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不是刀枪而胜似其锋芒;文学也不是即时解决温饱的饭粮,但人若不常咀嚼,便失却许多生活滋味;文学不是祭坛,但却要创造的人把自己的情感,追求,虔诚摆上,相信没有几个人单纯为了写作而写作,文字没有精神和情感的初衷,何以打动人心?但文学可以为人类做什么呢?每个作家感到自己有使命,谁也不能否认,写作者会把自己的所观所想所憧憬的寄予文字,而文学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承载人的所需所托,要看作者对其的理解,作者体验到的内、外世界的联结深度,也要看作者如何运用和多大程度上的表达,以实现多种可能。
钱穆说过“从人心认识到性,再从人之心性认识到天。如此便由人生问题进入到宇宙问题……”对于久美多杰,文学的功能并非至高无上,文学是他与世界沟通的方式,这一初衷不只有独抒性灵或精神寄托的意味,更有现实层面的大家风范,他带着至高的真诚去面对文学所能担负的责任。他极用心地打磨文字,孕育新颖的篇章,敦厚朴实。
“雪落到恰卜恰之后,根本没有返回天空的意思。”(《公元1996年恰卜恰的冬天》)
因为作者对文学使命的赋予,以及我对其作品的领受,我不想过多地谈论信仰对他的作品所起的作用,但有一点可以非常确定,他的信仰给了他极其高远、慈悲的胸怀,他用文字表达也用文字加固他的原乡人情怀,以使我们看到他的文字里蕴含的民族、家国情怀以外,有了更加触动人心的天地,古今,无限延伸向未来的关切。
他的作品也有一部分是凭着出色的想象,分布角色,从而承载一些理念,认知,其中多有辩论,也许是写那些文字时,作者的胸中澎湃着许多种情境,也许作者在多角度地探讨可能性。他写宗果有着被发展不当而导致的荒凉,也散发着野性的初朴温敦,也写恰卜恰即使在冬天也依然活泼的生命,以至很多人为冬天的结束。“而闷闷不乐,甚至流出眼泪。”(《公元1996年恰卜恰的冬天》)
一种理性的意识流手笔穿插在他的叙事中:
“春天一旦发出声音,人们的脸上肯定会显露出一种有别于其他季节的神采,清风可以吹散此刻积在我们胸间的无法言说的一种苦闷,让周围的数目早一些吐出畅快的绿叶。……
我等他的眼睛,在长风中不觉得疼痛。……索宝像一只孤独的羚羊,从人们眼前荡过。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四五年的时间,他一次都没有回过恰卜恰。”
——《索宝离开了恰卜恰》
作者在怅然的叙述中,记录了自己送索宝离开恰卜恰,并与索宝一别几年都不见,最后终生不得见的遗憾,“雪”作为叙事的背景,也作为离别情绪的反衬,微笑的“雪”和“不像往常那样说说笑笑了”的“我们”有着感伤情绪下的映衬和对比,而最后索宝的离世,将他离别的话永远地以不可实现的期盼刻在作者的心中,作者的悲痛是克制的,泪欲下而言其他的情感表达,更使生死无常对人生的打击加大,行走在世间,人们总不能抑制地追求终极情怀。久美多杰的散文不为历史的辉煌记录盲目骄傲,不以虚幻的神话自我安慰,揭去彩帘般的生活表象,毫无矫饰地追寻生命的本色,发现那里充满生死离别,病疾苦痛与恐惧:
“乍看,生活的颜色火一样旺盛。可是,有一种恐惧如擎天巨柱占据我心,把许多无辜的想法推下了悬崖。”(《我的安多》)
他渴望看到真相,生命和世事的真相,坦诚自己心怀恐惧,也在寻找直面的勇气。他喜欢用断章的形式描绘百态人生,从中获取感悟,也在悉心观望中,探索独特而不悖逆的己路。
他在雪线以下,令人堪忧的人间,撒上祝福:
“愿美丽的安多——依旧是飘扬在我心扉的彩色旗幡!愿神奇的安多——永远是栖息我生命的绿色岛屿!”(《我的安多》)
他擅长反向思维,借着陌生化的新意,阐述深刻的哲理:
在寒冷的冬天,
才知道什么叫温暖
除了冬天
谁也不会给我们温暖(《向冬天致敬》)
