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图片_20220606113306.jpg

        梅卓是当代藏族汉语文学中的佼佼者,她的长篇小说《太阳部落》《月亮营地》《神授•魔岭记》等或聚焦于安多地区百年来的部落苦难历史,或以格萨尔史诗的传奇与藏民的现实相交融,构筑亦真亦幻的神话叙事,藏族特色鲜明,叙事曲折,艺术韵味悠长。至于她的《藏地芬芳》《吉祥玉树》《走马安多》等文化散文集多描绘藏地的自然风物、人文景观,文辞洁丽,引人入胜,是当代文化散文中历久弥新的佳作。她还擅长中短篇小说创作,小说集《麝香之爱》就收录了16篇中短篇小说,这些作品多创作于20世纪90年代末期到21世纪初期,其中既有《麝香》《佳姆萨朵黛》《蛋白质女孩和渥伦斯基》等这样聚焦于当今藏族年轻女性爱情生活的篇章,也有《护法之约》《果密传奇》《羊年的水命:转湖•洪水》这样带有藏族特有神秘主义文化的作品,还有《佛子》《珊瑚在岁月里奔跑》这样试图返回现实、历史,以更为广阔的视野呈现藏族人生活的经典之作。贯穿这些小说的核心主题都是塑造藏族文化的现代主体性人格,即梅卓试图追问藏族人到底该如何对待传统文化,如何面对现代生活的挑战,重建独立自主、富有创造性、坚韧有力的主体性人格?在重建现代主体性人格的过程中,他们会遇到什么样的挫折,堕入什么样的陷阱?

        绝大部分藏族人长期以来过着游牧、农耕生活,尤其是牧区地处雪域高原,自然环境较为恶劣,高寒缺氧,紫外线强烈,物质匮乏,生存艰难,死亡往往是转瞬之间的事。受藏传佛教的影响,藏族人普遍具有较为强烈的出世思想,从而缺乏现代意义上的主体性人格。正如藏族研究者桑杰端智所说:“从人格表象方面看,藏族基本人格表现出重来世而轻现实、重精神而轻物质、重圣人而轻凡人、重忍让而轻抗争、听命意识强而个性发展弱等特征。唯有这样才是完美的人格。因而它是一种向内追求,多少蕴含着人格的单一化趋势。由于此类人格建立在'无我'思想基础上,从理论上否定生活意义和人生价值,由此决定了欲达此人格境界者,绝不允许注重现实人生和实际社会角色。”的确,特殊的地理环境和传统文化使得藏族人形成了吃苦耐劳、顺从忍耐、勤俭善良、与世无争、忽略现世、注重信仰的人格特征。这种人格特征和现代文明要求的主体性人格相去甚远。现代文明的理想人格无疑是主体性人格。康德阐释的所谓启蒙就是勇敢地运用自己的理性,而黑格尔也曾说:“现代世界的原则就是主体自由,也就是说,存在于精神整体之中的一切本质方面,都在发展过程中达到它们的权利。”根据哈贝马斯的分析,黑格尔所说的主体性主要有四个含义:个体主义,在现代社会,每个独特不群的个体都自命不凡;批判的权利,现代世界的原则要求每个人都认可的东西应表明它自身是合理的;行动的自主,我们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唯心哲学本身。撇去玄虚的唯心哲学不论,个体主义、批判性、自主性、自由、理性等当可视为现代性的主体性人格的核心要素。美国学者英格尔斯在研究人的现代化时,把传统人和现代人加以对照,认为现代人准备和乐于接受他未经历过的新的生活经验、新的思想观念、新的行为方式,准备接受社会的改革和变化,思路广阔,头脑开放,尊重并愿意考虑各方面的不同意见、看法,强调计划和效率,注重知识,信赖人类的理性力量和由理性支配的社会,敢于挑战传统。应该说,确立主体性人格是现代文明的普遍要求,藏族人需要迎接现代化的挑战,亦不例外。梅卓在小说集《麝香之爱》中通过塑造不同的人物为我们揭示了藏族人确立现代主体性人格的艰难过程以及珍贵启示。

