免不了一死,但是撇下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而死,对于孩子和母亲,都是灭顶之灾,是人间最大的悲剧。在人群中穿梭的李财旺,可否泪眼朦胧?可否装下现场很多人怜惜的目光和深情地安慰?可否做好了今后面对繁复人间的思想准备?诗人心怀悲悯,同情弱小的侠骨柔肠就出现了,李财旺的痛就是他的痛,李财旺的忧伤就是他的忧伤,李财旺今后注定的悲苦就是他最大的担忧。
梵呗之音
喜欢阅读王志国的作品,不仅仅是因为他瑰丽纷呈的想象,含蓄蕴藉的表达方式,而是更喜欢他作品里不时出现氤氲馥郁的藏香的味道,盈涌着古刹寺庙浑厚的法器声,这些元素或雍容不迫,或袅袅上升、或缓缓流淌,这在当下江湖险恶、滚滚红尘里竞争激烈、尔虞我诈的今天,能平静我们的心绪,能看淡云舒,即使是短暂的,也是那么弥足珍贵。比如(《向神的一天》):“适合寡居,适合沉默∕适合尖锐的与自己探讨众生之轮回∕让满身的俗欲在梵呗声中∕彻底安静∥这一天,我不关心窗外的风声和时光的流逝∕不再思考生活的艰辛如何从我的命里∕拿走青春和微笑,留下疲惫和坚韧∕不再思量生命的重量∕终于相信,总有一个地方∕保留着我们的眼泪与梦想∕那里,桑烟缭绕,佛龛敞亮∥向神的一天∕我在佛前写下一首诗∕慰勉苦难的肉身∕在酥油灯前反观内心∕用佛之大静∕濯洗蒙尘的前半生∕让神灵加持世界”。青藏和青藏的很多人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论快慢,不论早晚,都要围着寺庙和白塔煨桑、转经、磕长头,信仰已经成为生活当中的一部分,他们普遍对物质的欲望奢求不高,清淡平和,谦逊克己,不像我们一样欲壑难填、索求无度。这也就是近些年很多人在社会上受累受挫、遭到打压排挤、厌烦了你争我斗的日子之后,总要去青藏高原旅游、生活一段时间,徜徉在那片空灵之地,寻求一种精神解脱的原因吧。
再如(《跪在佛前的人》):“香火的灰烬是用来绝望的∕酥油灯微弱的光∕除了照亮卑微的尘世∕有人知道∕它还照亮了什么∥那么多人手捧经卷,跪在佛前∕把心掏空,把悲伤暂时放在身外∕在梵呗声中取静∕寂静啊∕寺院、经堂,络绎不绝的信徒∕平分着这人间大静∥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更不清楚他们有着怎样的苦难需要普度∕我只知道他们都是有心事的人∕内心的包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为别的∕只为呼吸这里澄净的气息∕在内心腾出一点位置∕好揣下那些生死也放不下的东西∕继续赶路”。在那片高耸而广袤的土地上,藏民族始终以不同于其他民族的神性方式,感召着族人神语意三身的回归,一两千年来,信仰与虔诚慢慢构筑了他们刚毅儒雅、和善谦微的民族性格;在那片神奇神性的土地上,到处都有长头和朝圣、住锡和加持、摸顶与赐福。人与神、人与大自然时时刻刻进行着交流和对话,“那么多人手捧经卷,跪在佛前”就是一种对话交流的方式。他们把委屈、苦难、挫折、不幸统统告诉给万能的佛祖,寻求指点和护佑。因为身处苦难,他们才会相信,因为相信,才会感恩,因为感恩,他们才能与俗世、与红尘和谐相处,心平气和,好“继续赶路”。
经常听人们说,青藏高原是与天堂之间的神灵之地,是神性涵盖之下的民族精神家园,的确,走过村寨,经幡猎猎、桑烟扶摇;走过湖泊,说仙女曾在这里沐浴;走过雪山,传说上面有神仙居住;走在人群,佛珠捻手、经轮旋转。正如作品(《风吹》):“让风吹过雪山∕吹尽尘埃∕留下干净的月光∥让风吹拂每一座山头的经幡∕留下大地的寂静∕倾听神谕∥让风吹动庙宇里的神幔∕摇曳的酥油灯阵里,光影寂灭、幻化∕我看见,仁爱的佛∕双手合十,目光慈悲∕以缭绕的桑烟∕安抚∕众生颤抖的眼神∥风吹过……∕大地在微微晃动∕暗夜里,一群牦牛挤在黑帐篷的周围∕紧紧地护着狭长的一缕光∕仿佛这种相互依偎∕仅仅是∕为孤单的牧人∕取暖”。通过这些经韵般流淌的、桑烟里飘逸的诗行,我们能感受到诗人对博大精深的藏族传统文化的热爱,对慈善为本、普度众生的藏传佛教理念的信任与虔诚;对滚滚红尘里的喧闹、对繁复琐碎的事务、对人与人之间的自私、功利、相互利用和争斗的厌倦;他渴望从自我放逐中、在行进的路上、在漂泊的日子里寻找心灵的纯净与安宁。
