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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圣堂里,始终有一朵花蕊,每一片花瓣是一片隐藏的开阔地。我等待着它完全开放的日子。

——梅卓《唱晚》


        读梅卓的散文诗,总是会感到一种来自青藏高原的独有芳香,不仅地域色彩十分鲜明,而且更是通过地域特色的展现,呈现出藏地的圣洁、纯美和绚丽,也展现出中华文化丰富多彩的多元性、多样性的特点。显然,在梅卓散文诗的字里行间,饱含着她对青藏高原的一片深情,她的挚爱,她的执着,她的生命理想,都得到完整且完美的艺术传达和美学表现。

        在梅卓看来,青藏高原是祖国大地上的一块最圣洁也最纯美的花蕊。置身于青藏高原,本身就是一种美的享受、美的熏陶。她生于斯,长于斯,自然对圣洁、纯美的、绚丽的青藏高原有着更为刻骨铭心的体悟。她总是善于把这种源自心灵深处的生命体验和心理感悟赋予散文诗创作,始终将对这片土地的深情埋藏在散文诗的每一篇章,让人感到心灵的震撼,长久的共鸣。如同她所说的那样:“每个地名都对我们充满了无限的诱惑,我们先在豪迈的想象中畅游了一番,遐想的目光老半天也收不回来。”是的,只有置身于那片圣洁、纯美、绚丽的青藏高原,才会真正地感受到她对这片神圣土地的由衷礼赞和对生命最美好的祝福。



        梅卓在散文诗中所展示的青藏高原之圣洁,不仅仅源于自然之美,更蕴含人文之美,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作为祖国多元文化之一的藏地文化的精深、独特和博大。在《落在寺顶的雪》中,她这样写道:“闪亮着。我走进红马靴,红马靴埋进了雪。雪雾升上天空,化作佛的迷惘。化作金瓦寺下,此起彼伏的膝头。”这里展示的无疑是青藏高原的一种神秘而独特的自然与人文景观。洁白的雪,落在金瓦寺的顶上,远远看去,那金瓦寺顶显露在白皑皑的雪中,是那么的耀眼,又是那么的深沉。耀眼的是雪山的自然美景,深沉的则是佛泽的浩瀚无边。梅卓在这里要表达的既是对自然美景的赞美,也是对文化,尤其是对藏传佛教文化的崇敬。“红马靴埋进了雪”,展现的是她对藏地美景的深深热爱,“雪雾升上天空”“化作金瓦寺下,此起彼伏的膝头”,展示的则是她对藏地文化、藏传佛教文化的由衷敬仰。她要告诉人们的是,雪景的圣洁不但是自然的馈赠,更是人文的结晶。自然和人文的完美融合,才是青藏高原地区圣洁感的根本,因为那是“血脉里流动的”,是“骨子里生根的”。只有置身其中,才会真正地感受到雪景的圣洁美丽,感受到藏地文化、藏传佛教的博大精深。而也正是这样,人才会真正“无法拒绝雪”,因为“雪织就凡间的袈裟,披向肉身的肩头”,让人沐浴在永恒的佛光中,认识到生命的庄严,体悟到人生的神圣。如果说佛祖释迦牟尼创立佛教的目的,是让人摆脱生老病死带来的人生之苦,以“空”和“无”的方式战胜苦难,超越人生,获得奔向西方极乐世界的灵魂飞腾,获得对生命之灵的永恒观照,那么,梅卓在散文诗里所要表现的也正是这种对生命意义执着探寻的精神,所要传达的也正是超越一切精神束缚的意志,如同她所宣称的那样:“就这样,在寺群之中,我怀念起遥远的菩提树下,那人子的一生。”

