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心语

——简评琼吉诗集《拉萨女神》

 

史映红

 

        琼吉的名字我非常熟悉,近些年来,经常在《西藏文学》《西藏日报》《拉萨晚报》《民族文学》《诗刊》《诗潮》等文学刊物上看到,也看到她轻灵隽秀的诗行;但她本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只是从一些文学公众平台经常看到她参加一些与文学和诗歌相关的活动,或朗诵、或主持、或组织,勤奋而认真。得知她的诗集《拉萨女神》出版的消息后,我第一时间就在网上购买了,近期一直读阅。就在大前天,在微信上与她探讨《拉萨女神》的一些话题时,她不止一次地留言:“真的写得不好,只是一些心语”。平淡的留言,对我的触动却不小,大家都知道:随着社会的发展,时代的巨变,一部作品世人皆知、家喻户晓的文学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当下一个作家、一个诗人无论著作如何等身,无论激情和文采如何飞扬,也无论怎样精雕细刻自己的作品和文字,都毫无疑问仍处在一个“小众接受”的文化语境里,这是一个无奈的现实。在这个时候,仍然在喧嚣之外的角角落落默默写作的人,我总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尊敬,就像琼吉,下面我们从四个方面简要赏析《拉萨女神》。

 

心中的莲花

 

        我曾多次去扎什伦布寺,这是历代班禅大师的驻锡地,是一座驰名中外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寺庙,是众多信教徒朝拜的圣地。时间长了去看看,一是观看火蛇般飞舞的寺庙金顶、大气宏伟、精美绝伦的佛像,二是净化和洗涤我已经被滚滚红尘污染的脏如公厕的心灵。 有一次正在参观时,看到一位约十四五岁的藏家姑娘,亭亭玉立的身材、艳丽合体的藏袍,秀气清纯的脸庞,虔诚清澈的眼睛,她左手端着酥油,右手拿着一叠厚厚的零钞,由左至右朝拜各个庙宇。每到佛像前,她熟练优雅地添上一些酥油,献上几张零钞,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同时下跪、磕头,似乎嘴里还默念着六字真言。过去很久了,我时常想起扎什伦布寺的那次遐遇,想起藏家姑娘无比虔诚、干净、清纯的眼睛。琼吉也是一位藏家姑娘,她肯定也是很多次去寺庙朝拜,并在撼人心魄的佛像前,给闪闪烁烁的酥油灯添过酥油,在缭绕的桑烟里献过零钞,在徐徐流淌的、浑厚的经韵中双手合十、虔诚膜拜,只是我没有遐遇。但她的虔诚毋容置疑,来看她笔下的《朝圣者》:“昨夜在梦中你又一次呓语∕诉说古格王朝以及隔着牛粪烟霭的∕那双浑浊的眼睛∕无数玛尼堆和风中飘扬的经幡∕是千万个匍匐身躯∕用最虔诚的祈祷∕在苍鹰盘旋、牛羊成群的原野上∕刻画出的生命的符号∕巍然屹立的神山,透明的圣湖∕与古老的传说遥相呼应∕生命的光彩,瞬间绽放∕泪水夺眶而出∕轮回圆梦∕从年少俊朗到白发苍苍∕你无怨无悔”。去过青藏高原的人们都知道,如果你坐汽车走滇藏、川藏、青藏、新藏公路,或者坐火车走青藏铁路,总会在沿途很多次看到三步一叩头、风尘仆仆的朝圣者,他们目光如炬,远看像缓缓移动的昆虫,又像一苗倒下起来、起来又倒下的小草,在风中、雨中、雪中艰难而行,雪山、河流、冰川根本挡不住他们的脚步,行程数千里,就这样前往心中的圣地。这是一个怎样的信念?这是一个怎样的意志?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虔诚和壮举,还有那一个民族能够做到?

        再来看《微光》:“在山巅仰望一束微光∕长袖飞舞揽白云入怀∕是谁坐在云端∕长长的耳坠呵∕绿宝石的护佑垂到天际∕繁星密布∕把最神奇的那颗抱起来∕水乳交融的结晶∕几世因缘∕才诞生这颗稀世珍宝∕在微光熠熠的山顶∕长袖盘根错节∕一脉相承的血缘∕流进神山千年冰封∕等待机缘巧合∕诞生另一颗如意珍宝∕他们素不相识,一见如故∕唯有手心绛红色的痣∕汇成一百零八座宫殿∕从此流落的长袖∕缄默不语∕在星辰陨落的夜晚∕暗藏心机∕随雪水痛饮前定之果∕并将口耳相传的秘密∕教给腹中的婴儿”。 琼吉的这首诗,表达的不仅仅是宗教意义上的灵魂问题,还是一种超越个体生命上的精神状态,生死轮回,循环往复,诗人把时间与空间、生与死、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既看做是“头”,又看作是“尾”,相互衔接,延绵不断;完成神性世界的头和人性世界的尾之间相连,完美对接,周而复始;达到“一脉相承的血缘,流进神山千年冰封,等待机缘巧合,诞生另一颗如意珍宝”这一结果,给人一种空灵通透的感悟、一种生生不息的敬畏、一种拨云见日的深思。

