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藏族诗歌发展史上,70后甘南诗人扎西才让应该属于第三代诗人。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至今,扎西才让笔耕不辍,在诗歌、散文、短篇小说和文学评论各领域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而又以诗歌创作为重,共出版三部诗集《七扇门——扎西才让诗歌精选》、《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扎西才让的诗歌是以他的故乡甘南为根据地的原乡书写,并生发出对人生命运的个人体验以及对世界存在的追问和探寻。诗集《七扇门》精选了从1993年至2013年的诗歌63首诗歌,以每9首为一辑共七辑分别为:哑冬、我的寂寞、世外的净地、黑夜掠过甘南、我的村庄、心事和雪域王子七个章节,在笔者看来,诗集《七扇门》是一部通往扎西才让精神故乡的洞开之门,从中可窥探诗人丰厚而智性的灵魂。
一
扎西才让说:“人一过四十,就想找到灵肉的归宿: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这样的追问中,越来越看清了自己的处境——过去的四十多年,只是偏执地追问这三个终极问题的精神求索过程。”一定意义上来看,对这三个人生终极问题的追问,都离不开出生地“故乡”这一根据地,扎西才让的诗歌书写是扎根于故乡甘南的。围绕着故乡为题的写作在文学史上是有文学经验和传统的,当然因个人经历和回看故乡的角度不同,故乡在不同作家笔下有着不同的形象面貌。余光中笔下的故乡载动着海峡游子不能归乡的哀愁,沈从文的故乡边城被赋予了诗意的光辉,鲁迅笔下的故乡日渐萧条,莫言对他的高密东北乡爱恨交织。扎西才让笔下的故乡甘南丰富复杂:静默中蕴藏着躁动、贫瘠中孕育着生机、轻灵中的负重、苦涩中的诗意、神性与世俗同在,而最终归结为皈依与坚守。
诗人对故土有发自肺腑的赞美和热爱,请看诗歌《途中》:
歌者行吟过的土地上,那些“中秋沉重的
紫色草穗,深深地,深深地一躬到底。”
露珠停留过的草叶上,
女神绿度母留下了芬芳的气息。
我徒步行走,
带着茶叶和银子。
途中的风马旗遁入夜色,
而玛尼堆上的黎明又将慧光布满天宇。
从宁静的河到消逝的海子,“……天哪!
我正穿越着的土地是多么广阔。”
就这样在惊叹中,
暴露了深藏于心底的不可言传的秘密。
诗中第一节“中秋沉重的紫色草穗深深地,深深地一躬到底”喻指土地肥沃、丰收之景,第二节草叶上露珠芬芳的气息,烘托出一种清新、美好的精神愉悦氛围,第三节茶叶和银子意指物质的丰裕,第四节中的风马旗、玛尼堆点出了精神的充实,第五节直接抒发对故土大地的赞美热爱之情,最后一节进一步点题,洋溢着赤子般的欢喜、自豪之情。
但在现代物质文明日益发展的今日,故土日益显示出它的贫穷、破败:
野草像人一样冥想了一冬
清明前后,就让土壤开始湿润
冰也回到水里
让风在深山老林里穿行
不发出一点声音
也不惊醒亡人
乡村里的树叶闭着眼睛
我感觉到我依然存在
但却面对着更为真实的贫穷
阳光暖暖地照着
我从地下室出来
轻手拍掉身上的尘埃
春天早就到了
那些公社四周的围墙
比去年更矮更黑
——《清明前后》
第一节清明时节万物萌动着勃勃生机,暗喻着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外界的氛围和条件均已具备;第二节意指现代文明之风没有吹醒甘南大地,故乡人还在遵循着惯常的生活方式,预示着改革的艰难;后三节直接点出偏僻一隅故乡的贫穷落后,表达了丞须改变拙守传统观念和生产方式的焦虑之情。因为对这土地爱的深沉,诗人的情感依然坚定、炽烈:
