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在西北师大图书馆翻阅上世纪90年代的《民族文学》时,无意中读到了几首完玛央金的诗,那些诗虽然不长、但思想深邃、见解独到。我作为甘肃文艺评论家协会成员与甘南作协会员,在《民族文学》这样的权威期刊上见到故乡诗人昙花一现时,心理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自豪。完玛央金是我第一个认识的甘南女诗人,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成名了,起先我是在甘肃籍作家的散文集《三河一江吟唱》里读到了甘南籍部分散文家对她的赞誉,之后我就记下她了。

        清楚地记得,那是2000年,我写了一篇很烂的散文投给《格桑花》,两个多月杳无音信,我当时十分沮丧,我大学时代树下的创作之梦快要烟消云散时,一个好的消息又让我东山再起。那是冬天的一个早晨,外面飘着雪花,我蜷缩在床上,连头都不愿意往外探,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来者问清了我的姓名后,告诉我,完玛央金叫我到《格桑花》编辑部来一趟,我立刻想起了自己投给《格桑花》的那篇稿子,于我冒着雪花,踏着自行车来到了文联办小院,编辑部在二楼。到门口时,我轻轻敲了一下,就听到一声亲切温和的“请进”声,推门进去,她正在改稿子,看到我后,立刻放下手中的活,从身后搬来一把木凳子放在火炉旁,我感到一股的暖流侵袭全身。炉中的火红里透亮,暖流分布四周,等我还未坐稳时,一杯热茶放到了面前,我当时真的有点受宠若惊之感。片刻过后,她递给我一本《格桑花》,说你的文章发表了,写的不错,完了到隔壁领稿酬。此刻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和自豪醍醐灌顶,顿时心里有无话言说感激和希望。我们交谈了一阵,她又我送给几本《格桑花》过刊,临走时还送了我一本《完玛央金诗选》。之后我从不间断的从很多刊物上读到了她的诗和散文。可惜我的文学创作之梦随着自己消沉的心绪已经穷途末路了。正是愧对她曾经的资励!

        今天之所以回忆这些文字,我的确对甘南的这位女作家有几点敬佩和感激,这也就是以后的日子里,我们除了很少的面谈之外,更多的都是从她的作品中走进了她的生活。对于完玛央金,我至今产生了如下清晰的感想和感激的话语。

 

一、谦逊和蔼与平易近人成就了她,也成就许多后起的甘南诗人

 

        完玛央金从不埋没一个初学写作者的希望,到她手中的每一份稿件,她都细心捕捉其中的闪光点,仔细体验其中细微的情感,然后给安排刊期,最后给予稿酬资历。相信甘南后起的年轻诗人都会对她充满着敬佩和感激。古语云“其身正,不领而行,其身不正,虽领人则不从”。她是和阿信、桑子、牧风等诗人树起甘南文学的创作之旗,引领着年轻一代的扎西才让、王小忠、唐亚琼、杜鹃等甘南文学的新秀。履行着探索、创新、不断掘进的文学征程。她心灵深处闪现的是谦虚、和蔼、平易近人及母亲般的文学关怀。她从不低估初学者的实力,从不嘲笑某篇“形神兼散”的作品,并给他们以“文学母亲般”爱戴和鼓励。

        从审稿到稿件编排,她克服了众多的不便,把平台腾出来,划一片天地给初学者,然后以“文学甘霖”浇灌。一个作家的成长,就好像一根刚出土的树苗,在它正需要些许的滴水浇灌之时,他就会活下来一直长成参天大树,如果你断了水源,他就会枯死。她根本不像大学里以自己高水平衡量和要求学生的那些老师。在这里可以这样说,作家首先是人格,然后才是作家,完玛央金的确是二者兼具的一名。作为作家,她首先是不断掘进的,从《跟着你》到《我们的村庄》从《完玛央金诗选》到《触摸紫色的草穗》再到小说《弟弟旺秀》《遥远的高原》……他的创作从诗歌到散文,从散文到小说,几经转型,足以体现了其在创作上的探索和掘进,则足以彰显其创作天赋。从人格而言,美丽、聪慧、慈祥、平易近人、谦虚和善等说绝不为过。相信甘南文学后起之秀都是受到她的鼓励和启迪的。

 

