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5夏西藏自治区成立五十周年之际,藏族作家次仁罗布经多年中短篇小说创作的沉淀、构思三年历时五年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祭语风中》。作为第一部藏族作家描写近五十年来西藏历史变迁的长篇巨著,次仁罗布在接受采访时说:“我想通过这部作品让国内外读者知道西藏近五十年来的社会变迁,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同时我希望以自己的作品展示藏族人的心灵,感受他们的谦卑隐忍善良和宽厚”①。读罢这35万字的小说,体会作家将人物心灵放在藏传佛教的强光中进行省察剖析的诚挚恭敬,光明充满则黑暗消解,有见晨光逐级撒布、终照高原丛林的抚慰和欢喜。让我的解读先从小说标题“祭”字开始。
据《佛教文化词典》,“祭”字原本是将牲畜奉献于祭坛上的所谓供牺的象形字,有服从、奉侍之意,同义于“奉”字,是一种迎请神灵献上神供,又以歌舞等示慰神意、连接神人的祭祀、祭典、祭礼等信仰仪式,广义亦涵纳了凡俗生活中各家族的年节行事、同族同宗的祭祀、村乡的祭礼等礼事。“中国民间新年有祭祖、祭神佛活动”②,祭祀本身也是一项世界性语言,在宗教盛行的地区都有其特定的仪式,如在祭场举行祭坛献供、祈愿仪式等,其特定的方式也须通过特定言说方式来向世人传情达意。由此可认为“祭语”常是一种生命之祭、一种虔诚之语,“祭语”产生有其宗教土壤和特定背景。在《祭语风中》这部反映藏族人民半个多世纪生活的小说里,作者也许想说出某种已飘落的生命祭语,又也许有一种关乎生命的语言在风中飘散回旋值得记起、诵念示祭,像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地上的一片野花,聆听此声唯愿“远在远方的风远比远方更远”③……笔者试图挖掘这份生命祭语,在西藏历史故事的背后、在众多藏族人物之间、它所蕴藏着的悠远叙述和深厚思想,也是西藏人民的生存智慧和文化内涵的一种文学传达。
祭语之一:“生命犹如水泡,脆不堪言”
如果将《祭语风中》看成是一篇藏式加长版的《活着》故事,就可以理解这第一层祭语所包含的主人公亲历一个个至亲生命鲜活着又死去时的苦痛和怆伤了。当然这里的故事经历者须将汉族农民福贵变为藏族僧人晋美旺扎。生命的祭语在小说的开篇献词、在神秘的天藏台——那黑黢黢的石台上、桑烟缭绕中已徐徐展开了,主人公晋美旺扎一生的回忆在此背景下也就有了足以打动人心的缘由:“天葬师为死者完成最后的仪轨,用血和骨肉完成今生最后一次施予,以此减轻此生积聚的罪孽。送葬者经历这一仪式的洗礼,会对人生、生命有一次全新的思考,从而使心变得纯洁而安详!”④这部长篇小说在开启上、下两卷前,这样交待了此“生命祭语”所产生的场所(天藏台)和人物(藏民)命运的流转方式,小说的主人公,也是从一个单纯的送葬者-天葬师-死者(圆寂者)的轨迹流转中修行渡过了一生。从作家从容悠缓、娓娓沉静地叙述中、从主人公晋美旺扎几十年各种不同的身份与视阈里,所贯穿起的一个个有关西藏社会历史风云变幻中的或惊心动魄、或平凡无奇的生命故事,这些故事因与“死亡、救赎和轮回”产生关联而有了摄心与回荡的震撼力,这点意义上并不亚于小说《活着》。
也许这是一个可作比较研究的课题。笔者更在意是那些在西藏这封闭神秘的高原、浓郁的宗教背景下所生长和映衬的藏民身上,与内陆毫无宗教信仰之人几乎一致的情感烦恼与命运波折,还有直击人心深处那些优美崇高的人性显现、随生命走向的精彩,它们在藏地的金光经殿、煨桑炉、酥油茶、谿卡还有耳熟能详的拉萨八廓街和大昭寺等地名中,显现了更深厚更诱人的文化底蕴和能量。当这些生命的祭语在书中聚集又飘散再聚集,让人唏嘘而喟叹。
