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司南的诗歌我一直很喜欢,他的作品还有散文、小说、随笔等,这些作品散见于《联合文学》、《中国作家》、《西藏文学》等数十种刊物,既然是“散见”,总觉得有些零碎,读起来不过瘾。还好,也许是对他的持续关注,诗集《我的骨骼在远方》出版不久,很快就拥有了它;捧在手上,用心品阅,感觉到像是以双重的身份与他本人对话,面对面聊天,一重身份是以文字、文学和诗歌为载体,我们谈论青藏、康巴、卡瓦格博、谈仓央嘉措、释迦牟尼和长磕的信徒;另一种身份是以钢枪和战争为载体,在一位上过老山、者阴山、蹲过猫耳洞、看到和穿过枪林弹雨的老兵面前,在一位亲历炮火轰鸣、看着青葱一样的生命一个又一个倒下的军人面前,注定我是一个忠实的听众,作为新兵蛋子,我没有任何发言权;通过反复品读、学习、默想,收获肯定是巨大的,就阿布司南诗集《我的骨骼在远方》,想从三个方面简单谈谈自己粗浅的看法

 

枪声在回荡

 

    我当兵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记得刚走进军营,对啥也好奇,且不说“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的姿态保持,开饭要排队,行进要唱歌,就寝要点名,熟睡中还要紧急集合。那时最佩服的是老兵和班长,看到他们肩膀上的军衔和太阳下闪烁的帽徽领章,既羡慕、又感觉到离自己那么遥远。为了要求上进,帮厨、喂猪、抢着找活干, 我这人木讷,琢磨着第二天该好好表现表现时,才发现有限的几把扫把、拖把、撮箕早就叫人给抢走了,他们睡觉都紧紧搂着。

    现在算来,我刚穿上没有军衔的军装时,阿布司南已经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大约十年了,作为一个老兵,一个参战军人,他的文字在另一个军人心目中地位是不言而喻的,是非同寻常的。下面我们一起看看阿布司南笔下有关战争、战事方面难忘的一些片段:“士兵、士兵∕在通向战区的公路上∕波浪般涌动∕漫上了战区的山坡∕涌满了寨子//这带着平原风的∕这含着水乡韵的∕这溢着草原味的∕如钢如火的雄性青春”(《缺角月亮的寨子》)。这个场面能想象到它的宏大,铁甲激流,战马嘶嘶,绿潮涌动,为一个民族不受欺凌,为每一寸土地不被践踏,为一个尊严得以捍卫,走在最前面的,必定是这个民族里最充满活力的一群人,那就是军人,奔赴战场的军人,气势必然惊天地泣鬼神。再看“攥着壮烈的军威∕他轰然倒下,地裂山崩∕山的骨肉在飞递血浆在飞溅∕云天被血光映成红红的幕∕徐徐地垂下来,垂下来//没有掌声,没有如潮的掌声∕高原的头颅因此埋在臂湾里∕所有被硝烟涂抹成铁色的脸颊∕因此默默地任火一样的液体∕熔入由他的名字拉响的∕那一声辉煌的巨爆∥作为一名扮演和平的演员∕他的表演太成功也太悲壮∕他的表演胜过强台风∕猛烈地冲击着南中国”(《在战争舞台上》)。众所周知,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为打击入侵之敌,我数万将士挥师南下,在老山、者阴山一带作战,捍卫国威军威的同时,多少韶光年华猝然而息,多少青葱一样的生命嘎然而止,为祖国领土完整,为人民安居乐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来看这些年轻的没有回家的生命吧,“我伫立在∕伫立在一排排的墓碑中∕久久地∕久久地凝望碑上的年龄∕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止不住的泪水∕一次次模糊了眼睛//哦,这般的年龄∕正是金子般的年龄∕像初春的树木∕刚刚抽出的嫩绿//然而墓碑的主人∕却在这冰冷的背景上∕刻下了这样的年龄//谁人都想生命永恒∕谁人都想永远年轻∕谁人又能如愿以偿∕谁人又曾获得永生//这墓碑的主人就如愿以偿∕这墓碑的主人就获得了永生∕尽管,这年龄不能岁岁递增∕却使他们永远年轻”(《永恒的年龄》)。我能体验到诗人的伤心,昨天晚上还一起举烛读信的战友,早饭一起吃压缩干粮和水果罐头的战友,刚才还看到他潜伏着准备跃起冲锋的战友,瞬间没有声息,谁能忍受?这就是战争,这就是“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的军人,他们没有豪言壮语,但他感觉到当祖国和人民最需要的时候,就用旭日东升般的生命相许,毫不犹豫。

