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玛才旦更多为公众所熟知的,是电影导演这个身份。他编导的《静静的嘛呢石》《老狗》《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电影曾在各大院线热映并获过各种国内国际奖项。然而,这些充满浓郁的藏地风情和文艺气息的电影,大都改编自万玛才旦本人的短篇小说,他在文学上的起点要比电影早得多。近年来,作为小说家的万玛才旦越来越被读者亲近和认同。他对藏地故乡孜孜不倦地挖掘呈现与现代观照,他在电影与小说两个领域里的双栖并进与相互成全,都让我们看到地域写作与跨界融合的多种风貌与新的可能。
万玛才旦说:“我渴望以自己的方式讲述故乡的故事,一个更真实的被风刮过的故乡”,这可视作他的写作自白。有风从藏地刮过,那是青藏高原上空徐徐吹拂的现代之风,撬动着我们对于本土与外来、传统与现代、边地与族群的惯性思维和固有认知,也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带来冲击与困惑。万玛才旦以融合了现代视野的本土化内部视角,描述藏民生活的日常与变化,尊重个体的真实感受与体验,并试图在这种个体化书写中去保留一个族群的特色与文化,呈现具有超越性的精神力量和人性人情之美。
万玛才旦的短篇小说叙事简约、筋骨毕现,擅长抽取日常事物进行意义重组,作为人物故事的发动机。大量的独句成段,台词般的人物对话,近乎白描的动作巨细,高潮处的戛然而止,以及电影般的场面感和镜头感,都让万玛才旦的小说富有密度和张力。有卡佛小说极简主义的影子,有藏地高原苍凉硬瘦的真实观感,或也符合藏族人的口头表达方式和民间叙事传统。“青稞酒”原本是藏地土产,可是因为商业包装被划分为各种等次,昂贵的青稞酒才成为《猜猜我在想什么》里的叙事助推器,扭转了洛藏家被人追债、家徒四壁的凄惶局面,也改变了金钱魔力带来的人际权力关系。因为洛藏喝的青稞酒价格超乎村人想象,寓示着欠债人由穷困潦倒到衣锦还乡、重建个人荣耀的身份转变,也让大伙由追债的如愿以偿到对外面世界和荣华富贵的向往。在小说《水果硬糖》中,“水果硬糖”不仅是怀旧之物,还是活佛对女孩的赠与。这让女孩此后的生活既充满苦难,又结下佛缘:大儿子读书去了外地,小儿子被指认为活佛转世,两个儿子都不能留在身边,最后只能病重时才一家团聚,并在水果硬糖的重温中品尝生活与命运的百般滋味。《塔洛》里的牧羊青年留着“小辫子”本是为了增加个性与外貌辨识度,并隐含一种对女性情感的期待,却在进城照相办身份证的过程中,被人剪去小辫子、骗走卖羊钱,不但泯灭了个性,还迷失了自我,陷入现代社会的旋涡。
在叙事技术上,万玛才旦特别擅长反构冲突,进行各种奇妙的嫁接和混合。在最应该发生冲突的时刻被他温和处理或一笔带过,在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中挖出内心的惊雷或故事的翻转。这背后有地域的区别、文化的差异、观念的碰撞,也有复杂的人性情感,更与万玛才旦开阔多元的思维视野有关。作为一位从藏地走出来又不断回望、深深眷恋的人,作为一位接受了现代文明洗礼对故乡有了更多认识理解和精神建构的人,万玛才旦对这些遗存、差异、矛盾了然于心又不免踌躇。冲突的反构涉及两性、代际、同代人之间,还涉及传统与现代、世俗与神性,是现代化进程中藏地人民必然要遭逢的现实变化、内心疼痛以及精神困惑。爱情在万玛才旦的小说里不再是独占排他的,而变得博大慈悲。《水果硬糖》里情敌相见的两个女人竟然没发生什么冲突,而等割麦的男人回来自己决定,彼此隐忍的情感中充满痛苦与悲悯;《特邀演员》里老人的第一个老婆因为生病独自在县城住着,并且说服老家的一个年轻姑娘嫁给了老人。《气球》和《水果硬糖》都关切女性的自身处境。当已经生下三个孩子、生活困难的女人意外怀孕并被认定为亲人转世,“生不生”成为摆在她面前的巨大难题。当女人因为丈夫早逝、一直想留个儿子在身边,没想到大儿子是读书的天才、小儿子被指认为活佛转世,“留不留”成为她内心孤苦又无从选择的疑难。万玛才旦说因果轮回是认识藏地最重要的意象,并为其注入现代视野。所以当了活佛的孩子也有天真胆小的一面和对母爱的渴求,而转世活佛的哥哥或同学也会对其产生又熟悉又别扭、又亲近又敬畏的复杂感受。这些层层冲突,是万玛才旦关注故乡的困惑和疼痛,也是关切人之为人的生存之苦与精神困境。
