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亿多年前,这里还是辽阔的海洋,近几百万年大幅度的强烈隆起,形成了地球上最年轻的高原——青藏高原。在这里,沧海桑田的巨变,不是远古神话。

——题记


        上世纪八十年代,吉米平阶通过《北京藏人》的个性化书写,展示社会变迁过程中藏族知识群体在大都市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寻根,也展示了他浓厚的文人情怀。然而,从《叶巴记事》开始,吉米平阶致力于以纪实性文字书写西藏新农村,记录西藏脱贫攻坚的巨大工程。这项工程在中国各式各样的乡村中同步展开,但是在西藏,高寒缺氧的地理环境和人文历史的特殊,使得西藏贫困程度更深、贫困发生率更高、脱贫任务更重。然而相形之下,西藏脱贫事业所取得的卓越成就堪称亘古未有的奇迹。

        围绕西藏脱贫,吉米平阶从散文集《叶巴纪事》写到报告文学《幸福的旋律》,作家情感主体的身份近一步弱化,从在场参与者转变为的观察记录者,甚至一度放弃情感主体地位,消失在自己的文字中。从诗意的文学性追求到史笔纪实的新文体实践①,体现了作者的文体自觉,更凸显了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村庄的本真面貌,有一股来自民间的清新之气。此外,作者饱含深情地回顾了西藏和平解放的艰难历程、进藏英雄先遣连的坚守与牺牲,几代援藏人艰苦卓绝的奋斗,以及倒在运输线上四万多只牲口的白骨……时间与空间的激荡、历史与现实的交响加深了作品的宽广度和纵深感,活画出“老西藏精神”“两路精神”“红色阿里”的精魂,它们绝不是挂在嘴边的口号。

        脱贫是全人类的梦想,中国人民历经八年的奋斗,历史性地告别了绝对贫困,这一里程碑意义的大事只需秉笔直书就足以令世人震撼。在近年越来越多书写脱贫攻坚的作品中,吉米平阶的西藏故事系列有着独特的现实意义、思想贡献和文学价值。


一、解构香格里拉,还原真实西藏


        新时期以来,西藏非虚构文学成绩斐然,以雪域风光和“世俗西藏”为主题的散文和报告文学创作方兴未艾,但其社会影响依然没有跳出“西藏新小说”的阴翳。后者以纯文学的自律建立起一个地域特色非常鲜明的写作范式,神秘神圣的魔幻现实与先锋叙事是这一范式的主要特征。西藏新小说的文学性虚构与绵延了几个世纪的“西藏想象”形成合力,共同建构了一个香格里拉式的梦幻西藏。作为“人间最后一块净土”、“人类精神皈依之地”的西藏想象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人们几乎不关心也不了解那个作为物质存在的现实西藏,不了解西藏人千年来经历的种种严酷的生存困境,更不了解党和国家几十年在西藏不遗余力的建设和投入。雪域西藏的自然之美和文化魅力举世无双,但只有西藏老百姓真正过上美好的生活,这种魅力才能从他者眼里的风景变为涌动在西藏人心中的幸福。《幸福的旋律》选取了昌都、日喀则、阿里三个地理风貌各异的藏区为观察点,真实记录了基层干部带领群众进行的艰辛探索和农牧民生活的今昔巨变,细数了异地搬迁、住房改造、现代教育、医疗保障、环境保护的全面实施,探索发展了人工种草、蔬菜种植、鲑鱼养殖、家庭旅馆、民族工艺、旅游开发等绿色经济模式,谱写了西藏“短短几十年跨越千年”的非凡历程。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美是生活”。时代在发展,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思维范式也在发生着深刻的改变,相应地文学观念也应有所突破。在文学式微的今天,这部融合了史志传统、理性思索和文学观照的“幸福旋律”,一方面提示作家重新思考“何为文学”和“文学何为”的基本问题,重新思考作家介入生活的姿态和文学表达的方式问题。另一方面,借助这部作品,吉米平阶实现了一个作家对他所处的伟大时代的庄严承诺。


