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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央金拉姆》(作家出版社,2023年8月)


        何延华的中篇小说集《寻找央金拉姆》,反映出作者独特的美学追求。

        “80后”藏族小说家、诗人何延华出生于文化积淀厚重的积石山下,传说中大禹治水之处。“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入于海。”(《尚书·禹贡》)禹一改他父亲的做法,凿通积石山,引黄河水向东流去。秀美的自然景观,浪漫的神话传说,耳濡目染之下,自年幼时何延华便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文学本科,文学硕士,文学博士……与学业齐头并进,她的创作也渐入佳境。譬如这本集子中的多篇中篇小说荣获首届青稞文学奖、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第七届甘肃黄河文学奖、第六届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第二十四届和第二十六届全国梁斌小说中篇小说奖、《飞天》文学十年奖等。

        我喜欢集子里的所有作品。囿于篇幅,我在此仅言及《寻找央金拉姆》与《狼虎滩》,抒发一得之见。


        在德国的格林兄弟出版他们汇集的童话集(Household Tales,1812)之前,童话仅是口头流传,内容不完全确定的民间故事。最常见的两种童话情节范式便是逆境中英雄的顽强奋斗与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历程,故事不乏超自然或神秘因素的干预。最后结局为英雄崛起,恋人终成眷属,花好月圆,直到永远,恶人则因作恶多端陷入令人扼腕叹息的悲怆境地,万劫不复。童话反映人类对自然、社会现象的认识,虽然其中明示或隐含的美好愿望可能与现实相距甚远。

        选集中的《寻找央金拉姆》是一篇当代童话,叙述人无能为力的难题被得道者最终破解。一个无名小女孩年幼时发高烧,因未及时得到治疗说不出话来。她的父母带她“几乎把医院的门槛踏断了。可是大夫们都说,无能为力”。小女孩渴望像其他孩子一样上学读书,她的父亲多方打听给女孩治病的路径。后来,他听说安多藏区的桑科草原上有一位女歌手央金拉姆,她有医治此种病患的秘方。不过这仅仅是一个传说,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位来无影,去无踪的央金拉姆,也不知道她身处何方。有人餐风宿露,在草原上跋涉多日,亦不得见。父亲带着小女孩骑着一匹名为“黑金”的骏马,一路前行,跨越高山大川,历尽艰辛。小女孩怀有坚定的信念,深信自己一定能够找到这位圣女般的医生。于是父女俩在绮丽山水的怀抱中一路前行,几经波折奇迹终于发生。置身于旖旎风光中,小女孩灵性勃发,先学会发声歌唱,随即恢复了言语能力。感恩之际,无名小女孩恳求父亲为她起名“央金拉姆”(藏文意为妙音天女,代表智慧与艺术的女神,她的声音优美动听,歌声婉转空灵,所以又叫美音天、妙音天)。


         “爸爸,我想请求您一件事。”

        “你说吧,好孩子。”

        “等我上学之后,能否把我的名字……唔……写成……央金拉姆?”

        “为什么?”

        “这是个小秘密,爸爸。”

        “不用等上学,你现在就可以叫央金拉姆!”


        因信得救,这是基本的教义,不足为训。但是,拯救者与被拯救者是同一人则意味深长。英国小说家毛姆在他的作品《刀锋》扉页上引用《迦陀奥义书》中的警句:“剃刀锋利,越之不易;智者有云,得渡人稀”。剃刀将此在与彼在截然分离开来,世上聪明人甚多,通透两界的人却少之又少。无名小女孩在远离尘嚣的自然中心灵得到净化,被病魔遮蔽的发声器官重见天日,焕发生机。作品的浪漫情怀合情入理,根本无需借助往昔童话中几乎须臾不可不在场的超自然力量。

        身体,自然首先是实在的,生理意义上人的身体,但它同时也是抽象的社会学概念。作为一个能指,人的身体引导人联想到人置身于其中的社会。福柯认为发育匀称,健康的身体“是权力的对象和目标”,可以“被操纵、塑造、规训”,譬如囚犯、士兵等驯顺,健壮的身体。文学中的身体问题,譬如器官的残缺、疾病,等等,是死亡的先驱,因此为生命所不容。 

        器官问题,也就是身体问题。小姑娘的发声器官失而复得,预示着她的生命力顽强。反之,器官的丧失与残缺的身体则表明天道或神灵对其邪恶主人的惩处,譬如广泛流传在各个民族中的“灰姑娘”传说。“古代世界对疾病的思考,大多把疾病当作上天降罪的工具,要么降临于一个群体,要么降临于某个单独的人……”(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