万玛才旦的小说更彰显出具有超越性的人性人情之美。超越自我超越世俗超越禁忌,打通生与死、天与地、凡俗与神圣。《嘛呢石,静静地敲》里的刻石老人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即便死后也要在月光下刻完未竟的六字真言才去往生。万玛才旦借喝酒、梦境让人物阴阳对话、生死相通,既是对托付的交代,也是积德行善彰显大爱。《八只羊》里两个语言文化不通、根本无法交流的陌生人,是人性人情让他们越过国族与表达的藩篱,心意相通地抱头痛哭。《特邀演员》里的老人打破禁忌去当群众演员为现实解难,是对信仰的超越和人性的升华。《水果硬糖》里的女人让麦客跟着来找他的老婆孩子回家,独自抚养小儿子,可是后来的每一年麦客夫妇都跑来帮女人割麦子,麦客死后他妻子又带着两个女儿来帮忙。这样一种具有超越性的情义接力和生命和解,闪烁着人性人情的温暖美好。
万玛才旦以独属于自己的方式,从内部打通了藏地故乡与现代世界之间的通道,揭示现代审视下的藏地密码与生活图景,并具有明显的双栖风格。这里的双栖,不仅指他在电影与小说上的双重建树,在精英与大众、严肃与通俗上的双向努力,还指他在时代语境下对地域族群语言文化的敏感与自觉,在内容风格上具象与抽象、现实与超拔的结合,还有本土与外来的碰撞,传统与现代的摇摆,物质与精神之间的彼此相依又相互抵牾。正是这些阔大丰富的双栖元素在万玛才旦身上自由切换与多重融合,才带来奇妙的化学反应与美学效果,让他的藏地故事奇异真实、新鲜异质,别具一格又发人深思。由此想到藏族作家的汉语写作,除了万玛才旦,还有阿来、扎西达娃、次仁罗布、央珍、江洋才让等不断涌现的优秀作家。为什么藏族作家的汉语写作在整个少数民族创作中卓然而立,为什么藏族作家的作品比一些汉族作家更为出色更有质感和冲击力?这是一个饶有意味、值得深思的话题。除了藏地生活、写作题材的独异性,因为有了本民族语言文化托底,藏族作家对汉语的敏感、思维方式的不同、语言表述的转化,对他者事物的独特感受和理解,都可能成为他们文学的宝藏,为其写作助力。以此为鉴,对照的是汉族作家自身写作上面临的各种惯性和疲沓。进而言之,在这个世界一体化背景下,如何保持对自身语言和生活乃至民族文化的敏感性,既能保留特色增加辨识度,又能在更大的范围内被认可和接受,是每一位讲述者都可能遭受的境遇和挑战。
原刊于《文艺报》2022年7月8日
吴佳燕,女,1981年10月生,重庆巫溪人,文学硕士,《长江文艺》副主编,鲁迅文学院第26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在《当代作家研究》《扬子江评论》《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评论》《文艺报》《湖北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评论若干,出版有评论集《不一样的烟火》。
万玛才旦,电影导演,编剧,作家,文学翻译者。以电影和小说创作为主。从1991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出版《诱惑》《城市生活》《嘛呢石,静静地敲》《乌金的牙齿》等多部藏、汉文小说集,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获得“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青海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等多种文学奖项。从2002年开始电影编导工作,主要电影作品有《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荣获意大利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剧本奖、美国布鲁克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影片奖、华语电影传媒大奖最佳导演奖等几十项国内外电影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