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绒追美的的近作《隐蔽的脸:藏地神子秘踪》《青藏词典》充满藏地特有的魔幻色彩,世俗与幻世错落,现实主义和神幻叙事兼具,佛教色调、神秘气息与世俗风情、日常衣食住行被冶于一炉,对于汉族读者来说,其颇具魔幻色彩的藏地书写可圈可点,令人眼界大开,深切感受到西天佛地独有的神奇和灵动。  

 

1、双重视点演绎的藏地魔幻书写

   

        翻开《隐蔽的脸:藏地神子秘踪》,随作者沉潜到西藏文化的千年印迹中,感受藏地一波三折的沧桑剧变,多数汉族读者可能都会对小说呈现的神灵和凡人的双重视点印象极为深刻。

        《隐蔽的脸》的这种双重视点不仅表现在小说以“神子”晋美的双重视点(作为精灵和作为凡人)完就叙事,结构全篇,为作品赢得了独有的神奇韵味和艺术魅力。而且在于作家穿行在汉藏文化之间,以一种“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方式对青藏地区的社会文化进行了一种跨民族、跨文化的审视和书写。

        《隐蔽的脸》以一个能够自由穿行时空隧道,往来于前世今生的藏地神子(精灵)为小说叙述者,最大限度地突破了小说叙事的视角和视野的局限,使小说叙述者能够全知全能的审视、见证、铺叙康巴地区一个村庄在漫长历史岁月中的沧桑剧变,小说透过一个流浪家族(绕登一家)和他周遭的村人的人生遭际展现了藏区从头人土司时代、新民主主义革命(藏地解放)时代到新时期改革开放的翻天覆地剧变,从一个家族、一个村庄的变迁折射出了大历史、大时代的激流涌荡。如此一来,历史的风云变幻、家族的兴衰恩怨、雪域村庄前世今生的传奇皆都可以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小说分三部:风轮、风云、风马,小说开篇,逃难而来的绕登去找头人多吉,请求他接纳自己一家,允许自己一家人在他的辖地里生活。紧接着,我们发现这是“神子”晋美对曾祖父绕登一家往昔人生的“回望”。无形的、漂浮不定的、比风更快捷自由的“神子”我虽然当时还在轮回的路途上,却“有着无限的锐利感觉”,我的意念无孔不入,一切人世的隐秘都尽在我的眼前,我通天知地,洞察古今……显然,藏地神子(精灵)这一小说叙述者的设置为小说的陈述带来了诸多便利,正是随着“神子”晋美在时空里随意地欢舞,正是透过他的眼我们对定曲河谷定姆村庄的历史、定姆人的各种恩怨纠葛、定曲河谷在外界政局影响冲击下的动荡和裂变有了清晰、全面的了解,对藏地神奇的传说、特有的思维也有了进一步的领会。如莲花生与青布热女神斗法的悠远传说、朗忠残疾的缘由、布根丁真被谋杀、多吉头人之死等都次第进入我们的视野。那些对于村民来说囿于一管之见无法理解的事件,那些令定姆的头面人物当局者迷的时代变革都借助神子洞幽烛微的描述变得无比清晰:活佛庞措翁青行迹怪异醉酒癫狂,实是缘于他预见到时代变革的不可逆转。多吉头人之死实际上是缘于他妄图维系旧有的头人地位和势力,逆历史潮流而动。杨洛桑带着工作组进驻定姆,佛像被捣毁,法器被烧毁,昔日法力无限的活佛威风扫地,一筹莫展。卓玛回到村中感觉到一种陌生而新鲜的氛围,一支被传说在圣湖中出现的蓝装红军队伍象梦一样穿过藏地……甚至,定姆村庄各色人等的内心隐秘我们都一览无余。

        神子后来在一个叫“定姆”的村庄投胎,成为肉体凡胎的晋美,这时他的神力、他的记忆都丧失了,他再也不能居高临下、超然世外地俯瞰家族的悲欢、村庄的人事,但这又使我们和他一起设身处地地体会了人间的冷暖、家族的亲情、红尘中芸芸众生的辛劳和无奈,这使小说得以更为情感化、体验化地将个体命运、家族命运与藏地文化血脉、青藏历史文化连为一体。透过转世为肉体凡胎的晋美的个体体验,饶登一家的遭际、定曲河谷“定姆”村庄的兴衰悲欢以更为日常化的情态逼面而来。我们和当事人一起深切感受到藏地在现代性文化冲击下的艰难裂变和康巴人如歌如泣的心路历程。