        首先值得关注的是,梅卓在小说集《麝香之爱》中有意塑造藏族年轻女性的主体性人格。《麝香之爱》中,与藏族年轻女性的爱情有关的小说篇章最多,《麝香》《佳姆萨朵黛》《在那东山顶上》《出家人》《欢愉》《唐卡》《秘密花蔓》《蛋白质女孩和渥伦斯基》《魔咒》《珊瑚在岁月里奔跑》等都叙述了藏族年轻男女丰富的爱情故事。而梅卓在叙述爱情故事时,多从藏族年轻女性视角入手,展示她们的理想与现实、希望与失望。藏族传统女性多是依附型人格,往往在男尊女卑的社会文化氛围中陷入卑下、无言、晦暗的境地。但是《麝香之爱》中,绝大部分藏族年轻女性已经受到良好的教育,她们能够在社会中独立自主地工作、生活,往往主动追求爱情,不依附于男人,以独立人格与所爱的人交往。例如《佳姆萨朵黛》中佳姆萨朵黛在阿迦、古古瓦、桑波三个男人之间游刃有余,但又绝对不是放纵情感,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最终她选择会藏文书法的阿迦,便是以独立不羁的人格与生活和解,“远方的朵日神山豁然映入我们的眼帘,那终年不化的雪峰送来凉爽的气息,我一下子就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那沁人心脾的凉风,缓缓地、缓缓地进入我沉睡百年的小屋”。而《欢愉》中,拉姆更是具有独立人格的藏族现代女性,她曾经喜欢同学阿旺,但是看到好友芭果也喜欢阿旺,便果断地把阿旺推给芭果;后来芭果不幸因流产大出血去世后,拉姆还敢于再次接纳阿旺,希望两人重新开始好好生活。拉姆这样的藏族现代女性已经彻底摆脱了对男性的依赖,具有了宝贵的独立人格。《魔咒》中的达娃卓玛也不同凡响,她爱上了康巴人康嘎,为了帮助他做生意而背负了单位20万元钱的欠款,康嘎也不翼而飞,但是她并没怨天尤人,自暴自弃,而是努力工作,不但很快还清了欠款,而且磨炼了性格,非常冷静地处理了失恋的烦恼。而《珊瑚在岁月里奔跑》中的茜若同样具有难能可贵的独立人格,她不愿意接受当地政府考虑到她父亲的活佛身份而给她安排的工作,宁愿到沿海城市去打拼,在得知巴马的身世之后毅然扼杀了与他的爱情,最后准备远赴美国留学。这些无不彰显了茜若面向世界、具有开拓精神的奋发有为的主体性人格,她再也不会像她母亲那样忍辱负重、默无声息地苦熬,接受命运的无端压迫,而是独立不羁,敢于反抗,生机勃勃,前途无量。

        为了更好地塑造藏族年轻女性的主体性人格,梅卓有意在小说中以藏族年轻男性作为对照。梅卓小说中的不少藏族男性是缺乏主体性人格的,他们既不尊重传统,也没有现代意识,不忠于爱情,具有浓厚的享乐主义气息,行事随便,意志薄弱。例如《在那东山顶上》中华果的丈夫居然偷了华果的唐卡离家出走,让华果陷入苦闷中,一度无法进入创作状态。《秘密花蔓》中,卓玛的丈夫洛桑同样是个没有责任感的男人,他画唐卡没有卓玛那样专心,没有奉献精神,只是想着吃喝玩乐,甚至出轨,还找狐朋狗友合伙骗卓玛的钱财,最后把耗费了卓玛多年心血的巨幅唐卡偷走卖掉赚钱。与华果的丈夫、洛桑这样的藏族男人相比,梅卓笔下的藏族女人更为坚韧,更为独立,更具有爱心,也更具有主体性人格。