        青藏高原的圣洁,源自自然与人文的完美融合。梅卓的散文诗创作紧紧地扣住了这个核心,她在散文诗中始终把地域的圣洁,既看作自然杰作的美学呈现,也看作生长在这片土地之上的人的精神写照。正如她在《结古的容颜》中把“结古”(地名)当作自己的爱人那般,深情地赞美道:“结古/我的爱人/我曾在通往神山的路上/把你张望/你温馨的气息/来自祭祀山神的桑烟/北方的普索达则由此绿了。”这是一幅绝美的自然与人文相融合的景观:圣洁、温馨、新绿如画。梅卓就这样把对“结古”的认识和情怀赋予其中,展现的是“结古”那“黄金雕刻的山峦”“松石串成的碧水”,表达的是“愿美好的春天不再迟到”和“等你的心意也从未改变”的企盼和意志。同样,在《女湖之美》中,她也是这样深情地歌咏道:“她是美的。当四季轮转/绿雨到白雪/飘向女神的黛眉青眸/她早已看断世间百态/仍愿意红颜不变//她是美的。当传说蔓延/时光和空间/容纳高僧大德的颂词/也容纳了凡夫俗子的祈祷/她欲言又止/却从没有停下繁衍的脚步。”在《沧桑之恋》中,她更是带人进入了“高原海子”那个纯粹的境地:“摹仿着深邃天空的蓝。那涟漪,那悬浮的云,那结队而来的候鸟,飞掠左右。唯丧侣的斑头雁,守候于孤崖,颈上的愁纹……”行走在青藏高原大好河山之中,梅卓心中留下的映像不只是美丽的自然风景,而是由此所萌发的一种对自然、生命、世界,乃至整个宇宙的一种深邃思考,尤其是对圣洁的藏地文化的思考。在《青海湖啊,曾将一群浪子收留》中,她通过对青藏高原这颗璀璨明珠的歌咏,写出了自然和人文相融的博大:“青海湖/蜂蜜的气息/遮盖了油菜花的容颜/蓝色之上/时光的王冠/被浪子们顶戴//在末法时代/在最后一首诗中/在酒沫散尽的时刻/箭已离弦这种以青海湖为媒介,由外而内、由物而我的书写,传达出来的是她对自然与人文相融之美的体悟,升华了诗的境界。如同她在谈论行动诗人创作特点时所指出的那样:“实质上,行动诗人往往更贴近自然,或许他们的标志,就是与大自然融为了一体,大自然赋予藏族人的信仰模式,就是敬畏。对于藏(族)人来说,大自然是所有生物的母体,它的每一种创造都有其因果关系,从大到人类,小到蚁类,所有生物的生命价值对母亲而言是完全一样的,母亲从不以你强而赋予你更多,也从不以你弱而赋予你更少,生命等值、生命等价的观念已深入人心。”梅卓的散文诗创作遵循了她对自然和人文关系的这种认识逻辑,在创作中,她总是将由自然美景而萌发的人文思考与文化有机地联系起来,将对自然的体悟和情感的激荡延伸为一种人文思绪,一种理念思考:对自然的馈赠,她表示深深的谢意;对人文的积淀,她表示崇高的敬意。显然,这使得她的散文诗创作总是闪烁着思想的独特光芒、文化的深厚意蕴,为人们揭示出了青藏高原之所以圣洁的真正缘由:“大自然在给予人类丰富物质条件的同时,也给予人类辽远的精神空间。……无疑,家乡这个概念不仅指生育成长的地方,藏人精心爱惜的家园还涵盖了博爱和慈悲,在这个家园中,人类并不是万物的灵长,而是平等的一员,唯其如此,人类才能成为一个和谐音,与其他生命一起,构成大自然恢弘的乐章。”

        应该说,梅卓的这种认识和理解是十分独特的。换言之,在她看来,青藏高原的自然与人文相融合而呈现的圣洁之美,既是其独有的,也是人类共有的。它给人类的生存与发展带来了深刻的启示,即人是自然之子,是自然的一分子,应与其他的生命一道成长,以保持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的真正和谐。从这个维度上说,梅卓的散文诗具有鲜明的民族思维和民族情感,更具有人类的深厚情怀。她通过对青藏高原圣洁之美的艺术呈现,将自然与人文相融合,进而上升到整个世界、整个人类生存和发展的高度,由此探讨衡量人类世界发展水平的标准。这样,她的散文诗创作就不仅仅是单纯的写景状物、抒情歌咏,更是有着强大的思想力量,有着高雅的文化品位。



