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河流都不能带她回家》是作家严英秀入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的散文集。严英秀以突出的小说创作实绩入选“甘肃小说八骏”,得过多项省内外文学奖。与此同时,她的散文创作也是颇见功力的,已出版了《就连河流都不能带她回家》《走出巴颜喀拉》两部散文集。前些日子,我网购前一部书,初读竟是欲罢不能,一口气读完了。再读更觉唇齿生香,其感情的深挚和意韵的悠长,一次次让人掩卷而思。

        《就连河流都不能带她回家》分为前后两辑,归类明晰。第一辑为“我所栖身的生活”,这16篇散文扎根于作者的现下生活,深掘心灵世界,袒露了一个精神追索者求真向善的品质。严英秀擅长以酽酽的真情,倾情于对故土往昔和神圣母爱的书写,但这种常见的题材在她独到的观察视角,和意识的巧妙切转中,有完全不一样的情致。她足之所至,笔之所到,兴之所即,过去、现在参差斑斓地展现读者眼前。这本散文集的许多篇章都有强烈的现实性和思想性,而这种深刻不故作高深,不故弄玄虚,而是通过一种娓娓道来的亲和,一种静水深流的力量传递出来的。《远方空无一物,为何给人安慰》里她写道:“我们不知道下一处的风景是怎样的。还有,或长或短,我们都会必然地遭遇自己的盲点和限制。也许,前路上只有一种安排是可能预知的,是确切无疑的,那就是每个人都得承认自己的有限。这二者,未知和已知,是构成旅途之魅的核心物质,也是构成文学之美的能量源。”不管我们拥有怎样的下一处风景,都离不了“自己的盲点与限制”,命运中就多了一份“浮生如寄”的凄绝,但她是积极的是乐观的,她说:“日子里布满了皱褶,皱褶里盛满了灰尘,而我要做的唯有领受,感恩,致敬,让自己像一粒尘埃,融于一切包容着我成长着我的平凡卑微的事物们中间,然后,执着地‘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她对生活一直是充满了期待的。《走出巴颜喀拉》表达了对母亲河的种种缅怀与想念,她更深地将笔触伸向自己成长的大地与母族,以及对母族文明的探求与追忆。她通过对自己往日生活的追忆,着重表达了对“母亲”这一故土主要人物的思念与忆想。“我的母亲像一支静歌送我前行。”“巴颜喀拉,是一条母亲河流”“巴颜喀拉是一座巨大的爱情”,巴颜喀拉,是作者的精神故乡,是作者心里梦里的深沉念想。作者在表达这一情感时,用意识流的手法,打破时空、穿越时空,交错往复地表达了甘南草原与省城之间的自己生活的点点滴滴。走出巴颜喀拉,自己就是失去了水草丰美的家园的人,注定了就是“一个一生都在路上的女人”,更深层次地表达了远离故土乡情的孤独与对草原亲人“背弃”的无奈。而一生都在路上行走的女人,她看到的只能是遥远的前方与远方。

        《那个春天,堕落于爱和更爱之间》里,作者以低婉、沉静的笔法,把作者上与母亲、下与女儿之间的亲情,深深地叙述着,母亲的爱,是无始无终的,“她多么像你的一生,那么多的春天,那么多的捧出。 ”一生的倾注,一生的深情与疼爱,没有谁能替代,“就连时间都不能够”。那么,对于女儿而言,“事实上,小雪无雪,大雪也无雪。而你或将归来,但必得远去。我能做的,只是急急伸出双臂再徒然地收回。”“父母越发的老了,孩子迅疾的成长,这些都是她醒里梦里如履薄冰的心之疾患。”孩子长大了,要离开自己,母亲老了,也会离开自己,面临这样的现实,我们只能默然接受这些残忍的人世沧桑之现实,我们无力改变。作者自己亦是母亲,她母亲身上的那种深爱,又在向下延续、传承到作者身上,变成她爱的牢固根基,使得她又像她母亲一样地守护着她的女儿,没有条件,没有怨言,只愿女儿安好。“母亲的爱,一度是神话,后来便成了一种习惯,成了恒久忍耐的生活本身,再后来,走到岁月的尽头,它是绝境。”这是一代一代的母亲、也是世间所有母亲的最终结局。终是结局来了,她把心底的伤悲浓缩在散文《天之大》里,以文表情,将女儿对已逝母亲的那种绝望之爱,表达得淋漓尽致。这是一篇情真意切、肝肠寸断的祭母文。把悲伤留给文字,留给时间,让时间记得一个疼爱儿女、供养子孙、爱唱长调、乐善好施的母亲永留人间,永留自己心中。而她自己也“在文字的救赎中归于和母亲十指紧握,永不分手。”

