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典的诱惑力:虚无与反讽
——读格绒追美的长篇小说《青藏辞典》
栗 军
藏族作家格绒追美在2015年出版长篇小说《青藏辞典》,是即长篇小说《隐蔽的脸》之后又一部长篇力作。《隐蔽的脸》以一个藏地神子的视角叙写了一个村庄的故事,不仅能够显示藏地特有的民俗风貌,也能传达出作者所想表达的精神思想。而《青藏辞典》这部长篇,却用词条的形式来叙写,无疑“辞典”的形式,诱惑着作者想表达更多的内容,传达更多的精神观念。作者曾说:“在这本辞典里,你能隐约看到我这个不合格编撰者的心灵轨迹外,更为重要的是,能遥望到青藏高原隐秘的智慧河流,沐浴到来自雪域的灵性光芒。”
用“辞典”来构架长篇小说,本不是一件特别标新立异和迎合读者的方式。在文学领域,世界范围内有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在1984年出版的小说《哈扎尔辞典》。这本书中描述了哈扎尔这个民族在中世纪突然从世界上消失之谜。同时用世界三大宗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三者史料传说集于小说一身,这本书创辞典小说之先河,被誉为“二十一世纪第一部小说”,且荣获1984年南斯拉夫最佳小说奖。《哈扎尔辞典》新颖之处不仅在于它是表现一个故事,而且是试图以“辞典”的方式表现一种文化,这也是本部作品得到世界范围内认可的重要因素。
而在中国当代文学领域韩少功于1996年出版了长篇小说《马桥词典》。该书按照词典的形式,以作者下乡做知青时的农村为背景,构写了一个虚构的湖南村庄马桥镇,拟写了115个词条,这些词条有的特别能表现湖南农村风貌,有的也是作者所虚构。《马桥词典》是对乡村生活的真实描写,这在中国的农村非常普遍。《马桥词典》透视了一个民族生存挣扎的真实情状,挖掘了民族苦难的历史根源,同时展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另一面。《马桥词典》被《亚洲周刊》评为“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之一。还曾获得“2011年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等多部世界各地大奖。对于这部作品中西方评论家都给予韩少功很高的评价。
有关民族地区,新疆作家沈苇在2005年曾完成《新疆词典》,2016年修订后再版,该书并不能称为小说,它包容了人们所熟知的几乎一切文体,如:日记、书信、诗歌、电视短片小剧本、小小说、随笔、评论、童话、传记等等。但通过这些形式,作者所涉及的内容包括《天山》、《十二木卡姆》、《驴》等数十篇散文作品,其中也穿插了很多诗歌,这部作品是以词与物的形式结构了一个浓缩的新疆,一份对新疆的精致体验。如果已有了很多著名的辞典类文学作品,后来者要想超越前者,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挑战,但是格绒追美却坚持完成了他的《青藏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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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世界范围内作家创作的多部“辞典”类作品,一个藏族作家为什么还是要坚持完成一本《青藏辞典》呢?最根本的格绒追美也说:“因为,我们共处一片天地。因为,青藏是我们(不仅仅是人类)共同的青藏。”当然“辞典”的诱惑力不仅于此,还在于它首先是形式新颖,是一种现代性的先锋形式。
