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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无疑问,梅卓的《神授•魔岭记》是一部想象瑰丽、意蕴丰厚、富有象征性和寓言性的力作。叙事者围绕阿旺罗罗的身心成长和身份确证,多重空间并置,三条线索交织,揭示了神授艺人之于格萨尔史诗传承、格萨尔精神之于藏地生态保护、史诗空间之于藏族人民安康的重要意义,以灾难寓言式的场景和故事警醒世人,保护传承格萨尔史诗说唱艺术已经迫在眉睫。小说通过圆光镜的修复、格萨尔故事的重构与神授艺人的成长三条叙事线索的交错推进,传递着这样的内在主题:面对现代文明的侵蚀,主张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精神要义的格萨尔史诗亟须传承,否则重重灾难将接踵而至;藏族少年的茁壮成长离不开民族文化的熏陶和加持。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整部小说的叙事伦理主要是对崇善尚美、和谐共生等藏族文化的弘扬。


一、英雄罩受损:关于民族生存危机的寓言


        在姻亲联盟活动现场,嘎玛威色老艺人进行说唱表演时,他的头顶升起若有若无、越拱越高、逐渐扩散的光环,后因野耗牛红铜色双角利剑般的切割而烟消云散。不过这只有长着鸟眼的阿旺罗罗一个人能够看见。后来老艺人揭秘,那光环就是“英雄罩”,可以罩住山川河流与人世间,可以“保护全世界和平安宁”,是格萨尔王的“史诗空间”。

        野耗牛为什么要切割英雄罩?为什么要攻击老艺人?为什么要破坏史诗空间?英雄罩受损这一情节到底有什么寓意?受弗雷德里克•杰姆逊、罗庆春等学者启发,我们发现这看似仅仅关于神授艺人“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少数民族文学也正在从“英雄时代”走向“寓言时代”,大都是“民族历史的梦魇与民族未来的吁求相交织的民族生存寓言的营构与承诺”,英雄罩受损这一情节实际是关于民族生存危机的寓言,这种生存危机至少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人心失守,疾病与妖魔入侵。拉达巴桑忘恩负义,给心理疾病和魔王还魂留下可乘之机。他为自己的孤苦身世和入赘身份而自卑,太过计较自己的艰辛付出与卑微地位。渐渐地,因计较而觉不平,因不平而生怨恨,因怨恨而忘记了岳父的慈悲之怀与怜惜之恩,进而因忘恩而迷失方向,产生仇恨,企图报复。终于,拉达巴桑不仅变成了自己家庭的陌生人,也给魔王路赞寄身还魂提供了机会,终而破坏史诗空间,祸害人类,甚至连狗都忌怕他三分。

        《神授•魔岭记》为什么要把主人公阿旺罗罗的养父塑造成这样半人半魔的诡异形象?这固然是常见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技法和转世还魂的宗教言路,但从审美效果上看,当主要正面人物经过艰难探寻和求证之后,发现自己最大的敌人魔王路赞居然寄身于自己一直亲近的父亲,后来还发现这位父亲竟然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这种人物关系的突转内蕴着剧烈的伦理冲击。

        不过,笔者以为,这一人物形象还有更深刻的寓意。参考南玉祥翻译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一书的表述及其对慝病患者九大症状的图解,拉达巴桑的情况几乎与九大症状一一对应。据此,我们似乎可以判断拉达巴桑是一个典型的慝病患者。其发病的诱因是认为岳父从来都不在意他,而只关心在他看来不过是神话故事而已的格萨尔史诗,他为全家人始终把他当作流浪汉而感到特别愤懑。质疑格萨尔竟然会导致心理疾病,并因此被妖魔选为宿主,其中的寓意似乎已经不言自明。

