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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舞的雪花》,陈跃军著,光明日报出版社2022年11月第1版第1次印刷)

 

        苏轼感叹人生之路“应似飞鸿踏雪泥”,有些经历在人们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指爪”,有些经历则湮灭在岁月的风雨中,空留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慨叹。文学就是要寻觅那些指爪印痕,再现如歌往事,在片片飞羽中挖掘人生诗意。陈跃军的新作《飞舞的雪花》试图通过一件件鲜为人知的西藏故事,来展现他的西藏感受。西藏在陈跃军的视野中,不只是高天厚土,也不只是苍茫辽阔,而是酝酿情思、铺陈不同人生风貌的沃土,体现出“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的文化意蕴。

        从西藏农牧学院读书到乡镇工作,从错那县到山南市,再到古城拉萨,二十余年的西藏生活经历,造就了陈跃军深沉的西藏体验,他与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里的各族干部群众结下了浓浓的情缘。他紧贴着西藏大地,放飞文学西藏的翅膀,他写诗,从自己的切身感受出发,便引诗情到碧霄;他著文,从身边的人与事入手,大珠小珠落玉盘。陈跃军的西藏书写呈现出独具个人风范的味道,第一就是不盲从,一切都是从个人的经历和体验出发,以我手写我口为写作旨归,尽管有些作品略显青涩,但内在的情感真诚、真挚;第二就是善发掘,用共情的目光观察身边人、身边事,构设出平等共生互建的文学伦理。

        从《飞舞的雪花》来看,陈跃军将他多年的西藏生命体验倾注于这54则故事之中,为我们呈现出西藏风采各异的人生景观。《飞舞的雪花》中众多的故事大部分都以进藏人、在藏人的西藏生活为中心而展开叙述。所谓的进藏人,大概指的就是西藏和平解以来从祖国内地到西藏生活的各种人物,这些人在西藏工作、生活多年,西藏成为他们割舍不掉的生命指爪,所以他们从进藏人转化成在藏人。陈跃军以进藏人为切入点展开故事叙述,一方面他是把自己和同代人的经历浸润在他的作品中,另一方面他也把前辈的故事融汇贯穿在他的故事叙述中,因此,《飞舞的雪花》为我们呈现出两代甚至几代带有老西藏风貌的人物形象体系。

        对于年轻一代或者说是陈跃军的同代人而言,《飞舞的雪花》以情感纠葛为抓手,尤其是展现青年男女之间爱恋的铺陈,表现出略带悲情色彩的人生指爪。大致来看,此类悲情主要有三种类型,。

        第一种类型展现的是身处内地和西藏的青年男女热烈而最终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情感故事,如《别说谢谢》《亲爱的,难道你就不疼吗》《情人节,来到你的墓前》,在这三个故事中,陈跃军撷取的是生活中常见的距离成为阻隔爱情的现实难题,但当他将故事的背景置于西藏,则将爱情中的距离感更鲜明地呈现出来,正如《亲爱的,难道你不疼吗》中诗婷所说的“我至今都不能忘了你对我的好,可是真的对不起,我们这样天各一方也不是办法,放手吧,也许这样对我俩都好,你说你喜欢西藏的雪花,其实爱情就像西藏的雪花,是冰冷的,是会融化的”,表达出爱情尽管美好,但面对现实,爱情毕竟还是奢侈品的认知,这就是陈跃军及其同代进藏人的无奈。

        第二种类型是即便是男女双方皆身在西藏,也未必能实现美好幸福。和内地青年的爱情故事相比,陈跃军及其同代进藏人的爱情经历往往都要接受劳燕分飞的考验,如《真希望,每次转身都能看见你》中的岳峻毕业分配到山南,晓玲分配到昌都,仅仅半年的时光,他们的爱情遭遇滑铁卢,原因很简单“有一次,我病了,高烧到40度,我多么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可是你那么远。是他把我送到医院,照顾了我一星期。我们离这么远,你又不会调过来”,缺乏陪伴,缺乏慰藉,这是进藏人初到西藏的感受,也是每一个异乡人共同的体会,这就导致原有爱情的破灭,新的恋情产生。他们渴望爱与被爱,但残酷的现实打破了他们的迷梦,让他们一次次从希望走向失望。

        第三种类型是进藏人进藏后的爱情故事。尽管青年男女两情相悦,可能是由于生活习惯文化习俗的差异性,造成了男女青年间的爱情障碍,在《开在天堂的玫瑰》中,北方青年雪峰与藏族姑娘格桑的爱恋就受到“双方家长一致反对”,这折射出人们的婚恋观念的保守。可能是为了使得爱情之路更为顺畅,在《预言》中,陈跃军设置了进藏人梦诗“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父母在一场火灾中去世”的前置背景,但即便如此,他与央金的爱情之旅并不顺畅,同村的强杰成为他的强劲对手,使梦诗与央金不得不暂时分别,这又折射出进藏人的爱情受到社会环境的制约影响。

        尽管《飞舞的雪花》中展现的同时代进藏人的爱情大部分带有悲情的色彩,但也有两篇例外,分别是《美丽的云霞》和《康巴新娘》,这两篇作品中的男女爱情之所以能够圆满,或许在陈跃军的思维中,随着西藏与祖国内地的交往交流交融的深入,随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不断铸牢,人们对于西藏的了解越来越深入和充足,西藏不再是神秘神奇的代名词,而是人们表达精神关怀、实现人生价值的现实空间,因此,束缚陈跃军及其同代人的爱情羁绊已失去了坚固的效能,不同民族出身、不同文化习俗的青年男女可以实现自由的爱恋,徜徉在幸福的高原。这或许是陈跃军对西藏爱情的文化理解和文化希冀。