        当然,建立主体性人格殊为不易,梅卓在小说中也屡屡展示藏族年轻女性在建立现代主体性人格的过程中的迷失和焦虑。例如《麝香》中的吉美就是迷失于纯真感情的藏族女人。吉美本来学画画,在小镇的一个诗人聚会上认识了甘多,与他一见钟情。但是吉美后来到城市去寻求发展,先想投身音乐,苦于没钱,只好以写作维生,与甘多一别就是十年,心中的相思却未尝断绝。十年后,吉美在城市里再次遇到甘多,本想着会与甘多白头偕老的,但是甘多已经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做的是麝香生意,也已经娶妻生子。吉美非常绝望,割腕自杀,甘多也徒唤奈何。吉美对甘多说,纯情的迷恋就像蛇对麝香的迷恋一样,高度非理性,结果导致悲剧。甘多曾说蛇头香:“麝在丛林里看到蛇后,就张开香囊,散发出那种特有的香气。蛇是最容易被引诱的,蛇会被雄麝的香气引诱而来。它为了吸一口这种香气,连命都会搭上。通常蛇总是一下子就把蛇头扎进麝的香囊,而雄麝则等它的头一进入就立刻收缩香囊口,直到把蛇活活捂死。过一段时间后蛇身就会和蛇头分离,蛇头留在麝的香囊内。麝会慢慢分泌腺液,直到把整个蛇头融化,这就是蛇头香,是麝香的上品。”应该说,吉美就是一个脱离传统血缘共同体和地域共同体的原子化个人,她居然想把纯真感情视为生命的根基和拯救,这无疑是现代人的偶像崇拜。偶像崇拜终究是脆弱的,她的主体性人格也无法建立。与吉美相比,《蛋白质女孩和渥伦斯基》中藏族女孩琼果却掉入了物质主义的陷阱。琼果大学毕业后,先是和已婚男人交往,怀孕后只能堕胎。她还想着吃好喝好,补充好营养,“我算是明白了,人只要有健康的身体,就什么也不用怕了,等我把身体养好了,我还怕什么?”最后琼果成了游戏于男人之间的蛋白质女孩,无法识别爱情,甚至把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那》中的渥伦斯基视为破坏他人幸福家庭的流氓。琼果代表着藏族年轻女性的另一种迷途,她们丢失传统信仰,也无法确立现代主体性人格,结果只能被现代文明的物欲裹挟而去,只是想着物质享乐和自我迷醉,把爱情视为欲望的放纵。吉美的纯情化和琼果的物欲化是现代文明造成的两个极端化的歧途,都是现代主体性人格无法建立造成的灾难,梅卓以文学家的敏锐,意识到了藏族年轻女性面临的生命挑战。

        其次,除了对藏族年轻女性在爱情中表现出的主体性人格颇为关注之外,梅卓同时也扩大自己的视域,关注藏族社会中各色人等,有意去发掘他们身上主体性人格的萌芽。

        短篇小说《护法之约》讲述的就是具有藏族文化特性的生死轮回和供奉护法神的故事,但其中暗含的却是藏族年轻人是否能够获得全新的生命理解的问题。小说讲述的直蒙完德是20世纪的藏族民间英雄,他来自直蒙地方的一个贫寒家庭,于兵荒马乱之际出家为僧,做了完德(沙弥)。他有个邻居叫丹正加,小小年纪成了孤儿,一贫如洗,直蒙完德经常照顾他,视他为兄弟,因此直蒙完德出家后,丹正加也跟他一起出家。后来寺庙被乱兵毁坏,直蒙完德和丹正加杀了乱兵,落草为寇。他们选择了当地的一位土地神为护法神(依德),用士兵的鲜血供奉神,从此,两人出生入死,常能化险为夷。最终直蒙完德和丹正加被人出卖,在一个山洞里遭遇不测。丹正加死后轮回转生,成了道丹。道丹原本在一个小城里当公务员,生活贫困,后来和妻子离婚,得知自己的前世是丹正加,而直蒙完德却因杀人太多,罪孽深重,未能投胎做人,只能做依德,没有人祭祀他,又冷又饿,因此他找到道丹,希望道丹能够为他供奉,为他诵经祈祷,供他精耙桑烟,而他将保佑道丹一世丰衣足食。道丹答应了直蒙完德,把他供奉为护法神,然后做生意发了大财。当然,依德又是非常喜欢报复的神,一次道丹没有及时祭祀直蒙完德,他就发脾气,刮得漫天狂风。