        二是史诗失传,公共空间衰落。研究公共生活的著名学者理查德•桑内特曾指出,当下人们“对公共秩序的参与通常被当作随大流的事情”,而这种公共生活开展的场所,“正处于衰落的状态”,“不再害怕魔鬼和原罪”,“大多空前地关注他们个人的往事经历和自身的情感,可是这种关注被证明是一种圈套”。格萨尔文化广场就是凝聚希望的公共空间,颂扬格萨尔英雄故事的神授艺人则是藏民心中的精神支柱。叙事者刻意渲染姻亲联盟时人山人海的活动场面,工笔细描阿旺罗罗眼中的仲夏艺人帽,甚至反复提到神授艺人不开唱,爷爷绛秋昂杰那幅唐卡就永远画不完,这些都是为了强调说唱艺术撼动人心、唤醒记忆的特殊功能,强调神授艺人对于捍卫史诗空间、激发民族活力、坚定必胜信念的意义。

        可是,神授艺人越来越少已经是不容忽视的客观现实,凝聚集体意识的公共空间也日益衰落。祭祀仪式中重要场所——供箭池遭到了侵扰,杂乱不堪,而且主箭被拦腰折断,这就让森格云丹活佛及整个东查仓部落感到惶恐不安。叙事者不断强化阿旺罗罗的爷爷和养父之间的裂隙,暗示红铜角野牛的恐怖,悬念迭起,气氛紧张,最终揭示荼毒生灵的红铜角野牛是魔王路赞的幻化身,对祭祀山神漠不关心并有意逃避的养父拉达巴桑竟然是魔王的宿主。阿尼玛卿山神赐给东查仓以镇魔王的九股如意能断神剑居然反被魔王所用,寓示公共空间面临衰落,精神共同体面临瓦解,灾难频仍的“末法时代”正在逼近。所以,功力深厚的闸宝大师也忧心忡忡,因为魔王一旦获得足够能力,借魂再来,“就会破坏格萨尔留下的保护光环”,没有格萨尔护佑的人们“就可能堕入无明的黑暗世界,一代代人的努力就白费了

        三是社会失范,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当下,消费意识不断冲击宗教意识,盗猎者唯利是图,不再尊重生命,生物多样性受到挑战。盗猎者竟然在干净的泉水中下药,将灵动机敏、温顺平和的藏羚羊成批毒死,甚至教自己的儿子枪杀守护者来练胆。所以,连恶狠的路赞魔王也找到了对人类反唇相讥的借口,认为杀害动物谋其皮毛的人与他没有差异。盗猎者不仅使曾经云雾弥漫般众多的藏羚羊濒临灭绝,也使格萨尔王第一次降伏妖魔之地——果第隆哇牧场几十年前还成群结队的黄羊日渐稀少。对此,叙事者发出了“可惜现在人们的贪婪之心比妖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慨叹。

        敬畏神山圣水的生态理念受到质疑,人类不再理会天神旨意,肆意破坏山川河流。敬畏神灵、尊重自然的格萨尔故事的传承,目的正在于保护“生命和家园,免遭妖魔鬼怪的侵犯”。虽然接受着现代正规教育,但是伍金扎西缺乏生态环保意识,为了物质享受而背着家人从事破坏草场生态的虫草生意。犯下大错的丹底不思反省,其父心急如焚地向大师求助,而他自己却依然我行我素,竟在神山周围吸烟并乱扔烟头,叙事者安排阿旺罗罗的保护神扎拉对他戏弄了一番,让他头发着火而感到惊讶并略有所悟。

        可见,神授艺人减少,史诗濒临失传,英雄罩被毁坏,将会引发人性灾难、社会灾难、生态灾难等一系列可怕的民族生存危机。所以,阿来(《格萨尔王》)、次仁罗布(《神授》)、梅卓(《神授•魔岭记》)等藏族作家一再讲述神授艺人与民族史诗,因为格萨尔史诗是藏民族文化体系的重要支柱之一,而藏族作家都非常关心“民族的存在和传统精神的延续”,于是对口传史诗“进行了创造性的发挥”⑧。为此,《神授•魔岭记》的叙事者也借闸宝大师之口表示,希望越来越多的艺人继承格萨尔王英雄史诗说唱事业,歌唱和平、赞美安宁,以此封闭住魔王还魂的野心,从而让“末法时代”退出历史的舞台。