“他们两人的目光投向下方的天葬台,谁都不再说话。‘生命犹如水泡,脆不堪言!’男人用这句话打破沉默。”⑤(6页)
小说在上部第一章《聚散》中,以主人公晋美旺扎在死亡已向其昭示并不顾儿女反对在老死前亲自前往天葬台的一段“巧偶”(实则因缘聚合托梦相见)而开始了他一生的回忆。晋美旺扎和自己的上师、已圆寂四十多年的希惟仁波齐的转世、现任藏族宗教文化研究工作的希惟贡嘎尼玛相遇、并被引导进入此生的最后时刻,希惟贡嘎尼玛作为五十多年前少年僧人晋美旺扎在色拉寺之上师的转世,说出了上述感慨并和主人公的一生经历形成着映照:生命如梦幻泡影,依因缘而生。作家次仁罗布从晋美旺扎由僧入俗最后走向寂灭(涅槃)之境的个人经历,串起并描绘了西藏历史上发生的武装叛乱(1959年)、民主改革、中印自卫反击战、“文化大革命”、自治区成立十周年庆典(1975年)等重大历史事件;晋美旺扎身边众多藏族人物命运的动荡起伏、苦难曲折,印证着小说开篇希惟仁波齐的箴言“生命犹如水泡”,并带我们深入地了解了藏族人的人生观、生死观、宗教观,展开着对这“脆不堪言”且无法度尽苦厄的尘世高原的深层理解。在一段段重大历史事件中,一个个人物的死亡故事就如生命水泡的次次破裂,脆不可触,苦无声言,依因缘示现,真实又似梦幻,给晋美旺扎和我们以震撼和启示,也抒写下《祭语风中》令读者印象深刻的首条祭语。
“小说在内容上看似写晋美旺扎悲惨的一生,实际是在写一个时代中的人们的悲惨命运。”⑥上世纪50年代,西藏神权统治土崩瓦解,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巨大变化了,每个生活其中的个体被历史洪流所裹挟,在一滴水不知道洪流方向的无奈中,命运发生改变。小说主人公晋美旺扎八岁被父亲送到拉萨色拉寺跟随上师希惟仁波齐学佛,二十多岁时正适逢1959年西藏反动分子发动叛乱,上师依神旨意带他和师兄罗扎诺桑、师弟多吉坚参离开拉萨、开始了背井离乡的惶惑出逃,途中历经颠沛磨难、不忘超度并背负亡者村民同行,但不幸师弟被藏军抢夺财宝时踢下山崖惨痛而死,希惟仁波齐为不再让弟子受到伤害而决定在莲花生大师曾闭关修行过的岩洞里避世修行三年。晋美旺扎和师兄两人只能依师嘱返回混乱中的拉萨。经收容所、被解放军占领的山南、修纳金电厂等遭遇,回到拉萨正逢“三反三算”运动和民主改革,寺院解散青壮年僧人自食其力,“寺庙里已经没有了大殿的诵经祈祷,也没有康村举办的法会和园林里的辩经…要想更深入地学习佛经,已经不可能了…这期间没有几个给我们布施的施主,我的粮袋已经瘪得快贴到地面上了。” ⑤(197页)晋美旺扎尽管希望回到僧房和寺院但显然已无他容身之处。无奈的他在拉萨的俗世社会里尝试做了许多与佛法有关的工作,仍操守戒律等待上师归来能继续学习佛经。但是拉萨叛乱、贵族努白苏一家也遭变故,他参加了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经历情窦初开的美好和为情所困的迷惑,却得知自己最敬爱的上师刚圆寂的消息。战后他赶去堆村处理完希惟仁波切的后事怀揣其舍利和遗信,回到拉萨城里无可奈何地还俗了。他与一位做小生意的寡妇美朵央宗和她五岁的儿子扎西尼玛组成了新的家庭,在“文革”浩劫中,却因私藏了一尊度母像为努白苏家人祈祷而被批判,全家下放到了郊区农场,怀孕的妻子腹中之子也在被人推搡中流产而逝。夫妻二人间的感情和相互的信任降至低谷,家庭的长期分居让美朵央宗和一位工作组的干部有了私情并又怀上他人的孩子,而仿佛因果报应一般,妻子在生产时因流血过多而死。父亲失踪、师弟摔死、上师离世、妻子难产而去……不仅如此,小说还让晋美旺扎处在他周围至亲的瑟宕夫人、卓嘎大姐、罗扎诺桑师兄、努白苏老太太、努白苏老管家等先后罹难离世的情境里,一个个生命活着的和死去的故事在诉说着这世间的生命悲歌,也终令晋美旺扎守心护念般传送出了深谙佛法内蕴的生命祭语。
