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藏族文学史上,扎西达娃无疑是一颗耀眼的明星。他的创作植根在本民族的文化土壤上,同时又兼收并蓄,融会多种文学精华和创作技巧,积极地向文学创作的新高峰迈进。纵观当代藏族作家群,扎西达娃可以说是最具开拓性的一位。
  
  扎西达娃生于1959年,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巴塘县人。扎西达娃的幼年和童年基本上是在重庆的母亲家度过的,后来,随着父亲在西藏工作的变动,他也曾来往于西藏各地。1974年拉萨中学毕业,到西藏自治区展览馆学习绘画,同年考入西藏自治区藏剧团搞舞美设计,1980年在中国戏曲学院编剧系进修一年。这便是作家发表作品前的简要经历。这些经历对扎西达娃以后走上创作道路有着巨大的影响,内地与西藏两种文化氛围中成长的扎西达娃有着从事文学创作的得天独厚的条件。在重庆生活的岁月中,扎西达娃在汉语方面打下了较好的基础,这使他能够从容地接受中国传统文化与国外先进文化遗产,扎西达娃比其他藏族作家更能融入到汉族作家中去,更能捕捉当代文坛的变化。而作为一名藏族作家,他又在骨子里了解自己的民族,知道自己民族的苦痛与灾难。开阔的视野使他既能立足西藏,又能够走出西藏,有更多的机会去了解西藏以外的世界,使他能够游离自己的民族,站在另一个制高点上去审视自己的民族,裸露他们迟缓的行进过程,以及在这一过程中的痛苦与迷茫。
  

  
  扎西达娃在文坛上崛起正值20世纪80年代,当时,中国文学受到了外来文化的影响,一些文学观念被大量引进,在1985——1986这两年,中国当代文学创作较集中地出现了“寻根”倾向,如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小说;贾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说;阿城的知青小说;韩少功的湘西小说等等。寻根文学的产生,与外来文化的影响密切相关,其中在整体氛围上,对寻根文学影响最大的当推拉美魔幻现实主义。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以它形式和内容的震撼性猛烈地撞击了寻根作家的心灵,正契合他们以现代的眼光去重新审视民族现实、发掘民族文化传统的强烈愿望。扎西达娃作为一名流淌着藏族血液的作家,他面对现代文明与藏族社会的极大反差,在作品中寻找着民族之根,探索着宗教信仰与现代文明的冲突和古老文化的现代转型,反思传统文化和社会风俗存在的现实性意义。与广大汉族作家相比,扎西达娃在整体创作观念上,运用魔幻现实主义更为成熟。他的代表作《隐秘岁月》、《系在皮绳扣上的魂》,闪烁着神奇的艺术光彩,可以说是地道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他将神话与现实,宗教传统与风土民情揉合在一起,创造了一种似真似幻的略显神秘的藏民族生活图景。其创作立足于本民族文化土壤,以独特的感受,批判的眼光剖析了本民族的精神与文化,反思宗教传统存在的现实性意义,第一次向外人展现了西藏民族发展更为真实的心史。在整个寻根浪潮中,扎西达娃站在潮头浪尖,独树迷人的一帜,被公认为是寻根文学作家中最具特色的一位。这一方面与他个人才华有着很大的关系,另一方面他所处的文化土壤也是其成功的有利因素,西藏高原至今在外人的眼里,仍有一种说不尽的孤独与神秘。在这里,浓重的宗教生活使西藏社会披上了一层霓虹色,而千百年来西藏人民自己创造的形形色色的神话、童话、传说将历史、大自然描绘得如梦如幻。归根到底,少不了原始信仰、宗教、藏传佛教三大体系的强大作用。尤其是藏民族原始信仰的经久不衰,造成了鲜明的“历史落差”。以藏传佛教为核心的神秘文化笼罩着西藏,神话不是点缀,而是生活本身。在别处是荒诞的,在此却是司空见惯的;在别处是神秘的,在此却可以是赤裸裸的。恩格斯说过:“每一民族的民族性秘密不在于那个民族的服装与烹调,而在于它理解事物的方式。”人类不是造物的主人,而是靠天吃饭的,人与动物可以互相转型,万物皆有灵,灵魂与世共生,这一直以宗教形式鲜明地保存在藏民族之中。正是在这一点上,使扎西达娃在接受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影响时,显得更为自觉与自然,其作品的形式与内容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除了精神状态与文化观念的相似性外,地理环境、社会历史发展状况等也为扎西达娃接受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创造了条件。雪域高原西藏相对于内地富饶的平原丘陵,显得较为贫痔。由于地理气候的原因,她一直是一个封闭的大陆,她与内地的生活方式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高原上的人们的性格、肤色,都深深地染上了高原气质,仿佛打上了孤独与神秘的印记。地理环境在人的生存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更为重要的是,这块孤立的大陆,相对于内地其他省市,处在长期的封闭与落后状态,她比内地其他地区有着更长的封建农奴制度。和平解放与平叛斗争,使她一下子跨越了几百年的历史,直接从农奴制社会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西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在广大中下层农牧民中,旧的传统观念已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因此在这样的土地上,正如卡彭铁尔论述拉美的状况一样:“文明与野蛮、进步与保守、发达与落后,既形成鲜明对比,又构成激烈的矛盾与冲突,因此有力地推动了作家们去思考、去探索、去表现……”
  