文学在久美多杰的笔下,可以实现的沟通,是对话、倾诉,也是观望、品思、揭露、、描摹、释放。“我认为我在记录现实生活中的一些细节,不是寄托,寄托只能是佛菩萨。也不是释放,释放无法依靠文学,不过文学也是释放的手段之一。”(久美多杰语)
他与时代对话,与历史人物对话,与天地对话,与信仰中护佑神对话,揭露人的诡诈、生命之间的距离,伤害与被伤害,侵犯与被侵犯之间颠倒是非的关系。
他观望万物,也观望自己,将自己作为批判的对象之一:
世间的人都以为
别人奸猾卑鄙
却从来不会
把自己当小人
就像野狗
不知道食物是大粪
就像虎豹
不知道野兽多凶残 (《我们这些人》)
作者给我们带着这样的启示:人不善于批评自己,人的自我批评常常是有所准备的一场秀,人不善于接受批评,若人没有准备好一个良好的态度倾听,很可能在逆耳的言辞中,失了“雅态”,因为人本能地在躲藏着自己的过错,掩盖自己的罪恶。当他在《表扬》一诗中表现在酒桌上的真与假时,我们看到了非常逼近真实的场景,一个纵横官场的领导和一个憨厚顺从的下属,它透露出真假难辨的酒桌文化,和人为了服从生存意志而显露的虚伪、软弱、多变。
他讽刺某些为了包装形象而虚浮制造繁荣假象的现实;揭露战争的本质,揭露战争英雄的本质,如果英雄的勋章是通过战争得来,那么对于另一方,不过是锋利屠刀的持有者。侵略和防守,占据和驱逐,在战争中都意味着杀戮流血,因心念里的黑暗,使屠杀无处不在,这于人,有何英雄而言,归根结底,人还是要反观心里的贪念和恐惧造成的混乱和灾难。
《吉日梅特的前生好今世》里,他讽刺那个疯狂的年代,人们看到外来的一切都要打倒的草木皆兵的年代,与之斗争成了生活的根本。十年以后,人们又对外国产生了向往,时代有变迁,没有改变的是人们那种盲目和忘本追求的愚蒙:
……
据说,他临死的时候
他高呼口号: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打倒美帝国主义!
……
20多岁的她
嘴里常说的一句话是:
做牛做马也要去美国
他不是被动地躲进文字里,他在用文字建树,用文字倡议,他也没有因为对现实无力,而用信仰的衣袍紧紧地裹住自己,孱弱得像个时时渴求神灵保佑的人,他是被他所信仰的神更新过的人,充满神祇所赋予的精神力量,行走在他必须要踏过的路上,用朝阳般灿烂的情怀,不为物欲所迷的心志,迎接风雨,艰难,喜乐。
……
空气都在哽咽
让那琴声安静
只要有颗爱心
我们不靠神灵
一棵树的灾难
是森林的祸患
一群人的厄运
乃大众的伤痕
(《我们的玉树》)
“不靠神灵”并不意指放弃对神灵的信靠,而是要在神灵的指引下,勤苦奋斗,将灾难变成一场彼此相爱的试炼。
他也在文学里描摹时光,生活,青山,牧场,动物,穷人,父母等,抒发对人情世故的理解,自然规律的参悟,点明人的奸诈多伪,自私贪婪及名望钱财给人心带来虚无而又虚荣的假象,他为宽仁的自然鸣不平,人不可以违逆天时,但人总有胜天的狂妄,人在自然、权势,钱财面前,都显示不堪一击的脆弱;他也质问孝道沦丧,人心不朴,最大的财富就在心中,人却愚妄地想要更多地抓住外面的钱财,甚至信仰中也大大地沾染了金钱的取媚,这是人易于陶醉在眼目的享受中,被表象迷惑的结果,被生存所激发的贪婪所捆缚的结果。
……
就让我迟钝吧
为了突出你的敏锐
就让我软弱吧
为了彰显你的魄力
人们周游世界
开汽车乘飞机坐专列
我说梦语不累
全忘了自己是步行者
(《一个步行者的梦语》)
“看着子民们用粗糙的手接过一叠钞票后,便把自己仅剩的根据地拱手让给那些黄鼠狼一样的人去糟蹋。
看着越来越多陌生的面孔狰狞地用利刀划开草地的胸腔,并活活剥去一层绿色的皮……”(《雪线以下》)
当诗人清醒地描摹众生相后,宁愿以卑己扬人,以示对其的同情怜悯,甘心做一个虔诚而在俗世显得愚拙的教徒。
他的嘲讽是深刻认知后的嘲讽。《春天不可靠》里,他嘲讽了人的不信实。他也嘲讽城市里空虚无根的生存状态:
……
城市都喜欢
在一片废墟上立个石碑
然后就吹嘘
历史是自己创造的
……
城市不愿意提及农村
因为那里有自己的根
农村喜欢讲述城市
因为那里全是自己的儿孙
……
城市问:
水里有无数船舶
鱼为何还要游泳?