        在散文诗创作中,梅卓把青藏高原看作鲜花盛开的“圣堂”,这正是她对自然与人文融合之美的一种独特呈现方式。她既亲切地讴歌这片生她养她的大地自然之美,更深情地抒发给予她精神成长的民族文化之美。在藏地文化中,“圣堂”指向的是生命的终极理想,是对美的极致向往,由此,不难发现,梅卓的散文诗创作有着一种浓厚的宗教情怀,所传达出来的是对生命意义的执着探索,对人生价值的理想建构。如同她在《佛心之旅•白度母的眼睛》中对生命诞生所做的赞美那样:“于是,你诞生了。你楚楚动人,你尽善尽美的庄严。你无穷无尽的本真。你优雅宽容的举止。你智慧敏锐的眼神。苦难和艰辛,早已是沧海一粟。剩下的,唯有善。唯有善,才是你的境界。”这是一个纯粹之生命的诞生,是一种纯粹之精神品格的写照。只有进入“圣堂”的天地,生命才会达到这样崇高的境界,无拘无束,庄严神圣。

        在青藏高原,藏传佛教无疑是重要的文化形态。作为佛教的重要一支,藏传佛教给予了藏族人民以充分的精神支持和生命关怀。在谈到这个问题时,梅卓说:“藏文化在今天受到大范围的关注,我认为主要原因是她的宗教精神,因为藏文化得以以文字的形式完整地保存下来,主要靠寺院传承,藏地的每一座寺院都是一座繁荣的博物馆,建筑在其中的人文景观无疑是其精华所在。”基于这种认识,在散文诗创作中,梅卓择取了诸多宗教意象作为艺术呈现和艺术传达的重要载体,表达她对藏地文化、宗教信仰的深厚情怀和深刻体悟。

        《佛心之旅》(共四章)就是写藏民心目中尊崇的圣人,藏传佛教的著名高僧,以及藏民热爱的舞蹈羌姆。在那行云流水一般的优美文字中,对藏传佛教、藏民族祖先,米拉日巴尊者、松赞干布、仓央嘉措……以及那些在行走中歌唱的格萨尔艺人的崇敬之情跃然纸上:

        于是,我的王,你年年漂浮于达旺的田野上,漂浮于麦穗饱满的光泽间,

        漂浮于高原之外的远方他乡。

        ……

        你的血统,是我们不可更改的归宿。在我骄傲之前,我曾深深自卑。

        对祖先、对尊者的崇敬,自然就是对本民族文化的崇敬。在梅卓的心中,正是他们弘扬本民族文化,铺就了通往“圣堂”的道路。她在小说《神授•魔岭记》首发式上发言时高度称赞民族史诗《格萨尔》,指出这部史诗“由一代代艺人杰出的口头艺术才华以韵散兼行的方式,用串珠结构讲述着格萨尔王为救护生灵而投身下界,率领岭国人民降服妖魔、抑强扶弱、完成人间使命后返回天国的英雄故事”,反映出藏民族的文化、思想、心理的诸多特征,也传达了藏民族对真善美价值的完美追求。她认为,这些都已经深深地渗透到民族的血脉之中,成为世世代代传承的基因。在《小雪:英雄之殉》中,她就写出了夏姆妹妹那英雄般的气质:“在山上,四野苍翠,金刚顶刚刚隐去夕阳的余晖。一个女儿身,却逞着英雄,逞着好汉也不及的豪饮。夏姆妹妹,你看天上的月亮,它可以作证,证明你的脸庞被我记住,证明你说着本族语言的声音被我记住。”不难看出,梅卓非常注重将宗教情怀和民族意识贯穿于散文诗创作之中。