我的萨萨孤
萨萨孤在汉语里叫做老松坪,是诗人的家乡,对于一个离开这个村庄十多年的人来说,这个叫萨萨孤的地方,就是他的祖国,是他的全部,这里有家人、有亲戚朋友、有左邻右舍、有老树昏鸦、有虫鸣鸟叫,在诗集里,他多次写到这个村庄,投入了大量情感。诗是什么?其实诗凝聚成一个字,那就是“情”,催生在于激情,成就在于感情,这些浓浓的情感,才能感染读者,继而永留于情。来赏析作品(《小地方》)“这些年,我去过北京、广州、西安、重庆∕目睹了太多太多大都市的富庶与繁华∕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都太大太虚幻了∕大得空空荡荡,除了汹涌的俗欲∕尔虞我诈的倾轧和虚情假意的面孔∕大得无处安放一个异乡人∕内心那一抹小小的乡愁∥作为生长在西南边陲小地方的卑微草民∕我深爱着的这片有着许多温情名字的土地∕在祖国最小的行政划分上,她被称作松坪村∕在父母亲人口中,她藏语被唤作萨萨孤∕汉语被唤作老松坪∕在我的心里,我把她唤作:故乡∥我只喜欢这片带着体温的小地方∕我不仅喜欢她的小∕更爱她因为小而独享的安静与幸福∕更深深地爱着她小小版图上那些熟悉的人和事∕她是我今生最美的记忆,也是我一生最富庶的财富∥小地方太小了,小到近似虚无∕小地方从来不在地图上出现∕小地方只藏在一些人的心里∕只有对她魂牵梦萦的人,才能一下子找到她”。这些诗句有比喻、有排比,含蓄美妙,生动幽默,语言凝练恰到好处,文字富有张力,有深思也有浅唱,有长歌也有短吟。读起来情感浓烈,如品珍馐,如饮甘霖。把游子在漂泊中的思念、牵挂、担忧都写进去了,也把在异乡奋斗过程中的艰辛、孤独、寂寞、委屈写进去了,让人唏嘘感叹人生的不易,生活的艰难、艰险。
接着来看(《在故乡的土地上》):“是一座片石垒砌的寨楼∕拔高了一块土地的高度∕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弯曲了思念的纬度∕是一群回家的羊∕让上升的草地∕有了幸福的坡度∥在故乡的土地上∕我不是她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承载着我的童年∕我的爱、我的痛∕承载着我二十岁前青涩的时光∥重要的是她承载着我∕六十多岁的母亲、七十岁的父亲∕一生的光荣与梦想∕以及他们因为哺育四个孩子∕背着我们流下的沧桑泪水∥在故乡的土地上∕我不是她的忧伤∕也不是她的骄傲∕我只是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在母亲的泪眼里出走∕又无数次在梦中敲响家门的孩子∥其实,那敲响门扉的声音∕才是故乡的土地上∕最幸福的传递”。对于一个漂泊的游子,故乡是有颜色的:比如草原的无垠碧绿,比如房前屋后格桑花的娇艳斑斓,比如油菜、苦荞和洋芋花层次分明、色彩艳丽,比如侄儿们黑发飘逸、老人白发如雪。对于在异乡奔波和打拼的人,故乡还是有味道的:比如桑烟的清净幽香,比如酥油茶的浓厚甘甜,比如父亲身上淡淡的烟草,比如土炕上弥散的朴实的气息里,一定还有胎衣的味道。整个诗作,能感觉到作者与萨萨孤有一种“距离”,有一层朦朦胧胧的“隔阂”,而这个“距离”与“隔阂”,更能映衬出诗人的孤单,有一种“孤戍迢迢蜀路长,鸟鸣山馆客思乡”(薛逢《题黄花驿》)的凄冷;也有一种“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有一年”(高适《除夜作》)的悲壮。这些字里行间盈涌出来的、充满乡愁的文字,唤起了所有漂泊的人们内心无法抹去的一种血缘记忆。因为诗歌,当他在异乡的日子遇到挫折、失控和摇晃,诗歌以简洁的方式让他平衡,当他憋屈和忧伤时,诗歌就是他最好的出口。