城市说:
没有钟表多好
我们用不着衰老
(《城市的东南西北》)
诗人用嘲讽的手法去展现那些愚妄,狭隘,抛却宝贵的时间去追求比时间更易逝的浮华,追求幸福的路上南辕北辙、没有远见的民众。以克制而冷静的语言讥讽了城市里的众人——艳羡华丽的身世,如同城市在朴实的大地上拔地而起,却隐藏尘土,隐藏须泥,转而掩耳盗铃地妄想扭转自然规律,人所创造的都沦陷在人的世界,甚至人以为自己可以超越了生死的局限。
“牦牛,这艘世界上最高的航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沉没在城市的海洋里。”(《牦牛,牦牛》)
《宗果散记》中,作者将事物,景致和发展结合起来,回忆的沉重和时间的流逝交融,写故乡越来越像化妆的女子,失去自然的仪态与韵味,他嘲讽欲望的膨胀,破坏天然的和谐,发展不当,带来人与自然的隔绝,人与人之间的隔绝,使人的行动更加自由,彼此的联结却越来越少,生活自身给人的负担,已然使当前不能如童年的日子轻省,人宁愿沉浸于回忆,因为回忆里有美好的故乡时光,那里,时光、友情、岁月无瑕,而现实中,负役在城市生活压力下的成年人,会更加向往简单的乡野生活。作者沉痛地表达失去家园的悲楚:
“终于回到宗果了,可我仍然想念生我养我的故乡。”
他不安地审视,解读发展给他们带来的命运,是不是对自然美的追求,一定意味着对发展的抗拒?作者点明的是那些企图对自然作威作福的人,掌握科技就以为可以逆天又不必承受代价的狂妄者,唯我的占有和掌控。
“没有一点地方特色和民族特点的新建筑。”(《宗果散记》)
作者指向在更亲近自然中长大,却迷失在都市里的孩子,处处感受到都市生活的苦厄,乡村有自然颐和的生存状态,而都市在作者眼里是骄奢做作的代表,到处飘荡着遗失了传统的流浪感,传统在淹没自然的人为变迁中的流殇感,转而只有忘情于回忆,寄情于笔下的怀念,也憧憬于匡正后的未来。在过去与现在的对比中,唏嘘家乡在趋同的发展中,渐渐失去了自己的独特风采,从寺院到植被,从语言到文化设施,它富有民族特点的风情在机械式发展中失去了自己的魅力,变成千人一面中的一员,它没有机会选择、辨别美丑便被卷入了一场同化的变革中,只好怯生生地在时尚中麻木自己,这些勾起作者无比的痛恨不平和深深的危机意识。民族的语言也如桑叶一样,渐渐受发展的蚕食,而作者指出文化的流失,母语的危机地位不只是发展和外来文化的冲击,更有本民族人的自我放弃,在那些为了舒适方便而倾向于忽视母语的人群中,谁都是葬送母语的“杀手”。
久美多杰笔下的雪,很有独特的风范,它是分隔人间与自然两个世界的纯洁线:
“雪线以下,我的安多,它大概不知道这些。”(《我的安多》)
《雪线以上》里,当诗人清醒地看到雪的洁白,在雪线以上闪耀,也看到了雪线以下的人间鄙陋丑恶的世态。
久美多杰在文学中创造了一种冷色调的描摹和黑色幽默,早期去表达情愫初发的欢悦和为情所恼的多愁,到了成熟期,更多地是冷静而带着忧患意识的,为无家可归者忧,为房价过高导致低收入者无法得到生存所需而忧,为城市践踏过灵魂,不择手段地快速发展而忧,为眼目、头脑,世事最终都指向财富名利而忧,为心灵的荒芜而忧,也为那些追求信仰,却不敬虔,沉溺于糜乱堕落生活的信徒而忧。
他的幽默辛辣,也带着痛彻心扉的自我剖析。在平实的文字里,书写日常所见、但他人忽略的道理,或者忽略的教养,是要唤起人性里的良善,忠顺,尊严,必要的礼教,共生共存的认知,万物皆有命,众生平等,是他渴望遇见的世界。
“人都是母亲所生的,跌倒了还能爬起来。世事无常,灾难也不可能是永恒的;废墟难留,它将成为人们过去的记忆。”(《我们的玉树》)
作为释放,他还多次写到梦,他的梦联结古今,超越人与物所限,时而压抑苦闷,时而狂放恣肆,充分地体现了没有世俗束缚的奔放,然而也是这种奔放,反观出现实中由于作者的远见和忧患意识引发的许多的不如意,这是每一个有使命感的作家都无法逃开、也不会选择逃避的命运。
作者的梦,不但穿越了真实,穿越了时空,也穿越了阶级,善恶,横跨他的诗歌和散文:
……
倒下去的却不是我
长刀还在那人手里
不知道用什么杀了他
我害怕极了
我开始留恋起这个世界
……
一位兽医拿着注射器说:
想拔牙先要打麻醉药
想跑却迈不开步子
幸好,闹钟终于叫醒了我
(《梦的真实记录》)
诗中描写了一个不但做梦,而且梦的印象如此清晰地人的梦。是在现实中受到压抑,志不得伸展,也是感叹某些社会现象,渴望无法实现的现实在梦境中绝对实现。
……
昨晚,西宁下了一场雨
在梦里,蒋介石
扇了我两个耳光
又扇了两个耳光
再扇了两个耳光
一个白胖的老夫人说:
“原谅总统吧!他变态了!”
