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称自己今年才35“公岁”的伊丹才让,是全身心活在自己以积雪大地为背景的歌唱中的诗人,而且他性格粗犷、外向,对待生活也像对待诗歌一样忠诚,被人誉为“雪山狮子”。这位青藏高原的赤子,一生挚爱与雪有关的意象,以雪为座骑放纵自己的思想,驰骋诗坛40年,出版了《雪山集》、《雪域集》、《雪狮集》、《雪韵集》、《雪域的太阳》等多部诗集,以他澎湃的激情和热血歌唱,成为雪域母亲最敏感的脉搏和积雪大地敞向天空的喉咙。
“我唱着歌儿上蓝天/我与天上的小龙同游玩/我手舞足蹈上石山/我与山里的小野牛共撒欢/我一路歌舞进歌苑/我与同龄人饮宴唱和多喜欢。”(藏族民谣)与大多数初涉诗坛的作者一样,诗人最初的吟唱,来源于童年的梦和按捺不住的对于周遭世界的新鲜感受;“我告别了威严的雪山/来到这喧嚣的海岸/啊!壮阔的海洋呵/你像那雪山一样的威严。”(《致海洋》)但有限的文本知识、特殊的时代背景和肤浅的创作气氛,使他的初始写作囿于纯真、失之盲目:“哦,海洋,透过你怒涛的轰响/我看见了人类的希望/苦难就要尽了/世界将被人民战斗的火光照亮。”(《致海洋》)那实际上是一个渐趋于同声齐唱,相互掩埋的时代。所幸,步入诗坛不久的伊丹才让,没有举身投入那“战斗的火光”,他识时务地收敛了自己的歌唱,从而避免了进入后来愈演愈烈的暴力语言的行列。
在最初的写作中就初露端倪的激情,和上路时母亲所赐予的民谣的盘缠,是诗人一生向上的财富。当后来终于可以自由歌唱的时候,已在压抑中沉思默想了很多年的他,以喷涌的速度和积雪般缤纷的才思“一路歌舞进歌苑”,出现在中国诗坛。“好啊,好啊,今朝好/雪山把光明珍宝捧在手/好啊,好啊,今朝好/母亲用龙潭重酿狮乳酒。”(《母亲心授的歌》)“喔!智者/你锁住的思维/打开了吗?
/今朝彩霞升腾时/我好像又看见/踊跃的群山/惊天的光华……但是,尊者呵/你可曾察觉/天上的云光不曾凝固/为什么,那地上的/冰雪,却一再/中断了溶化/为这困惑三生的/疑问,我等待过你/喉咙以下的回答!”(《拽住信念之索站起来,世界江河之母亲这么说》)“也许这话是对的,只是这道理/若明若暗,犹远似近,难以揣度/就像潜流于瀚海的淙淙小溪/难解除大漠口渴舌燥的疾苦…
…也许人们是对的,只是这道路/迭起的顽石阻塞了阴阳难辨的峡谷/远望时就像一架架青云直上的天梯/靠近时却变成一堆堆荆棘丛生的云雾。”(《通往大自在境界的津渡》)“为了五谷丰登/我们需要建造成千上万截流灌溉的闸/但是,有谁说过/我们需要一道/拦断心声的坝!”(《问》)由抒情进入沉思,他的声音是独特的成熟的,那些饱满热情的歌唱中已经添加了批判和质疑的炭火。
上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伊丹才让佳篇迭出之时,中国诗坛正在经历激烈的振荡和变革。雏黄未蜕的新人开始饱蘸外国文学的新墨,但伊丹才让却在一种几乎是本能的召唤中迅速地回归到积雪大地的更深处和藏族传统文化诗歌的系统之中。他的诗歌前期从民歌中汲取养分(“采撷了万水千山的情趣,心中的旋律就自然流畅”《山高水长》),后来大量地学习历史上诸多藏族学者创作的诗歌,禀承了从印度诗歌到藏族诗歌的脉流。如藏族历史上有名的大学者萨迦班智达创作的格言诗:“经常以仁慈护佑属下的君主/很容易得到臣子和仆人/莲花盛开的碧绿湖泊里/虽不召唤,天鹅自然会飞集。”《诺桑王子》:“岩峰已被密密网罗罩住/雄鹰不留我要飞往高空/夸示羽翎展翅划破苍穹/湖泊已被钓钩网罟封住/鱼儿不留我要游往恒河/夸示金眼我要破浪逐波。”就能看出伊丹才让的诗:“天湖上有几次冰消雪融。斑头雁就多少次集群/因为效法了天湖永不更改的信念/才繁衍了万里奋飞的万代子孙。千锤百炼中锻造了百折不挠的剑峰!既然能溶进鸟儿鼓动的双翼,/更何况具备崇高思想的我们?”(《信念》)它们一脉相承,并且在伊丹才让这儿获得了更充沛的抒情和诗意。
目前,在众多用汉文写作的藏族诗人中,只有伊丹才让仍然自觉执守着藏诗的传统文本,并用自创的“四一二”新样式装载他浓烈的抒情与哲思水乳交融的醇酿。从汉语言的角度看,伊丹才让的诗具有翻译的品味,它的节律、它的遣词造句和意味,对于汉诗来说均有着雄浑奇崛的异质气息。而且他对民歌旋律的纯熟运用,词汇及韵步的重复重叠,在回旋反复中推进的步步深入的思考和对读者心灵音乐般的激励,使诗歌产生了独特的韵味和力量。
伊丹才让的诗给予读者的,是一以贯之的热情和崇高,是读诗后与诗人融为一体的激情思考与胸臆相通的快感。他的诗没有追潮现代主义,但却是纯洁的,通向未来的,也是当代诗歌中使古老血液仍然保持鲜活澎湃的惟一声音。有着惠特曼、聂鲁达和毕加索般不竭激情和旺盛创造力的伊丹才让,无疑是积雪大地的青藏高原贡献给中国诗坛的一树独特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