韩少功的《马桥词典》被冠之于“先锋小说”之列,格绒追美的《青藏辞典》也不例外。全书分为“27”章,各章词条从一条到九十九条不等。共一千余条。如最后一章,“27”章,呈现即:“【 】……”(第196页)给人是余韵未尽之感。而其中也有个词条为“【 】”,作者称它为“它也想获得一席之地。虽然我不想用言语表达,但是实在也没有其他的法子。这使‘空无’有了一副假的皮囊。”(第147页)而在这里作者所用的形式是颇具先锋性的,一个个词条都是作者貌似随性而作,却有大有深意,传统小说中应该呈现的人物、情节、高潮、结局等,在这里完全没有,读完作品仅仅是作者的形象呈现于读者的头脑中,一位当代身处青藏高原的藏族作家便显现出来,同时,作者的思想也碎片化地扑面而来。小说并不能给人得到一个清晰印象,反到是作者并不明晰,或者欲言又止的思想,却带来巨大的、稍稍有点小压力的虚无感。
“辞典”类文学作品的最大的一个特征是:有很强的包容性,囊括的信息量大。在格绒追美的《青藏辞典》中,有近千条词条,《马桥词典》和《新疆词典》都只有115条词条,韩少功的《马桥词典》还基本能够通过词条来看清楚一个个人物形象和大致的故事情节。格绒追美的《青藏辞典》其实更类似散文,他所囊括的信息量很大,涉及青藏高原的地理、宗教、民间文化、民风民俗,也涉及现代及世界范围内的很多,如官场、文坛、写作、艺术等等。因此这样一种结构很容易将有着丰厚传统民族文化,且地理处于世界第三极位置上,也面对着现代化转型时期的藏民族文化呈现出来。如各章都有涉及青藏高原地理地貌和标志建筑物的名词,如“雪域”、“喜马拉雅山”、“长江”、“黄河”、“澜沧江”、“岗仁波齐”、“喀喇昆仑山”、“唐古拉”、“泸沽湖”、“九寨沟”、“康巴”、“康定”、“布达拉”、“雍布拉康”等等。涉及民间文化有“八大藏戏”、“神授艺人”、“格萨尔王”、“折嘎”“阿古顿巴”、“伏藏”、“掘藏”、“赛马”、“尸语故事”等等。涉及民风民俗的“松茸”、“虫草”、“哈达”、“天葬”。有涉及宗教的“玛尼石”、“风马”、“转经筒”、“中阴”、“禅意”、“因果”、“执着”、“色与空”、“四法宝鬘”、“七大教言”。还有一些宗教大师的名称:“根华仁波且”、“索达吉”、“帕单巴”等等。《青藏辞典》并不局限于藏族传统文化,在本书中常常会出现一些现代词条,有的是一些动词、形容词、连词,如“专注”、“模仿”、“迷失”、“质朴”、“幸灾乐祸”、“泪如雨飞”、“珍贵”、“如果”等等,还有一些世界名人,当然不管是什么方式出名的,如“福克纳”、“爱因斯坦”、“霍金”、“本·拉登”等等,中国文艺界和文坛的名人以及他们的作品“姜文”、“阿来”。甚至是一些网络词语也呈现出来,“网络”、“短信”、“拼爹”等等。如作者是这样解释“雪域”的:“藏人对生活其上的青藏高原的称谓。此外,还有卡瓦坚(具雪),岗坚等说法。雪山像栅栏围布的青藏,上阿里三围状如水池,中卫藏四翼形似水渠,下多康六岗宛若田畴。”(第6页)
有了《哈扎尔辞典》、《马桥词典》、《新疆词典》之后,一个善于探索的写作者,本不会步前人后尘,但仍旧吸引作者完成“辞典”类小说的一个原因是作者的民族身份,作者也说过:“青藏是地球和宇宙间一颗饱满的细胞。/青藏的辞典是阳光、雪花、青草,是泥土、甘露、花香,是草原、河流和山峰,也是道路、心性和觉悟”。(第1页)用“辞典”的形式,更能体现青藏高原独特地理范围和地理特征,更能体现地域性和民族性。小说几乎每章都有涉及青藏高原地理地貌和标志建筑物的名词,虽然大多数地理性的名词都还比较中性,但其实也包涵了作者的民族情感。比如作者对所身处的“康定”的解释:“藏语打折多,打是经幡,折是峰尖,也意为二水交汇三山相持之地。康定是后来的名称。当然它因康定情歌而闻名中外。康定自古以来是藏汉商贸城市,是茶马古道的重镇,极盛时,催生了为各地商贾从事贸易服务的中介机构:48家锅庄。1928年,中华民国颁布《全国商会条例》,定上海、武汉、康定为总商会。”(第186页)这段话介绍了康定的藏语,名称的由来,历史沿革,貌似客观中肯,但其中,也饱含作者的情感,有对康定曾经辉煌的一种骄傲。而作者在文中也对“青藏”做了词条:“是名词,也是第三极之大地和天空。青藏于我而言,是我的孕之宫,梦之床,也是灵魂归去来兮的长河,当然,也终将成为沐浴佛法智慧盛开菩提之花的净土。”除了客观的介绍,也强烈地带上了个人情感,它不仅是作者事业的子宫,梦想的温床,灵魂的栖息地,也有作者的宗教思想的表达。