        通读严英秀的散文,发现她看似散漫的思绪里,有一条重要的线索,串起了整本书的前前后后——那就是对母亲的无时不有、无处不在的爱与敬重。她的诸多情绪,都是源自于对母亲的思念,疼爱、留恋甚至是愧欠。这是一个作家最具良知的本真体现,她承载的是天底下的大爱与大恩,真情与真意。对母亲的书写,对故土的眷恋是她本真的流露。文贵情真,她在母爱表达上,确实是很好地做到了这点。情之所至处,皆成文章。情意盈盈,娓娓叙事,境界大成。母亲与母土是她《天之大》这篇散文乃至散文集书写里最深重的底色与念想——从她的童年到母亲的离世,时间跨度之大,生活沉淀之多,是很难细数的。而她能驾驭这诸多的时空记忆,多角度多层面对母亲的进行多重叙述,这是她这本散文集里的一个凄美却又悲伤的长调,迭沓往复,喜悲互现。她散文叙述的这些情感、这些疼痛,是大众情怀、公共意识、集体情感,它引发的情感共鸣,是具有普遍性的。“孝”,是我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她的作品里以“孝” 贯穿始终,这是她的创作品质,也是她对新时代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最好践行。

        《唯有旧日子给人安慰》是严英秀给自己母校的献礼之作,她以回忆的笔法,叙述了自己少年、青年求学生活的点滴与片断,这里是她“自由地读一切我愿意读的书的大学时代”,这里她已经与“更广大的人生相遇”了。她一生中太多的远行都是从这里启程的。回想那时,再回到眼前,她慨叹着:“从来不会有被浪费的才华,而所有的孤独与寒冷,都是值得经历的。”,如此深刻的结论,难道不是她万水千山走遍后获得的经验与真知?

        在《怀念故乡的人,要栖水而居》里,我们看到作者亲临故乡这座童年生活的小城,带着疼爱与期待,实地走走看看,看到了灾后的舟曲通过省内外对口援建、代建与自建相结合的重建模式,把重灾后的舟曲建成了一个安居乐业、生态文明、安全和谐的新家园,向党和全国人民的资助与关爱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在竭尽全力的建设中,小城积累经验,创新了国内灾后重建的新型的科学的模式,在故乡舟曲,面对崭新的故乡与崭新的呈现,“她开始接受,所有新的旧的,都是我的故乡。……”文中的乡情、对党的感恩之情如水般扑来,家乡所有新建与巨变的背后,都是党的关怀与恩施。在《这纷纷飘坠的音符》里,她写了采风来到岜沙苗寨、占里苗寨、小黄村,在移步换景中,一个一个的黔南小村的露出了她独特而又神秘的面容,这里,在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之下,人类古老文化薪火相传,优秀的民间艺术发扬光大,让读者了解到云南苗族、侗族等兄弟民族在新时代万众一心众志成诚再创辉煌的致富壮志与脱贫理想。在《远方空无一物,为何给人安慰》里作者以一个文学女子的视角,写到了鲁迅、帕乌斯托夫斯基、唐诗三百首里的李白、杜甫、高适,写他们的相遇、相知、写他们在诗歌里的远方留下的佳话与诗歌妙境。而那时正好作者她在国外某小城里旅游,这让她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写作冲动,她将漫长旅行与攀登文学之峰放在一起,旅行与写作相比,“写作从来都是漫漫黑夜,在无限可能中慢慢澄明,慢慢光亮,就如旅途的意义会逐渐呈现出来一样……这样,你才能重新起程、迎向又一轮黑夜,荒芜与疼痛,失败和寻索。而不是成长、进步,被馈赠与赋予。”,比喻恰切,揭示了写作过程是艰辛的。她还写到了安徒生一生为了童话收敛情感,未曾放任自己进入婚姻的殿堂,临终他说:“爱情是多么美好的事啊,但我从来没有在爱情里生活过,因为我要童话”。多么感人的付出与牺牲!因要为后世儿童创造愈加有价值的精神读物,他舍弃了自己的美好爱情。与此相同的是作者自己,“大舍才能大得,”以文学人物中这样淬心砺骨的写作经验,作者依然决然选择了出发。正如她散文里所写,“远方空无一物,却始终给人安慰”。她的出发是有使命的,有担当的。她的出发——永远是必须的。“我真愿只有二十岁,这样我就会在我的背囊里放上一个墨水瓶,两件衬衫,身边带一支羽毛笔,走向那广阔的世界。”这里看得见她扎根大地、一腔为民书写的赤诚。

        可以看出,严英秀生命世界里的生活风格、生活观念都在散文里得到了实在的表达。她的散文写作,有意识性的内敛,也有在场性的喷散,有写真性的铺陈,在这样的意识驱动与在场之下,她的创作是现实的,也是丰赡的。法国哲学家施韦兹曾说:“善的观念应加以扩展,凡是维护生命、完善生命、发展生命的行为都是善的……”,她的散文里,以善为本,从小处说表现了亲善亲和,敬老惜弱的传统美德,从大处说可谓弘扬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这也是文学能赋予人们的弥足珍贵的精神馈赠和安慰。