二、热爱生活的秉志成就了她也成就了她的诗歌

 

        常言道:“世道不幸,诗家幸”,中国现当代文学领域中许多功成名就的作家,都历经了生活的苦难和人生的坎坷。诗人完玛央金可以说是一个“含泪写笑的诗人”,这一点往往得意于诗人坚强的毅力和冗杂的生活体验。完玛央金笔下把生活的艰辛写的十分的乐观,而把生活的苦难写成理想的诉求,她能把人生的遭遇置换成某种愿望抵达。

        从她的诗中我们能读出女性的骨气、坚毅、和生活的幸酸。幸酸的背后不再是诋毁和报怨,而是一种掘进与拼搏,一种乐观和阔达。我想这一定源于诗人博大的胸怀与顽强的毅力。我们试看诗人2001年5月发表于《民族文学》上的《我们的村庄》这一首诗中的几句:在田野上寻找自己/哪一个机缘/是冥冥中的启示/为诸多的行动忏悔。从这几句能读出诗人仿佛无意之中进入到生活的某一“阴圈”中,仿佛找不到真实的自己与真的生活。如何面对生活已经成了诗人无法回避的现实,而历经的坎坷又成为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这种沉重在诗中,诗人将其置换成忏悔,这既是一种醒悟更是一种反思,但这一切归应于现实生活。因此诗人说“只是为了休整自己的树木/让她透出一番丰收的模样”可见诗人很快就走出了生活的“阴圈”进入生活的真实。诗人又说:“你已经顿悟了/微笑着看我忙碌”这又是被他人理解和读懂的诗人。接下来诗人写到了大景时,她挥笔就起 “头顶的夜幕/仍然是繁星闪闪/白云从我们爱的山峰/轻轻游过”/。从从绵绵细雨到阳光普照,这既是一个天象的变化,更是诗人情绪的波动与灵感的跳跃,的确彰显了其诗歌的刚硬与柔和。但是正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诗歌首先是生活,然后才是艺术。一切艺术的内容都是现实,艺术又高于现实。这就使得诗人又不得不进入到苦涩的现实之中。诗人在第二节中以低落的情绪写出了“那个想高飞而又不能远离尘世的/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夏日黄昏/你没有带走/留给了常常无助的我/这一笔财富/供养着我和我的诗歌”。诗人把生活的中遭遇看成是一种勇气,一种经验、一股力量、一份热爱,这就给悲情注入了“暖流”。善于书写“悲情”也善于“轻构”悲情,使她的诗歌意象具备了的灵动与跳跃,由此也丰富了其象征性。如《女孩》这首诗,诗人说“一条小路踏出来了/一带青草倒了又倒/杨树在也没有长出枝叶/在山坡上站立/陪着女孩清清瘦瘦的身影”,我们不难发现诗中的女孩因失去亲人而显得异常孤独,这显然是一种悲情写真,但诗人将其融入到生活哲理中。小路的出现,就要让小草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又何不在暗示,孩子的长大,何不是让母亲付出生命的代价,由此很自然地生出了悲情,透过悲情含沙射影出一种“悲壮”。

        完玛央金就是这样,时常把人生的悲剧置换成一种强大的生活毅力与创作的灵感。在遭遇诗歌创作无法超越极限的艰难时刻,没有博大胸怀的人是最容易倒下的,完玛央金却坚强的走下去了,走进了生活,走进了文学世界。当然读者若要走进诗人的心理,还需研读其更多的诗作。在这里我却要在她的散文中“走马观花”一下,也许是对她的一次辜负和误读吧!

 

三、“自然意象圈”成就了个体与生活的完美统一

 

