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在我们心中是神圣的,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让我们终生诵读不忘。自新诗兴起后,也出现过令人赞叹的诗篇,像闻一多的《死水》、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戴望舒的《雨巷》等。改革开放以来,“诗人”层出不穷,很多时候“诗人”兴致大发、灵感突现,心中有万千激情在涌动,可在落笔的时候,诗句会卡在某一处,经过理性化的处理勉强通过了,但也留下了磕磕绊绊的痕迹。
桑丹的诗集是我在不经意间偶尔翻读的。“田园金黄/这是深秋紧束的明艳/我在最黄的尽头把堆积的马车打开……”开篇的《田园中的音响》,就这样于不知不觉中摄住了我的眼神。
读桑丹诗集《边缘积雪》最直接的感受是,语言恰如山泉一样飞流直下,没有刻意而为的雕琢感,也没有思路上的“顽石”形成阻碍。每首诗都写得一气呵成,有张有弛,这便是桑丹这本诗集最突出的特点,也是天性的诗人资质所成就的独到之处。
无论我们看风景还是看事物,第一眼都只能看一个大概,要想品味“个中就里”,要反复地看,带着一颗仔细观赏的心去看。读桑丹的诗也必须是这样一种读法。由于诗人的思路是飞流直下的,一口气读下来,有时会没有弄明白“个中就里”,当你读第二遍、第三遍的时候,才能发现象征、隐喻、暗示的背后,表达了何种情感、何种不便于直言的认知,更有部分内涵需要深度领悟。
“如何在明明灭灭的箴言里/为灵魂开放一盏灯的光亮/无法拽住的一切/盘旋在浓郁的指尖/苍老的夜啊,轻烟一样把我攥紧”(《箴言》)。当一个人手持一束香,口中诵读能让心灵净化、思绪飞升的箴言时,便看清了现世的某种虚空,“指尖”成为所经历事物惟一可见的实在。就在心灵如此这般被箴言所捕获时,“苍老的夜啊,轻烟一样把我攥紧”,便写尽了人本身的孤单、孤独和无以匹敌的孤傲。这样的句子不能不让人感到:诗人的心性有多高,诗句就有多高!
心之所感、所思、所洞见是很难具象化的,正如“浓郁的指尖”,把人生的酸甜苦辣都包含其中,“当命运的诅咒显现在你的额头”(《自述》),把人生不测的风云、厄运的从天而降,都包含在让人有无尽想象的“额头”,这便有了灾难横空出世的惊诧,让深重的感情不得以放手的悲壮,而这些构成了“缅怀”一生的记忆。
由这样的句子不难看出,桑丹的手笔恰似被神灵所驾驭,轻轻一动,慢慢一挥,就把无形变有形、把抽象变具象,让语言有了颠覆性的视觉效果。
由此可以引出诗歌语言如何写实的问题。正如绘画,如果简单地描摩自然,不会有冲击视觉的效果,诗的语言如果仅仅是把所见、所听、所感直述出来,也就失去了对现实的颠覆之美。这种具有颠覆效果的语言,是高度浓缩的、精练到极端的语言,是缺少诗之天赋的作者很难达到的高度。
桑丹的诗,几乎很少直言她所看到的事物、她所听到的天籁之音,更没有直接描绘内心的感受,因此要用一颗探寻之心反复思忖,才能生成系统性的解读。而她以一种新型的现代诗写作形式,将藏文化的根觉与原生性与汉语抒写的精神结合一起,加之细腻、精致与大气的特质,造就了具有藏民族风骨的桑丹。
比如诗句所描写的秋天的景象,一般的叙述语序应该是,“八月的村寨,收割金黄的青稞”。这是平直、浅显易懂的表达,但无疑是表象的、缺少语言厚度的表达。而诗人开头的“八月的青稞,收割金黄的村寨”,却给人以更为丰富的想象。田野里到处是金黄的青稞,乡亲们正在忙着收割,村寨里的人满心的喜悦,因为丰收了,生活会更好,日子会更舒心。这样理解“收割”这两个字,就不难看出正是青稞“收割”了人的感觉和心情,使这两字延伸到“切割”的内涵,把对收成的担忧、往日的辛劳都“切割”开去。
也许有人会觉得经过反复阅读、认真领悟,才能读懂一首诗有些劳神、费心。但是读诗的乐趣不正在于此吗?
如果谁想成为能真正读懂现代诗的读者,要有非凡的耐性。这也许是《边缘积雪》这本诗集所延伸出来的另一种用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