二、圆光镜修复:关于藏族少年成长的隐喻


        圆光镜的修复与阿旺罗罗的成长叙事线索总体方向一致,推进过程中又不断交叉、融合、互文。作为藏族作家和慈祥的母亲,梅卓把祭祀山神和仁倩卓玛成人礼都设置为开篇的重要情节,预设了人与神、人与自然、现代与传统、成长与历练等多个话题,为后文成长叙事与史诗重述、圆光镜修复的交织埋下了伏笔。圆光镜在格萨尔说唱艺术中具有占卜吉凶、预知未来、化解危机、抵御妖魔的神秘功能。阿旺罗罗将保护生灵、拯救危难视为己任,具有穿越时空、出入梦境、铲除邪恶的特异禀赋。日月合镜才能最终完美的圆光镜也隐喻着天与地、山与水、男与女的阴阳协调才是完美和谐之境。所以,修复圆光镜使其恢复生机其实也隐喻着少年通过千辛万苦的历练而成长为具有圆光技艺的神授艺人和真正男子汉。

        所谓成长,就是主动承担责任,不辱使命。《神授•魔岭记》的扉页上,梅卓将此书题献给女儿仁卓,“13岁,以及永远”,而特别提到13岁之于藏民的重要价值,那就是意味着从此以后就是成年人了。一句“13岁,以及永远”,蕴藏着伟大的母爱、无尽的忧思、绵远的祝福。孩子成年和祭祀山神都是东查仓部落的大事,都需要举行正式的仪式。13岁的草原女孩就要担负家庭责任,做各种家务;13岁的草原男孩就可以代表家庭参加山神祭祀的盛典。所以,已经快50岁的拉达巴桑缺席祭祀典礼使爷孙俩陷入被人嘲笑的尴尬。拉达巴桑一次次激起岳父大人的不满和愤怒,也是因为他淡忘个人对于家族形象、公众事务、民族发展、文化传承的责任。对种种责任而言,并不仅仅是年龄到了就可以自动肩负起来,阿旺罗罗还需要方方面面的准备和磨炼才能承担。他敢于主动用魔戒逗引魔王现身,表现了他战胜敌人的必胜信念和勇担责任的使命意识。修复圆光镜,是为了战胜还魂的路赞魔王,保护当地免遭灾难侵袭。其实,阿旺罗罗小小年纪还难以担此重任,所以他一次次迷失荒野,彷徨歧路,遭遇挫折,但是他锲而不舍地寻求大师的指点、神灵的护佑、梦境的启示,其慈悲之心、善良之举、真挚之言、宽恕之德感动着山神地祇与万千生灵,就连被魔王附身的养父在最危难的关头竟然也豁出性命来保护他。

        阿旺罗罗的成长轨迹中,至少有三点启示特别重要。

        一是心怀慈悲,就会见证奇迹,善行终究有善报。红铜角野牛事件后,阿旺罗罗本来急着赶路,要去寻找闸宝大师帮助,修复圆光镜,却为了救治一位陌生的濒死老人,毅然决然地走进寒冷的夜风中。那时,他还没有悟到老人话中的玄机,但是一心救人的善行让他有机会第一次见证梦幻般的奇迹,清晰地见到格萨尔王,并且额头被印上青蛙脚印,还勇敢地接受了英雄的使命。此后,他所有的寻找、游历、挣扎、奋斗,都是为了践行作为藏族男子汉大丈夫的承诺。后来他才知道,那位看似濒临死亡的老人竟然是空行女康珠玛祖母,她之所以让阿旺罗罗去找鹿茸和泉水,主要是为修复圆光镜做准备。康珠玛不仅给阿旺罗罗治好了伤,还和其他高僧大德一起,齐心协力地帮助阿旺罗罗确证了神授艺人的身份。