        在尘世经历结束后,神子再次遁入浩瀚如海的星空,再次以无形、虚无的存在俯视红尘万象,反思历史人生。这时的神子不再为定姆的亲情、乡情束缚,他能够从更阔大的文化历史视点进行观照,把全人类的灾难、宇宙的变迁纳入自己的心灵。

        《隐蔽的脸》的双重视点还表现在作家穿行在汉藏文化之间,以一种“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方式对青藏地区的社会文化进行了一种跨民族、跨文化的审视和书写。

        在对藏族文化、藏地风情“入乎其内”的体察上格绒追美有着多数入藏汉族作家无法比拟的天然优势。格绒追美作为土生土长的藏族人,康巴大地孕育了他的藏族情怀。这片神秘莫测的土地、缤纷多彩的文化蕴涵给予了作家无限的创作灵感。相比于众多土生土长的甘孜人,他也有着自己独有的优势。格绒追美曾做过乡村教师,也有过宣传、旅游、文化管理等多方面的任职经历,丰富的人生经历和多方面的历练使它对藏族文化和藏地生活感同身受,有着更为深透的理解和领会,这对他的创作显然有积极促进作用。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康巴大地被藏传佛教的佛光所笼罩,在那里,替上天传布寓言的神袛常驻人间,穿行在市井街巷,与芸芸众生朝夕相处。在那里,红尘中的百姓与神同行,精灵四处飞舞,灵魂辗转在现世与天国间。在汉族读者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人物事件,在藏地百姓看来却是司空见惯的。确如格绒追美在《青藏辞典》中所说:“《隐蔽的脸》这是一本关于‘神子’的小说,很多人把它当成魔幻现实主义之作。也有人在其中看出了我的经历,说这是一本虚幻结合的小说。主人公是半人半神,或许这些说法都有道理,对于我而言,那是真实的事件,没有任何魔幻和神怪。”在藏族百姓的感觉和想象中神灵、精灵无处不在,会念经文的老虎、夜夜哀嚎的灵异狐狸出没在林间村巷,乳吾家的男孩对嘉纳活佛生前使用的银碗、佛珠、金刚铃如数家珍,雅格老喇嘛去世时,一条彩虹横搭在宛绒谷口……正是由于神秘的宗教气息渗透在藏地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这才使得藏族作家的作品中信笔描述的各色人事物态都在不经意间濡染上了一种特有的魔幻气息,呈现出了藏地独特的思维方式、精神信仰和审美旨趣,带给藏地以外的读者无尽的神奇的陌生化阅读体验。

        在小说中,定曲河谷被定崩桑神山护佑,在这一方土地上居住着无数的神山与精灵。正如小说所描绘的:

        神灵们在天空中自在地飞翔着。她们说着各自的语言,依着自己的性情变幻着各种身形,有时显身在天空,有时显身在树林中,有时又幻化为一泓泓泉水。人们扑到泉水边,用双手掬起粼粼的泉水正要喝下去时,泉水突然失去了影子。眼前仍只剩了干燥的枯手,人们恍然里认为这是自己眼前出现的幻觉。有时她们也化成袅娜的呈现出暗蓝色的饱含雨意的云影,人们争先恐后地跑到云影下乘凉,又满心期待着沐浴甘霖。有时,她们化成山形,高高挡住人们的去路……人们陷入了无边的幻影和现实交错的混乱中。(格绒追美《隐蔽的脸》)

        在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都能感受到那种西天佛地独有的神奇气韵,恍如一睹天国的容颜,歆享菩提的气息:

        传说,在那里,雪狮已经走出山洞,在阳光下吟吼;莲花已经绽开天国的容貌,弥散出诱人的芳香;还有在山腰岩洞里的修行者们,在光明的禅定或梦境中,催开了菩提的种子。噶玛巴虽然已经离去,但法香屡屡, 满布于天地之间。(格绒追美《隐蔽的脸》)