你:赤身裸体的甘南,贫穷的甘南。
我爱你这如饥似渴的甘南。
我爱你高悬的乳房:日和月,
神秘而温热的子宫里栖息的甘南。
我爱你金翅的太阳,蓝眼的月亮;
我爱你高处的血性河流,信仰你远方的白银雪山。
——《献辞》节选
无论贫穷或富有,甘南都是诗人的精神扎根之地,诗人对故土的爱恋寄望于这方天空高悬的日、月,渗透进这方土地上的山山水水,故土是永远召唤外出游子回归的心灵家园。诗歌《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开篇:“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有人从远方揣着怀念回来”,状写了丰收的喜悦召唤着游子的还乡,表现了农耕民族对土地、庄稼的热爱和重视,也点明了离乡人对乡根的认同。无论落魄或发达,故乡永远是诗人魂牵梦绕的精神归宿地:“被藏语问候的村庄,是我昼夜的归宿”——《格桑盛开的村庄》。
诗歌《回到我的村庄》有一条离乡又归来的情感线索,诗中用“小时候吃罢晚饭,我经常跑出家门,/爬上南山,/看到麦田睡去,看到月亮出来。/小村里,安静而且温暖。”“多少年过去了”“我照例在晚饭后走出家门,爬上南山。/照例看到麦田睡去,看到月亮出来。/它比我小时候见到的那个稍小一些,空空地挂在天上。”沐浴在月亮光辉下的村庄温情、诗意而美好,它是儿童的天与地,是踏实的存在;而对于见识了广阔天地后与村庄有一些隔膜的外出游子而言,此时故乡的圆月显得有些空荡,这个比幼时“稍小一些”的月亮既是视觉的感受,也是心理的体验,当童年记忆再次充满脑海,村庄即又恢复它原初温情的模样:“我下得山来,安静地躺在床上,/像电影里回放的镜头那样,慢慢地想起/它曾经将村庄上的街巷、房屋和麦田,照的一片明亮。”这首诗的妙处在于把对故乡的感受用诗意化的具体意象描绘出来,充分运用了对比、前后呼应、回环往复的手法,使得诗歌的意境和情感的蕴蓄愈来愈浓烈。
诗歌最后归结为“这时,我的母亲推门进来,/看着她的儿子,不说一句话。/她的身后,跟着那个圆圆的温情的月亮。”把对故乡的深情与浓浓的亲情融为一体,指出了思乡、归乡的情感出处在于故乡承载着儿时的欢愉、美好的爱情和浓浓的亲情,这正是诗人念兹在兹的精神之源。扎西才让的原乡书写循着这样的一条感情轨迹抒发着对故乡经久的咏唱,而这种不变的情怀与农耕民族重土安迁、叶落归根的思想观念一脉相承。
二
地处甘、青、藏三省交界处的甘南,是一个多民族杂居、多种文化交汇的地方,使得甘南在固守中又不可避免地受外来文化的影响和现代文明进程的冲击;甘南人不仅受着农耕文化重土安迁观念的影响,也带有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躁动不安的因子,扎西才让以悲悯情怀省察故乡人、事的生存与变迁。诗集《七扇门》有一组写故乡女性生存状态的诗歌,如《村庄里的女人》、《妹妹》、《姐姐们》、《达娲谣》等,《村庄里的女人》书写了生活在传统生存方式中的女性的人生常态和命运。
村庄里的女人,
刚娶进来,新鲜如桃,
浑身散发着醉人的香气。
用过一次,就旧了。
但还是留在房子里,牧场上,
或者田地里,慢慢地暗下去。
生过孩子后,旧得厉害,
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在节日,在家里,在路口,都显得疲惫,
仿佛被油污浸透的抹布。
但她们还在给我们遮风挡雨,
像我们头顶的蓝天,一直存在着,
不会像大桥那样突然垮塌,
也不会像空气那样突然消失。
许多年了,她们养育着儿女,
忍受着男人们的背叛,把自己看得那么低。
后来,又旧旧地站在村口,
目送儿女离开家乡,走向更远的地方。
若干年后,我们回来了,
回来了……但她们,已经老去!