二、从开始到开始


        《幸福的旋律》开始于“昌都:一个村庄的故事”。从全书的时间轴来看,这故事还真的是一个“故事”,因为从这里到文章结束,作者书写的内容跨越了将近10年的光阴。这10年的变化对西藏来讲不亚于沧海变桑田。在叶巴村这个故事开始的地方,迎接驻村工作队的是破败的驻地、匮乏的物资、艰难的用水和不便的交通,老百姓缺医少药,常年被高原病困扰,触目惊心的贫穷和观念的封闭落后“相得益彰”。在工作队的努力下,这里春风化雨般悄悄发生着变化,学校建起了,水渠修通了、医疗卫生观念有了、太阳能持续供电了……

        在序曲部分,作者直言,记录自己在西藏脱贫攻坚过程中的所见所闻,是一种“责任”。这句话正回应了习总书记2020年4月提出的“不仅要做得好,还要讲得好”的号召。我们相信,作者当时说到的这句话,必然出于一个作家的职业担当和身份自觉。对于那些远离西藏的普通读者,只有看到这些文字,才会恍然明白,原来早在多年之前,国家就开始布局一盘很大的棋,且不惜代价地投入资金、人力和物力,举全国之力对口支援西藏。与之相配合的,是自治区政府启动的“强基惠民”工程,使西藏脱贫摘帽成为坚硬的现实,使国家这盘棋的规模和指向逐步清晰地显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因此,从发生学的意义来讲,这个关于昌都地区八宿县林卡乡叶巴村的故事,就是千千万万个西藏乡村沧桑巨变的缩影,向人们揭示着雪域西藏焕发新生的历史动因。

        然而正如作者在第二乐章所指出的,西藏脱贫攻坚虽然取得了巨大成就,历史性地消除了长期困扰西藏各族人民的绝对贫困,但打赢脱贫攻坚不是结束,而是新生活的开始,叶巴村的故事也只是开始的开始。国家布局的这盘棋,终极目标是实现民族复兴和共同富裕的伟大梦想,这梦想始于中华民族人文初祖的大同理想,是中国原有方案的最终实现。接着作者以严正平实的文字告诉读者,西藏自治区脱贫攻坚指挥部制定了贫困再发生的发现机制、核实机制、帮扶启动机制,确保第一时间对可能返贫的人员及时帮扶到位,长期保持贫困人口零增长……②将脱贫攻坚成果与乡村振兴发展密切对接,建设美丽西藏。读到这里,我不禁感动于党和国家领导人站位之高、立意之远、格局之大,地方治理之未雨绸缪、井然有序、卓有成效。自强自信的中国、芳华年少的中国,正以人们肉眼可见的发展速度实现着自己的百年目标,也同时改变着世人的眼光。


三、没有奇迹的奇迹


        正如人们所看到的,西藏近十年的沧桑变化堪称人间奇迹。然而,这世上果真有“奇迹”吗?吉米平阶通过这部《幸福的旋律》找到了这些“奇迹”的创造者,他们是:当热村的老村长洛桑老人、噶东镇阿亚村的党支部书记王朝、国措村党支部书记魏伟、切玛村党支部书记巴桑、多庆村党支部书记米次、岗嘎村身残志坚的丹增欧珠、托桑林村党支部书记阿旺久美、玛嘎村新老书记们、桑旦林村的旺扎夫妇、努堆村党支部书记坚参、桑巴村的自主创业者旦增称来、阿里直属库义务讲解员久美老人、森布村第一书记黄小龙、下吾村驻村干部尼玛伟色、还有“全国诚实守信模范”、“最美奋斗者”尼玛顿珠……如果一一枚举,这个名单会很长很长,而且还在不断延长更新。从来自全国各地的驻村队伍到西藏的基层干部,从致富能手到创业标兵,从花甲老人到新毕业回乡的大学生,从无知到头上长了疖子用水泥去抹的老牧民,到发明3D编织工艺的技术专家……显然,作者的视野非常开阔,他有意为我们展示的,是一个大众英雄的集体群像,并通过一个个看似平淡的故事、一系列看似枯燥的数据,破解着奇迹发生的密码,为人们眼里的“西藏奇迹”去魅。无疑作者书写的是西藏社会生活中极为重大的现实性题材,却没有丝毫空范的议论和宏大的叙事,只有“在人间”的朴素和真挚。