命如水泡,脆不堪言,且命随业转,但信心不逆,修行自成解脱,小说结尾向我们呈现了晋美旺扎在天葬台上救赎和皈依后所获得的心灵澄明安详和清静之境,仿佛是他终极一生的圆满开示。
祭语之二:“祈求诸佛赐我无限的慈悲情怀……珍惜活着的所有时光,让心对所有人充满爱和怜悯。”
我们曾从影视和小说的宏大革命叙事作品里看过西藏这块神秘土地上发生的巨大的时代转折和风云变化,了解一点从意识形态角度所呈现的解放农奴制后新旧社会的对比,而在那些宏大历史巨变中的个体的人的最鲜活贴身的感受与记忆却是缺失和无言的。或者说,如果一部小说仅在描写“乱世”、“苦难”和“死亡”的故事,这还停留在告诉人们无常的世界和无法把握的社会人生,还不足以摆脱吸引眼球的煽情的嫌疑。好小说让人凝神而思,还能去思考一个故事。这部小说还有一种据于客观真实“不取于相”的“慈悲感”和“心灵流”、有透过生存表象的个体生命质感和人物贴己的发声,尽管表现痛苦、艰难和死亡,但读者还是会在巨变世界中找到暂时安放同情的“贴心处”,找到这“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中的“谁”,这个“谁”是曾在我们诸多宏大历史巨变中残缺了的“沉默的大多数”。金光闪现,《祭语风中》让人甘愿随着他们的生命起伏而一同陷入沉思。小说令读者印象深刻的生命祭语不光来自这动荡的苍茫大地、一个个生命如梦幻泡影般脆弱地离去,更来自贯穿全书的主人公晋美旺扎由僧还俗并又再问佛境的特殊命运和鲜活记忆。这一个在时代起重机胁持中“沉浮”着的独特的“我”,让我想到了雪域高原中一个个孤独求索、饱经沧桑的“修行者”身影。作家曾说过这一形象来源于自己早年在西藏的行走经历。“这一老僧形象随之牵来的还有那些我曾熟识的八廓街措那巷子里生活的还俗僧人,在我童年、少年时他们一直在我眼睛里晃来荡去,其中有些人成家有些孑然一生走向了生命的终点。僧人在整个藏区是一个特殊群体,他们受人尊敬,有知识,懂佛法,但他们的日常生活对于世俗的人来讲是一个不可知的领域。他们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垒叠象、丰满,最终有了晋美旺扎这一主人公。”⑥
小说主人公对生活的不惑与清醒源于他的幼年的师承和好学的品质:晋美旺扎八岁被父母送至拉萨色拉寺出家修习佛法,服侍上师希惟土登都吉坚参仁波切十二年多,上师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也注定了他对上师的尊敬和对佛法的坚定追索、此性格特质贯穿并影响了他一生。“希惟仁波切经常告诫我不要虚度光阴,要我学习米拉日巴的救赎精神和坚定的修炼意志。”⑤(10页)这个“毛毛躁躁的小山羊”特别喜欢上师的训导,每次“心里很受用”⑤(20页)。当小师弟多吉坚参被调皮的“我”开玩笑时经常踢屁股而询问上师“我想快点长大,长大了我也可以踢他,我的想法是不是违背了教义?”时,上师要求他们发誓接受戒律,永远都不去触碰武器,“也不盲从于任何人”⑤(31页),因为这种行为违背了佛祖的教义。但就是这个调皮可爱的小师弟在出逃途中因勇敢护卫财物而被西藏叛军踢下了山崖惨死。现实的残酷教育他并让他一直恪守上师教诲、体悟佛法的忍辱慈悲。小说中有许多细节可见他在西藏叛乱时所展现的对上师究其一生的恭敬追随,哪怕是上师圆寂后默默复习教诲,修习佛法,善良友好地帮助身边所有人。珍惜感源自清醒不惑,慈悲心来自善良之爱和怜悯同情……