        在梅卓的笔下,宗教情感往往内蕴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在《佛心之旅•米拉日巴:圣者之歌》中,她以充满敬仰的笔触描绘出了宗教仪式的庄严感和神圣感。这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形式表现,而是内含生命尊严,必须保持一颗虔诚的心,方能从中获得由衷的生命喜悦。《羌姆:晴空下的鹿舞》则把这种具有鲜明宗教特色的民族舞蹈上升到人神一体的高度,展现出生命喜悦的跃动和飞腾:“大雪地中,缓缓地起舞了,你缓缓的足音,吸引了无数条无依靠的哈达在散文诗创作中,梅卓善于把那种浓厚的宗教情感转化为一个个极具民族文化内涵的意象,让人从中获得心灵的启悟、精神的升华。《心怀西藏:香巴拉》就在讲述佛教故事的过程中,表达出了对生命意义的执着追寻。只有信仰才能支撑起整座人生大厦,使其不倾斜、坍塌。即便是遭遇风雨,遭遇苦难,人也会靠着崇高的信仰,最终到达“圣堂”。《仲夏时去看玛尼石》同样是在这种宗教情怀中做出了对生命意义的思考,表达了精神信仰之于人生的强大作用。在诗文中,梅卓告诉人们,看似普普通通的玛尼石最原始的名字是“玛智石”,据说这是取自三世如来心咒八字真言“嗡,玛智牟耶萨列德”中的“玛智”两个字。在青藏高原各地的山间、路口、湖边、江畔,几乎都可以看到一座座玛尼石堆。在这些玛尼石上大都刻有六字真言、慧眼、佛像和各种吉祥图案,有着一般的石头所不具备的精神内涵,传达的是一种坚强的精神信仰,它是超越一切苦难的精神法宝。心中有了这种坚强信仰,就能够真正摆脱一切来自内外的压迫、束缚,最终达到彼岸的“圣堂”。梅卓在给一生充满苦难的舅舅的诗中这样写道:“还缺少什么,舅舅?/幼年痛失母爱/少小离家就再也没有回去/马背上流浪的童年/寺院里认字的沙弥/唉,生命缺少芬芳……〃青草又一次枯黄/风也凉了/舅舅,愿青海湖蓝色的火焰/温暖你寒冷的骨骼/愿蓝色的幸运和福气/充满你秘密来世的路上。”如果说生命是由一连串的苦难组成的,那么,只要心中有信仰之光的照耀,即便是在黑暗中摸索,也终会超越苦难而进入“圣堂”。只有这样,生命才永远不再迷惘,不再惆怅,不再沉沦。

        从文化理想的维度上说,各民族建立在历史际遇与生活经验上的精神信仰系统,不只是一种单纯的宗教情怀,更是一种混合的精神元素、精神质地,始终支配着各民族对自身历史和生活的体验,促使其对历史进行反省,把握人性,理解生活,并赋予其探讨人生意义的精神力量。同时,这种信仰系统又促使各民族在其经验背景上建造起独特的对象世界,并从中确定自己的文化活动疆域,创立自身的价值标准,获得支撑心灵世界、精神世界的终极关怀。“人生无法脱离痛苦,但是不能没有意义,意义可以帮助应对痛苦信仰系统支撑着各民族成员的心灵世界、精神世界,使之秉持人生信仰,恪守人生理想,努力为人生创造价值。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梅卓在散文诗创作中所体现的宗教情感具有独特的功效。在她看来,所谓宗教情感,首先就是要在精神信仰上表现出对生命意义的深度思考,正如神学家麦奎利所解释的那样:“对生存意义的探求如此普遍,以致它已成为生存本身的构成因素。”当有限的个体生命获得更为广阔的精神信仰支持时,生命也就真正具有意义。因此,在散文诗创作中,梅卓展开了与本民族祖先、尊者的一系列对话,所谋求的就是要建立一种跨越时空的精神联系,为民族永续发展找到文化基因,并汇入中华文化共同体,发挥自身独特的作用。



        追寻生命的自由与精神的升华,是梅卓散文诗创作又一独具特色的审美理想和审美情怀。尽管相对平原的自然环境而言,青藏高原会给人的生存、生活带来诸多的困难,但是,在梅卓的散文诗创作中,这些困难并没有成为她规避苦难描写的理由,相反,她更多地表现出锤炼生命意志以实现精神升华的创作特点。她曾强调指出:

        藏人的自然观中,有一个世界独有的生命体系,每座山峰和每座湖泊都是人格化的神灵,他们有姓名、性别、生肖、职务,甚至夫妻成对、儿女成群。神山圣湖说是藏人对大自然的反哺,表现形式为民间多种禁忌……当一个牧人口衔牧草躺在一片开阔的草原上,年年岁岁看着同一片蔚蓝的天空中云朵的刹那变化,谁能否认他也会受到我是谁、从哪里来、在做什么、到哪里去的高深哲学命题的困扰?但归根结底,藏人天生的满足感和怡然自得会使他更多地怀念人生最美的回忆、畅想未来多重的可能,这样生活着的牧人世世代代创造着优美的叙事诗、民歌和童谣,谁能否认他们挥动的牧鞭上结满着精巧的诗意?谁能否认他们在离天最近的地方也离诗歌最近?