 

醉人的传说

 

        我在西藏二十余年,在那片空灵天地时间久了,心像长了磁铁,与青藏的大漠高天紧紧相融,紧密相连。在与很多藏地朋友交往中,他们的虔诚之心、敬畏之心常常让我感动,他们敬畏风云雷电,敬畏山川河流,敬畏树木花草,敬畏自身之外的一切,在他们心里,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有灵性的,都有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十万个理由。很多山是“神山”,很多湖是“圣湖”;家里的牛羊是家庭里的一员,村庄附近的山,流过村庄的河,都有醉人的传说,有婉约的故事情节,琼吉的诗歌就是最好的例证,来看《拉萨女神》:“多么美啊∕丰润柔软∕长发坠地∕连绵起伏的母体呵∕夜色中环绕的雪山∕是幻化的班丹拉姆女神∕裹着圣妙的天衣∕河对岸的赤尊赞呀∕请携一路星光∕在缠绵的两情相悦里∕点缀美妙珍贵的情人之夜∕或者∕在藏历仙女节∕瞻仰您的面容∕用金钵盛满泪水∕我已喜极而泣∕无法自持∕当双手合十∕口中默诵六字真言∕眼中浮现您绝世容颜∕心中听到的歌声呵∕是传递永恒婵娟的∕圣洁之音”。拉萨女神“丰润柔软,长发坠地,裹着圣妙的天衣”,她有“绝世容颜”,她高贵善良、冰清玉洁,她济世爱民、普度众生,她消灾除恶、善施人间。通过一个美丽伤感的传说,通过圣洁慈悲的女神,把藏族在漫长的生息发展过程中美好的愿望、灼热的情感、心灵的放飞与寄托都包含了。表达了藏族同胞崇尚自由、崇尚自然、安于平静和对和谐日子的美好向往。

        再来看《达瓦拉姆》:“从月牙儿的弓箭射下一枚银子∕这银色的马儿∕额头发亮,四肢疼痛∕在夜色中不知疲倦∕当最后一滴露珠消失∕银色的马儿累倒在湖边∥这姑娘从哪儿来∕失忆的达瓦拉姆∕在无数双陌生的目光中∕除一身洁白的裙裾∕只有右耳上戴着一只银耳环∥山间散落的村庄如星辰∕环绕唯一一颗绛红色的珍宝∕这病中的马儿∕在银色的月光下眼睛清澈∥达瓦拉姆的歌声没人听懂∕只有对水中的鱼儿倾诉∕达瓦拉姆的眼泪流成小河∕珍珠耳环已戴上一只∕在取下右耳的那只银耳环∕放到红木桌上的一刹那∕一面巨大的银镜出现眼前∕雪山、村庄、牛羊、熟悉的家园∕一阵敲锣打鼓声∕震醒了失忆的达瓦拉姆∥银色的马儿∕用哈达捧起月光∕飞驰的身影点亮黑夜∥迎亲的队伍鱼贯而入∕娇美的新娘坐进花轿∕一路嘀嗒吹奏到夫家门前∕新郎满脸喜气掀开轿帘∕新娘不翼而飞∕只剩一张空空的红盖头∥在雪山脚下的某个村落∕羊群如珍珠散落草原∕酥油的芳香胜过鲜花∕一匹银色的马儿在原野中央∕额头发亮,四肢矫健∕而右耳那只银色的耳环∕在藏历十月的满月中∕闪烁着无与伦比的光芒”。“银色的马儿累倒在湖边”、“新娘不翼而飞,只剩一张空空的红盖头”,“在藏历十月的满月中,闪烁着无与伦比的光芒”。通过这些充满梦幻、甚至童话色彩的诗行,我们能想象到皓月之下的雪山、草原、帐篷、静卧的牛羊,警惕的藏獒,银色的月光,一切都那么恬静、恬静后面的传奇故事又那么引人入胜、让人浮想联翩;琼吉笔下达瓦拉姆(月亮女神)的传说,像一个遥远的梦境,像一个生动的传奇,她以族人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的故事为媒介,向世人传递着藏民族历来的憧憬与向往,“羊群如珍珠散落草原,酥油的芳香胜过鲜花”,这样如幻如梦的地方,让读者真想丢弃现实生活中的喧嚣和繁杂,想褪掉滚滚红尘里物质与利益相互勾结的错综复杂的关系,走进那片清纯与简约、自然和真实、处处荡漾着爱的地方。