        轮回和护法,无疑是藏传佛教和苯教的传统,彰显的却是前现代的生命理解,尤其是供奉护法神就能获得护法神的庇护,是非常朴素的信仰。因此该小说还专门插入藏族女孩“我”和阿吾的故事。阿吾也是做生意的,有几次生意亏损,都是道丹出手相助,才得以渡过难关。阿吾做生意赚了钱,就喜欢请“我”去吃喝玩乐,没有钱时就不愿意和“我”联系。不过,在道丹看来,阿吾和“我”的感情是非常好的,令人羡慕。当阿吾听说道丹祭祀直蒙完德为依德后生意兴隆时,阿吾说他也希望能够遇到一位依德,供奉他,好让他保佑自己的生意兴隆,但是道丹却笑着对阿吾说:“我看你就好好敬奉你女朋友吧,你看你们这么好,多让人羡慕啊。你曾跟我说起过香格里拉茶馆,说你们常在那儿约会,我今天就是到那儿,想找找你说的那种温馨的感觉的阿吾还说想知道自己的前世是谁,道丹说:“前世来生都不重要,反正每个人都是那么来的,也要那么去。重要的是人都要有个朋友,不管这个朋友是男是女,是神是鬼,只要忠诚,你的心里就热了,心里热了,日子也就热了。”阿吾和“我”都认为道丹说得极对。应该说,像道丹这样的人才是具有现代意识的人,他的主体性人格已经形成,不再迷信民间的护法神,也不再担心轮回,他直面现实,独立自主,相信友谊,心中有爱,自由自在。

        藏传佛教是雪域高原的精神海洋,每个藏族人宛若游鱼,置身其中,深受影响。梅卓的中篇小说《佛子》却有意塑造一个对佛教传统具有反思意识的佛子形象。小说中的雅朗村坐落在阿庆冈嘉雪山与多拉仁摩雪山之间,是个不足百户的村庄,村民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当地还有一座寺庙,名叫般若寺,是村民信仰生活的中心。般若寺大喇嘛要给老寺主修建灵塔,全村人每人捐献50元。后来,又要给寺庙重新修建色尔朵,全村人每人给寺庙布施100元。但是接受过中学教育的青年才让却不愿意布施给寺庙,当大喇嘛想让才让与他一起去外村人家念平安经时,他也拒绝了。后来才让的弟弟仁青在寺庙里因病去世,他和阿依琼琼一起去转青海湖,回来后不久就到般若寺出家为僧,成为远近闻名的高僧。但最终他携带着给寺庙的钱,不辞而别,逃离寺庙,到外乡去办了一所学校,并亲自教学。才让虽然是一名佛子,但是他已经不像祖辈父辈那样皈依佛门而毫无反思了,他接受过现代教育,已经能够从土地和信仰的束缚中挣扎出来,开始以新的方式理解生活和生命。因此才让最后离开佛门,去外乡办学校,从藏族传统文化来看是背叛,是堕落,但是从现代文明的发展角度看,却是新生,是建设,是全新的希望。这也是佛子的现代主体性人格的曙色。