小说中此类情节不胜例举,特别在时代风云阴暗蔽日的乱世中,他仍是一个做本分事、持平常心、行慈悲愿、努力趋向佛道的修行者。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卓嘎大姐去逝时他亲自背尸去行天葬的一段,这是他修炼途中爱、怜悯和慈悲聚积起的一个最感人的时刻。而需特别说明,这是西藏的“文革”时期,是“我在河边看到有许多人把金铜佛像往河里扔”⑤(365页)的礼崩乐坏的荒谬时代,人人自危,“想着连佛都敢这样糟蹋,人的心里已经没有了敬畏与羞耻”⑤(361页)的时期,也许“落井下石”已然成为人与人这间最正常的行为,而他那时已被迫还俗结婚,有了妻子和养子,他的所言所行仍一如追随上师之初的真诚闪光,自我修行之善举仍烛彻黑暗的时代和扭曲悖谬的人心。他在病床边陪伴子女无法到场的卓嘎大姐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并诵经、助念、度亡;在没有一个人去天葬台的情况下,几天后他又独自一人背负着大姐越来越沉重的尸体、一路上对尸体讲起了《尸语故事》,缓解精神紧张和痛苦,而在天葬石台上帮大姐诵经祈祷并施法天葬礼仪,祈求通过给秃鹫施舍她的血肉,让更多的小生灵免遭伤害,以此救度更多生命以减轻她今生的罪孽:“想着我在亲手把一个曾经关心、爱护自己的人进行天葬,心里不免恐惧和不安……我祈求诸佛赐给我无限的慈悲情怀,让我像那些佛教史上著名的大成就者,通过到天葬台边修行彻悟四谛,让心了知万物最终都要消散的道理,从而对世界的事物不要执着。”⑤(390页)上师和佛教告诉他用般若的智慧消除分别心、执著心,以及由这种执著心产生的贪、嗔、痴三毒无疑也成为他抵御时代危机的个人成长法宝。他认识到死就是生命轮回的开始,生就是死亡的起始,通过与亡者和天地的对话找到了战胜痛苦的精神营养和弘法利生的力量源泉。
有关晋美旺扎的爱、怜悯和慈悲的细节很多且非常打动人心,因为全书贯穿了佛法的教义和一位视佛法如生命的“修行者”的孤独生命之旅,尽管有几年他以还俗之身在俗世生活,却可以看到他的修行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停止和懈怠。“心中有爱曰慈、不计人非为悲”,这若水的上善,笔者愿更多留给读者从晋美旺扎的心路历程中去体悟。当读者被这样一种信仰的力量击中、被一个人物身上散发出的巨大心力心量所吸引,我想这部小说也在众多描写西藏风云巨变故事的小说中有了独特的价值和意义。
在近六十年来西藏风起云涌的各个历史时期,在从十多岁的少年至六十多岁的耄耋长者,晋美旺扎从未像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他不惑而不迷,他“谦卑隐忍善良和宽厚”⑦,清醒、珍惜、爱、怜悯和慈悲——仿佛作家要像我们交待一个真正生命应有的智慧和因果,又像是一个藏地僧人行走多年修行至死语重心长地开示,这个历经了六十多年历史风云打磨的生命珍珠,收获着丰饶的命运财富,可能也足以代表西藏民族文化的传统精萃,在这一份厚重的“生命祭语”里给我们以启发,也愿有更多的人去总结体会和践行。
祭语之三:“圣者米拉日巴:您决心在救赎罪孽的同时,精进修炼,度更多的人从世间的无明中醒悟,使他们具足慈悲和宽容,消解人心的仇恨与怒怨。”⑤(438页)