        收入格林童话中的“灰姑娘”迄今已有100多个版本,足见其普适性。灰姑娘在妈妈死后受到种种虐待,后母与后母的女儿无所不用其极地迫害她。她牢记妈妈临终前的告诫:“做好人,虔诚敬神”。隐忍中她终于得到神的眷顾,出席王子的舞会。耐人寻味的是,王子捡到灰姑娘遗下的一只小巧金舞鞋后四处寻访鞋的主人,预备迎娶她为王后。后母带来的两个女儿脚太大,无法穿上金鞋。“待你成为王后,你便不用自己走路啦。”在母亲的怂恿下,她们一个切掉自己的大拇趾,一个砍去自己的脚踵,以“削足适履”。伎俩被王子识破,她们被王子送回家里。在王子与灰姑娘的婚礼上,姊妹俩的眼珠被一直在呵护灰姑娘的两只鸽子啄去,“她们受到终生失明的惩罚”。   

        《寻找央金拉姆》的显性主题是信念,坚定的信念使小女孩重塑自我。在这个显性主题之下存在着一个更深邃的母题,即“寻觅”的母题。“寻觅”是文学中的传统母题,而“寻觅”过程中应运而生的“认知英雄”(the cognitive hero)则是万众景仰的人物。英雄们或寻找具体的,富含象征意蕴的物件,或追索真相,或发掘自己内心深处处于无意识层次的知觉。“灰姑娘”中王子对金舞鞋主人的寻访,唐僧师徒历经艰险往西天取经,哈姆雷特对其父暴死真相的调查,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则描写穷困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试图探究自己灵魂深处的罪恶感…… “寻觅”的确是积极进取的人生中不可回避的挑战,也自然成为文学的母题。古往今来认知英雄们的业绩均在以“认识自己”,也包括认识自己侧身于其中的客观世界,小女孩亦是如此。在寻找央金拉姆的过程中,小女孩“觉今是而昨非”,于是重新发现自我,重塑自我。她借助的神秘力量最终成为自己的力量。她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央金拉姆,妙音天女。


        另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是《狼虎滩》,一篇富有生活气息又不乏哲理的中篇小说。

        菩萨保打算去县城卖掉价值近二十万元的虫草,再用这笔钱买一辆车,打算届时送妻子明珠去县医院分娩。不料菩萨保正要上路时他偏瘫的父亲德昆不慎从两米多高的檐台上摔下受伤。于是菩萨保带着虫草,驾着一辆破旧的农用三轮车送父亲上医院救治。德昆的老相好金花奶奶、接骨匠王有成、单身汉尕让等也上车一路同行,照料德昆。公路不通,菩萨保只好取道荒僻凶险的沼泽地狼虎滩。路上,菩萨保发现一头鬣羚陷入沼泽,奄奄一息。曾经当过猎人的德昆,出于赎罪的心理,最终同意菩萨保下沼泽去救被当地人称为“天马”的珍贵濒危动物鬣羚。菩萨保的善意消除了怀孕“天马”的敌意,也使菩萨保想起自己的妈妈生他时难产而死。 他感受到超凡的母爱,便认“天马”为妈妈,泪流满面地喊了一声“阿妈”。他救出了“天马”,却把血汗换来的虫草遗失在沼泽中。明珠得知丈夫丢失虫草,急火攻心,要早产了。菩萨保与众人正要驾车驶向县城时,听到身后传来砰砰两声枪响。结局是冷酷的,倒也符合祸福相依的基本生活逻辑。纵然有菩萨保一类的好人扶持,逃离沼泽、遁入山林的“天马”最终死于邪恶的偷猎者之手。毋庸讳言,恶是一种永恒的存在。

        作者以诗意的笔法宣泄对“天马”引起的母爱联想,天人合一在不同物种的理解中实现。


        母天马肚子里的两只小天马开始闹腾起来了。当他看到它如鼓的肚子此起彼伏,滑稽地动个不停时,被一种强烈的喜悦和感动击中了。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想起生自己时难产去世、未谋一面的母亲,心里沉沉荡起一首凄凉而温暖的母爱之歌。


        在现实生活与文学作品中,动物与人类的种种纠葛是一个永恒的题材。读者在古代文学中经常读到以动物喻人的故事,譬如中外寓言中狐狸代表狡诈的人,狼则象征恶人。后来人与动物近距离接触,描写它们的生活以及与人类各种交集的文学作品出现,它们或被赋予人性,或成为具有主体意识的配角。英国小说家乔纳森·斯威夫特(1667-1745)的《格列佛游记》记述格列佛在慧骃国里的传奇经历,他极力褒扬智马在这个遥远的国度里过着令人类羡慕的理性生活。莎士比亚在其剧作《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中描写埃及艳后克莉奥佩特拉借助一条从尼罗河里捉来,“像香膏一样甜蜜,像微风一样温柔” 的毒蛇自杀。二十世纪发轫的大地伦理学与生态主义则使现当代文学作品中的动物面目一新,使它们成为生灵大家庭中与人类亲密相处的平等成员。自此道德伦理不再仅仅约束人类,也限制人类对动物的态度与行为。人们终于意识到虐待与虐杀动物会破坏整个生态共同体的平衡与完整,最终危及人类。 

