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英秀的小说,给人的最突出印象就是扎根当下现实的理想主义主旨。几乎所有作品都可见浓厚的时代气息,信息容量大,情节设计真实可信,仿佛都是发生在你我身边的事。她搭建广阔的叙事平台,承载了众多纷繁复杂的人物和故事。而她不同于当下很多小说家的最难能可贵之处在于:无论人生怎样惊涛骇浪,生活如何面临破坏,她总能面对个体心灵倾覆给予重新的文化构建与组织,在大众文化心理认同的范围内,让伦理秩序都尽量美好起来。这样的叙事看似简单,实则危险,容易沦于“通俗”,但严英秀却实现了在文学表现和人生理念两方面的纯正。
中篇小说《1999:无穷思爱》讲述了一群女孩的大学时代, 6号楼303宿舍六个女生的故事。每个人物有每个人物的故事,推进着情节向前发展,但她们相映成镜,共同影响着叙述人“英”的心灵成长。整部文本繁复,精致,而又摇曳生姿,像盛开的牡丹,每一瓣都有独特的芬芳与曼妙。正如小说结尾处所言,“更多的时候,我们其实用不着说话,正如一首诗一种爱情,从不应该说明什么证明什么,只是为了存在。”这一点上,她与萨特哲学“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有着惊人的吻合。而在她这里,凡是存在的,都是值得她用笔墨去叙述的。因为,它们是生活,是社会之轮前行时每个个体曾经历的“在路上”的风景。无论时间如何流转,“存在”的美好和残酷始终存在,青葱年华的故事永不会过时,今天的新生代读者群,读严英秀这些小说,势必会产生 “怀旧”的认同。
就是这样,严英秀的小说蕴藏着巨大的现实性,是一种接地气的写作。因为她的取材和文字风格,很多故事看上去似乎是理想化的,实则是现实与浪漫的双向并行,而浪漫遇见现实,总是要低头的。《仿佛爱情》中美丽风情的女博士娜果,最终嫁给了能让她留校、能给她房子的张教授,而那个心里梦里都追求她的罗有,则依靠十多年来分居的妻子的亲戚当上了文学院院长,在他们的导师朱棉看上去有希望走到一起的这一对冤家,终是各奔各的前程了。众人殊途同归,从不同角度确证了“没有一种人生不是残缺不全的”的主题。短篇小说《流年》,仿佛是作家随手拈来的公交车上的一段所闻所见,通过两个小孩子点点和亮亮的对话,寓言似地道出了人生的大道理:我们时时刻刻面临着严峻的取舍,但生活怎么会让你选两样?鱼与熊掌从来不可兼得。《遇见》是一部多重叙述角度的小说,主线是作家楚樵要去湄城蹲点,但在青坝这个地方出现了意外。这之后,他生活里的真实遇见,和他笔下故事里人物的遇见,奇妙地交缠到了一起。虚虚实实、虚实相间的叙事,展现的却是我们窗外正在进行着的现代化进程,泥沙俱下的现实,暗疾丛生的现代灵魂。这部作品曲折幽深,耐人寻味,有不同一般的社会意义和文本实验价值。
严英秀是大学教授,《纸飞机》《芳菲歇》《仿佛爱情》等多篇小说都以她熟悉的大学生活为叙事场景。在对校园生活、校园故事,特别是对校园知识女性的深层叙述中,我们看到了严英秀关于当下现实,关于当今大学教育的问题意识,和她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的使命与担当。忧患之笔,直戳人心。《雪候鸟》的主人公也是大学教师,但反映的生活已从校园拓展到了更广阔的社会:特大泥石流灾害三年后的江城,城市和人们的心灵都需要灾后重建的江城。大灾大难中走过来的人们,在大爱大助之下,在坍塌的废墟上建起了新的城,新的家,那么,心灵如何承受重建之重?破碎的自我又如何面对新生活的挑战,如何得到有效的救赎?幸存者经过了财产、房屋等利益纷争,已疮痍斑斑的亲情、爱情、友情,还能修复如初吗?人性之善恶,生活之冷暖,日常之忧喜,广博厚重的世界就这样真实鲜活地走进了严英秀的小说,其普世情怀使人长久地陷入共鸣,和深思。
“读严英秀的作品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一种莫名纠结又回味悠长的感伤”。评论家邵宁宁教授这样评价。诚如此言,严英秀用悲悯之心对情感世界进行深度掘进,用慈善之眼对人物命运进行终极跟踪。她的小说,充满了社会烙印与时代脉动,从来都不是那种游离于现实与当下之外的所谓“纯文学”,她以一枝悲天悯人之笔,巧妙地缩放与展示着广阔的社会现实,弘扬传承着真善美的文化力量,以飨迷失于红尘中的男女。
小说是写人的,任何小说理念都要通过人物才能实现。读严英秀的小说,犹如进入了一道摇曳多姿、琳琅满目的人物画廊,每个人物都独特唯一,形象饱满而真实,不可复制。看得出来,严英秀在塑造人物时,既有人物个性及个性背后的环境成因叙述,也有对人物性格形成的合理推理与想象,每个人物都有客观的发展空间,也有主观的意识活动之地。而困境中展现的人性之美,人心之力,是她的叙事最见功力之处。中篇小说《苦水玫瑰》中的夏京蕾,是一个打动了许多女读者的典型文学形象。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乡镇最基层学校的年轻女教师,她在乡间的流言和诋毁中,在环境的促狭和凶险中,在男性强权的侵犯和欺凌中,所经历的殚精竭虑的残酷成长,在现实生活中绝非个案,而有超出文本的社会代表性。夏京蕾的生活,是苦水一汪,但她是苦水里长出的玫瑰,用自身的红艳来照亮学生的未来,也证明自己的存在。无论怎样不堪地坠落,她依然故我地热爱着她的课堂和学生,她的枣沟和巴镇,事实上,她是在无比地珍爱着那个最好的自己,永远倔强开放的自己。这部极富女性立场的小说,以其丰满立体的人物塑造和人物所承载的厚重的社会内容引起了广泛关注,被转载,获奖,被评论家誉为“自我成长和主体建构的女性长歌。”