  尽管西藏与拉美的文化结构与社会结构不尽相同,西藏是封闭型的,拉美是开放型的,但由于两者之间存在着不少文化构成因素的共同性,因而具体到一位藏族作家——扎西达娃,西藏成了接受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最理想的文化土壤。可以看出,敏锐的扎西达娃在马尔克斯这儿找到了突破口,无论是在作品的主题、艺术表现方式以及对文化的总体思考上,扎西达娃都深深地受到了马尔克斯的影响。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是作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闻名于世的。它虚构了一个村镇马孔多,通过对布恩地亚家族命运的描写,反映了哥伦比亚乃至整个拉丁美洲的历史,但它在表现历史时,并未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来描写,也不拘泥于细节的真实,而是给历史蒙上一层魔幻的外衣,赋予生活以神性与梦幻性。与此同时,小说也有着西方现代派的痕迹,如打破时间和空间的顺序,大量采用象征主义手法,整部小说充满浓重的孤独意识、忧患意识,有一种无法摆脱的荒诞感、困惑情绪。当拉美的孤独以文学的方式震动世界并引起中国作家的积极反应时,扎西达娃感受到了这样一种文化的召唤,走上了寻根之巅。
  

  
  扎西达娃从马尔克斯的作品中直接吸取营养,在主题与创作方法上进行了积极的借鉴。笼罩在《百年孤独》中的孤独和探索主题也无不体现在扎西达娃的创作之中。《隐秘岁月》可以说是当代文学史中,也是藏民族近代史上第一部深刻完整地描写藏民族近代心史的作品。他思考的落脚点和马尔克斯一样,是渴望人们能够理解他的民族,渴望自己的父母之邦摆脱长期的孤独与封闭,走向开放,进入世界先进行列。《隐秘岁月》通过对一个偏僻山村四代藏族人命运的描写,展现了西藏近现代史的几个阶段:英国人的入侵,和平解放,平叛斗争,一直到文革动乱结束新时期开始,概括了西藏从孤独走向开放的历史。作品写了封闭造成的种种落后现象,比如廓康人第一次见到飞机时的惊慌失措,当作神鸟来射击;他们一代一代地供奉未曾见面的山洞神灵;他们三个儿子共娶一个女人;他们不懂科学造成的遗憾等等。平叛改变了西藏的历史,使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作者肯定了进步因素的作用,但也看到了由于当时所处的特殊历史阶段,西藏并未从根本上摆脱贫困落后与孤独状态,因为几千年的传统积习一直笼罩在藏族人民的生活之中,扎西达娃慢慢地揭开了民族隐秘岁月的层层面纱。与《百年孤独》相比,它的整体框架、主题意义及情节描绘上都具有明显的借鉴痕迹。如《隐秘岁月》和《百年孤独》一样,都是通过一个家族写一个民族的命运的。作品的主题和意旨都是探索民族的出路的。作品都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在马尔克斯笔下,时间与历史是个大转轮,布恩地亚代代相同的名字是一个圈套,命中注定百年处于孤独的世家只能走向毁灭。在《隐秘岁月》中,作者写了四个名叫次仁吉姆的女人,几乎是四代人,为什么她们全都同名同姓?又为什么似曾相识又不相识?作者在小说的结尾时让一个神秘的声音道出真谛:如同佛珠串上那108颗珠子一样,西藏女人一代代的命运也有着多少相似之处。这种象征手法的运用,给人以深刻的哲理启迪。至于具体的情节对应和写作手法的相似之处,我们还可以看到许多。而对于这样一种模仿或借鉴,我们并没有斧凿之感。
  