        在小说中,定姆是个魔性四处蛰伏的地方,各种来自神灵的惩罚使这个地方灾难不断,斗殴、伤残、死亡如影随形,麻风病潜滋暗长。高僧大德们负载着拯救世人的使命降生,所以定姆出活佛。作品中出现的厅却·登必降村活佛、庞措·白玛活佛等往往能洞察生死,预见未来,他们还能利导人心,弘扬善心,以神奇的医术救人性命,用咒语祈福禳灾,为亡灵超度。在小说《隐蔽的脸》中对佛法神奇的彩绘比比皆是。如白玛登灯大师成道虹化,坐床上仅存头发指甲,他圆寂时彩虹罩屋,满天金光。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康熙皇帝也为藏地活佛的法力折服。小说描绘了定姆登必降村活佛在皇宫中觐见康熙时康熙先倨后恭的变化。

        活佛双手合十,双目微闭,高声念起经文来。约半个时辰之后,神奇之事终于发生了。只见从头顶的空中,密密地降下黑色的苍蝇,它们跳着舞,有规则地一个紧挨着一个,落到那空白的经文纸上,然后倏忽见消隐,此刻,空白的经纸上满是密密的经文了。后来,有人说,那经文字母从头顶降下时,雍和宫里充满了一股檀香味;有人说,降下时如飞雪呢;另一个说:不,那是黑色的雨;还有人说,瞬息间,经文就恢复了原状呢。……传说,康熙皇帝走下龙床,有些冲动难耐地抱住了活佛,嘴里还在感叹着什么。(格绒追美《隐蔽的脸》)

        作品展示的是一个疏离现代科学、现代性文化的神奇世界,在那个世界中,显然存在着与科学化的汉族世界不同的文化逻辑。格绒追美的作品中触目皆是的正是这种独特的藏族文化蕴涵,有过长期农村生活经验和基层工作经历的他对藏族的方言礼俗、风土人情、俗语乡谚、宗教典故、歌谣颂词极其熟悉,他将之融入了自己的血肉,也融入了自己的作品中,藏地文化被他出神入化、原汁原味地传达了出来。

        格绒追美的《隐蔽的脸:藏地神子秘踪》 《失去时间的村庄》 《青藏辞典》等作品也象其他青藏作家一样尽情彩绘藏区历史风云的变幻、家族的兴衰恩怨、雪域村庄前世今生的传奇,但作为一个穿行在汉藏文化之间,长期运用汉语写作的川藏作家,他更能以一种“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方式对川藏地区的社会文化进行跨民族、跨文化的审视和书写。格绒追美的作品语言流转畅达、清丽华美,将藏文化的寓意美、象征美、神秘美与汉文化的意境美、节奏美、辞采美冶于一炉。正如《隐蔽的脸:藏地神子秘踪》封面上阿来的点评所言“用汉语写藏人生活,常痛惜于那些似乎用藏语才能表达的意味的消减。这部小说却用汉语把藏人对自然,对神性,对人性的知与觉表达得如此细致真切,让我深受鼓舞。” 

        《隐蔽的脸:藏地神子秘踪》一开首,他就以华丽清新的文笔为我们传神地描绘了一幅充满诗情画意、令人陶醉其中的定曲河谷春回大地的耕作图:

        当大地回春,土地温润得像个温情脉脉的女人,布谷鸟的啼声悠然响起……在男人们的挥鞭之下,一对对耕牛喘着粗气,挣着肩膀前行,将那犁头更深地掘进土里,翻腾出一浪浪油黑的泥瓣,灰雀们也忙着啄食岗刚翻出的各种小虫子。耕者的口哨声,天间地头砌水沟的男人以及用长柄圆头木槌捣碎土块的佃民们的劳动号子,欢快地飘荡在天地之间;翻梨完毕,村中贤德的妇女开始扬播种子,她把装有种子的竹箩,左手攥着沿口夹在腋下,右手抓起一把把种子,在踩着梨沟行走间,扬手“刷刷”地飞撒出种子。一粒粒饱满的种子哟,从妇人的手上欢喜地飞出,在空中划过各样的弧形,飞扬着  落到大地的怀抱,安适、晶莹,明亮着幽暗却绿波涌溢的春意——眼前,突然的春光乍现,土地的气息浓郁起来了!(格绒追美《隐蔽的脸》)

        《青藏辞典》开篇的词条“母爱”也把藏地自然的严酷、人性的坚忍、藏民心中的大爱演绎的惊天地泣鬼神:

