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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论现当代民族文学,人们首先会认为这个民族的小说更具广泛性、包容性、代表性,以长篇小说为代表,这类文体更能深入探索民族的精神世界,更能反映出民族之集体无意识。而在文学的历程脉络中,诗歌的地位也举足轻重,甚至有时候可以超过小说的精神世界。

藏族当代诗歌从诞生起,承载和见证着民族的过去、现在、未来,如今已是花团锦簇。今年,次仁拉措生平开出的第一朵花——《灵动的世间》出版,无疑是为藏族诗歌锦上添花。而这朵花并不是物质的,她不会凋零,更不会枯萎。她是时间静止的空间,是精神愉悦之物,是无穷审美体验的灵动世界。

 

一、戏剧性的美学张力 


次仁拉措的诗歌美感极多,有移情、象征等众多手法,呈现出陌生化的特征,构建出时间静止的空间。但其中独具一格的地方在于冲突的张力,在她的诗歌中,矛盾性的悖论和戏剧性的冲突最为明显,为诗歌创造了一个张力场域。

(一)矛盾修辞的美学张力

一首好诗往往会给读者一种触感、力量感、一种思辨哲学。艾略特在《诗的三种声音》里这样评价诗:“与其说是抒情诗,还不如说是冥想诗”。当然,他的这句话也未必是绝对的真理,但他确实强调了一个东西,那就是诗的思辨哲学的重要性。在诗歌里,这种冥想、思辨空间就是美学张力,是以语言的矛盾修辞和思想的碰撞升华的形而上的思考产生的美学张力。

在次仁拉措的诗歌里经常会出现这种矛盾修辞而带来的美学张力。在她的《生命的样子》中写到:“生命是满身创伤的老头/从生到死/猖狂的忧伤着”。生命本该是流动的河流、磅礴的瀑布,但在诗人的眼里却是满身创伤的老头。这还不够,从生到死,都要忧伤地活着,但这个忧伤由极其变态的一个词来形容——“猖狂”地忧伤,这种距离感、矛盾感给读者一种人生的冥思感——生命为何如此?生命又流向何处?我想这是诗人赋予的美的价值,也是诗歌的力量感。

她在《怀乡》里写道:“曾以为/在深夜仰望过故乡的山/就能心回故土/如今却用无数个严冬/熬过离开后的时光”。由“曾以为”和“如今”这两个时空而产生的巨大落差感给人心灵的冲击,围绕故乡这个意象,诗人忧伤的心理变化犹如汹涌的瀑布席卷全身,又给人一种存在之思,这是一种矛盾的美学张力。

(二)矛盾意象的美学

《灵动的世间》中有着天空与大地、真诚与背叛、天上与人间、生与死、远方与近处等二元对立的意象谱系。

以天空和大地为例,天空意象谱系包括太阳、月亮、云、鸟等意象,大地意象谱系涵盖土地、麦地、村庄等意象。这两种意象谱系的对立与分裂构成次仁拉措诗歌的内在张力:在《可知否》里写道:“我与月亮的高度/是天空与陆地的距离/一年又一年/我在繁星下的无尽凝望/是一花一木的哀伤”,这里的“月亮”意指一种爱人或远方,但这个向往太过遥不可及,就像天空与大地的距离,这种意象美感就在于天空与大地中间对立裂痕,“我”与“月亮”,“天空”与“大地”,这对称的意象并不像简单的比喻,而是一种彼此的衬托,相融于彼此,又会影响彼此,产生无尽的美学张力,这是次仁拉措诗歌的一个特点,也是她的高明之处。

另外,在《无题四》里:“悲伤的不只是五月/还有一目了然的永恒”,就简单的两句话,包含多个矛盾意象,“五月”与“永恒”,“五月”是特定的时间,也是个体的,而“永恒”是无限的,是整体,这种个体与整体之间的距离无线拉大,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悲伤,在个体与整体之间无限拉大的同时也绵延了悲伤,贯穿整个无限时间,足够让读者给予一种沉重感。还有“一目了然”与“永恒”,“一目了然”是可观的,可显现的,而“永恒”却是神秘的,不可显现的,可诗人把它融为一谈,并且赋予了一种情感,悲伤,在这戏剧性的冲突中把悲伤的寓意更加突出。这句诗如若没有“一目了然”这词,那还是差点韵味。所以,我认为这是一种诗人细节的把控,这种能让一首活灵活现的点睛之笔。

 

二、诗性的乡土场域

 

《灵动的世间》有众多审美特征及文化蕴意,但作为个人的审美体验,作者诗意的乡土精神无疑是极具魅力的特征,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诺瓦里斯有一句名言:“哲学是一种乡愁,是一种无论身在何处都想回家的冲动”。诗也是如此,“诗如神秘的精灵,使俗世的事物暂时抛开,让浮世的欢乐沉静下来,诗会引领人们回到往昔幸福的屋檐下,回到自然的怀抱中,回到家”。有些诗人会把自己所出生的地方叫做故乡,有些诗人会把语言当做是故乡,有些诗人会把精神家园当做是故乡,而次仁拉措的故乡是一种精神的栖息地,是一种寻找的乐园。

《灵动的世间》中“离别·漂泊(远征)·寻找”的主题贯穿了整个诗集,她在《送别》里写到:“四月/依旧阳光明媚/即将远征的游子/行李仍旧沉重/装满的不仅有青丝和白发/还有浓浓的乡愁”,乡愁是人类共有的文化心理,是现代人无家可归的生命感受,是一种渴望归家的愁绪,这里的家既是指现实中的家,又是指精神世界的家,诗人的“远征”不是逃避,而是寻找,在《远征》里写道:“那仓深处/草原给我的/那也是母亲的期盼/一轮弯月/我又重新踏上了远方”,这部诗集出现最多的意象是“远方”和“梦想”,诗人为何如此迷恋远方呢?诗人又为何离别故乡呢?