        短篇小说《唐卡》中的桑杰才让也是主体性人格萌芽的现代藏族人。桑杰才让本来在省博物馆从事古藏币研究,但研究了三年之后,兴趣皆无,他便应邀参加了由张汉中教授带领的古唐卡发掘搜集研究小组,到田野大山里去寻找古唐卡。一次他在深山中寻到一幅吐蕃时期的古唐卡,非常珍贵。张汉中教授和多杰本却想和桑杰才让一起以一百多万元的价格卖掉这幅唐卡。桑杰才让很喜欢新到博物馆工作的女大学生德吉卓玛,德吉卓玛却说她马上就要到美国去留学,而张汉中教授也告诉桑杰才让,只要他答应卖掉那幅古唐卡,就可以送他到美国去做访问学者。对于桑杰才让而言,一面是卖掉古唐卡,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去美国留学;一面是保护古唐卡,牺牲个人的感情和前途。两难选择,无所适从。小说最后写道:“夏日的夜在高原上也是微醺的。桑杰才让走在回博物馆的路上,发胀的脑子渐渐清醒。他不知道前面的路还有多长,也不知道德吉卓玛的窗口是否依然亮着灯光。关于唐卡,关于钱,关于美国,关于前途,关于爱,此时此刻,都在心头乱糟糟地晃动着,跳跃着,像路边的五色霓虹灯,毫无章法和规则,却不失亮堂地拥挤到了他的眼前……”桑杰才让虽然面临着各种生活的挑战,但是他的良知没有在物欲的浪潮中淹没,他依然会为了保护古唐卡而抗争,这也是保护他的主体性人格。与之相对,藏族人多杰本在市场经济大潮中沦落为物欲化的人,良知泯灭,节操破碎,主体性人格夭折。

        梅卓在试图塑造藏族人的现代主体性人格时,也并没有忘记藏族传统人格的典范,她意识到他们的局限,对他们表达着同情之理解,例如《佛子》中的阿依琼琼,《珊瑚在岁月中奔跑》的拉甲活佛。阿依琼琼是藏族底层人民的代表之一,她具有典型的依附型人格,饱受生活的折磨和摧残,但她逆来顺受,安之若素,忍辱负重。她好不容易独自把两个孙子带大,小孙子仁青却一夜之间在寺庙里暴毙,对此她也只是认命;当大孙子才让说不愿意布施钱财给寺庙时,她就坚决反对,把家里的羊都卖掉,捐钱给寺庙,又和才让一起去青海湖转湖。阿依琼琼虽然无知无识,但信仰坚定,也正是仰赖着她的坚韧精神,小小一个家才被支撑起来,生命得以延续,生活依然温暖。拉甲活佛是藏族上层人物的代表之一,但他也和阿依琼琼一样逆来顺受,忍辱负重。在伊扎部落被青海马家军团屠戮时,他无能为力,随后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他也是载沉载浮,最终溺毙于喧嚣的历史风潮。应该说,拉甲活佛也是依附型人格,但那种坦然面对命运的精神还是彰显了藏族传统文化超尘出世的一面。无论阿依琼琼、拉甲活佛的依附型人格在苦难中具有何等震撼人心的表现,梅卓真正期待的还是现代主体性人格,也许她意识到,正是千千万万的依附型人格造成了连绵不绝的生存苦难和历史灾难。

        当然,无论是现代的主体性人格还是传统的依附型人格,都无法解决人生的根本问题。受藏传佛教的影响,梅卓在《麝香之爱》中也屡屡呈现了生死无常、人生实苦的真相。例如《麝香》中,作者在叙述吉美的爱情故事时,还同时叙述了夏玛的故事和一个在静房里独自修行的藏族男人的故事。夏玛出生在群山环绕的伊扎,因为被认定是一个重要人物的轮回而被接到一座寺庙里做了尼姑,她的经师说她将会取出伏藏。藏族男人在房里独自修行,长达八年,居然有一个貌美的年轻女子陪伴着他,他称其为灵人;灵人却告诉他,她在第一次自尽后,必须再自尽七次,才能同凡人一样转生为人,而她已经自尽过六次,这是最后一次了。读者很难理解这两个奇诡的故事和吉美的故事之间到底构成何种互文关系,但是它们共同把生死无常的人生揭示得淋漓尽致。