        【母爱】那是朝圣路上发生的真实一幕。几十个狼簇拥着,撕咬着某个猎物。一路上,他们见到了成群成群的狼。好在一伙人相互壮胆,又有土火铳,晚上生上一堆篝火后,轮流值守,倒也相安无事。狼眼绿吓吓的光芒围布四周,但最终也没能找到下嘴的机会,天亮之后,只好嚎叫着哀伤地离去。当他们看到路边像波浪似的前伏后涌的狼群时,便大声吼叫,摔石头,最后又用上了火铳,狼群这才缓缓退离到森林中。走近,只见地面一片血水,又猛然出现一堆血肉糊糊的东西。三宝啦!是一个老妇人。全身的衣衫被撕碎,人几乎只剩了骨架。血水横溢,双臂却顽强地交抱在胸前,连喉管都已暴露在外。她大口地喘着气,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他们。嘴巴嗫嚅着,却发不出声音。当老妇人的目光回落到胸前时,他们这才注意到怀中的一堆血肉。扳开双臂,那堆血肉这才落下来。他们小心地用衣袖将血水擦拭,原来是一个呼吸微弱的婴儿,小孩子在血水里睁亮了眼睛,接着伸张开双手,嘴巴贪婪地找寻起来。老妇人见婴儿安全了,眼睛里滴出血水来,两只枯手艰难地竖起大拇指。老人们上前安慰妇人,说他们会养活婴儿,让她放心。被温暖的衣裳包裹的婴儿已经在一位妇人的怀里吮吸着乳汁了。老妇人的眼光变得安详了。他们给老人披上一件皮袄时,老人终于像一棵枯树般倒下了身子。呼吸急迫,血水仍从全身上下淋漓流淌。就算天神降临,也救不活她了。

        他们怜悯地看着她,又留下一点食物后,只好又上路了。走了几步,一位中年汉子终于硬下心,说出了蹩屈在心底的话:“让她解脱吧!”没有人吭声。每个嘴巴都默默地念祷着经文。

        仿佛众人的心灵走过千百万年的颠簸岁月之后,火铳爆响了!

        他们听见林中的狼群呼啸着离去…

        第二年,发生故事地出现了一些经幡,它们随风将经文咒语带到了四面八方。(格绒追美《青藏辞典》)

        藏汉等多种异质文化的交流碰撞不仅使格绒追美的作品兼具藏地的原始血性、魔幻色质、史诗般的奇妙想象和汉语的柔美绵密、汉文化的深沉博大,而且使他自觉地超越民族文化和地域视野的局限,在写作中突破种族、地区的界限,探索全人类的命运,反思藏族文化的原始信仰和生存状态,满怀忧虑地审视和书写现代性文化冲击下川藏地区的痛苦裂变,为西藏书写带来了新的气象。

        纵观格绒追美的创作,他的作品无不聚焦于康巴地区的社会文化,康巴地区的山光水色、民情风俗、历史积淀、现实纠葛赋予了他的作品独特的气息,但穿行于汉藏文化之间,能熟练使用汉语思维和言说的他葆有更自觉的现代意识,文化的临界感、视界的叠合必然影响到他的西藏书写,这使他的作品不仅有悠远的想象、清丽的诗韵、神秘的体悟,还有着厚重的内涵、深沉的哲思、锐利的穿透力。小说《隐蔽的脸》描绘的藏地人生充满苦难和厄运,但也绽放着乐观、从容,小说常常以诗意的描写传达生活中的幸福,展望生命的优美,这既与佛心佛性有关,也得益于站在现代性文化的高度回望藏地人生宿命的洞察力。格绒追美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藏地有着深深的眷恋,对从祖先嘴里流淌出的语言满含深情,但他也清醒地认识到“河谷的村庄像一朵幽闭的花朵”,对藏地的封闭、藏民的孤陋寡闻、藏族社会长期以来疏离于历史潮流之外的边缘化、落寞化处境充满忧虑,从小说中关于本劳的发疯和沉迷于酒乡、麻风病的蔓延、布教与呷嘎老人合伙倒卖药材被骗、弑杀活佛的昂翁摇身一变成了大老板、普措与梅朵近亲结婚等的叙述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的价值评判,批判意识和批判眼光使他的藏地书写显示出了指向未来的前瞻光彩。