        由梅卓的散文诗创作可以知道,正是青藏高原独特的自然环境造就了这里人民乐观、旷达、开朗、洒脱的性格,而青藏高原独具特色的文化则赋予了这里的人民热情、坚韧、深沉、厚重、向往自由、热爱和平的精神特质,而这也恰恰就是青藏高原自然和人文融合之美的又一鲜明体现。

        在《舞者哭泣的足》中,那种对流动质感的精细描述,让人感到了生命的自由:“你站在窗前,而我却独自舞蹈。月光穿过黑发,停留于不能停留的脚步。音乐是我的袖,拂过扶岂花黑色的顶梢,随着节奏,感觉纷纷坠落。”在梅卓眼中,生命的顽强既来自自然的锤炼,也是生命自由的超越,只有实现了超越,才能获得精神境界的不断升华。生命不会因为艰难而止步,迎难而上,穿越黑暗,终见阳光。“在衣袂飘起的时候,我仿佛豁然洞悉了暗夜的秘密。舞着。在情绪的檐下翘首盼望,某种戛然而止的解脱舞动的生命不断地向着超越一切羁绊的方向跃动,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进发,是生命飞腾的舞蹈,是生命自由的完美呈现。梅卓心怀善念,不停地表白道:“我在屋檐下,以我激越的心跳,铺平你的人生。假如能够,且让我报春,年年在你不灭的歌中,绽放初岁的花蕊,绽放掌声。”没有什么比生命的舞蹈更能带来精神的抚慰,带来情感的绽放。这是梅卓对生命自由的诗意表达,其所追求的就是生命的无拘无束、自由起舞。

        当然,追求生命自由,表达对生命自由的向往,并非俗世意义上的我行我素、放纵不羁、不受规约,而是要呈现出哲学或文化意义上的自由:冲破一切羁绊成长的内外束缚,让生命无论是在顺境还是在逆境中都能够得到自然、健康的成长。如同卢梭所宣称的那样,“人生而是自由的”,打破枷锁为的是“回归自然”。梅卓的散文诗创作同样表达了这样一种理念,呼吁人们回到自然,用大自然的纯净、美丽来冲刷心灵的污浊,进而回到心的自然,回到人性的自然,实现生命的自由,实现精神的升华:“将死之人,你比忧伤的秃鹫更加忧伤。还能有什么从杯中升起又被埋葬?”(《处暑:醉太平》)在《相逢何必曾相识》中,她发问道:“这世界上,谁不是孤独地生,孤独地死呢?”以人文的视角来看待生死,或者准确地说是以藏传佛教视角来看待生死,则生死之间并无明确的分界线。在藏传佛教的生死轮回认知中,灵魂最终要突破肉身的束缚而奔向生命的自由,死亡不过是生存形态的转换而已。生死轮回观的意义在于强调这种转换,给予生活在俗世的人以充分的生命关怀和精神观照,就像她在《许多愿望之后——致父母双亲》中所写的那样:“满地往事,打马而去。老者的脸,是慈祥却又执拗的旗帜,是人类生存的标本,是精神。使我们碧绿,使我们美好。”又如《这段人生•D》中所写的那样:“多少困难日子已经度过。多少无奈记忆正在走远。生命的旷野仍是我不能了解的世界。唯一的候鸟离去,舍下一笼经卷。在旌幡猎猎,在桑烟煨动,在香火缭绕魂魄,在圣灵来临的时候,我拜伏土地。我诵,我拓展生命来完全地微笑!”笑对生死,也就是展现生命自由的一种人文态度。

        从人生修行上说,只有透彻认识和把握生命意义,才会有这样的洒脱与舒展。为展现生命自由的理想,梅卓选择了“酒”的意象作为这种精神的艺术呈现,旨在将超越俗世束缚的那种如痴如醉的精神状态完整地展示出来。《二十四种节气和酒》不仅表现出节气和酒的关联,更是通过这种关联展示生存的精神状态,展示对生活艰辛的心理认知。如《小寒:是谁让酒红睡在我的面颊》:“穿过稀薄的血,进入自身,冷漠并且没有目的,在盲目的指尖上,可以感觉一种忧伤。”又如《立冬:立冬日与酒》:“犹豫不决的冬,终于从忧郁的树后伸出双臂,它的悸颤,正渐渐平息,它的珍珠色泽,已慢慢浸润世界的苦薮。”还有《立春:伤心酒店》:“这个暴君,撕裂我的胸脯,以我的白骨,装钉春天入土的棺根,盖上眼皮,让鲜血和汗水白白流走。”透过这些看似低沉、幽暗的情感抒发,可以看见梅卓的那颗赤诚、忧伤的心,看见她对世界、对人生的透彻理解。这才是酒后的真言,才是生命自由的显现。如同尼采在论述酒神精神时所说的那样,酒神情态是原始的或曰原生态的,那才是生命自由意志的展现。尼采在《孤独者》一文中这样写道:“我厌恶服从,也不喜领头。……我厌恶支配自己,厌恶冲突,就像野兽一样,我游荡在无边的原野之外。”梅卓的散文诗创作同样呈现出了尼采所推崇的由酒神精神展现的生命自由意志,表达了她对俗世生活的真正态度,就像她在《大寒:真言》中写的那样:“这是古城青唐,我们穿着心爱的裘装,把头发一根根结起,戴上珊瑚的辫套,在绿色的松石之间展颜微笑,高举裸露的右臂,为左右行走的男人点燃明灯。”