——《村庄里的女人》
这首诗可谓是故乡女人一生的写照,诗歌用色彩词和比喻手法,从刚结婚时的新鲜如桃、散发着香气,到旧了、暗下去、旧的厉害、疲惫、油污浸透的抹布等,形象地描绘出女性渐渐变老的过程。女人在婚后既要生儿育女又要承担放牧、田里劳作和做家务活;作为母亲,女性要为孩子撑起一片天,给与孩子持久、踏实的爱;作为妻子,女性要忍受丈夫的冷落与不忠,她们爱的低微与隐忍;当儿女长大成人完成使命之时,她们也苍老了。诗歌刻画了故乡勤劳奉献、克己隐忍、如大地般深沉的女性的一生,讴歌了母爱的伟大,但同时,诗人也传达出对一生辛苦操劳女性生存状态的同情与质疑。
但走出故乡的女子命运又如何呢?诗人在《达娲谣》中诠释了她们的境遇:“这个刚刚梳好头的达娲,要陪着人哭,陪着人笑/这个刚刚洗净身的达娲,要陪着人睡,陪着人走”跻身于城市的女性,只有每日靠着取悦他人而生存。通过故乡女性两种不同的人生状态和选择,表现了诗人对女性生存处境的关照,也引发了女性该如何自立与选择人生之路问题的思考。
他们中有想挣脱故乡的羁绊而出走的人,而有时候,他们又确是无从、无力选择的,只能安于现状、听凭命运的安排。诗歌《想象》“有时想象自己就是一只鹰/漂浮在云朵做成的乡村/有时想象自己就是一匹马/行走在深埋于海底的另一个牧场/想象无法改变我的现实,我只好左手托住下巴/右手按住心脏,坐成一尊无言的雕像。”诗歌运用了翱翔天空的鹰和奔放豪迈的马两个意象,放飞想象的翅膀,让思想驰骋,表达了对高远天空的向往和自由奔跑于辽阔大地的梦想,但终于回归到无奈的现实。更有那些“河上桴客”(《河上桴客》),“把木排推进水里,把生命也交给了神灵主宰的江河/我们也像族人那样,活在祈求中,渴望在来世……再也不会涉足在那深不可测的江湖”
但诗人并未陷入虚妄、颓废或消极之中,而是从这方贫瘠、沉寂的土地中看到了生机和希望。诗歌《柏树》“是肢体就能结出善果,/在誓言里将无法背叛土地,/在绝境中也能闪耀着生机。”永远赤诚向善,向死而生、化腐朽为神奇,这是对柏树品性的吟唱,也是对如柏树般生长存活在这方土地上的人格精神的礼赞。也如那《哑冬》中刻画的沉默、隐忍的甘南人的形象,那种沉重迂拙、质朴坚实的力量,“在作家,也许没有比这更为肯定的认同方式了。不只认同一种生活情趣、一种情致意境,而且认同于人、人格,也就认同了造就人、人格的村社文化。”体现了诗人对故乡精神人格的深刻认同。
三
谢有顺说,“而所有的诗歌,其实都是在寻找观察世界、观察自己的角度,并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世界、发现自我。”扎西才让的诗歌大多有这样的思路:开头描绘一幅情景画面,然后带入人物达到“物”“我”融入,最后人、景退后生发对时空万物的思索或对人之存在的情感体验。具体来看一首诗:
河水还没有漫上沙滩
风还没有把芦苇吹低
我还没能从屋子里看见
对面山坡上的那些桦树落下叶子
还没有把白天洒落的心事
金币一样一一拾起
这天色
就突然暗到了心里
肯定有事正在发生
像一群蝙蝠在夜幕下云集
像前村喇嘛崖上的岩画
在新煨的桑烟里隐现出身子
而那些,那些神灵唤醒的风啊
也像潮汐那样退了回去
——《寂语》
诗歌第一节是场景呈现:河水、沙滩、风、芦苇;第二节人物被带入,而且建立了人与景物的关系:“我”看落叶;第三节写对“洒落的心事”像拾起金币一样珍视的心情;第四节“天色”“暗到了心里”,人景合一,写情绪的突变,画面由“静”转“动”;接下来第五、六节,景和物都动起来了:夜幕下云集的蝙蝠、袅袅升起的桑烟,暗示着这世界包括这方土地、周遭的环境及人的不宁静,暗潮涌动;最后一节由动归于静,风息了,潮退了,人和物都退居,那些激情骚动或冲突纷争都过去了,只有空、寂这永不消逝的画面。这何尝不是诗人对人生万事的一种洞明的领悟?诗歌用了一些表达时态的词语如:还没有、还没能、突然、正在等,传达出一切都来不及的急切感,以及面对时光飞逝、岁月流转的无能为力,但在时间面前这一切都终将归于平静。