(《他为什么打我》)
梦里,两个地位悬殊,年代久远,生死相隔的人间有了一方的绝对暴力。这似乎意味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对一个有着绝对权威的人的隐忍,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可以任意蹂躏没有反抗权力的人的倨傲,无声无息的“顺民”一再地感到枉屈,一再地逆来顺受,这便是对强势者的声讨。
久美多杰曾经说过,最初,他写作是源于对母语记忆的保护,因为工作中他感到越来越少地用到母语,因此他拿起了笔,以写作来保持和母语的亲密关系。
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母语是最重要的民族文化。久美多杰致力于保护母语的使命,他用藏文写作,可敬的是,他用汉语也可以创造出精彩的文章,而且他翻译了大量的作品,这是他在实践对母语的承诺,对民族文化的捍卫。
《母语》一篇中,他深刻地阐释了母语对一个民族的意义,语言是民族的食粮,是民族的太阳,光明,人可以流离失所,但不能没有母语的阳光照耀:“没有了母语,我们将成为站在自家门口向别人乞讨的叫花子——得到的尽是嘲讽和讥笑,失去的则是全部的尊严。”可现实是,母语不但遭到其他语言的冲击,也遭到本民族人的遗弃。
……
但在武汉
你是我
没有忘记母语的唯一亲人
治曲
(《长江》)
走出故土,故土之爱尤烈,诗人不以汉语叫长江,而是按民族习惯称之为“治曲”即其民族语言中“牦牛河”的意思。
……
聆听一种风
人们四处张望
每一座山的耳畔
夜的声音螺号一样回荡
(《听藏族古典音乐》)
诗人将“藏族古典音乐”比作“风”,通过文字寄予美好的愿景:藏族的古典音乐如风回荡在族人的心中,如风吹向南北东西,如风吹向时间的每一处罅隙。
久美多杰的诗多为短诗,其中有一类体式很有新意,就是十行诗,以四六开分两段,富有民歌民谣的色彩。“我喜欢听藏族各地区的民歌、情歌、酒曲等”(久美多杰语)他注意从传统文化的中汲取营养,又努力创新,因此有了十行诗的诞生,他的十行诗,通篇没有标点,也许诗人希望那些饱含浓厚情谊的诗句只在读者嘴边轻轻吟诵,因为伴随着时间的流淌,所有的情感都将成为淡淡的回忆,如若可以在心里涌起长久的微波,也许强似一时的巨浪滔天。
他的十行诗大都以情诗为主,男方往往是一个痴情而不善灵活的情伤者,为着对世事的理解,由着慈善的心接受对方的变心或心意飘忽不定,对女性的情感变化有着不可捉摸的烦恼,这也是诗人对自己之外的一切不可把控的代言。他擅长用生活化的比喻,表达情的不安分,不安分的岂只是情?人对自己的处境,对现实,对未来,有一处安然满足的地方吗?难就难在,人有期盼的心,无论是怎样的现实,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盼望,也许人有盼望的本领并不重要,盼望向着何处,向着何方,才是至关重要的。
《恰卜恰的故事》之《飞往春天的大雁》表达了他渴望遇见心仪女子共度此生的夙愿,塑造了一个痴于情而不困于情的深情而洒脱不羁的情郎形象。
电话无情无意
半天不吭一声
期盼躲在心里
整夜不能入寝
山下红楼之中
姑娘若非冰雹
别说昨夜梦里
思念熊熊燃烧
请到太阳下面
晒烤最初的笑
(《最初的笑》)
昨日遇见伊人
时间悄然逃逸
今夜未闻声音
奶茶凉在壶里
一阵劲风似秋
纷纷跳下树枝
一团心事如酒
不让月光向西
一只翠鸟像舟
谁知泊在何处
(《你是江上的船吗?》)
相见时欢情甚厚,而时光飞逝,转眼人去声销的凄凉,多情人醉在相思的酒中,沉湎心事,思村像舟一样飘荡无定处的情,使人心生怜惜。
……
一河相隔两地
春夏无缘伴随
但这不尽情意
始终向你游弋
(《鸟在空中影子不离大地》)
正如鸟的影子始终在大地的怀里,“情意”的翅膀再长,也不会振翅越过情意所在的地方。这首诗中,诗人有一种对不为地域,不为时空所隔地追求心之所向的描摹。
他也借助巧思,写少年暗藏的欢愉之乐(如《一只蜜蜂》);有情人相见不相问,相爱不相认,相知不相理的执拗(如《此生》);痴情无望,但痴心不改的初衷:
世事虽不称意
爱你无怨无悔
留下一枚秋叶
我心不再孤寂
只要情是春水
今生原为兄妹
(《来世一起走》)
在对世情流转,缘来缘去的怅然认识中,不乏随顺的态度,这随顺有无力主宰的落寞失意,也有推之向着顺其自然而行的自知。
诗人也描写人在情网中的情绪变化,借以说明爱情令人着迷,也使人迷惘,更使人难以自拔:
回头望了一眼
心中云雾弥漫
回头望了两眼
心中细雨缠绵
回头望了三眼
心中泥泞无边
(《回头》)
时光流逝,目光易转,什么是恒定不变的?
……
在天空中俯视
大地一定很渺小吧
从大地上仰望
您太神奇伟大了
(《我的太阳——在诸葛亮故居古隆中感受日全食》)
他在诗中营造俯仰之间的对望,展现太阳的伟大气魄,赞美的同时,呼吁人该谦卑,做好宇宙间的凡人。
他的十行诗以情诗为主,体现古体诗,民谣风格,自由体诗则海纳百川,有些也加入了标点,协助完成诗歌的喻意。
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使他乐于在写作时引用藏族的谚语,俗语,立足于传统而创新。
“‘不弯曲的树,森林里找不到;没缺点的人,世界上不存在。’话又说回来,有些赤嘎人不论是在本地还是在他乡,做人处事的确没有底线,坏了自己的名声不说,还损害了家乡的形象,听着就让人汗颜。”
“藏族有个比喻‘像二十九的狗’,什么意思呢?年前二十九和三十的一天,人人都在忙碌,连狗也闲不住。”(《这儿离黄河不远》)
黄河被很多人称为“母亲河”,在这条“母亲河”流淌过的土地以北,有着不同于汉文化的藏文化,河水不挑剔,不偏颇,渊源流长,托着文化流过历史,流向远方,作者从宗果的过去写起,兼以介绍春耕仪式,沿着黄河去描写宗果的故事,在文字中描摹,在习俗中展现,也在信仰中依恋着自己的故土。这是他对民族文化的持守、发扬和捍卫。
他又以文学来捍卫生而为人要秉持的正道。
他在《远方在哪里》里严厉地批判那些不守信约,背弃宗族文化的人。
“我说:一个人要一辈子保持第一实在不易。
远方说:你是说那些吃里爬外的异己吗?
我说:一个人要一辈子保持倒数第一更加困难。
远方说:你是说那些数典忘祖的叛徒吗?”
他高举民族文化,但不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可他也绝不允许一个民族以践踏另一个民族来高扬本民族文化。
《不要欺负蚂蚁》是他提倡共享生命空间,反对强者欺负弱者的佳作,因为肉体生命的有限,当强者的呼吸不在,也就成了弱者可以任意处置的对象,所谓强弱,不过是暂时的形象而已。
他用“大楼”与“塑料袋”,也几次以“狼”和“羊”做比,来表现强弱之间的状态,“狼”代表强势,“羊”代表弱势。表现不同的社会阶层,或者不同的利益集团,强势与强势者之间苟合,戮力剥削弱势群体,强势者与弱势者的之间难以言表的依存、对视和对抗关系:
天神不会诅咒
春与秋的邂逅
世人无法容忍
狼和羊的同行
(《无题》)
狼对羊说
我是你父亲
羊觉得可笑
就叫了一声爸爸
狼对狼说
羊是我的儿子
狼感到迷惑
却又无比兴奋
嚎声荡满了山谷
(《一只羊》)
两个塑料袋
一前一后
撞在政协的肩膀上
大楼纹丝不动
塑料袋慢慢坠落
西宁没有一点动静。
(《塑料袋撞向政协大楼》)
借着《不要叫我爸爸》,作者忧患满腹,刚强不屈地写出一个有开明历史观的大丈夫的担当和对子嗣的希冀。他站在民族大义的基石上,开城己怀,训教有力,阐述知努力,知爱与奉献,知荣辱的教子之心,告诫后代不要忘了乡村是城市的父母,不可忘记根本,去迷恋“一个表情复杂、行动诡异且让人捉摸不透的家园。”
文学可以坚如刚,柔似水,广阔如宇宙,细腻赛游丝,可以比山高,比渊深。文学是苦闷的释泄,是人间正道的宣言,久美在文字中,经常抒发故乡之思,这是呼喊,警示,自省,要人们回归淳朴的初心,对颠倒是非,仗势欺人、炫耀以显自私的行为发出忿忿不平之音:
……
把自己的弊病推给别人
他说:我很失望
站在先哲的肩头上
他说:我是巨人
我想问问这类兄弟:
你有土匪资格证吗?