《祭语风中》的故事明显有两个线索,其一是回忆出家人晋美旺扎在西藏社会历史巨变中的悲欢一生;其二是还原并讲述藏密大师米拉日巴一生复仇求法的传奇故事,以此把藏族传统文化中的隐忍、牺牲、宽容、救赎等精神呈现出来。这是我们在解读“生命祭语”时不能忽略的主人公心路历程背后的精神之光和力量之源。
“我在《祭语风中》里重新叙写米拉日巴,是将他作为一个精神导师来叙写的,用他的苦难来照应小说主人公和周围那些人的遭际,从而使他们能够坦然处之……用主线和辅线贯穿并行的手法来讲述故事,是为了关照、反思,从而使读者了解藏族人缘何能慈悲,能忍耐,能谦卑。”⑧作家别出心裁地将藏族人民心目中的精神导师米拉日巴的故事通过内在线索和小说现实巧妙接洽,较完整地叙述了这位精神领袖修炼和奉献的一生。当小说里晋美旺扎和上师、同伴们还在享受平静的寺院生活时,“我在房子里盘腿读《米拉日巴传》,多吉坚参在一旁要我给他讲米拉日巴的故事。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在院子里响起。”⑤(24页)描写了主人公将米拉日巴的作为精神导师的源由并预示了即将被打乱的平静的修行生活。从上部第七章《磨难》开始,讲述辅线米拉日巴家庭所遭受的苦难历史,而主线故事则是上师希惟仁波齐的另一个天真顽皮的小随从、也是晋美旺扎的师弟被“四水六岗护教军”踢下山不幸死亡后,上师彻夜未眠为其诵经超度,而“我”思念悲伤至深,小师弟和米拉日巴有着同样的法名“多吉坚参”,“我”也一夜祈祷圣者能将其从思念和死亡的痛苦解脱而对米拉日巴以“您”来恭敬叙述其家族史。在下部第二章《复仇》中,主线中的“我”参加中印边境自卫战、在为前线部队运送物资的一个夜晚被要求为难眠的战友们讲故事,于是有了米拉日巴成年后为报仇雪耻、习苯教咒术降雹,为妈妈和家人成功复仇的讲述。到下部第七章《救赎》,主线时间已是“文革”最艰难时期,“我”看到过去的同门师兄已不信因果、在政治斗争中如鱼得水、积极批斗曾经的恩人瑟宕少爷,“我站在路边忘记望着罗扎诺桑的背景,心情沉重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圣者米拉日巴……我们经过这次的洗礼心灵能得到升华吗”⑤(368页)?以米拉日巴所经历的诸多磨难故事激励并寻求解脱。这里主要叙述了米拉日巴为求正法改信佛教,以身语意供奉大师玛尔巴并希望净除孽障获得全部密法的修炼,但大师却用种种折磨考验他。读至此,我们更可以理解小说是想通过这位藏族人心目中的精神圣者的苦难与曲折遭遇对比主人公自身的境遇,从而能让心远离仇恨、痛苦,归于安宁平静。在这一章的最后作者写道:“如今我们在经历一段命中注定的历练,我们能否在这道场中把心智修炼得更加健全?”⑤(386页)对“文革”的批判和对以平常生活为道场来更好修炼提升自我精神的希求打动人心。在小说结尾第十章《宽恕》中,“我”被陌生人领入医院见师兄罗扎诺桑最后一面,在师兄误入迷途、内心后悔地告诉晋美旺扎“我努力忏悔,努力去救赎,但是心里还依然害怕”⑤(435页)的那个下午,他离开了尘世,“我”坐在他停尸的地方想起曾经在寺院里经常给他们讲米拉日巴的故事,希望亡灵听到故事能踏上住生之道。这里叙述了米拉日巴在玛尔巴大师教导下经历九次大难、终被授法解脱戒,最后领悟了所学之各种教法、禅修得佛之正果的经历。