    再看“被炸毁∕被残损的肉体∕谁能称出它的重量∕世界上没有一把尺子∕能量出墓碑的高度∕墓碑的高度∕是地狱的深度∕是生命沉沦的一声叹息∕是心被巨大悲痛∕挤压下的紧缩//可怕的遗忘和淡漠∕是黄土和白骨的真正不幸∕牺牲的孤独∕比钢铁容易生锈∕如果这样∕碑将会倾斜∕会下陷∕假若发生脊骨般的塌方∕鸽子便找不到归宿”(《墓碑》)。谁没有父兄,谁没有丈夫,谁没有儿子?但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没有这些人的赴汤蹈火,没有他们的横刀立马,没有他们的家国情怀和忠孝大义,哪有万家灯火的通明?“阵中无勇非孝也”,很难想象一个置民族利益不顾的人,能是一个合格的军人。阿布司南忍受失去战友的痛彻,写下一行行悲壮的文字时,我们知道他不是叫人们窥探战争的残酷,不是统计牺牲和受伤的那一串枯燥的数字,也不是让人们记住仇恨,而是想让更多的人们珍爱和平,铭记那些倒下的鲜活的生命。

 

我的家园,我的卡瓦格博

 

    我一直很喜欢阅读藏地诗人的作品,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把青藏及青藏高原上的雪山、冰川、寺庙、草原、湖泊、河流、淳朴憨厚的民风民俗以主人的身份写出来,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作为一个长期在青藏高原工作生活的人,我一直在写,总是没有他们写的传神。阿布司南的作品就是这样,是藏地诗人里写得很好的典型之一,他的雪山,他的湖泊,他的村庄,他的阿爸阿妈,他的帐篷,他的藏獒和牦牛……都反反复复走进他的稿纸,显得苍凉或者悠远,生动或者自然,我们来看:“我坐在草原的边缘,独望黄昏∕我的背后,衰草连天∕暮霭的余辉涂抹满坡的悲哀∕夜色满山,牛羊下来∕一颗寒星如孤寂的马灯悬挂穹顶∕弦子如泣如诉。悲噎千古∕小路如命运,曲曲弯弯∕看不到尽头//我在夜幕的背景下扳鞍上马∕我在星光照耀下追逐原始的苍茫∕一只苍狼长号拜月∕高原啊高原∕我一个人诉不尽你的寂寞和悲伤∕一万个人也唱不出你的雄浑和苍凉”(《黄昏的草原》)。曾经与小伙伴一起背书包上学的故乡,曾在村头大树下听老人讲故事的故乡,家家户户墙上贴满牛粪饼堆满柴草的故乡,那么遥远,那么亲切,又那么可望不可即,一切都似乎被世俗和名利代替,被迎来送往代替,被高楼林立和车水马龙代替,“回不去的是故乡,到不了的是远方”;我们很多人一直在路上,想必阿布司南也与我一样,在茫茫人海中穿行,在滚滚红尘里奔走,要不,怎么会苍狼拜月般发出“高原啊高原,我一个人诉不尽你的寂寞和悲伤,一万个人也唱不出你的雄浑和苍凉”呢?

    我们再看诗人笔下的雪山《缅茨姆峰》:“月光在唱歌,银色的缅茨姆∕在等待一个人到来∕冰雪下难舍的期翼∕月光里漂泊的感伤∕穿过马匹翻动的蹄花∕一朵绛红色的格桑∕依偎在缅茨姆的身旁//银色的缅茨姆∕有谁比你更干净∕有谁在你月光的身躯下埋下一片新叶∕绛红色的格桑花∕卡瓦格博最美的女子∕在一个春天的黎明告诉我∕她的美丽在深深的地下∕在卡瓦格博的根里//日夜兼程的人啊∕今夜的月光为你打开了卡瓦格博之门∕古老的城堡等待你的来临”。卡瓦格博屹立在天地间,传说生动,远望震撼魂魄,这座被誉为亚洲最美的山峰,这座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类涉足的处女峰,是当地人们的守护神,是他们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心灵的图腾,也肯定是阿布司南心中的神山,是支撑他一直向前的精神脊梁,是他和族人永远的精神灯塔。继续来看诗人眼里的村庄,多么熟悉,多么富有诗情画意:“我的村庄就在山的下面∕一片松树林中∕南风依稀∕无名的鸟掠过树梢∕偶尔叫出些吉祥的声音∕民间烟火正徐徐而上//牛羊和平一片∕土地温顺如初夜的女人∕呵,夕阳下农业的天堂∕在黄金一样的山坡上∕我和世界一片金黄”(《吉祥的村庄》)。关于故乡的话题是滚烫的、是揪心的、是沉重的,出门再远,拼搏再难,最终想回去的路,是通向故乡的路,它遥远,它偏僻,它崎岖不平,但在它的尽头,有袅袅的炊烟,有土的掉渣的方言,有久违的饭香,有父亲的肩膀,有母亲的目光……

 

舒缓的清唱

 