        二是坚定意志,戒除贪、嗔、痴、慢、疑,才能救人救己。圆光镜弄丢了,眼睛看不见了,保护神受到重创,嘎玛威色老艺人也去世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阿爸阿妈也陷入绝境,大师们无力回天了……迫于这么多无法应对的困窘与压力,阿旺罗罗陷入了颓废、自责、愧疚、绝望、自我否定的情绪泥淖,无法自拔。这时,闸宝大师的启发和引导十分关键,阿旺罗罗终于明白了嘎玛威色老艺人的殷切叮嘱,圆光镜固然重要,但是“它也仅仅是法器,是身外之物,成为艺人更重要的是自身的能量大家十年奋斗,“忍常人所不能忍,容常人所不能容,行常人所不能行,决常人所不能决”,而最终还得靠自己“成常人所不能成他也更加意识到了自己的血脉与基因意味着传承格萨尔史诗精神的重大责任与天然使命,明白了嘎玛威色老艺人和那么多大师、亲人为什么要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在众人的鼓励下,阿旺罗罗终于逐渐找回自信,遵从闸宝大师让他独自修塔的指示。但是,由于罗刹小鬼们不断捣乱,虽然他一次又一次拼尽全力,可石塔被反反复复毁坏。修塔即修心,拯救扎拉和父母的信念不断坚定着阿旺罗罗的意志,后来经过冷静分析,他明白了失败的原因,不再心浮气躁,不再只求形式,才终于如愿以偿。

        三是坚持行走,全身心融入故乡人文地理空间,主动接受民族文化的熏陶和加持。藏族学者丹珍草曾经指出,文学作品里的自然山水无不是作家的“心理意象”“情感符号”或“具有象征性的意义符号”。梅卓《神授•魔岭记》“有意将叙事处理成一个寓言化的空间”,“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⑪用藏族谚语做题记,强调人类与神灵相辅相成、互证价值的民族文化,这也是其重述史诗的重要目的。叙事者希望世世代代把崇尚英雄、敬畏神灵、尊重自然的史诗精神传承下去,凝聚人心,共同守护和平安宁、生态优美、衣食富足的生存空间。

        《神授•魔岭记》以典型的地理叙事呈现个人成长与自然地理、人文地理的和谐统一关系。在每章的标题上,梅卓有意将主人公成长经历和修复圆光镜的重要节点与次巩卡、昂唯雪当等一系列地理空间对应,“以地理景观、地理空间等地理因素作为表情达意的主要工具、艺术传达的重要方式”。这些地理因素既是格萨尔史诗部分故事的发生场所和重要传播区域,也寄予了作者、叙事者、人物的情感、记忆、想象。所以,闸宝大师要求报仇心切的阿旺罗罗从转阿尼玛卿神山开始,一步步与格萨尔王的寄魂山神产生联系,获得格萨尔和山神的加持,从而扭转乾坤、战胜魔王。正是因为这种行走与寻找,他才能得到狮龙宫殿白衣地祇的协助,才能听到措琼诺日依则圣湖里母亲的召唤。

        杨义曾经从人文地理视域,将格萨尔史诗界定为“江河源文明”,其显著特征在于它是“高山文明,崇拜神山圣湖”。这种对神山圣湖的崇敬和热爱也是作家梅卓创作的动力和源泉,她自己受益于游历藏地而得到的感动、慰藉、启发,因此,在编织阿旺罗罗故事时,梅卓也给少年安排了必要的游历,让他在行走中找寻自我、确证身份。阿旺罗罗既跋涉在阿尼玛卿神山的地理空间,也穿行在格萨尔史诗精神氤氤的文化空间。梅卓曾说,虽然“至今不明晰游走的意义”,但是她一直喜欢在青藏高原游走,游走几乎是她创作的源泉,“游走并不在于征服,而在于感动所以,虽然梅卓生长在安多地区,但是在她心中,藏族聚居的各个地区是一家,比如康巴地区的玉树藏族自治州就是她的第二故乡。她曾经“基本走遍安多、康巴、卫藏、阿里的大部分地区”,她和笔下的阿旺罗罗一样深情挚爱藏地,希望藏族文化能够传承。


三、史诗精神与《神授•魔岭记》的叙事伦理


        王德威曾把叙事伦理界定为,在讲述故事时,叙事者“对人世、对生命的态度”,“对于人与人之间伦理关系的信念”。《神授•魔岭记》的叙事者坚信藏族文化要义,坚守格萨尔史诗精神,秉持着和谐共生的自然观、乐观自信的人生观、崇善尚美的道德观、集体主义的价值观、敬神爱人的宗教观。尤其是具有生命的圆光镜在自毁之前的自述,集中地表达了这种叙事伦理。历经千年,圆光镜依然能够感知到格萨尔的坚实存在,相信“只要艺人在,光罩就在,山河大地的原生样貌就在,人与动物、自然与生灵的最初平衡就在”。这种叙事伦理支撑着整个《神授•魔岭记》的叙事体系。