接着看(《老屋》):“青苔寂静,红瓦凄清∕被风吹拂的蜘蛛网∕像时光∕拴在老屋心头的一个结∥腐朽的梁柱∕倒在一侧∕是老屋∕骨折的一根肋骨∥瓦楞上的杂草和风∕墙内的童车和墙外的鸟鸣∕是老屋∕仅存的一丝呼吸吗∥青草匍匐,白露铺地∕当清晨老屋上空∕重新飘起缕缕桑烟的时候∕我的忧伤∕恰好匹配了父母的老迈与孤单”。与前两首作品略有不同,前面写思念、写牵挂,这首诗写当前、写现状。游子不管多么忙碌,总要常回家看看,这样,老屋、旧院、柴门就出现了,“腐朽的梁柱,倒在一侧,是老屋,骨折的一根肋骨”,这是诗人看到的真实现况,这种现况出现在中国当下很多农村,土地瘠薄、草原限制性保护、孩子们去城里上学,年轻人在大山之外寻梦、淘金,无数座萧条的村庄,无数座破败的院落,就交给了荒草和蜘蛛网,最让人担心的还是那些飘摇如枯灯般摇晃的老人,给人一种荒冷孤寂、冷风透骨的感觉;也有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曾经的“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景致到底在哪里?
走不出的痛
《春风谣》共收入诗作一百多首,诗人投入了很多篇幅和情感写到母亲,老人的吃苦耐劳、谦卑克己;老人的慈祥和蔼、相夫教子;老人的平静安宁、坚持隐忍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先来看(《他们都很悲伤》):“星光照耀着环山的雪∕环山的雪拱卫着十一月的村庄∕秋风的手小心地扶着∕夜里的一盏灯∥终于还是撒手∕那个夜晚,在我们兄妹的怀抱里∕母亲放下了身体的疼痛和一生的悲喜∕从人间退位,像那一串断气的鞭炮∕经历疼痛和炸裂∕最终把那一束星光还给了上苍∥那一夜,星空浩瀚∕四面八方赶来的亲人∕把每一颗星星都用泪水擦洗了一遍∕每一颗星星都像是一滴泪∕闪着冰凉的光∕挂在悲伤的脸庞∥他们都很悲伤∕灯火照亮的都是含泪的眼睛∕那一夜,我把母亲的脸∕深深地抱进怀里∕那一夜,我跪在堂屋的棺木前∕像一个灯盏∕被拔掉了灯芯”。读这首诗,我们能想象到诗人心情的悲伤,内心的悲怆和无助,以血为墨,泪眼迷茫,怎样艰难地完成这个作品?对于诗人父母这代人,面对的问题大抵相似,诸多社会和历史原因,致使他们文化有限,只能面对土地瘠薄、严寒干旱、儿女众多、政策限制严格等现状,常常为一日三餐发愁,面对孩子们嗷嗷待哺的嘴巴叹息愧疚、无计可施。他们缩衣节食、忍辱负重,他们忍饥受冻、遭人排挤、甚至打压,在夹缝中艰难度日。好不容易盼到孩子们渐渐长大、懂事,先后自立,日子一天天好过,用老百姓的话说是该“享享清福”了。这个时候,由于多年积劳成疾,小病变成大病,最后无力回天、撒手人寰。儿女们不仅仅只是伤心,还有伴随他们一生的愧疚。
再来感受同样怀念母亲的作品(《祭母帖》):“悲伤太重∕一朵云接不住∕直至白云有了愁容∕想哭∥桑烟太轻∕载不动一个孩子∕对母亲的念想∥一个人风尘仆仆∕一座坟头荒草蔓生∕这里,有一个肉身已化为尘土∕这里,有一块薄地埋葬着∕深深的悲痛∕唯有清风无澜,望不到波涛∥悲伤的是∕一炷香,转眼燃成灰烬∕缭绕的青烟慢慢就散了∕一盏灯,照亮了内心淤积的黑暗∕悲伤的是:母亲坟头的荒草∕每年都在疯长∕每一年都绿得那么心痛∕悲伤的是∕膝下的黄土,隔着生死∕用心说出的话∕听不到回声”。读这首诗,读者一定能感受到心情的沉重,能想象到一个为生活奔波的孩子,累了、孤单了、想家了,辗转着回到家乡,已没有了母亲的倚门而望、没有了母亲熟悉地唠叨,而是冰锅冷灶、满屋凄凉;能想象到长跪母亲坟前,“一炷香,转眼燃成灰烬”,烧完后的纸钱像黑色的蝴蝶漫天飞舞;能想象到长满荒草的坟头,秋风萧瑟,此情此景,心有多冷,泪有多凉?