        虽然人类智力远远超出其他生灵,动物在广阔的自然界中仍领有一席之地。从前人们认为自然界或整个生态系统是上苍赋予人类的完美的空间,可以在其中统御万物,造出种种实在的物体和虚无的概念。现代化的恶果之一是人类极大地侵害其他物种的利益,甚至威胁到它们的存在。《狼虎滩》借被猎杀的“天马”表现出生态危机意识,其中隐含的怀旧情怀亦是浪漫主义的余响,因此作品不仅可归入甚为前卫的生态文学,也是一个预示人类前景的寓言。人类中心主义并非人本主义,人类如果不再敬畏自然,像小说中伤害稀有动物的偷猎者那样恣意破坏自然,人类的未来将是黯淡的。 

        作者运用开放式的结尾引导读者填充空白,这种现代小说技法在引导读者积极思考小说的发人深省的主题。 


        恍惚间,他隐约听到有人朝他喊:“你放心去医院吧,你的虫草我们帮——”几乎同时,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破车好像知道自己的使命一样向前冲去。他们刚刚冲出几米远,就清清楚楚地听见山林里“砰!砰!”,传来两声尖锐而激烈的枪响。


        德昆伤势是否无碍?

        产妇母子是否平安?

        虫草能够找回来吗?

        “天马”性命不保?

        何延华作品中的人物多出自家境普通甚至拮据的农牧民,他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似乎总是被冥冥之中某种无法理解的神秘力量掌控。此类作品情节发展难以预测,犹如断线风筝,全然失去方向感。《狼虎滩》的开放式结尾再次彰显作品的浪漫童话性质。在某些作品中,何延华尝试运用一些现代小说技法来表达主题。

        《狼虎滩》的情节铺陈十分简单,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主人公在即将进入快乐境地时与快乐交臂失之,懊恼却领悟到自己已经以另一种方式获得快乐。起初,“快乐”的代码本在计划中由“虫草→金钱→汽车”的逐次转换得来。后来,这个代码由物质的满足升华为精神的愉悦,即拯救“天马”后被“天马”拯救的大彻大悟。万物皆有灵性,菩萨保的侠义之举换得这山林间灵异之兽的理解与善报。小说情节上的极简主义利于传达细腻情感,引起读者共鸣。留白之中包蕴密集情思,至简之作或可以至臻。

        作者擅长在极简主义统御的情节中寄托深沉情思与哲理,在她的作品中,无论是捕捉人性之凄美,还是描写自然之伟岸,皆以简驭繁,让读者直面她想表达的主旨。留给读者一些空白或许比密集的表述效果更佳,那是主客双方心灵的潜对话。


        自从文学出现之日起,它的母题便已基本确定。亘古以来,文学并没有发生根本改变,改变的只是文学的呈现方式。文学,一如大千世界中的万事万物,循着自身的规律适应环境,在平淡中呈现精彩纷呈姿态。

        有论者将何延华归于“新新时期”的新生代藏族现实主义作家,因为她在生活中寻找素材,其作品客观反映深受现代社会进程影响下的藏族聚居区的生活。我认为,作为文学艺术术语的“现实主义”无法准确描述某一作家的创作个性,而更经常地指向作为群体的贴近社会生活的流派、思潮与作家个人的表现方法。法国画家居斯塔夫·库尔贝(1819 -1877)是首位自称现实主义者的艺术家,主张在创作中体验生活,观察现实,研究现实。回眸以往的文学演变,摹写日常生活的现实主义表现技法实为作家须臾不可缺席的创作技能。但是,这种摹写一旦落入照相式逼真的窠臼,势必限制文学的功能。概括亚里士多德等先哲的思想,我们已经意识到文学艺术中的现实主义并不局限于逼真地描述已发生的事件,亦应包括情理之中、想象力可及的事件,虽然它们尚未发生,甚至不会发生。

        在何延华的小说创作中,现实主义的深层叙事特性是在个体生命体验的激情书写中实现的。浪漫主义源于培植于艺术家心灵深处的情怀,而现实主义则只是她不时选择的表现技法。艺术家的本性应是浪漫的,否则他无法感动自己,创作出真正能够撼动读者的作品。

        仰望夜空中的月亮时不忘脚下的六便士,何延华就是这样一位艺术家。她已届不惑之年,深谙生活的惨烈,人性的幽暗,但她执拗地在浪漫的成人童话里呈现给人间脉脉温情,以感人的文字给读者些许慰藉。 

        昔日,我曾忝列延华君的博士学业指导教师。今朝,她成就甚多,进步甚快,令我目不暇接。

        我殷切期望拜读她的新作。  

        是为序。


2023年5月20日于梦蝶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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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洪庚,博士(HKU),兰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兰州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方向兼职博士生指导教师。主要研究领域为英语文学、东西方比较文学。在《文艺研究》《外国文学研究》《当代外国文学》《中国文学研究》等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50余篇。业余从事文学翻译,出版《白色旅馆》等译著11部,在文学界刊物上发表译文(诗)60余篇(首),共发表中英文译作250余万字。主编有工具书、教材、论文集、译文集等14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