        第一,万物有灵,众生平等,人与环境友好相处,人与动植物可以和谐共生。《神授•魔岭记》中,大自然的馈赠是疗伤的宝物,只要藏民热爱自然、感恩自然、尊重自然,那么人与自然可以和谐共处,平等交流,相互促成。通人性的白唇鹿茸浸入格萨尔王妃森姜珠姆的寄魂泉,不但可以治病,还可以修复法器圆光镜,因为圆光镜也有生命。阿旺罗罗取得白唇鹿茸是经过协商沟通的,并用红宝石表达感谢。“圣湖观想”完成神授艺人与大自然的默契交流,“逐石倾听”发现了魔王的狂笑,最终在白衣地祇的帮助下找到魔王对闸宝大师的密咒。金雕可以载人飞翔,还拯救登山队员脱离险境。红宝石可以打磨圆光镜。阿尼玛卿神山雪水结晶而成的甘露水可以治疗伤痛。龙畜之乳温暖身心,融化冰雪。乌鸦努力悔过自新,通过行善积德来赎罪。

        第二,虽然灾难紧逼,邪恶势力异常强大,但是格萨尔后裔永远乐观自信。小说一再渲染魔王还魂的恐怖气氛,并且反面形象与格萨尔及其信徒针锋相对,神授艺人越来越少,史诗精神难以为继,自然环境和生物多样性面临威胁,但是叙事者通过人物的声音变相表达了格萨尔终会护佑藏族和平安宁的坚定信念。小说中的绝大部分藏民还是热切盼望着说唱艺人的表演,各位高僧大德、山神地祇和主人公阿旺罗罗勇毅果敢,积极准备战斗。《镜的自述》一节,圆光镜为了阻止魔王利用自己截取金焰魂石,竟然“自断光芒、自爆身相”,表现出视死如归的气概。

        第三,物质诱惑无处不在,但是崇善尚美还是多数青少年最终的道德选择。面对杀人犯、盗猎者父亲的威逼和激将,那个“游移不定”的孩子最终并没有补一枪,也就还没有真正灭绝人性。尽管对象征物质享受的摩托车心存向往,但阿旺罗罗并没有为此而放弃精神追求,忘记光荣使命。他用身体保护藏羚羊,用胸口去焙热金座,宽恕犯下大错的养父,帮助爷爷和老艺人抵抗魔王路赞的寄魂牛。为了拯救康珠玛祖母、闸宝大师、父母亲和保护神扎拉,他一次次挺身而出。

        第四,大家共同奋斗,发扬集体主义精神,齐心帮助神授艺人战胜魔王。保护神扎拉精灵和诸位大师及山神地祇一路护佑,英雄格萨尔也穿越时空界限和人神区隔,给予阿旺罗罗启示和鼓励。叙事者有意让拥有正能量的神与人围绕在主人公身边,指引他、启迪他,给他加持。阿旺罗罗凝聚众人智慧和力量,最终完成了神授圆光艺人的身份蜕变,这也是藏族文化重视集体观念的反映。小说之外,现实之中,梅卓也关注说唱艺人地位的提升,几十年来不断倡导藏民群策群力,共圆文化传承之梦。所以,有评论家认为,《神授•魔岭记》“既有童话的天真又有寓言的犀利”,重述史诗不仅仅是为了讲述英雄故事,更重在传承“藏民族共同的文化记忆”和“善良、利他、美好”的价值观。

        第五,敬畏神灵,却并不忽视世俗人生,宗教与世俗之间充满张力。那位满心狐疑、玩世不恭的少年丹底,经过一系列的遭遇和变故,并在进行验证之后,也对护身符的神奇作用惊叹不已,终于对大师们的功力心悦诚服,这一情节设置其实是间接表达了藏族文化的自有魅力,终究会深入人心,史诗精神自然会超越时空,护佑草原儿女渡过难关。阿旺罗罗的保护神扎拉说到那位修行得道的空行女时表示难过和遗憾,并落下眼泪,叮嘱阿旺罗罗要认识到人的生命才是最为宝贵的。而养母虽然嘴上安慰阿旺罗罗弟弟侍奉佛法是全家福气,却一次又一次抹眼泪。养母的“口是心非”充满了叙事张力,尤其耐人寻味,反映出作者藏族文化传承人、宗教信徒、现代知识女性、慈祥母亲等多重身份之间的内在博弈。