类似的诗歌还有《草原上这个宁静的小镇》:“很多年了,/这个小镇在它的历史上几度被夷为废墟,/又几度海市蜃楼般突然出现,/收留了那么多的牧人、皮匠、银匠和马客,/也允许一个有着浑圆臀部的外地女郎,/在夜里接纳了那么多无家可归的浪子。//很多年了,我掏出心里的豺狼虎豹,移空脑袋里的狐狸和蝙蝠,/渴望与小镇的人们一道聆听那发出空响的檐雨。//要说檐雨,寂寞不过檐雨,幸福不过檐雨,/一生的平静淡泊不过檐雨。//而我此时在小镇里的心情,/就在檐雨的不断滴落中,/像湖边的风声那样,于空虚里渐渐消失了。”诗歌首先回溯了小镇兴衰荣辱的历程,以及它古朴圆融的待人处事之道,与现代人“我”的象征体形成一种对比,诗人的价值立场和取向昭然若揭:“我”渴望抛却贪婪、凶猛、狡诈、阴险等念头,在如滴漏般的檐雨声中,渐渐平息内心的惊涛骇浪亦或阴郁迷惑,在小镇空灵的檐雨声中净化自己的内心。由此领悟人生命历程的存在本质,获得心灵的平静与充实。这类关于人生、世界的感悟在诗歌史上是有文学传统的,扎西才让哲思的形成可能还受到宗教文化观念的影响。佛教中有这样的观念:“自然万物都是心相外化,都是虚无之物,是空。但是,这个‘空’并非存在于‘色’以外,而是以色证空,借境观心。”[2]所以扎西才让类似的诗歌是他经由具体物象人事通达个人精神的探寻之径,但同时也应看到诗人并未陷入“空”“寂”的消极情绪之中,而是由此获得自在与通达的境界。
扎西才让的诗歌是诗意空灵的也是具体实在的,他能出离具体人事物象达到一种智慧的领悟,也能把这种哲思落实到具体的场景中,以进一步诠释他的人生认识和生命态度。《仓库》即是明确表明诗人人生态度的一首诗。诗人把“岁月”这一抽象的概念比作“一个巨大的仓库”,它储存着梦想、不羁的灵魂、浓浓的亲情和失意时的阴郁,五味杂陈。岁月的流转,人事的变迁,命运的无从把握,诸如此类的人生感悟并没有使“我”陷入恐慌与质疑,而是“但我什么都不怕,也不感到新奇/我知道我离不开这身边的世界//就像这河底的游鱼/离不开它们的水域”,表达了洞彻人生真谛者坦然面对生活本相的达观态度。藏传佛教认为人生即苦,人生来就要经受各种苦难,主张通过苦修达到超脱之境,扎西才让诗歌传达出的不避世、逃世,在生活中领悟人生的方式和态度,也即是另一种积极的人生修行。
诗集《七扇门》敞开了一条通往诗人精神故乡的通道,使我们得以洞见扎西才让的诗歌故乡、甘南人的生存状态以及诗人通达的冥思。诗歌中的甘南深受地域、文化的影响,即农耕文明、游牧文化、宗教文化三种文化交织下的呈现,使甘南具有多种风情:田园般的画风、世俗的烟火气、空灵的诗意,诗集多角度的揭示了它的真切面目:神性与世俗同在、静默与生机并存、文明与落后相映、实在与冥思互通,但不变的是诗人对故乡的认同与咏唱。纵使心绪百转千回但精魂深深扎根于故土之中,扎西才让的诗歌是一种有根的写作,一切都源于对故乡热烈的爱恋。当然其间我们也读到诗人有时陷入坚守与逃离、树欲静而风不止的灵魂撕裂状态,但也正是因着对故乡人事的热爱与关切,才有如此痛感,一个对故乡漠然无感的人是浑然无觉的。诗人也试着拉近现实处境与梦想彼岸之间的落差,不可避免的寻求以宗教式的冥想、超脱来调适,但诗人的探索并未到此而止,重要的是终于坦然正视、面对此在,彰显一种坚韧的生命力量。
原刊于《阿来研究》第十辑
赵丽,女,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