        总之,格绒追美对西藏的书写是多维度的,带给我们的感受也是多滋味的,他既陶醉在祖先创造的璀璨文化积淀中,也批判性地审视西藏传统文化心理的缺憾和积弊,他更欣喜地追寻西藏文化的灵魂,高扬藏地生活中的智慧和藏文化的光芒。正如他在《青藏辞典》开篇所言:“在物欲横流、时光碎裂、神性坍塌的时代,青藏的辞典是阳光、雪花、青草,是泥土、甘露、花香,是草原、河流和山峰,也是道路、心性和觉悟。……在这本辞典里,你能隐约看到我这个不合格编撰者的心灵轨迹外,更为重要的是,能遥望到青藏高原隐密的智慧河流,沐浴到来自雪域的灵性光芒。……青藏是我们(不仅仅是人类)共同的青藏。”

 

 

2、求新求变意识引领的多变技法

 

 

        格绒追美是一个创新意识非常自觉、创新冲动非常强烈的作家。在小说叙事、艺术技法上不断追求创新,试图不断超越自我,求新求变。其小说文本形式不断创新,令人耳目一新,对其作品具有独具一格的品质起到了促进作用。

        将时空打乱,将错乱的时空按照新的逻辑串并是格绒追美小说《隐蔽的脸:藏地神子秘踪》、《青藏辞典》进行藏地魔幻书写的重要手法,这使作品获得了独特的叙述视角和叙述效果。《隐蔽的脸》的叙事手法很值得一提,作者颇多用心。作家在行文中,以“神子”(精灵)晋美的口吻展开叙事,这为作品赢得了第一人称叙事的亲和和真切,透过超自然的“神子”晋美之眼,小说将人世百态、人情隐秘尽皆呈现,获得了全知全能视角才有的宏阔全景,双重视点的几度转换还为小说赢得了散点透视的神奇效果。如同“神子”(精灵)晋美兼具神灵和凡人的双重视点,《隐蔽的脸》的言说话语系统也呈现为佛教神性话语和日常世俗话语两套话语体系,而藏区文化的独特又使之盘根错节,经常水乳交融,不可分割。

        格绒追美也注重兼收并蓄,吸纳整合各种历史上成功的艺术技法为己所用。《隐蔽的脸》显然借鉴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惯用技法。在格绒追美笔下,我们不难发现魔幻现实主义大师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曾运用的那些意象、人物、情节、结构和叙事手法。《隐蔽的脸》中的定姆和《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一样烙刻着历史的沧桑,负载着民族文化的命运。和《百年孤独》中布恩地亚家族衰败的宿命类似,《隐蔽的脸》中雅格家族也无可挽回地走向了衰败,他们的后代普措与梅朵这对堂兄妹被迫结婚,也生下了带尾巴的婴儿。而布恩地亚家族最后一代也是一个长有猪尾巴的婴儿。《隐蔽的脸》也采取了马尔克斯擅用的逆时序叙述法和过去将来时叙述法,在过去、现在、将来的绵延之维上对故事情节、人物事件重新排列组合,前瞻性预述与回顾性追述交错使用。小说中的“神子”时而穿越时光隧道回望往昔的传说和故事,时而以亲历者的身份陈述世事的“现在时”进展。起初,小说“回望”“我”的曾祖父饶登一家的逃亡之旅,接着镜头快速转换到母亲难产和“我”的出生。但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所依托的巫术文化背景有所不同,小说《隐蔽的脸》所呈现的更多的是藏传佛教的宗教理念、宗教信仰和藏地文化心理。显然,此“魔幻”与彼“魔幻”不可混为一谈。与神灵和凡人的双重视点相适应,小说《隐蔽的脸》采用了一种将神子遭遇与凡人遭遇交错呈现的双线结构,象中国传统话本小说一样“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起彼伏,交错叙述。伴随着小说文本反复在世俗和神界间交替,小说联通了古老的评书体和现代主义的神秘灵幻叙事。他的小说也同样注重从藏族文学传统和印度佛教文化传统中汲取营养,注重学习和借鉴《格萨尔》《罗摩衍那》《云使》等经典作品的技法。