我想,人类从诞生之起,就面临着家园选择的问题,但随着社会的变革,历史的发展突然拧快,人类的一切处于急速变动之中,自我与世界相疏远所造成的不适而产生惆怅,与内心世界无法相处。在这样的背景下,为构筑自身精神世界的完整,诗人寻找精神的栖息地。

但次仁拉措的远方并非坚定不移的,而是一种矛盾的心理,是一种渴望寻得故乡而又无家可归的痛苦,《怀乡》中写道:“曾以为/在深夜仰望过故乡的山/就能心回故土/如今却用无数个严冬/熬过离开后的时光”,在《逃走的59天》里:“生命的独行/从不为远方的涉险/而停止远征”,又在《愿你有故乡》里说道:“如今/落难在她乡/我该去哪里等远方的寻找与茫然”。在这些诗里我们都能感受到诗人的复杂心理,远征与茫然。

不过诗人远征的梦想并未驻足于此,她在《另一个眼睛》里写道:“你无处藏身/唯有远行”,在《独鸟与岛屿》里说道:“你没有故乡/你只有远方”。在这里,诗人重新定义远方,被赋予了孤独意识,寻找故乡的伟大之处就是赋予了孤独精神的崇高美。不止如此,在《无望》里,人间路无望,却有悲剧精神,虽无望却不断地重拾、重生,甚至被赋予了一种震撼美。我想这是次仁拉措诗歌的美感之处。

 

三、生命中焕发出的原始之美与存在之思

 

次仁拉措以一种河流式的优美写就了一首首富有生命诗意化的作品,又以一种瀑布式的激情写就了一首首富有生命意义的浸染作品。在她的作品中,很难感受到哀伤和悲观,反而有阳光的洗涤、大地的悲悯、草原的辽阔,还有远方的梦想等带有原始生活色彩的诗性温情;记录了先民辉煌与梦想的古城遗迹、神秘而又崇拜的人物,这些都是她讴歌的对象。

在她的心目中,村庄、大地是给予遮蔽的最原始的存在,滚烫的心脏和跳动的生命力在远方和梦想的浑厚中才能得到充分滋润。她在《一抹夕阳》里写到:“我的情感是细腻的/我深爱着的故土/也是温热和滚烫的”,《藏人的西南部》里:“我抬头是飞扬的经幡/低头是先祖的草原/心中装着阿妈的叮嘱/我热爱我的天南地北/热爱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她的诗很纯粹,很温馨,总能给读者一种温暖。

但她的诗远不止温暖,还有对生命本真的思考和存在之思。在《一朵花开的时间》里这样写道:“给这纷扰的世间/起一个名字/以一朵花开的时间/让名字包含悲悯和辽远/永恒与希望”,诗人在一朵花开的时间,给这纷扰的世界价值重估,创造一个新世界,一个充满悲悯与辽远、希望的永恒世界,这是时间静止的空间,是空间的无限绵延,也是诗意的存在之思。还是这篇诗,“以万物之名/给情欲、人性、幻影/捎一封信/而后建造一个故居/让有梦的人都住进去/做最圣洁的灵魂/在一朵花的一生间/让远处的偏偏霞光/叙述在世间所现的一切”。她在这首诗里,为了超越生命存在在时间上的有限性,以一朵花的一生为载体,这些生命奔向自由的空间,在故居里聊梦想,做未被利益化、未被世俗遮蔽的圣人。

但诗人毕竟不是圣人,她也避免不了世俗,更避免不了想象的乌托邦,她在《我坚守的世界》里写到:“无数次与自我斗争与自省/我一定要站在梦想的天地”,诗人被世俗动摇,被生活拉扯,可她始终坚守梦想。在《温暖》里这样写道:“生命的柔软/应该是在外婆的摇篮里/那满园的牵牛花/是夕阳西下的窥望”。至此,诗人终于在人间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位置,那就是借助于诗歌的力量去维护生命最纯粹,最本真的价值。

 

结 语

 

次仁拉措热爱诗歌,但我相信她也没有把诗歌过于神圣化,她对诗歌的认识很朴素真挚。次仁拉措的诗歌也有缺陷,诗歌较多凭着感觉书写,缺少打磨与提炼,有一些诗歌(不知道是不是刚动笔时写的,这诗集里也没有表明时间)缺少意象与意象之间的互相衬托与内在升华,缺少整体性与有机性的内在联系等。然而,次仁拉措的可贵就在于她把诗歌当作是一种存在方式、一种心灵的归宿。把世界万物重新认识,以一种陌生化的眼睛重新审视世界,重新爱上这故土,重新体验自我之生命。欣赏她的诗歌,给读者一种纯粹和启迪:在忙碌的生活中,无暇回首留恋风景,与其进入无生趣的囚牢,不如遥望星空,融于大地,追寻远方,生命需要归处,精神需要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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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吉结布,出生于甘肃甘南,2018年毕业于西北民族大学,2021年获西藏大学文学硕士,西藏评论家协会会员,《西藏文艺》编辑部编辑。先后在《西藏文艺》《西藏艺术研究》《达赛尔》《岗尖梅朵》等期刊上发表评论、小说、诗歌等作品。研究方向为藏族文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