(《你有土匪资格证吗?》)
有一种人
当自己做好一切准备
即便是在夏天
他也希望冬季明天来临
(《自私》)
他也感慨在承受着经济发展的丑陋的一面,却得不到起福泽的宗果村。
我记忆中的变化
除了人和动物的生老病死
就是不断恶化的生态环境
宗果村
穿了几十年的旧皮袄
至今没有按计划更换
(《火车上的宗果村》)
“对于文人们所宣扬的‘人间净土’,我从来不赞同,一直没有感觉。红尘中没有文学创作的净土。我没有自己的净土,只是向往佛教的所有净土。”(久美多杰语)
如果世间只有黑夜
人类也会借着烛火
互相惨杀
如果人类没有双手
世界也会因为腿的存在
而动荡不安
如果众生又聋又盲又哑
邪恶不会孽生
战争,将是
一枚绿色对空气的娇嗔
(《战争》)
文学不是久美多杰的信仰,而文学可以用来捍卫信仰,他构建浩然正气为根基的思想大厦,不故意标新立异,语言的技巧,修辞的手法只是大厦的门窗,有特别的通道进入尚好,但他要赋予正义气魄给这个大厦,一个浑然天成的本应如此的气势,而它却需要冷静坚强矢志不渝地去捍卫。
直指本质,洞察精准深入,他在《一个步行者的远方》中以深刻的哲思、论辩去塑造“远方”的形象。表明他渴望建立的是一个这样的世界——乡村不要卑微地画地为牢,城市不要圈地自傲,有了高楼大厦便甩掉曾经的乡土气息,一切众生都自尘土而来,归向尘土,怎样幸福充实,彼此共融,同荣同尊,才是有希望地发展和生活。在寄语远方时,他对当下对环境的破坏,人伦的失序,人与自然,甚至人与人之间的不和谐状态,表达含蓄的批判:
“担心有一天自己不再是自己,希望有一天远方不再是远方。”
他看到“传统”在发展中的沦落,失去内涵,成为精美包装的驱壳,“文明”在式微,以致被遗弃,亦或即用即扔:
灰尘之后
瓜皮果是垃圾
烟头之后
啤酒瓶是垃圾
假冒产品之后
塑料袋是垃圾
书刊之后
哈达和唐卡
正在成为城市垃圾
(《城市垃圾》)
他批判人的贪念,和那些借着先祖的名望、荫袭前辈的家资,没有建树,荒度挥霍的人。他在不着痕迹的叙述中讥讽,也以动物们的口吻声讨人类的罪行。他写《在宗果河怀念森林》,为环境的破坏抱不平,为心灵的堕落感叹。大自然按其自有的规律生息,除了人类,其他动物都安分守己地生活着,人在巨大的自然面前无力渺小,又逞着科技的刺刀,刺向隐忍的自然,而刺刀拨出的那一刻,人要面对自然受伤后的生理反应。
“面对大地的震颤,谁都不要埋怨苍天,天空让地球运转只是为万物的生存;谁都不要指责地球,大地承载万物并非为了毁灭世界。”(《面对大地的震颤》)
三、尾声
历史的书写某种程度不由书写人掌控,时代的发展不由人主宰,局势的出现也不由人导演,个体人的能力微乎其微,人类整体对于宇宙的运转也是在发现中利用其规律,所以,人,可以改变的是什么?人若能把自己脚下的路一步步走好,做一个正直的人便是本分。若能再留几分心思去关心他人,关心故土,寄望未来,关注人整体的发展就是大义的人,久美不只是一个本分的人,他在环境的恶化中,展开了严肃的民族发展的反思。
“我和弟弟妹妹们都还是一群雏鸟的时候,父母已经是参天大树了。在雪域漫长而又短暂的时光中,他们用茂密的绿叶遮风挡雨、百般呵护。
……
曾经的青春韶华,好似我家后山顶上那一面面迎风飘扬的五彩经幡,在风雨中褪去了原来的颜色。”
他的诗歌简洁,字不繁复,行不杂多,表达直率赤诚。而意韵深长。他的笔下,有洁白的月亮,洁白的雪,洁白的哈达,洁白的心灵,它们归向纯洁的对象,一种温如知音的情愫流溢笔端,有纯真孩童对世界的探索,惶惑少年对世界的疑问,负累的中年人对世事的担当忧思,历练的老者对万事的了然。养育他的故土给了他高崇巍峨的视角,也给了他烂漫自由、深邃的笔调,天地人间,清欢至味都自他手里流淌自如,他在流景中放开视线,去查验,去体味,同时也在反思,表露出文学哲思的深刻,也对人内心的不堪的劣根性有所指摘。勇敢地进行批判,文笔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老辣精炼,极具见地。