        《飞舞的雪花》中展现最多的是驻守在西藏的在藏人,他们在不同的时期由于不同的原因,奔赴西藏,坚守西藏,几十年来,他们奉献青春、奋斗人生于西南边陲;但他们又命运多舛,承受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痛苦和辛酸,同时也有不少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的干部群众,大家朝夕相处、生死与共,形成了命运共同体。在《被忽略的忠诚》中,陈跃军为我们展示了一位似乎与我们的时代有些出入的藏族干部形象,他坚守初心使命,“我是毛主席派来的,我是毛主席的战士,战士的职责是保卫疆土。现在是和平时期,虽然没有战争,但在这里工作也是在守卫祖国的边疆”,这掷地有声的言说,或许就是陈跃军所理解的“边疆”的意蕴吧。带着这样的情怀,陈跃军在平实的叙述中为我们呈现出一个个鲜活的老西藏精神的践行者,如《我在招手,你还能看见吗?》中文学军提前退休,离别时“他说他在西藏工作一辈子无怨无悔,就是对不起自己的亲人。父母在他进藏后相继去世……妻子没有工作……儿子16岁了,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但回到内地不到半年就因气候和环境的反差而匆匆离世,这是西藏干部的忠孝不能两全、家国不能兼顾的体现;《分居》中的文和莉结婚以来,一直处于分居的状态,直到文突发疾病去世,“一个在天堂,一个在人世间,饱尝思念之苦”,这是西藏干部婚姻生活的常态;《西藏母亲》中的娜失去了女儿,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家庭,依然坚守在高原,这是西藏干部最大的伤痛,爱而不得;《我也是有爸爸的人》中老刘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参加儿子的家长会,实现了儿子“我也是有爸爸的人,这就是我的爸爸”的希望,这是西藏干部最深的愧疚,未曾参与儿女的成长过程;《儿子,咱们一起回家》中的文刀、文山父子接力上高原工作,文山不幸牺牲,白发人送黑发人魂归故乡,这是西藏干部最大的奉献,献了青春献子孙;《昆仑玉是一滴眼泪》中的伊水大学毕业志愿到高原工作,高强度的工作导致脑血管破裂,刷新了在职干部因病死亡的最低年龄,这是西藏干部最可宝贵的精神品质;《边境书记》中,一位当地土生土长的干部、以国为家,用守护神圣国土、建设幸福家园的壮举,再现了“党的光辉照边疆、边疆人民心向党”的生动实践,这是西藏干部以国为家的赤诚情怀。《小小的幸福》中,达瓦和白玛用勤劳的双手经营着爱情、婚姻和家庭,这是西藏人乐观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陈跃军以散文式的笔法向我们介绍了一个又一个老西藏精神的传承人,一个又一个普通高原人,他们的故事无需过多的文学渲染,家长里短的言说足以让我们动容,平实的叙说就已经震撼到我们的心灵深处。究其原因,大概就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吧,陈跃军把生活在这里人们当成亲人和兄弟姐妹,能切身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理解他们的痛楚和欢乐,所以他的叙述多从小处入手、多从细节起笔,点滴中敷衍出宏大的精神格局。

        《飞舞的雪花》还表现出对生命之真善美的赞颂。文学中历来不乏对于真善美的书写,人们从不同的角度阐释心中的真善美。陈跃军站在生命大爱的角度上表现对真善美的理解。或许是他看到美好的存在消散于时空中的现象太多了,所以他格外珍爱生命体验中的瞬间感动。《轮椅上的天使》中的骨癌晚期的小姑娘美丽乐观,尽管生命即将走向终点,但作者以为“她就是天边的一道彩虹,那么惊艳、那么美丽、那么短暂,但却把七彩的梦撒满了人间”,留下生命之美的定格;《缘分》中娟遭遇丈夫感情的背叛、生活的艰难,依然坚信生活的美好,将自己的一个肾脏捐给了前夫的妻子,以博大的胸怀、深沉的爱回馈生活。

        从整体上看,《飞舞的雪花》随笔式地探寻和记录雪域高原人们的日常生活,在看似不经意的飞鸿踏雪描述中内蕴丰富纡徐的情怀,体现出从世俗中来,到灵魂里去的人文关照。或许,陈跃军还有更大的文学抱负,《飞舞的雪花》只是他意图开启全新文学叙述的尝试,新的文学表达的前奏。若他从资料性的梳理、情感性的沉淀中破茧而出,或为我们呈现出高原人更为宏阔的精神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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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春春,男,山西怀仁人,文学博士,现为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从事当代藏族文学和西藏当代文学研究。出版专著《守望:民族文学的诗意创造》《新世纪藏族汉语文学“中国故事”话语实践研究》。先后在《民族文学研究》《当代文坛》《湖北社会科学》《阿来研究》《西藏研究》等刊物发表论文五十余篇,主持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一项、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一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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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跃军,山西芮城人,1997年进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飞翔的梦》《用心触摸天堂》《触摸玛吉阿米的笑》,有作品被翻译成藏文、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