        至于短篇小说《出家人》写的则是两对藏族青年男女擦肩而过的爱情故事。两对藏族青年都叫曲桑和洛洛,只不过性别相反。在草原上,男的叫曲桑,洛洛是他们家的邻居女孩,他们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曲桑想着明年就可以向洛洛家提亲了,但曲桑的父母却要把他送去出家为僧,从此他与洛洛无缘相见了。在斯朗镇,曲桑是个女的,她偶然遇到从拉萨来的男人洛洛,两人一见钟情。洛洛回到拉萨后,曲桑极为想念他,几个月后,曲桑给洛洛写了封信,并送上一串念珠,希望能够得到洛洛的回信,若有可能便到拉萨去见他,但曲桑如此郑重其事的信却被单位里送信的男孩在途中弄丢了。如果说造成草原上的曲桑和洛洛的爱情悲剧的是传统信仰与文化,是传统的依附型人格,那么造成现代城市里曲桑和洛洛的爱情悲剧的却是生命中无处不在的偶然性,这种偶然性并不会因为现代文明的出现而消失,也不会因为主体性人格的确立而消隐。这是较为典型的藏族传统的人生观。

        此外,如《欢愉》中阿旺的哥哥因为所爱之人的离去便投河自尽,芭果年纪轻轻就因流产去世,小说名为欢愉,实则是人生无常,苦难无尽。《佛子》中,仁青一夜暴毙,阿依琼琼无疾而终。《珊瑚在岁月中奔跑》中,作为伊扎部落权力象征的珊瑚是艳红欲滴、令人垂涎的宝贝,伊扎部落的藏族人却几乎被马家军团斩尽杀绝。从这些情节均可看出,梅卓虽然接受过现代文明的洗礼,主观上倾慕现代文明,希望藏族人能够确立现代的主体性人格,走出绵绵不绝的苦难历史,但是她终究无法确立那种理性主义、乐观主义的现代人生观,藏传佛教依然为她奠定了看待世界的底色,因此她的这些小说始终氤氤着一种忧郁的调子。

        最后,值得关注的是《麝香之爱》中若干篇章的意象叙事的魅力。在中短篇小说中,往往一个独特的意象就能够提升整部作品的艺术魅力。而在此方面,《麝香》《秘密花蔓》《佛子》《珊瑚在岁月中奔跑》等中短篇小说尤其值得一提。《麝香》中,吉美的爱情与名为蛇头香的麝香之间构成一种非常奇特的对应关系,因此麝香的意象把吉美式的纯情呈现得极为耐人寻味。《秘密花蔓》中的核心意象是秘密花蔓。卓玛的父亲曾对她说:“你画的佛像不错,只是佛像背后的花蔓画得生硬,不是长出来的,是画出来的。还有些花蔓藏在佛像的背后,你不必画出它,但它是存在的,如果你藏得好,看佛像的人便能看到,你藏不好,他们是看不到的。”卓玛的父亲说的是画佛像,但人生何尝不是如此?秘密花蔓就像人的灵魂,人必须活出灵魂,而不是虚伪做作。但是在洛桑这样的功利主义者面前,灵魂何在?秘密花蔓何在?

        《佛子》中的独特意象是才让出家为僧后耳朵里流出的圣液:

        才让已被大喇嘛剃度,他腿成莲花座,坐在高高的布经台上,身后是至尊金塑的佛像,两边是五彩经幢,还有能发出铿锵声响的水晶瓶,杵铃、莲花、宝伞和胜利幢,飞幡、乐器、神髻、菩提佛珠等吉祥瑞物供奉在供桌上。他身披正黄色袈裟,显得阔额亮目,仪表堂堂。