        总而言之,梅卓在散文诗创作中延续和拓展了她的小说创作的一贯思路,执着于书写青藏高原自然与人文融合之美,寄予她的情怀,展示她的理想,为藏地写生,为藏地写意,传承与弘扬民族文化,展现出青藏高原圣洁、纯美、绚丽而独特的自然与人文风情,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尤其是在少数民族文学史上独树一帜,别有风味,具有重要的地位。


*本文为2019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鲁迅的文化选择对百年中国新文学的影响研究"(19ZDA267)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梅卓:《梅卓散文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

②梅卓:《藏地芬芳》,青岛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

③梅卓:《梅卓散文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9页.

④梅卓:《梅卓散文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9页.

⑤梅卓:《结古的容颜》,《诗刊》2010年第9期.

⑥梅卓:《女湖之美》,《青海民族大学报》2014年12月20日.

⑦梅卓:《梅卓散文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5页.

⑧梅卓:《青海湖啊,曾将一群浪子收留》,《青海日报》2005年5月13日.

⑨梅卓:《诗与自然的距离》,《民族文学》2007年第11期.

⑩梅卓:《诗与自然的距离》,《民族文学》2007年第11期.

⑪梅卓:《梅卓散文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0页.

⑫郭建强:《藏族女作家梅卓依托浑厚的民族文化背景叙事》,《西海都市报》2007年12月27日.

⑬梅卓:《梅卓散文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1、78页.

⑭《长篇小说〈神授•魔岭记〉在西宁首发》,青海新闻网,2019年12月27日,http://www.qhnews.com.

⑮梅卓:《梅卓散文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64页.

⑯梅卓:《梅卓散文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70页.

⑰梅卓:《舅舅的青海湖》,《西宁晚报》2013年8月9日.

⑱朱桂英:《专记宗教学家何光沪:大变革时代呼唤纯正的信仰》,《凤凰周刊》2015年2月15日

⑲转引自《文化:中国与世界》(第4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63页.

⑳梅卓:《诗与自然的距离》,《民族文学》2007年第11期.

㉑梅卓:《梅卓散文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06页.

㉒梅卓:《梅卓散文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06页.

㉓梅卓:《梅卓散文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3页.

㉔梅卓:《梅卓散文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56页.

㉕梅卓:《梅卓散文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2页.

㉖梅卓:《梅卓散文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4页.

㉗梅卓:《梅卓散文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9页.

㉘梅卓:《梅卓散文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36页.

㉙梅卓:《梅卓散文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62页.

㉚梅卓:《梅卓散文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39页.

㉛尼采:《快乐的科学》,余鸿荣译,中国和平出版社1986年版,第12页.

㉜梅卓:《梅卓散文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38页.


原刊于《阿来研究》第15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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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健,文学博士,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鲁迅研究会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浙江省鲁迅研究会会长、浙江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专家,主持完成国家、省、市级课题多项,著有《反省与选择》等十余部,发表论文200余篇,曾获国家图书提名奖、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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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卓,女,藏族。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主席,《青海湖》文学月刊主编,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青海省优秀专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太阳部落》《月亮营地》,诗集《梅卓散文诗选》,小说集《人在高处》《麝香之爱》,散文集《藏地芬芳》《吉祥玉树》《走马安多》《乘愿而来》等,作品入选多种选集。曾获全国百千万人才工程奖、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拔尖人才、全国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全国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中国作家百丽小说奖、青海省首届青年文学奖、第四、五、六届省政府文学作品优秀奖、青海省四个一批拔尖人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