    读阿布司南的诗歌,印象深刻的还有他对细节的描写,对抒情程度恰到好处的把握,直抵心灵,激荡着我们的内心,能感到一个诗人情感的细腻和柔软。翻译家高兴说:“诗歌就是远方,是我们要努力抵达的远方”,我们一起欣赏阿布司南笔下的清新隽永的诗行,看这些诗句如何从远方直抵我们的内心,比如《山中女人》:“自流行乐挤入山村后∕男人们便出山了∕走出女人们爬满缠绵的梦境∥女人们便站在村口∕把满山的树望绿把满坡的杜鹃望红∥她们用心用手奶着大山奶着大山∕的后代∕用纳着密密针脚的心事把男人的心∕拴成她们手中的风筝∕然后便等待床头呼呼的鼾声热辣辣的∕草烟味那是她们心中的谜底∕当她们的谜底长出翅膀便是一汪∕透明的∕清泉挂于眼帘把山外的那颗心牵回来”,这是“自流行乐挤入山村后”的很多农村的现状,这是时代发展的产物,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男耕女织的生活方式,不知道是喜剧还是悲剧,但是现在,你能随处在城市的角角落落看到以前“用手奶着大山奶着大山的后代”的女人们,也加入到进城打工的行列,在候车室、在站台背着山一样巨大的行李吃力地赶车,在我们视线之内或者视线之外奔走,在黎明或者黄昏辗转在工棚和工地之间,像匆匆觅食的鸟儿;看到她们,我就想,在每一个母亲身后,应该有一两个孩子在乡下吧,这是肯定的,孩子们此刻在干什么?作者笔锋一转,已经为我们写到了,来看《山里的孩子》:“稚嫩的年龄尚在∕母亲的乳汁里打滚∕大山的襁褓就已经裹不住∕你对山外的渴望//你的目光像一缕炊烟∕总是飘不出∕重重叠叠的群山∕牧鞭在红土地上画呦画∕画祖父沟壑般深邃的皱纹∕画父亲大山般沉重的叹息∕画母亲凝固在锅灶边的苦寂∕却怎么也画不出山外的印象∕十二岁了,只会唱一支∕父亲当年放牛娃时就会唱的牧歌∕只有燕子没忘山寨∕去了还来∕声声呢喃,向你讲述着山外∕年年在变的世界”。美国诗人、学者艾兹拉•庞德说:“诗人是一个民族的触角”,阿布司南就是这样,他笔下的留守儿童,关于这个话题不停地出现在一些电视、报刊上,出现在一些善良人们卑微的呐喊里。我的老家就在甘肃农村,在偏远的大山深处,每年都会回去,那是怎样的故乡啊,村落冷落,碰到的村民非老即残;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竭尽所能看护着一两个、甚至三四个孙子,有时候实在顾不过来,干脆大的抱着小的,土豆一样在村头巷尾滚来滚去。上面大呼小叫地说要解决留守儿童问题,但是谁都知道,在当下广袤的农村,要解决这个问题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再来看诗人在情感方面描写的佳作《母校》:“巴东村,我的出生之地∕我要到村边小学去∕还记得报到那天牵着妈妈衣襟∕站在老师面前∕那时我多么腼腆,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露出脚趾的鞋子∕领着我一个一个认识中国汉字//怎能忘记一双布满慈爱的大手∕赐我最初憧憬,温暖和呼吸”。这是对启蒙老师的怀念,对出生地巴东村的怀念,对巴东村淳朴的父老乡亲的怀念,字里行间透着纯真的情感,透着朴素的思乡情结,读起来有一种淡淡的幽怨,有一缕暖暖的涟漪,涤荡着我们的内心。

    统观阿布司南的作品,它出自于战士之手,是对家国的热爱,是对国威军威的热爱,是对脚下每一寸土地的热爱,爱到极致了,就用青春和生命去捍卫;阿布司南的作品,它出自于游子之手,家乡的土院老屋,故乡的雪山河流,红土地里微薄的收益,那里很苦,那里很亲,因为那里有童年的调皮,有老人讲述的童话,有胎衣的味道;阿布司南的作品,它出自于诗人之手,在经济飞速发展之际,在高楼节节疯长之际,在马路虽然越来越宽、但仍像要被高档车挤破之际,繁华的身后,总有一些人在夹缝中艰难拼搏、挣扎,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离合聚散,让我们明白了很多很多,也让我们不明白很多很多。

 

        史映红,笔名桑雪,藏名岗日罗布,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甘肃庄浪,九十年代入伍进藏,已转业居山西太原。在《诗刊》《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发表诗文900余篇(首)。著有《守望香巴拉》等诗集4部;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系中国诗歌学会、西藏作家协会会员。

    阿布司南,男,藏族,有诗歌、散文、小说、随笔作品散见《联合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康巴文学》《天涯》《飞天》《花城》《西藏文学》《诗刊》《星星诗刊》《诗神》等刊物。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雪后的阳光》,短篇小说集《河谷里的村庄》,诗集《我的骨骼在远方》。《新时期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藏族卷)》副主编、《康巴作家群》书系编委会执行副主任等。小说《河谷里的村庄》获2002年“当代文学拉力赛”优秀作品奖,散文《世界与你的角落》获云南文艺基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