 

无尽的悲悯

 

        阅读《拉萨女神》,与不少藏地作家的作品一样,时时处处、字里行间都能看到她的谦恭之心、敬畏之心、悲悯情怀,而这种如同血液一样的情节,不是面对前呼后拥的官员,不是面对腰缠万贯的富豪,而是面对着她看到的、听到的、接触到的一切,比如转经的阿妈,放牧的阿爸,比如博学的师长、周围的亲戚朋友,比如耸立的玛尼堆、飘飞的经幡,比如昆虫的私语、小鸟的低鸣……来看《罪恶》:“快跑吧,别再回头张望∕风凛冽呼啸着∕被坚冰刺破的手掌的弧线∕一只鸟跌落在血泊里∕黑洞洞的是心∕在腥甜的嘴里∕在温暖的皮毛中∕成千上万个尸骨∕成千上万个无家可归的灵魂∕贪婪目光的背后∕血流成河∕飞起来容易,跑起来快∕可飞跑回家就难∕它们的角,它们的心∕它们的肾,它们的皮毛呵∕无辜的生长着∕在被钞票蒙住的双眼里∕在欲望难填的身体里∕变成了血淋淋的宝石∕就把心丢了∕就种下了罪孽的恶果∕大自然的宠物∕恶人的猎物∕充满灵性的人类的朋友啊∕在扣动扳机的一刹那∕永远闭上了清澈的眼睛”。通过这首作品,就能充分看到当今社会上一些人的残忍与贪婪: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不管是不是国家保护动物,都可以猎杀,取其牙、剥其皮、剔其骨、食其肉、嗜其血,目无国法,胸无生命,心里只有他自己。有些人为了蝇头小利,制假、掺假、售假,昧着良心赚黑钱,甚至把罪恶之手伸向别人年幼的孩子,把他人生命视为草芥,这些人道德缺失和信仰匮乏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当下很多时候,在一定程度上,已进入人人互害、同类相残的模式,结果是人人自危,谁也跑不掉。琼吉用大量的笔墨,发出弱小的声音,既是对一些贪婪之徒的抨击,又是对很多无辜生命的惋惜与追思,再次,是对藏民族数千年传承下来的善良和悲悯的称颂与肯定,呼吁并发扬光大。

        再看《枯叶蝶》:“把金黄的果实盛满带上∕在露珠还没有冰冻之前∕乘着最后一粒种子还未冬眠∕春天的希望呵∕怎能说抛下就抛下∕再回头看看∕哦,别忘了∕那在繁花似锦中贪睡的枯叶蝶∕那落日余晖中微小的生命呵∕外表干枯,内心灿烂∕纤细柔弱的触角∕紧紧抓住一片落叶不放∕要走就把落叶一块带走吧∕目光凝视目光∕心贴心呼吸∕在下一个春天∕在充满新绿的枝头∕我们的爱情呵∕圆满∕向上”。风儿起了,秋天到了,树叶黄了,无数片树叶即将随风飘落的时候,琼吉却放心不下,她在担心着“那在繁花似锦中贪睡的枯叶蝶”,它的“纤细柔弱的触角,紧紧抓住一片落叶不放”。你不能不佩服琼吉的细心,不能不被她的大爱之心、悲悯之心所感动。秋天那么浩大,树木如此繁多,一阵又一阵飞舞的树叶,一层又一层飘落的树叶,一片普普通通树叶上的小小的枯叶蝶,它的安危和命运竟然让诗人担忧和牵挂,“窥一斑而知全豹”,你能感受到诗人内心的细腻和善良,能感觉到藏民族发自灵魂深处的怜悯、同情和大爱。再看我同样很喜欢的《非洲母亲》:“女人,你低着头∕深情注视着怀里的孩子∕目光慈悲、纯净∕洁白的河流∕从你瘦弱的身体延绵不断∕自然之母啊∕你的乳汁养育着万物生灵∕水已枯竭∕草已荒芜∕无尽的灾难∕在硝烟弥漫的长空∕在饥饿疾病蔓延的腐烂气味里∕你的茅草房被烧了吗∕你的男人被战争掠夺了么∕还有你的亲人∕你美丽的家园∕女人,你抬起头∕在执着的幻想中∕洁白的鸽子姗姗来迟∕你怀里的孩子∕牵着你怀里的另一个孩子∕他们已长大成人∕你的额头不再光洁∕眼光不再清澈∕圣母之心呵∕我看见千万朵莲花∕盛开在你枯萎的身旁”。在网络、报纸、电视上一看到非洲,就看到无穷无尽的贫穷、战乱、疾病和流离失所,我们都麻木了,这种现象,不知起于何时?也不知何时结束?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可当我们都麻木不仁的时候,一位非洲母亲无助的眼神,一位非洲母亲怀里孩子惊恐的眼睛,他们的期盼,他们即使对这个世界最低贱最卑微的要求,拨动了琼吉的情感之弦。“水已枯竭,草已荒芜,无尽的灾难,在硝烟弥漫的长空,在饥饿疾病蔓延的腐烂气味里”,如此环境,他们怎样生活?她担心着万里之外的非洲母子;他们一贫如洗,他们朝不保夕,让诗人寝食难安,同样只好以一个母性的慈悲,送上遥遥的祈福。“洁白的鸽子姗姗来迟”,“千万朵莲花,盛开在你枯萎的身旁”,不知万里之遥的非洲母子可曾听到?