        一个人的阅读史,就是他的成长史。严英秀涉猎的阅读促成了她精神与创作的成长,第二辑的“我所经历的生活”便是对此做出的优美答卷,她的阅读是广泛精深的,评论是客观精准的。可以看出,作为一名活跃在中国文坛上的女性作家,她相对比较关注古往今来的中外女性文学及女性创作。她犀利又深刻地对女性作家进行分析与研读,进行鉴赏与抽丝剥茧、去粗存精地精深解读,她的研究是独特的,是有价值的。她尽悉文学史中的那些文学女人,一个个悄然的成长与一个个黯然的萎谢,她的笔下,波伏娃、桑夫人、勃朗特姐妹、阿赫玛托娃、杜拉斯、茨维塔耶娃、唐代诗人薛涛、李清照、丁玲、萧红、台湾作家三毛……这些时间里穿越千古的文学女人,站在历史的枝头“手握锦绣诗笔,写着璀璨文章 ”的文学女人,都有着“一份永不能言说的心头之痛”,她们用生命谱写着爱与恨、美好与琐屑。时间里留下了她们各自不同的生活与各有千秋、自成一体的经典作品,也留下了那些把时间梳理得纹路清晰、把空间描述得经纬有致的绵密心思与身处何种困境之下都能“戴着镣铐跳舞”的坚韧个性与文学精神。她们在岁月的烟尘里,是被时光擦洗得明净亮丽的星星,在蔚蓝的天际闪烁着光辉,且让后来者仰望不已。

        萧红与《呼兰河传》、伊蕾与《独身女人的卧室》、赵玫与《怎样成为自己》、范小青与《女同志》、李碧华与《霸王别姬》、虹影与《好儿女花》、叶梅与《妹娃要过河》……这些女作家与她们的作品,构成了男人女人之间的或烟火或风月的繁华满树的斑杂故事,正如她自己所言:“那些历史记忆中的女人,当代时态中的女人,和男人们的故事,那些从个体的经验和他人的故事中沉淀而来的一切。永远了断的爱恨情仇。”她是一个安静地读书思考写作的女人,站在文学理论的高处,审视分析那一个个为爱而生的女人,在爱的路上要么头破血流、要么受尽屈辱,要么飞蛾扑火,在一路跌跌撞撞之后才发现,女人一生里,除了男人还有文学。继而,“她们清楚地认识到不能长久地生活,就迅速地生活”,文学成了最后的避难所。而在上帝赐予的避难所里,她们投入到爱情、写作、经历着的一切美好中,竭尽全力地高翔,为自己的人生涂上了金子般的色彩。

        因为阅读,严英秀能博采众长,领受深厚的渊源与精神脉络,从“窄小自我”走向“广阔世界”。她深知那些行走在写作之途的女人,这一路走来,或者风雪载途,或者风雨兼程,但绝不会是康庄大道。她们都是走在一条不平坦的人生之路上——艰辛的跋涉,无畏的向前,永不退却。这是她的阅读中经历的女性作家的气质与精神,也是她所秉持的文学创作精神,也是她在创作中所赋予女性人物应该坚持与追求的精神。这样的精神无疑也是新时代女性要践行的规范,一种文学的内在引领力量。

        她在《心爱的蒋韵》中写道:“有一些作家,他们在经过了这么多之后,依然只是把自己当作普通的写作者。他们不争夺话语权,不制造新闻,不做明星。他们藏在文字中……他们有底线从不逾越,有坚守从不放弃,他们的沉默,是为了更大程度上安静地、清洁的贴近自己,贴近曾经有过、现在不在、将来也不会断绝的美好和崇高。”其实,这也是天生傲骨、惠质兰心的严英秀所持有的创作操守。

        “栖身的生活”与“涉猎的阅读”,是作家生活里的阅读,阅读里的生活,是互相嵌入又相互作用的,互为支撑,互为映衬。“生活”中作者的渐渐成长,离不开日复一日的“阅读”,而阅读又促进了她精神的成长与文学创作,丰富了她的见地与思想。生活为阅读提供了充裕的空间时间,又将阅读日积月累地积淀为她文学精神的底气与精髓。所以散文集《就连河流都不能带她回家》,看似分为两大部分,实则内里互通,浑然一体,完美地呈现了作家严英秀成熟的文字风格,和通达宽广的人文品质。

        “前方空无一物,可始终给人安慰。”严英秀一直是走在前行路上的人,没有停留。诚如她自己所言,就算“时间带走了所有的岸,那个曾经的港湾已彻底湮灭,”即便“如此,也必须重新启程。走下去,写下去。”作为热爱她的读者,唯愿她的前方,永远有水草丰美的安慰。


原刊于《贡嘎山》(汉文版)2021年4期

        卢七主曼,女,藏族,甘南州卓尼县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诗歌、散文、微小说、评论百余篇(首)。现供职于卓尼县教育和科学技术局。

1602297344717358.jpg

        严英秀,女,藏族,甘肃省舟曲县人,现居兰州。大学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有中短篇小说集《纸飞机》(中,英)《严英秀的小说》《芳菲歇》《一直很安静》等,散文集《就连河流都不能带她回家》《走出巴颜喀拉》,和文学评论集《照亮你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