“辞典”类小说的驳杂,有其先锋性和实验性,《哈扎尔辞典》能够借此表达三种宗教文化;《马桥词典》也颇能显示湖南的这座小村庄的民风,有民间优秀传统,也有传统中的闭塞和落后;《新疆词典》是沈苇身处新疆历时十年的呕心之作。格绒追美的《青藏辞典》,给予了作者自由言说的形式,让作者驰骋在青藏这片天空和大地下,能够沟通古今中外,自由言说。作者可以说地理地貌、说某地的历史,说宗教、说文学、说生活中的日常,说村人,说儿子,说梦,说现实中的“电视节目”,说日本的地震,说新闻,大千世界,无所不包。如作者对“电视剧”的解释:“关于儿女情长、勾心斗角的哭哭啼啼的漫长表演。”(第110页)这里可谓一针见血。格绒追美的有些词条更为犀利、尖锐。比如“报告”这个词条:“把吃过赃款的嘴巴,用污浊的油水擦拭之后,坐到主席台上‘呱呱呱呱’作廉政报告。”这把某些贪官的形象用报告这个词条形象地表现出来,非常有想象力。
“辞典”类作品的诱惑力是巨大的,它从其先锋的形式,大容量的展示,体现地域性和民族性,给予自由言说的形式等等多方面吸引着作者,也让作者完成了《青藏辞典》这部大容量且极富内涵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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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绒追美作为藏族作家,以“青藏”为题材,是拥有较为宏大的理想,这种理想通过对地理名词、宗教名词等很多词条展示出来,但由于词条涉及的面较为广泛,《青藏辞典》文本却呈现出一种后现代社会常见的虚无主题。
读格绒追美的文字,在某些时候,会感觉是读鲁迅的文字,在某些方面与大家文风类似。文中有很多场梦境,有时是一个小故事,作者并不点评,有时梦境却表达着作者的追求和想法,如“石头”:“昨夜的梦中,我背着许多奇异的石头而行,醒来依然觉得沉重和不详,在梦境里,还有人从山顶往下滚石头,半山腰的我恐惧地逃奔。我疑心石头也想入《青藏辞典》,便嵌于此,安抚它的灵魂。”(第103页)作者在“奴性”这个词条中说:“奴性的来源据说是有遗传的。骨头里缺钙,或者膝下没有黄金,或者血液里的火焰已经熄灭。当然,更谈不上心劲或者傲骨了。在一个奴性十足、小人狂傲的时代,黑白与是非曲直都颠倒了。这是时代的奴性!”(第7页)这与鲁迅所认为的中国人千年以来愿意做奴隶而不知的思想在某些方面不谋而合。有一个叫“拉交罗布”词条,是一个藏族人名,也是一个乡长,但这个人名词条下,讲的是个小故事,是一位村民用奶饼子行贿拉交罗布给一方木材指标的事。故事的对话令人捧腹大笑,拉交罗布看了奶饼子问:“它的妈妈呢?怎么只来了儿子。”(第33页)因为奶饼子是牛奶提取酥油后,由酸奶发酵制成,所以酥油是奶饼子的妈妈,而拉交罗布曾在书记那里看到了妈妈,但笑后却觉得有鲁迅作品意味,虽然鲁迅讽刺各类文人、知识分子、官商等都属于上个世纪,但人性丑陋的一面在某些方面也不谋而合。有一个“奇迹”的词条,讲的是一个还俗僧人突然间非常有钱,但这个钱却来路不明,虽然后面作者所料想的结果即:“许多年之后,这桩奇迹蜕变成一桩丑闻,面对僧人,人人避之不及。”(第59页)这里何尝不像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中的情节,阿Q在城里貌似发财了,给大家卖衣服,而后知道阿Q的衣服是偷的,阿Q便在未庄呆不下去了,甚至成了抢劫案的替罪羊。
格绒追美的词条中有很多关于宗教方面,在小说中作者也尽可能客观甚至生动地解释很多宗教词语,但是这些词条并不能和完整的佛教经文相提并论,甚至在某些词条中,由于受到各种牵制,反到是体现很多现代社会以及后现代时代的虚无思想。作者在解释“时间”时,用到了“禅定、冥想和祈祷”,这本是一个关于世界本原、哲学亦或宗教的问题,但在词条最后作者有了个疑问:“为什么我们总是更能接受西方理论或科学的解释呢?或许,它们太强大、蛮横了。”(第57页)质疑后,作者用了一个极为勉强的回答,这个回答的声音是微弱的,甚至也是不能成立的,作者没有底气,实际上,还是对世界认识混沌与虚无造成的。这里的虚无并不是完全的哲学意义上的虚无主义,在文学中,它也是一种存在,是通过形象的方式存在的。作者在“实相”中有一段较为形象的解析:“表象与实相间有着很大的区别,有时甚至大相径庭。在一个浮华不实的时代,众生看见的往往是表面上道貌岸然的船舶,深水里的东西又有几人参透呢?在金钱与权势当道的地方,利益是最为便利的通行证。这样的时代,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最被赏识,所以产生了众多的投机家——时代,也仅仅是一个时代罢了。