小说的主人公晋美旺扎喜欢读《米拉日巴传》,随身都携带这本传记,因而在小说中穿插米拉日巴完整故事也非常自然。当然“对于小说中的主人公和他周围认识希惟仁波齐人来讲,希惟仁波齐的意义等同于米拉日巴大师,他是现世的活着的一位精神导师,他的存在不仅指引着他们的思想行动,也是他们的一个参照物。”⑨(123页)从这个角度看,小说帮助主人公选择并描绘了一位精神上师(历史上的藏密大师)和一位实践上师(同时代的高僧大德)可以体会到作者写人物的虔诚和努力,也因此能让更多的读者了解藏族人性格特质中的隐忍、宽厚、忏悔、奉献、救赎等的宝贵资源,以及这种精神资源的历史积淀和文化传承,这也是对博大精深的藏族传统文化的一次有效展示。而此中救赎精神的内涵特点和在主辅线上两位不同主人公身上的展示体现也许还可以进一步挖掘和深化。
对此凡俗婆娑世界,生命的修行和精神的追求有比食色更重要的价值。小说还通过对藏民日常生活“三餐吃糍粑”、“不吃鲜杀活鸡”、 简单的饮食而常布施供佛、转经转寺、禳灾避难法事等佛教传统的细腻描绘,让我们读到更多与爱、怜悯、慈悲、救赎和精进修炼相关联的善美真……透过西藏时代风云所揭示的个体生命的精神本质与宗教情怀,《祭语风中》所抒写的祭语和叙事努力,为现代人如何清醒生活、自我修行提供了借鉴和思考。第五届茅盾文学获奖者、四川省作协主席阿来评论这部小说“真挚诚恳”,“把救赎之道寄望在对于宗教的保守与黑暗有所反思的宗教之上……用宗教生活的保守与义理的谙熟破除了诸多神秘,并道出他笔下的人物如何要以对善的皈依为自己的救赎之门”⑤(封底),让笔者确有同感。而其中普通藏民如何在对善的皈依和精神救赎间建立起日常生活的关联,也许会是作家下一步挖掘和深入剖析的重点。
总之,当我们穿透西藏的社会历史风云来总结回味这些看似平凡的生命祭语,它们所包含的主人公精神成长的诸多文化养分、藏族人民精神修炼之路的虔诚、深度和成果就一并展现。将心灵放在宗教的强光中进行省察,生命若真依自性,回归本源放光明,就如金光得见诸佛其明普照一样。惟愿小说的这些光明之语勘破生命的无明和黑暗,充满并照亮人类生活的每个角落。
参考文献:
①次仁罗布:《用笔还原真实的西藏》,《中华儿女》,2015年第18期。
②任道斌主编:《佛教文化辞典》,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67页。
③海子:《九月》,西川主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 2009 年版,第 205 页。
④次仁罗布:《扎根大地 书写人性》,《时代文学》,2014年第9期。
⑤次仁罗布:《祭语风中》,中译出版社,2015年版,第6页。
⑥栗军:《一部厚重的藏族小说—读次仁罗布的长篇小说〈祭语风中〉》,西藏文学,2015年第6期。
⑦次仁罗布:《用笔还原真实的西藏》,《中华儿女》,2015年第18期。
⑧次仁罗布、徐琴:《关于次仁罗布长篇新作〈祭语风中〉的对话》,西藏商报,2015年9月12日。
⑨次仁罗布、徐琴:《关于次仁罗布长篇新作〈祭语风中〉的对话》,《阿来研究》第4辑。
刘莉,女,江苏无锡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次仁罗布,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2004 年和 2012 年参加了鲁迅文学院第四届、第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曾先后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西藏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奖”金奖、第五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