        经号在寺顶上发出直入脚心的沉响,鼓皴同乐,仪式开始了。

        人们远远地跪拜着,虔心倾听才让一遍遍脆耳的祈祷,这祈祷像音乐,渐渐渗透进皮肤、血管、五脏、直抵脑心,你会身不由己地热泪盈眶,满腹沧桑。那张年轻而充满仙风道骨的脸此时此刻飘逸而入空灵,慈祥而端庄,他一遍遍地祈祷,声音越来越低,音调越来越悠长,这时他突然停下,将脑袋倾向一边,站在旁边的多杰急忙拿起勺子接住,只见他耳中徐徐地滴出乳白如奶的液体——这就是圣液,多杰小心翼翼地将勺子搅入早就准备好的一大盆清水中,刹那间,跪着的人们蜂拥围住大盆,纷纷掏出碗来,多杰挨个儿一勺一勺地舀予,虔诚的人们终于求得了几滴能治愈百病、能解脱苦海的圣水……

        正是这个圣液意象,刺破了那些虔诚者的迷信与愚昧,也反证了才让最终离开寺庙去办学校的正确。

        《珊瑚在岁月里奔跑》中的核心意象是珊瑚。伊扎部落千户临终时把祖传的宝贝珊瑚交给儿子南甲,南甲把它送给果保百户作为娶他女儿秀吉玛的聘礼,秀吉玛把珊瑚交给巴雅特王爷,希望他去马家军团那里赎回南甲。但是巴雅特没有去赎南甲,而是把珊瑚据为己有。巴雅特随后也被马家军团打死,珠玛发现了珊瑚,带着珊瑚和儿子返回伊扎部落,最终把珊瑚交给了拉甲活佛,拉甲活佛又把它交给兰措,兰措再交给儿女茜若。最后,茜若为了出国留学,把珊瑚卖给了从中东回国做生意的马家军团将领马海买的孙子马依不拉。珊瑚在岁月中奔跑,见证的是藏族人的苦难历史,是时代大潮对个人的碾压,是命运的波谪云诡和历史的风云变幻。

        整体看来,梅卓的小说集《麝香之爱》以敏锐的触角探入藏族的现实和历史,无论是叙述藏族年轻女性的爱情故事,还是叙述富有藏地特色的奇情异事,她都试图反思藏族传统文化的局限性,探索建构现代的主体性人格的可能性,因此梅卓是富有现代性精神的。她的《佛子》《珊瑚在岁月中奔跑》等篇章无论是在思想探索还是在艺术追求上都斐然可观,至今依然是不可多得的藏族汉语小说珍品。


注释:

①桑杰端智:《藏族传统文化与藏族人格》,《青海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

②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等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291页.

③汪树东:《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反现代性研究》,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78页.

④英格尔斯:《人的现代化》,殷陆君编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7-34页.

⑤梅卓:《麝香之爱》,西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5页.

⑥梅卓:《麝香之爱》,西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1页》.

⑦梅卓:《麝香之爱》,西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27页.

⑧梅卓:《麝香之爱》,西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6页.

⑨梅卓:《麝香之爱》,西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6页.

⑩梅卓:《麝香之爱》,西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9—110页.

⑪梅卓:《麝香之爱》,西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14页.

⑫梅卓:《麝香之爱》,西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94-195页.


原刊于《阿来研究》第15辑

微信图片_20220606113302.jpg

        欧阳澜,女,文学博士,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教育科学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生态文学。

1595562559414451.png

        梅卓,女,藏族。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主席,《青海湖》文学月刊主编,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青海省优秀专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太阳部落》《月亮营地》,诗集《梅卓散文诗选》,小说集《人在高处》《麝香之爱》,散文集《藏地芬芳》《吉祥玉树》《走马安多》《乘愿而来》等,作品入选多种选集。曾获全国百千万人才工程奖、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拔尖人才、全国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全国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中国作家百丽小说奖、青海省首届青年文学奖、第四、五、六届省政府文学作品优秀奖、青海省四个一批拔尖人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