怀念亲人当然不只是诗人自己,一位贤妻良母的不辞而别,是这个家的巨大灾难,像是即将沸腾的锅被谁抽取了所有柴火,温度瞬间冷却。是所有家人长期的疼痛,这种疼痛即使过上多年也难以适应。来看这首诗,我们能感受到另一种说不出来的疼痛,(《倾听》):“风从远方吹来∕大地上到处是倾听的耳朵∥风用吹拂∕把内心的话语说给万物听∕时而微弱,时而狂躁∕只有草木最忠实∕一听到风说话∕就默默地弯一弯腰∥不像我年老的父亲∕即使带着助听器∕也听不清世间的声音∕在母亲的坟前∕一坐就是大半天,谁喊他∕都不应答。”人们都说:“少是夫妻老是伴”,整个诗作没有嚎啕大哭的场面,没有悲天怆地的情景,就这样无声无息,就这样在无声无息中任时光缓慢流逝,但却能看到老人的悲愁,那是老人心情的高涨猛跌,是从巅峰跌入到谷底,是他人生旅途的双桨丢失另一个之后的无奈;看得出老人在静默中,在时间的缓慢流逝中,用心翻找着老伴曾经的音容笑貌,努力搜索者她曾经生活中的蛛丝马迹,想用这些或近或远、或清晰或朦胧的记忆,来填补他心灵上的巨大沟壑。
从这几首怀念亲人的作品,我们强烈感受到人生的无奈与匆促,读到了生命的珍贵、担当与责任,甚至伟大。小说家刘亮程在(《寒风吹彻》)里说过:“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就在此刻,初冬已经来临,春节自然不远,如果诗人回家,我想远在阿坝藏族自治州一个叫萨萨孤的村庄一定飘雪了,诗人母亲的坟头肯定已被厚厚冰雪所覆盖,那就是老人一生中的雪,晶莹、剔透、没有杂质……
王志国是这几年西部诗坛涌现出来的实力派青年诗人,即使在《人民文学》《读者》《民族文学》《诗刊》等大刊多次发表作品、获奖,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清醒,保持着藏民族一贯的谦逊与低调,这是多么可贵、难得!著名诗人龚学敏评价王志国时说“我一直认为志国的诗歌写作受到了一种引领,甚至感觉到,志国在写作过程中,他旁边有一位悟透了人间冷暖的高人在对他轻轻地诉说,诗人不过是将这些诉说记录下来而已”。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自然期待王志国给我们记录下更多的诗,更美的诗。
王志国,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77年11月出生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金川县庆宁乡松坪村,现居巴中。在《人民文学》《诗刊》《民族文学》《星星》《读者》《青年文摘》等有作品发表,出版诗集《风念经》《春风谣》《光阴慢》《微凉》(藏汉语对照),有作品被收录重要选本并被翻译成多种语言。
史映红,笔名桑雪,藏名岗日罗布,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甘肃庄浪县。九十年代入伍进藏,转业后居山西太原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学员。在《诗刊》《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发表诗文950余篇(首),著有诗集《西藏,西藏》等4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