/有时候,我的文字也堕落为时代的嫖客。心灵探寻的实相,时常被功利遮蔽,被无明障眼。”(第59页)而深水里的“东西”是什么,作者没有说,也没法说,这里所呈现的虚无感不言而喻。这种东西的存在,作者作为一个民族作家,他拥有自己的信仰也无可厚非,但身处现代社会,作者就有很多无奈与尴尬,这是作者所感到无法言说,也是作品虚无感的来由。如作者解释的“信仰”,“信仰源自恐惧或者传统。如果把自己的概念、公式、理论捆绑在一起,只会导致束缚。盲目地追随和服从是动物的本能,它也会产生危险和冲突。” (第68页)本来作者把自己的文学创作当作一种善行,但是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执着”,令作者产生没有存在意义的虚无感。“有一天,有人对我说:对文学的执着其实就是对游戏的追逐,毫无意义,如同精神病人把牛粪当作黄金一样。我听了目瞪口呆,从此患上疑心病,再也没有写字了。”(第183页)
《青藏辞典》中最有特色的地方,就是作者的现实关注点。在这部作品中作者除了涉及地理、历史、宗教、文学等等方面外,它触角也涉及到了现实生活,这里有雾霾、非典、官场、文坛、就医等等,但文学作品的笔触不是网上的新闻刷屏,作者在书写这些词条时,背后仍有一种无奈和嘲讽,打上了虚无的深深烙印。
当日本遭到九级地震,连遥远的康定城都出现了抢购碘盐之风时,因为碘盐能预防辐射,作者也“哑然失笑”,而生活中让人防范“辐射”地方实在很多,作者也很无奈。在11章中有关于“时间”、“空间”、“虚空”的词条,这里是作者讨论了有关哲学的形而上的问题。但几个词条都有表达“时间也是空性。”“空间……当中心和‘我’消失……无尽的虚空。”“虚空”:“寂静里有虚空存在,寂静出现时便有强大的感知。这种虚空是所有能量的总和。”(第86页)关于“时间”,作者探讨过不止一次,这里和“虚空”一起呈现,时间和空间是让人比较纠结的话题,但作者还是有意展示出来,但却带着强烈的虚无感。而作者面对现实的恐惧,面对生死的虚无,作者也用最容易解释的写作表达出来。当有人警告注意文章的表达,注意那些“线人”和“告密者”,文章中说:“我的文字在恐惧中一天天减少和枯萎,像冬天的落叶树。/恐惧告诉我:此刻,连风都不怀好意躺在门外,小心呦!”(第28页)而生活和写作对比,写作更为现实,生活却“像一场巨大的梦境,一个盛大的化装舞会,一个庞大的虚构之物?!”(第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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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是一本有关“青藏”的“辞典”,作者也说:“青藏是地球和宇宙一颗饱满的细胞。”(封底)但读完所有词条,给人深刻印象的却是强烈的现实感和反讽意味。
《青藏辞典》的词条中有很多小故事,这些小故事极具反讽意味。有一则“婚礼”虽然解释为:“有人说,婚礼是一对异性或同性结合的宣示,也是另一种交易的舞台”(第3页),对于婚礼中收受礼金,作者称:“城市里,干部们戏称的红色‘罚款单’。”(第3页)有一则“丧事”,讲的是一个叫格桑的老人死了,借一位村里的老农感慨,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车子,原因是格桑老人的儿子是局长,但老人却说:“他可死得真‘风光’啊。只可惜生前孤单穷困,没有人来看……”(第50页),丧事是当下的新民俗,但和官场社会结合在一起,便具有浓郁的反讽意味。还有三则“酒鬼”词条,一则是四个酒鬼在醉酒后,背有残疾而刚提拔的第五个酒鬼上楼,把酒鬼摔到了楼下,结果腰椎骨摔断了,熬了三个月,结果撒手人寰。没有来得及享受权利就告别人世。另一则,则是酒鬼将原本一个脱臼的关节的人,生生弄骨折了。另一则是酒鬼看望病人,却和病人的儿子兴奋地喝上了,让病人在床上哀声低吟,恨不得就此死去。