《一个只穿人皮的人到底想说什么?》揭露人自我的包裹修饰,失去为人的本真使人陷入不辨真假的难堪之境,人用其保护自我,亦用这个阻挡真实的相交;《月光下的雨》向外向内,以回文的形式,演化了一个新颖的诗歌形式,构思与立意皆精巧;《写给她的诗》以眼神、双唇、表达情感的敏感处对应自然界、日常生活的事物,使珍贵的感情落实到触手可及的事物上,给人亲切,发起共鸣。他在短短的《一次性》里,写出自己的担忧,人们日渐习惯一次性,从物质殃及到精神,人越发变得形式化,虚伪,善变,多疑,冷漠。犀利中饱含敦厚,睿智中不乏苦涩的思索。《过河》中,为了方便,人们修建了一座桥,却又因彼此意见不合耽延了这座桥的命运,最后大自然按照自己的和谐规律将桥化为乌有,作者力图表现的不是自然刚好迎合了人的心,而是人类总是在为了自己的私欲创造,创造的同时对自然造成了影响,又在创造之后顾虑丛生,权衡得失,一边需要着,一边贬低所需存在的价值。
如同戏曲的述演,他在叙述中加入对话,造成紧张的对立,以使作品有深度意义层面的探求,这与作者乐于取材自己熟悉的现实生活有关,也和作者坚守严谨写实的文学立场有关,更和作者多角度去观察世界、理解生活有关。他不是皮亚杰理论下的作家,他用自己的眼目观察世界,但不用自我中心观去体察,评判。打破物我甚至与自我之间的局限,通过神话、童话等方式进入对现实问题的探讨,不高谈阔论,时时流露出对陷入危境的做人之道沦丧为金钱名利的卑奴的忧虑,语调是平实的,而情感挚烈。
“城市的左手和右手之间,一壶来自舟曲的青稞酿酒,趁着黑夜将我一拳打倒在地。”(《九月之旅》)
一个在壮阔的草原上长大,与天空大地贴近,也与民俗人伦亲近,不似城市里只看到高楼遮挡外的多角的天空的人,在充满虚伪、油滑、倾轧的城市里生活深感不适,但来自家乡的一切,来自传统的一切都让他陶醉。
他的文字沉静,情绪饱满,在传统文化中浸润,在外来文化中翱翔。
“没有东山,太阳是怎样爬上楼顶的?没有西岭,月亮白昼藏身何处?没有蓝天,星星今晚在哪里住宿?”(《九月之旅》)
他总能看透表面的荣华,望见深处的本质,呼吁不可忘记光鲜背后的生活根基,当他的脚步淹没在北京的汽笛声中,他的心还向往着生养他的大地,他呼吁不可忽视民族文化的流失,要紧紧抓住母语和信仰。“否则,我们都会成为一瓶啤酒里的小鱼”(《魏公村》)
“我们也跟着念诵观音菩萨六字真言……让太阳(或月亮)早日脱离苦难,给世界带来光明与希望,表现出了人们对日月的爱惜与无限同情。可以说,宗果人对大自然的爱是无边无际的……”(《这儿离黄河不远》)
这篇散文写四季在“天空高远,土地干净”的宗果轮转,安静、俏皮,也有奔忙的忧虑,宗果在春天里展现出雄伟的气质,穿上吉祥的盛装,开启了耕种的仪式,它是一个多彩的生命,喜忧悲欢,无所不有,而人们对丰收的期盼是宗果的春天里最隆重的仪式。
《大象的舅舅》是一篇寓言体散文,以猪比拟各类人,并揭示其生存状态和结局。明哲保身的人,看似善于思考而于事无补的人,满足吃喝享受的人,本色生活不指望精彩,但坦荡过活的人,不守本分,掠夺他人劳动成果的人都和猪身上的某些特性相吻合,可见,人若不自律,做一个合格的人,又何必自觉高贵呢。
久美多杰篇幅较长的散文多采用断章的形式,截取生活场景,或精华景致,或放飞遐思漫想,特别值得关注的是《湖中的珍宝》中,每一节的文字都是句少字精,两三句一道风景,四五句一袭风情,把故乡的风采勾画出来,如湖水一样纯蓝的天空是珍宝,如湖水一样干净的目光是珍宝,有机缘相识的人是珍宝,作者带着人世流景匆匆,而风物依然的旅人之心,去抒发人生于世的驿站情怀。