        可以说诗歌建构了完玛央金(因为她最早因写诗而成名)。散文却完全解构了她(这种解构是别人对其散文的理解)。从《三河一江吟唱》开始,完玛央金的散文一度受到众多读者的好评和肯定,其散文中的亲切感完全超越了其诗歌。诗人敏彦文喻称“完玛央金是甘南文学的保姆”。完玛央金除了一本散文集《触摸紫色的草穗》之外,还在《岁月》《民族文学》《散文》《飞天》《格桑花》《芳草》《甘南报》等众多的刊物上发表散文达几十万字。相对于诗歌而言,她的散文更胜一筹,他的散文里处处充满了“笑”充满了“阳光”,这可能缘于益西卓玛之遗风。诗人完玛央金在她的散文中努力发现美,努力揭露人的阳光面容与生活细节,并回忆自己在过去岁月中的朝朝暮暮。尤其是散文《舅舅家》作者把笔触定格在一碗鸡蛋面的记忆上,通过一碗普通的鸡蛋面,回忆了清贫生活中的人情味。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特征,我们对时代感谈吐最多的也是人情。这个时代的农村喜鹊消失了,农村里的货郎不来了,春官(报来年收成情况走乡穿村的说唱艺人)绝迹了。我们怀念那个时代的人情,我们又仇恨那个时代的落后和贫穷。《舅舅家》《牛姓娃娃》等给我们又重新打开了那个时代的生活空间,发掘出了那个时代里贫穷人的道德本质,成为这个时代里的反差,真是让人扼腕叹息,而那种美,更多的是以血脉流淌的方式浸注在故乡神奇的土地里,流淌在与亲人热烈的拥抱中,流淌在与朋友相握的指尖上。90年代初,完玛央金的两个短篇散文《栅栏与原野》《就是昨天》被收编在《三河一江吟唱》中。栅栏与原野本身建构成一组相对的事物,栅栏是人们通向远处的阻挡牌,原野是一片莫大的自由空间,是作者的人生追求之目标,栅栏是作者心中的某种隔阂,栅栏隔断了作者与外界的交往、限制了作者自由。栅栏的拆除是作者对人世故人情的重心认识,作者以深沉的忏悔之情写下了这个短篇,简短的字数中包含着宽阔的胸怀。栅栏何不就是心与心的阻隔,何不是一句无意中的伤害,更是一种理解和宽容。《回老家》是90年代写的一篇散文,文章重点突出了交通方式的变迁,突出了路途的艰辛,这让人想起了雷达的散文《还乡》,文中坐吉普车回乡的那一眸。回老家意味着作者强烈的乡井情怀不断萌发,意味着乡土对故乡人的接纳。乡土、亲人、童年的趣事、童年的伙伴都成为我们挂在口头的话语,呈现在梦境中的彩虹。或感伤、或兴奋、或激动、或仇恨,这一切都成为作家完玛央金的人生体验与生活的完美统一。

        善于发现生活中美的质素是完玛央金散文的独特之处,完玛央金是一位以审美心态抒写自然与人伦的作家。生活中的每一个小小的雾霾,每一次邂逅或不愉快的旅途、错过的时光,人生的遗憾,她都在散文中作以恰当的置换,让它闪出美的光点。比如她的散文《下葬》虽然写一场沉重的葬礼,但作者并没有重笔去写哭丧、抬丧的悲情场面,而是从民俗文化的层面去精心打造,让人忘记了生命归宿的悲剧,而增长了不少的民俗文化知识。

        完玛央金的散文始终给我们展现出一幅自然意象圈(像《大峪沟》),然后把自己置身于自然空间中,建构成人与物的统一,形成动静相生的鲜活画面。

 

四、创作转型见证了她对甘南文学的热情

 

        作为甘南文学的精神导师,她继承的是益西卓玛、尕藏才旦等老一辈甘南文学家的创作精神,坚守在甘南创作文学。她用诗歌书写人生的感悟,用散文抒发对自然与人文的热爱。尤其是在网络时代到来之际,很多喜欢她作品的读者群体被卷进了手机媒体的“文化超市”文化胃口变得千奇百怪。此时,诗歌和散文在甘南文坛上显得多么的孤注一掷,势单力薄。从甘南走出去的热衷关爱甘南文学的张存学、雷建政和年轻的严英秀、刚杰•索木东等实力派的小说作家和诗人,他们多次抵达甘南、书写甘南、赞美甘南,给甘南给予了无限的乡土情愫。