结语 


        总之,《神授•魔岭记》既是一部寓教于乐的成长小说,又是一篇亦真亦幻、意蕴深厚的民族寓言。英雄罩受损这一情节可看作关于民族生存危机的寓言,这种生存危机包括:人心失守,疾病与妖魔入侵;史诗失传,公共空间衰落;社会失范,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圆光镜的修复则蕴含着关于藏地少年成长的隐喻。在阿旺罗罗的成长轨迹中,我们可得三点启示:一是心怀慈悲,就会见证奇迹,终究善有善报;二是坚定意志,戒除贪、嗔、痴、慢、疑,才能救人救己;三是坚持行走,全身心融入故乡人文地理空间,主动接受民族文化的熏陶和加持。贯穿整个故事体系的叙事伦理是和谐共生的自然观、乐观自信的人生观、崇善尚美的道德观、集体主义的价值观、敬神爱人的宗教观,这就使得梅卓的这部长篇小说体现出非凡的艺术魅力和思想价值。


*本文为四川省社科规划年度项目“新世纪藏区灾害文学地理研究(2001—2020)”(SC20B058)和四川大学川大学派支持2020年立德树人教学改革项目“创意写作理论与实践”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张京媛译,《当代电影》1989年第6期。

②罗庆春:《寓言时代:中国少数民族汉语诗歌当代形态》,《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96年第3期。

③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南玉祥译,万卷出版社2012年版,第261-273页

④理查德•桑内特:《公共人的衰落》,李继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4-5页。

⑤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45页。

⑥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6页。

⑦张向东:《中国现代西部文学地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56页.

⑧周毅:《阿来研究的里程碑——评陈思广主编的〈阿来研究资料〉》,陈思广主编,《阿来研究》(第9辑),四川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68页。

⑨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84-385页。

⑩丹珍草:《差异空间的叙事:文学地理学视野下的〈尘埃落定〉》,东北林业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9页。

⑪丹珍草:《女性叙事•个人话语•集体记忆——以梅卓长篇小说〈神授•魔岭记〉为例》,《西藏大学学报》2020年第2期。

⑫邹建军:《江山之助》,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102页。

⑬杨义:《文学地理学会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67页。

⑭梅卓:《走马安多》,青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17页。

⑮梅卓:《藏地芬芳》,青岛出版社2006年版,第195—201页。

⑯王德威:《众声喧哗之后:当代小说与叙事伦理》,《汉语言文学研究》2012年第2期。

⑰梅卓:《神授•魔岭记》,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55页。

⑱杨霞:《集体记忆与个人话语的诗性书写——评梅卓长篇小说〈神授•魔岭记〉》,《青海湖》2020年第10期。

⑲卓玛:《在生命的银河里吟诵成长史诗》,《中国民族报》2021年3月19日第6版。


原刊于《阿来研究》第15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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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毅,文学博士,四川大学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21世纪文学研究、写作理论与实践研究。在《文学评论》《文艺争鸣》《新华文摘》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30余篇,出版专著2本,参编大学写作类教材3本,主持国际合作项目和中央高校出版基金项目3项,参与省部级科研项目3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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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卓,女,藏族。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主席,《青海湖》文学月刊主编,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青海省优秀专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太阳部落》《月亮营地》,诗集《梅卓散文诗选》,小说集《人在高处》《麝香之爱》,散文集《藏地芬芳》《吉祥玉树》《走马安多》《乘愿而来》等,作品入选多种选集。曾获全国百千万人才工程奖、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拔尖人才、全国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全国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中国作家百丽小说奖、青海省首届青年文学奖、第四、五、六届省政府文学作品优秀奖、青海省四个一批拔尖人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