他较短的散文或有小节,或无小节,以隔段表示内容的不同,《极地的雪及其他》截取生活的各角景致,风景的描写中融入风俗,共40节,最后以《虚构的一场大雪》结束,运笔转接浑然流畅,展现作者对自己熟悉的土地的热爱、深厚的民族情感和对未来的美好展望。
久美多杰的散文多处以拟人、对话的方式变换角度,放眼四季,物候,风景,人伦,去追索远方的意义,“远方”在作者笔下是“微笑”“爱情”“天空”“大地”,是日月轮转,是美好的愿望,是坚守梦想的心灵,是心存愿景的梦想,远方亦如当下启程,转向未来的车轮,他通过大量的广角式、纵横交错的探索揭示出远方的本质,即远方并不遥远,远方始于足下,但却不成就于足下,它像一颗种子,种在当下,将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是作者心中那种完美的境界:信任不需要监管,奸诈没有立足之地,是追求怀念旧时与自然至臻的和谐,是对光明的追求,是敬虔守护的信仰,是以自然的壮美,纯洁显照人狡诈贪婪的明镜,远方是寄托,理想的世态,没有隔阂的人情,富有特色,但互相欣赏的共存。
他的文章结构紧凑精炼,并给读者营造独立的思考空间,他呼吁尊重自然,爱护家园,收敛过度开发的野心。文学能否承载灵魂的栖息?久美相信文学至少能完成灵魂的思索和追寻,而灵魂的安息,需要在信仰中实现。
他的创作态度谦卑内敛,放下自己去彰显文学,彰显精神,从早期鲜活而充满灵性的文字,到成熟期的沉稳智慧幽默的文笔,他都在为着实现文学之外的可能而努力。他没有高姿态面对写作,也没有高姿态面对世人,他没有利用文学成就自己的名望,也没有利用世人的贪念,诡诈去填造文学,文学于他是一条通道,他不过分渲染它的功能,也不高调宣扬某种自己做不到却强加给他人的精神,文学是他释放,对话,沟通和捍卫的武器,他所言皆是朴实以致易令人忽视,讨巧财富名利便会想法设法避开的德行,一个人久生于世,一个民族长存于世,一个国家长立于世该持有的信实,礼教,该秉持的正道,他与文学间,彼此扶持,相互成全。
归类作者的风格有失公允,基于作者对世界、生活、写作的认识,理解,创造会有一定的界域,而读者是恒常流动的海水,对作品的理解带着不同角度,身为文字工作者,注定的命运是要力求在文字、内容、表现形式上推陈出新,这种推陈出新不是生硬的为其而做,是主题与形式的相匹配,但作者育养的对文学使命的担当会有相对稳定的基准,这也是很多作品的主题有深度相关性的原因。久美以有温度、有担当、有远见、有悲悯的文字联结内在与外界,勾勒,描画,重组,声明,表达,抒发,创造艺术化的图景,将自己对心灵、情感、世事、世界、未来的解读给了这些图景。
多丽丝·莱莘认为:“作家的任务是提出问题,启发读者用不同方式去思考。”久美多杰通过文字提出可能,呈现,质疑,抒发,描摹,但不求解决,人对肉体生命有限的悲的意识与生俱来,文学是不是能承载“希望”这个人生课题?人单纯依靠自己的力量是无法获得完美的智慧从而找到完美的办法的。所以试图在文学中获得超越其内涵或本能的力量,对文学来说,也未免有失公允,而文学总可以在创造艺术,阐释哲理,抒发感情,寄托希望的同时,让写作者更清楚地认识自己、他人和世界,久美多杰是幸运的,他自出生就有了信仰,而还没有信仰又热爱文学的人将借助文学寻觅到可以信靠的力量,从而活出更好的生命。
原刊于《青海湖》201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