        然而,所有可被称作奇迹的事件背后,定然有值得探究的价值理念和制胜法宝。在脱贫攻坚的具体实践中,西藏干部因地制宜,总结出适合本地区经济发展的成功模式,如基层党组+合作社+贫困户的发展经营模式、驻村干部紧密连接“两委”、以基层党建促进脱贫攻坚、积极培养村级后备干部、以经济补贴鼓励农牧区孩子上学、着力发展基础教育,变“输血式”扶贫为“造血式”扶贫……用作者自己的话来总结,即“培养了一支对群众有感情、对基层有了解、工作有能力、干事有方法的干部队伍”。③然而每一条成功的经验,都基于一个强烈的共识:日益强大的祖国,是所有奇迹最终发生的坚强后盾。


四、爱,必然是具体的


        以作者情感主体的隐现为线索,可以发现《旋律》精心设计了一个首尾呼应的叙事结构,在开首的叶巴村和在结尾的噶尔县,作者都以第一人称的抒情主体身份出现,是全书唯二的两处“有我”之境。也是最能体现作品文学性的两个乐章。

        这里涉及报告文学的文学性追求以及与之相关的评价标准和文体规范。作为文学谱系中的一员,报告文学天然地需要具备文学性,这种文学性作为方式和策略有助于传达报告的真实性、思想性和批判性。笔者很赞成龚举善老师对新时代报告文学文学性特征的明确规约,即“不尚虚构的真实品格、鲜明生动的报告形象、真切深刻的思想感情、和谐优美的文体形式、崇高瑰丽的艺术风格”④。由此观之,《旋律》首尾两章书写,可以作为报告文学文学性呈现的典范,除此之外,在作品朴素得有些克制的叙述中,我们还看到作者对这片土地的爱,以及有爱而生的悲悯、感慨和深情。

        爱,必然是具体的,作者的表达方式是:看到孩子们跋山涉水到东坝小学借读,便筹款恢复学校;看到年轻人游手好闲,骑着摩托车铤而走险,便忧心忡忡地焦虑他们的未来;看到村里人畜农作物因缺水导致种种困境,便为修水渠四处奔走;此外行医赠药,带着伤病村民去拉萨寻求救治,连村里的流浪狗都给予真切的关爱,凡此种种。行文中虽然没有一处出现“爱”这个字眼,如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但正所谓大爱无言,在作者凝望树影婆娑、灿烂星河的眼眸里,你一定能体会到。

        在对噶尔县、狮泉河镇以及典角村的记录中,我们又体会到了似曾相识的内涵,只是由于今昔巨变,情感基调也变了。如果说叶巴村的记忆像小桥流水般温情脉脉,那噶尔县的采风就似春潮般潜流涌动,从作者的眼底到读者的心田。

        “我久久地徜徉在狮泉河的两岸,噶尔县,这座新兴的高原小城……”通过深情的描述,作品为我们再现了噶尔城过去的恶劣环境和今日的现代气息;边境一线的典角村,绿色掩映、环境优美、治理井然有序,二层小楼生活功能齐备,与对面被印度占领的巴里加斯地区形成鲜明的对比,制度的优越性被充分体现出来。以对话采访的方式,文章深入阐述了典角村为国守土的伟大意义,总结了“能人往边境派、干部在边境选”的工作原则,和“抵边放牛羊、贴边建住房、沿边巡敌情、靠边兴产业、固边强党建”的“五边”工作思路,每一条都是掷地有声的金玉良言。在心灵的洗礼一章,高宝军书记的形象和他发明的“党性体检中心”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行文至此,共产党人崇高坚实的初心理想、以人民为中心的悲悯情怀、勇于担当的精神品质、深入求实的工作作风,已然呈现在每一位读者面前。


        前不久,习总书记在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提出新时期党的民族工作的总纲领,提出“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使各民族人心归聚、精神相依,形成人心凝聚、团结奋进的强大精神纽带”。相信这部西藏脱贫交响乐只是奏响了序曲,而更美好的篇章正等待着千千万万勤劳向上的西藏人民去谱写。


注释:

①王军君:《纪实与诗意——<叶巴纪事>评介》,《西藏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一辑。

②吉米平阶:《幸福的旋律 西藏脱贫交响曲》,广东经济出版社,2021年版,第118页。

③吉米平阶:《幸福的旋律 西藏脱贫交响曲》,广东经济出版社,2021年版,第239页。

④龚举善、秦绍峰:《报告文学理论研究:走向开放和务实》,《广播电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6年第4期。


原刊于《西藏当代文学研究》第五辑(202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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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芮玲,女,文学博士,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