        与完玛央金的多次交谈中,她深感甘南文学中小说文体的匮缺。当然值得庆幸的是作为文学主流的小说在甘南这块土地上还有李城、扎西才让、王小忠等。他们辛苦的耕耘着,试图在打造甘南文学的七彩画廊。的确,甘南文学不缺诗歌、不缺散文,因为甘南有阿信、桑子、李德全、完玛央金、扎西才让、花盛、王小忠、唐亚琼等优秀的诗人一直苦苦耕耘着。近几年来,完玛央金也自觉的转入到小说的创作中,她以其诗歌资质作为影响源,为甘南创作小说,独自品尝着创作路上的艰辛,时刻都在召唤着“甘南文学”这支善于不断掘进的队伍。当然,甘南最值得欢喜的是我们还有一个非常好的评论家安少龙和文化民俗学家宁文忠,这就使得甘南文学在评论的指归下、在得天独厚的文化的资源内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地沿着自己的绿色通道,向“经典”迈进,向中国当代文学的优秀作品靠拢,并不断寻找叙事技巧与文化新视点,建构具备“藏族风情”的甘南文学。

        如果说中国作家张存学、严英秀、何延华、刚杰•索木东、评论家蒋登科、孙强等为甘南文学发展营造了良好的外部环境,那么完玛央金就是甘南文学内部一位辛勤的 “执蜡人”,她的精神烛照着一大批甘南籍作家。在小说及其缺乏的甘南文坛上,她迎刃而上、知难而进,义不容辞的肩负起了探索小说创作迷津之重任,以自己的智慧,努力弥补甘南小说的滞后征程。近期以来,她先后发表了《弟弟旺秀》(《红豆》2016年第7期)、《遥远的高原》、《一顿饭》三个中短篇(《西藏文学》2016年第6期)。三个中短篇印证了完玛央金小说创作已经初见端倪。鲁迅的“揭出病苦,以引起疗救的注意”真好在完玛央金的小说《弟弟旺秀》中得以见证。《弟弟旺秀》给我们展示了一个干净的灵魂被毁灭话题,朴实的农村孩子旺秀从放羊、开出租车、到榨油房帮工,最后外出打工时被骗进了传销,后被解救回村。旺秀有一个勤快、懂礼能干的妻子,在饭店打工,被称为是饭店老板的招财宝。在家庭经济陷入拮据的困境中,妻子挺而出,成为家中的好手,在妻子的默化下,历经世俗化坑害的旺秀变得堕落,颓废,觉醒后又重新振作的起来。完玛央金在旺秀的身上倾注了更多的希望。《遥远的高原》包括了《出差》《相亲》《巧娃儿》三个话题;《出差》的艺术特色在于小说结尾,整篇小说以平淡中凸显出了张力,抵达了逻辑结构上的完满。《相亲》更是截取了爱情的因素,显现了一对纯真、朴实的爱情姻缘。善于书写干净的爱,欢乐的友情几乎成为完玛央金短篇小说的新特色和新起点。这些创作经验是与她的诗歌、散文构思智慧是一脉相承的,这是评论家安少龙所发现的。 完玛央金的确是一位底蕴深厚,具备小说才华资深的甘南作家,他的的小说值得我们尽情期待。

        甘南文学值得庆幸,因为我们有一大批独具特色的诗人诗集(《大夏河畔》《阿信的诗》《甘南草原》《腾格里苍狼》);甘南文学值得期待,因为我们有评论家、民俗学家、文化学者,还有一批把文学作为精神食粮的莘莘学子。更为可贵的是作家、学者、以及凡是爱好文学的生命,无论地位的高低,贫穷于富有,都在这一方土地上是被受尊敬。

 

原刊于《甘肃文苑》2018年第2期

 

        完玛央金,女,藏族,甘肃卓尼人。1962年9月2日出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员、甘肃作协会员。现供职于甘南州文联。1982年起发表诗歌、散文作品,在《诗刊》《民族文学》《星星诗刊》《飞天》《朔方》等刊物上发表多首(篇)诗歌、散文作品,撰写电视专题片《写意洮河》解说词,先后入选《她们的抒情诗》《中国当代女诗人诗选》《西部的抒情》《藏族当代诗人诗选》等专集,著有诗集《日影•星星》《完玛央金诗选》,散文集《触摸紫色的草穗》,曾获多种省级以上奖励。

        朱永明,藏族,甘肃省甘南州卓尼县人。甘肃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西北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博士研究生。曾在《兰州学刊》《甘肃社会科学》《名作欣赏》《中国社会科学报》《文理学院学报》《甘肃文艺》《西江文艺》《格桑花》等期刊发表评论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