严英秀热爱女性,擅写女性,有着深切的性别关怀,但她并不把所有的女性苦难罪责于男性。她曾在小说中借人物之口客观地评价了男性与女性——“其实,两性都不完美。”这样理性的认识,就把她与那些声嘶力竭的女性主义者区别开来。她笔下许多女性人物,起初似乎都是爱情至上者:向爱情妥协,向一切想象中的美好妥协。在经历了太多迷失后,她们在疼痛中成长,完成一次次的回归。回归家庭和现实,回归理性和传统,究其实质,也是回归自我和真爱。女性所经历的这种精神困境,和蜕变,男性同样是无法避免的。且不说《玉碎》中的好男人王志强,就连《一直对美丽妥协》中的赵凌,《被风吹过的夏天》中的何染,《一直很安静》中的高寒,说到底也都是普通的凡间之人,没有谁是真正的“坏人”,没有谁拒绝真实单纯的世间幸福。千山万水处,千疮百孔后,总有一个温暖的角落容纳他们的回归。严英秀小说这样美好的建构,彰显了构建和谐两性关系在个体心理、人文环境、社会文化中的重要性。
严英秀的小说叙事也是颇有特色的,可谓时空交错、繁花满树。因其反映的社会内容的庞大和繁杂,许多故事都有纵贯线很长的时间段,这就很考验她的小说叙事掌控力。如《前后左右都是喜事》中的事件,就起始于改革开放初期。那是一个百废待兴的新时期,众声喧哗的大时代,但严英秀偏偏选取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做了小说的叙述人,取得了举重若轻的艺术效果。从一个小人儿果儿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写起,真实地再现了我国西北地区乡镇生活的场景,和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小说中果儿的姐姐和顾一鸣的婚姻事件,让我们再次回顾了改革开放初期极富八十年代特色的城乡家庭景况,风俗习惯,嫁娶方式,以及这背后蕴藏的强大的文化心理。在作家细腻的描述中,同龄人都会觉得童年记忆通过小说真实再现了;如《仿佛爱情》中朱棉父亲母亲的婚姻生活在小说中并无直接反映,但故事结尾就凭一句“母亲抽噎不止:我告发他们有什么错,难道他们不是一肚子臭资产阶级坏水,满脑子臭资产阶级意识?……” 一下子就把读者拉到了那个特定的年代,许多真相昭然若揭;《手工时间》中,杜芮和妈妈两代女性的生活命运交错穿插,循环往复,像一首复调的咏叹调;《自己的沙场》中“在场叙述”和过往人事错综叠加,次第有序地展开,深刻地演绎了精神女人的“生成史”。《玉碎》《沦为朋友》《遇见》,也都是各有特点的多维度叙事,人物相对复杂,时空跨度比较大,过去未来巧妙连贯,故事发展往往一波三折,有意想不到的峰回路转,小说显得厚重沉潜,内蕴深长,回复迭宕。古代小说讲究“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但严英秀有时岂止是“两朵”。她在故事叙述上表现出极好的驾驭本领,信手拈来,驾轻就熟,收放有度,旁枝斜出,繁花满树,朵朵压枝。
一朵花,有自己生长绽放的土壤;一个人,有自己成长成型的环境。其实,一个成熟作家的小说史就是自己的成长史,这从严英秀的诸多小说中,我们再次得到印证。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再到现如今,作者极尽笔力,凡能触及到的时空,都给了不同人物不同命运的现实性的叙事交待,她的童年记忆,青春过往,未来期待都体现在这些叙事中。从这样漫长的多元化叙述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时代的变迁,我们与更多痛并成长着的人物相遇,并开始打量自己的人生。这就是严英秀小说的魅力,所有的故事都是 “在场”的叙述,她在,我们也在。她孜孜不倦地表现凡俗人生,审视芸芸众生,不是让人隔岸观火,雾里观花,而是图穷匕见,直指庸常人脆弱的灵魂深处,让人们对自我对人生对现实世界进行理性思考与审视。她是尖锐的,又是善意的;她洞察一切,又分担一切;懂得爱,相信爱。她用写小说的方式表达着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思想和意识,态度和立场,完成着一个作家的良知和责任,一份终极建构——给生活一份美好的想象,给思想一份宁静的思索,给两性一份完美的和谐,给纷乱一份良好的秩序。
原刊于《飞天》201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