而关于政治生活的反讽就更为犀利,如“领导力”:“一个人今天成了领导,明天便成了各方面的专家。这是当下时代领导力的出众表现之一。”(第78页)这无疑是某些领导的一种表现。“权利”:“权利来自任命,任命来自组织,组织由人构成的,因此,权利来自于某人或某几个人。时下,当权利紧握于手中,当权与利合谋,人心的膨胀与疯狂便指日可待了。”(第78页)作者的反语在这里显而易见。“会议”则通过形象展现似乎找出一些无意义的会议的本质。“许多人坐在一起听一个人讲话,讲话者面对黑压压的人群证明自己的权力,表情默然的听众磨皮擦痒,一副被绑架、囚禁的无辜样子。”(第127页)
对于宗教,作者有自己的认识和心得,但有的词条也有一些反讽意味。在“朝佛”的词条里,把门票当作一种供奉,朝佛中的各种方式都是一种商品买卖,而每个朝佛者心里自私动机也让人鄙视,这些作者都有着疑惑和追问。在“财神”的词条中,讲了一位专修财神二十年的老和尚,觉得自己修炼好了,于是下山,但碰到饥荒年,于是到施粥的人家讨粥喝,粥里还得到一块肉。但他回来却觉得财神对他没有回报,财神说那块肉就是对其回报,老和尚为此喋喋不休,财神也消失了。有一个“灵童”词条,前半段讲述了这个转世灵童被寻访到过程,庄重而充满神奇。后半段:“小弟说,你记得那次考公安有个体检有问题,你帮忙的那个人吗?我说记得啊。灵童的父亲就是那个,我问了他,他说确有其事,只是出生时并没什么吉兆。”(第41页)后面完全消解了灵童的神秘感,灵童的父亲需要人帮忙进公安系统,灵童出生也没有什么显圣之处。还有一个“神话”词条,据说某天天空出现了一位活佛的奇异天象,在网上疯传,连公安都介入了,最后才发现是一个司机所为,他看见挂在车子玻璃前的阿穷活佛像在太阳光的照耀下一晃一荡,仿佛就在太阳边,于是就拍了照片就在网上疯传,而一则现代神话也就此烟消云散,反讽性不言而喻。
在一本充满庄重感的“辞典”类文学作品中,出现这么多的反讽意味,并不是作者要对准针对某个如“会议”、“酒鬼”等词条所构成的单个存在物,克尔凯郭尔的《论反讽概念》中曾说:“根本意义上的反讽的矛头不是指向这个或那个单个的存在物,而是指向某个时代或某种状况下的整个现实。”格绒追美有宏大的理想,他想为读者带来一部心灵之书,因为有人类共有的青藏,他想让人们沐浴到雪域灵性的光芒。但宏大的理想不是靠伟大、正能量的词语来完成的,所以辞典中呈现的反讽意味压倒了其他,也成为指向时代和现实的作品。反讽便成为这部作品一大亮点。
数量巨大的词条压倒了这部作品的其他一些优秀的富有现代戏和民族性的闪光点,不能不说是本部小说的遗憾。虚无和嘲讽是一个深刻的写作者所带给时代和读者的最大馈赠。格绒追美说到“康巴”时:“人们常说,卫藏的教,安多的马,康巴的人。大意是说康巴人杰地灵”,(第44页)也有人说:文学是人学,在格绒追美的文学作品里呈现了活生生的人,有生活,有故事,更有人的思想,有些是作者着意要表现的,有些是作者无意为之而呈现的,《青藏辞典》本来带着作者很大的抱负,但呈现出的却是后现代社会的虚无和反讽,这不能不说是这部作品的一种特色,也是一种意外的收获。
原刊于《阿来研究》第七辑
栗军,女,满族,辽宁省辽阳市人,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1996年毕业于西北民族大学汉语言文学系,获文学学士学位;2010年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学习中国现当代文学,获文学硕士学位。1996在西藏民族学院工作至今,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及大学语文的教学与研究。主要研究成果有《论西部边地散文的魅力——马丽华、沈苇散文比较》《创作中的空间开拓——试析徐坤小说创作的多向度探索》《史诗的继承与超越——对阿来长篇小说<格萨尔王>的解读》等。
格绒追美,男,藏族,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甘孜州作协主席。已出版长篇小说《隐蔽的脸》《青藏辞典》,中短篇小说集《失去时间的村庄》,散文、随笔集《神灵的花园》《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青藏时光》等。长篇小说《隐蔽的脸》由Aurora Publishing LLC翻译成英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