        《青藏辞典》是藏族文学中少见的创新性小说文本,它试图以词条分布、缀接的形式呈现多维度的青藏文化面貌。其碎片化的结构恰恰有利于达成作家的目的。一方面它进行辞条式写作使西藏文化碎片化了,但另一方面也把西藏文化的斑斓多彩、错综复杂呈现了出来。碎片化便利作者突破条条框框,天马行空,自由表达,恰恰有利于把西藏文化呈现为一种散银碎玉般斑斓多采、神奇莫测的存在,也隐约地传达了作者对现代性文化冲击下西藏文化和西藏社会生活“物欲横流、时光碎裂、神性坍塌”的忧虑。《青藏辞典》的词条式编排使小说可以摆脱故事情节铺陈的逻辑顺序、时空顺序的拘束,直陈康巴文化的精髓,着力表现青藏地区自然、人生、文化的传奇。从形而下到形而上,从现象到灵性,从日常琐事到心性修为自由跃动,可以使荒诞的遭遇更触目惊心,可以使片段化的人生遭际突兀而至又戛然而止,也使小说获得了一种独特的哲学光辉和文化启示意味。

        格绒追美在《青藏辞典》创作中也表现出了很强的间离意识、反观意识。作家通过辞典词条形式结构全书,造成了时间和场景的非连续性、故事情节的非完整性、陈述的片段化和碎片化、记忆与想象的随机性和即兴感,很有一种蒙太奇效果,也有近代以来报纸编排的杂沓错综效果。同时一个个面貌各异、闪烁着情采、智采之美的词条宛如万花筒,展现出了缤纷万状的藏地历史与现实。在《青藏辞典》的“万花筒”中各色词条以貌似概率、随机的形式绽放,令我们在应接不暇中或感奋,或悲哀,或静穆,或深思,或超然,或癫狂,令我们感悟到西藏的复杂、多元,带给我们多滋味的感怀。这显然有助于呈现一个丰满、全面的“藏地”形象。

        与《隐蔽的脸》的双重视点、双线结构类似,《青藏辞典》中显性陈述和隐性陈述也相互掩映,作品中两个层面的叙事交错出现,既相互补充,又相互阐发。小说一方面通过展现“我”、家人和众多藏民的日常遭际、现实悲欢,描绘了一个日常性的世界,展现了西藏市井和村野中的多彩生活。其中包括“我”的写作生涯和文学梦、阿来的创作、霍金的感悟,涵盖了大到国际风云,小到亲朋遭际,从水泥、雨水、黄河、喜马拉雅山到失眠、噪音、垃圾、春节、官场,旁涉电视剧、电话、网络,乃至莫言获奖、日本地震、本拉登被击毙等……,这个层面的描叙或写实,或自嘲,洋溢着生活情调,闪烁着智慧和诙谐。如《中年》对人生旅途的感怀,《财神》对世人贪欲的揶揄,《脑瘫》对机械文明的忧虑,《祸根》对人心叵测的反思等。另一方面,小说的隐性陈述则直指藏族思维、藏传信仰、藏族文化心理,它常常在显性陈述中看似不经意地出场,将情节事件引领进佛教轮回、神灵飞舞的世界,让我们感受到浓郁的藏地风情。

        格绒追美的系列作品还自觉借鉴了巴尔扎克式的“人物再现法”。他的小说中许多人物形象反复出现,在《隐蔽的脸》中出场的“父亲”、“母亲”、“庞措活佛”、“雅格家”、“格绒泽仁”等在他早期作品中已经登台亮相。《失去时间的村庄》中到成都、广州做生意的呷嘎老人与《隐蔽的脸》开商铺的呷嘎老人同样有被骗的血本无归的惨痛经历。这些在不同作品中反复出场的人物、事件互文式地勾连出了一个网络状的川藏世界,也使他的所有作品遥相呼应,互相铺衬。

 

原刊于《阿来研究》第七辑

 

        何志钧, 1971年生,文学博士,文艺学博士后,鲁东大学教授,研究生导师。发表学术论文、评论200余篇,出版专著3部,主编、副主编、参编著作多部,主持有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国家人事部中国博士后基金项目、省社科规划基金项目、省艺术科学重点课题多项。曾获冰心奖、星光奖、山东省刘勰文艺评论奖、烟台市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等奖励。

 

 

         格绒追美,男,藏族,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甘孜州作协主席。已出版长篇小说《隐蔽的脸》《青藏辞典》,中短篇小说集《失去时间的村庄》,散文、随笔集《神灵的花园》《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青藏时光》等。长篇小说《隐蔽的脸》由Aurora Publishing LLC翻译成英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