 

诗里的身影

 

        一些人走进另一个人的作品,这应该是件好事,最起码这些人对作者本人产生过不同寻常的影响,在《拉萨女神》里,诗人琼吉笔下的一些人,看得出她是倾尽心血的,尽情铺张她的情感和笔墨,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来看《圣者之心——致诗人仓央嘉措》:“眼泪晶莹∕思想迷茫∕第一道霞光穿透黑夜∕绛红色的身影在窗前闪闪发光∕菩提树的香气∕匍匐在脚下的落叶∕双手修长∕额头光洁∕高贵的心灵呵∕在时光里如此忧伤∕青丝飘飞∕马蹄声声∕瞬息万变的流云∕暮鼓晨钟里的轻叹∕纵使凡间相遇的轮回呵∕也只是惊鸿一瞥∕声音如水∕脚步匆匆∕带走的誓言∕遗落在枕边的露珠∕风化成千年的琥珀∕流云密布的天空∕开始落泪∕洁白的仙鹤∕为何一去不复返”。众所周知,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是西藏最具代表的民歌诗人,他的诗歌内涵细腻真挚、情感浓烈丰富;阅读朗朗上口,至今广为流传,深受各族人民的喜爱和传诵。同时他又是一位颇受争议的宗教领袖,琼吉笔下的仓央嘉措,显然她把笔墨更多倾注在作为传奇诗人的仓央嘉措身上,他“双手修长,额头光洁”,他“青丝飘飞,马蹄声声”,他“声音如水,脚步匆匆”,把一位风度翩翩、思绪如霞、文采飞扬的诗歌天才就搬到纸上了。

        再来看琼吉笔下的父亲母亲,《缘——献给最爱的父亲母亲》:“今天我只想写点诗∕为他们相遇的刹那∕我看见在幽幽的光中∕那条昏暗的青石路∕是族人生命的血管∕他们不停转着∕在比歌声更美的∕相同的声音里∕无数生命的涅槃∕幻化为一盏盏酥油灯∕在佛前长明∕就在她回头寻找∕那颗掉落在佛前的珠子∕无数此起彼伏的身影里∕他匍匐的身体坚定有力∕那颗佛珠∕在他高举的祈祷手势中∕闪闪发光”。父母是天,父母是地,父母是一个知道感恩的人心灵的存放地,是儿女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的、最温馨的港湾,琼吉没有刻意描写父母的不易,也没有诉说他们平凡中的伟大,但在字里行间,能感觉到她对父母最深情的赞美和崇敬,对他们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爱情加以称颂,对他们含辛茹苦、抚养儿女的辛勤付出表示浓浓感激,让我们在这些看似平淡,却又注入大量情感的文字里,感到诗歌的魅力,感到诗人的纯粹,体味到一根血脉相连的神奇与伟大。

        写到这里,突然就想起被誉为“美国公众良心”的女学者苏珊·桑塔格的一句话来,“作家的职责是让我们看到世界本来的样子”,同时她还说:“这是一项拥有个人声音的事业”。是的,学者眼里的作家和文字,显然是有着极高的标准和要求的。作为琼吉,凭她的执着和认真,灵性与感悟,相信她会向着这个标准和要求不断前进的。

 

 

    史映红,笔名桑雪,藏名岗日罗布,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甘肃庄浪,九十年代入伍进藏,转业后居山西太原。在《诗刊》《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发表诗文900余篇(首)。著有《守望香巴拉》等诗集4部。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系中国诗歌学会、西藏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