  《系在皮绳扣上的魂》是扎西达娃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是扎西达娃借鉴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最为成功的一部作品,也同样体现了孤独寻觅与探索的主题。在马蹄和铜铃单调的节奏声中长大的琼,想着自己在那寂寞简朴的小山岗上度过的孤独的童年时代,看着那身边极少的、沉默无语的人,终于她跟着远方来的虔诚的圣徒踏上了离家的路,与孤独作别,去寻觅那遥远而又神秘的理想世界——香巴拉。然而,在寻觅的过程中,她疲惫不堪,她渐渐感到厌烦了,挂在腰上的皮绳所系的一个个结记下了她与塔贝在寻觅的过程中的风餐露宿及虔诚的顶礼膜拜。但是,香巴拉始终遥遥无期。在途中,琼茫然了,她不知道自己所要寻觅的地方在那里,甚至她也不知道自己所要寻觅的到底是什么。她终究没能抵御现代生活方式的诱惑,她背弃了她的神、她的信仰,不愿继续踏上路途,并开始了逃跑的历程。但是,她仍然无法超越一直以来对神的信仰,又回到了塔贝的身边,与他同去寻找那藏在莲花生大师纵横交错的掌纹里的路。塔贝,一个虔诚的宗教圣徒,他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寻找天国,得到神的召唤,沿途风餐露宿,历尽辛苦,也只为了到达心中的理想国度。最终,他死在了莲花生大师纵横交错的掌纹里。而他临终前所听到的声音也并不是神的召唤,是第二十三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向全世界发出的文明的声音,塔贝只能陷入对天国的幻想之中。作品最后写“我”穿越了时空的界限进入了虚构世界,中断了塔贝的信仰之途。但是,“我”无法让陷入幻想的塔贝相信他所追寻的天国是不存在的。已经晚了,在他的生命的最后一刻让他放弃多年形成的信仰是不可能的。而琼,经历了苦难的历程,“我”打算在琼的身上寻找新的希望。于是,“我”代替塔贝带琼一起往回走。正如文章最后写的:“时间又从头开始。”在神秘的宗教氛围中培养出来的扎西达娃,在现代文明和理性观念的冲击下,对信仰之途发生了质疑,他开始反思传统文化在现代文明的侵袭下所面临的困境和转型的出路。这种反思是痛苦的,然而,正如作品所写,“我”虽迷茫,但信心却很坚定。有了这种探索民族出路的精神和这种摆脱孤独的努力,系在皮绳扣上的魂终将得到解脱。与此相比,布恩地亚代代相传的生命力中也包含着这种探索性。整部作品在创作手法上具有极强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它借用神话传说创造的虚幻境界与现实生活场景有机结合,使其成为一篇典型的西藏风情小说。小说的开头部分写“我”和桑杰达普活佛的对话,活佛处于临终弥留之际,但仍在幻觉中向人们复述有关香巴拉的神话与两个康巴人的传说。更加令人惊奇的是,活佛回忆的情景竟与“我”未曾公开的一篇小说内容完全一致。中间部分写两个康巴人塔贝与琼不辞辛苦跋山涉水寻找通往香巴拉的道路,并且进入到人迹罕至的喀隆雪山深谷底部的掌纹地带。结尾部分写“我”进入掌纹地带寻找自己小说的主人公,终于在一块红色巨石下发现将死的塔贝,这位修炼者依然神往着通往天国的路,最后“我”带着琼继续往回走,重新回到现实世界。这部作品开创了扎西达娃时空交错体例的先河。在他的笔下,生与死,天堂与地狱,幽灵与鬼魂都突破了理性的界限,时空逻辑被打断,现实、梦境、潜意识混淆在一起,各种预感、预兆、预言及宿命意识混淆在一起,神话传说与宗教信仰融为一体,种种象征或隐喻的设计,使我们身临其境,感受到一个充满了神话魔幻色彩的现实世界。
  
  作为一个民族的作家,为了一个新大陆的崛起,马尔克斯是用敲响历史警钟的主题来表达他深沉的忧患意识与责任感,尽管他不是一个宿命论者,但他的失望与悲观还是更多一些,《百年孤独》结局的虚无是一种探索的虚无。而作为一名藏民族作家,扎西达娃是怀着美好的理想去写自己的民族的,尽管他的民族背负着因袭的重担,尽管他的探索之途是孤独而艰难的,但他并没有失去信心,正如《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中的琼一样,他在继续走着,带着忧患、使命、信心向着未来之路探索。从这一点上来说,扎西达娃不愧是杰出的藏族作家。
  
  扎西达娃的小说具有鲜明的民族色彩与凝重的历史感。在中国,写西藏题材的作家很多,但能写出真正的西藏,写出西藏人的灵魂的作家并不多。不少作家的视野还局限在传统的模式上,缺乏较深层次的生命意义上的探索。扎西达娃则一步步地走上了突破性的创作道路。他优秀的文学素养及逐步开拓的认知视野,使他深刻地领会了魔幻现实主义的精神,在他的作品中不仅有形式上的探索,更具有哲理意义上的探索,在藏族作家中他将会走的更高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