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出“科”入“文”,是指阿来的科幻写作由以科技为基础,迈入对人文精神的开拓创建。这样的见解和主张是阿来在 20 世纪 90 年代任《科幻世界》主编期间,通过一系列创作与实践开辟的一条新科幻路径。相较于“科普科幻”的写作而言,阿来及其代表的类别堪称“人文科幻”,提倡将科幻、奇幻及架空历史等类型整合到人类幻想传统之中,以揭示人文想象对于科幻的重要价值。作家兼主编阿来对于“科幻”的观念、创作及实践,内含其对“人文科幻”路径的三重突破,即从叙事类型到文学幻想、从科学认知到人文思考、从个人写作到社会实践,这也是阿来对于科幻中国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阿来;米一;人文科幻;《科幻世界》


缘 起


        在学界和创作界的以往认知中,阿来主要是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得主,以藏汉文化交融之杰作《尘埃落定》及“重述神话”系列《格萨尔王》等作品引人注目。然而,阿来曾于 20 世纪 90 年代担任中国最重要的科幻刊物《科幻世界》主编的经历及影响,却未得到充分认识和评价。

        事实上,作为一位成熟的小说家,阿来的创作具有多面性和互文性,值得以整体视角加以理解。以“作家阿来”的跨文类写作为切入,阅读其以笔名“米一”发表的科幻系列作品,将有助于全方位理解作家对于过去与未来、科技与人文、民族与世界的多维关照。而将“主编阿来”的跨界实践置于中国科幻文学史脉络中加以观察,则会发现以阿来为代表的作家群体的社会参与,在提升中国科幻文学的人文性与幻想性方面所发挥的突出作用。聚焦“科幻阿来”的理论阐发,还可挖掘作家从文本创作到文化实践所秉持的“人文科幻”路径,揭示其内在贯通的世界观、文学观、创作论等对于中国科幻文学与文化发展的现实意义。

        通过对阿来科幻实践的梳理辨析,本文将其相关主张和贡献概括为出“科”入“文”,即在科幻写作中以科技为基础,迈入对人文精神的开拓创建。相较于“科普科幻”的路径而言,阿来及其代表的类别堪称“人文科幻”。


一、科幻观念:从叙事类型到文学幻想


        追溯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不难发现西方概念“science fiction”经历了近百年的本土化历程,其中,如何界定“科幻”是文学界持续讨论的议题。从晚清民国时期的“科学文艺”,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初期的“儿童科普”,至改革开放后的“类型文学”,科幻始终在科学与文学的双向引力间寻求独立的生存空间。[1]

        阿来的科幻观念,既是上述历史辨析之延伸,又具有小说家的独特视角。这与他从事科幻创作兼任《科幻世界》主编的经历密切关联。作为中国重要的科幻阵地,《科幻世界》创办于1979年,前身为四川省科学技术协会主管、四川省科普作家协会主办的《科学文艺》,是迄今为止全国发行时间最长、发行量最大的科幻文学平台。1996至2006这十年间,阿来先后就任该刊编辑、主编、总编及社长,走过一个科幻编辑成长所经的必由之路,也见证了90年代中国科幻“新生代”作家及作品的涌现与崛起。在他之前,刊物经过童恩正、杨潇、谭楷等前辈的艰难创建;在他之后,《科幻世界》成为中国科幻作者和科幻迷的圣地,凝聚着姚海军、拉兹等中坚力量的守护及创新。[2]可以说,阿来作为承上启下科幻创作者兼实践者,其科幻观念对于传承和发展中国科幻具有不容忽视的影响。

        在《科幻世界》任职的十年间,阿来的“科幻”认识经历了从狭义叙事类型到广义文学幻想的不断拓展。2017年集结出版的科幻散文集《大雨中那唯一的涓滴》开门见山地阐明了阿来的“科幻”认知:


        写出真正的科幻其实是一件非常有难度的事情。它既与最前沿的科学思想或想象密切相关;同时,也与对人性的洞察、对人类未来的展望有关。[3]


        初到杂志社时,阿来意识到:科幻在惯常的认知中是一种“类型文学”,甚至是区别于主流文学的、处于边缘的一种类型。为此,他直言不讳表达出对狭义界定的不满足:“我有持续感兴趣的文学,是有关人、人世的历史与现实的文学。那时,如果某种文学类型仅限于类型,而没有上升到某种人类命运的普遍性,我不会对之发生兴趣。”[4]

        如何突破局限,重新认识科幻呢?20世纪90年代,四川省科协向阿来发出工作邀请,阿来满怀人生抱负与工作热忱地写到:“作为当时中国最有影响力的科幻杂志,我想应该在塑造真正的科幻小说方面多做一些基础性的工作。这项工作,就是主张科幻小说更靠近基于科学的想象,更靠近人类的探索精神。”基于对“科学想象”与“探索精神”[5]的广义追求,阿来于2003年倡导重新诠释“幻想文学”的概念与范畴:


        要打破国内目前幻想文学界里泾渭分明的现状,将科幻、奇幻、架空历史等等类型统一在幻想文学的旗帜下。[6]


        在笔者看来,阿来试图以科幻为起点,以人类想象传统为归宿,探索兼容多种幻想类型的文学范式,即区别于“科普科幻”的“人文科幻”路径,尤其强调想象力的重要性。

        就文学理念来看,阿来多次探讨“想象”的概念。他对于心理学式的“想象”界定有所推崇,即“一种特殊的思维形式,是人的头脑中对已经储存的种种表象进行加工改造使之形成新的形象和新的事实的心情过程”。[7]在其撰写的“界外”栏目寄语中,阿来辨析“想象”和“科幻”之间的关联称:“文学的幻想性从其诞生的那一天起便已存在,古今中外的文学莫不如此,并不仅仅只是科幻文学的专利,超越优美的想象力也绝非仅仅为科幻小说所专有[8]”。阿来认为科幻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是文学幻想的集中体现,但他并不仅仅关注于科幻小说领域,而是追求“让文学具有永恒性的力量”,即那些让人“宁愿相信这种(不会真实发生的)事情真的会发生”[9]的幻想与想象。

        就阅读兴趣来看,阿来偏爱具有较高想象力的作家和作品。他常常提到《山海经》《聊斋志异》《红楼梦》《西游记》以及鲁迅的《故事新编》等中文经典,赞叹此类作品因丰富的想象给人无限启发。阿来认为想象力为小说情节的发展提供了多种可能性。当创作开始时并不知道结尾如何,作家总是跟着想象力走,想象世界中有很多可能,让写作过程充满幸福感。[10]在其任职《科幻世界》期间,阿来对卡尔维诺和约瑟夫·海勒等作家的喜爱让同事至今印象深刻,杂志社最新出版的科幻作品也常邀请阿来担任推荐嘉宾。[11]

        就作品风格而言,阿来擅长幻想创作,在文学评论界已经得到共识。廖全京将《尘埃落定》视为“幻想文学”,认为阿来能“召唤人们用无穷的想象力来焊接现实与梦幻,它召唤人们在感觉与梦幻中欣赏自己,思索自己”。[12]在徐其超的观察中,阿来的写作与西方幻想文学密切相关,尤其与“美国南方小说和黑人、犹太小说以及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全方位吸纳有着直接的关系”。[13]冯宪光指出,阿来擅长写梦,他能够“把现实情景与幻想、梦境交织起来……就是过去的现实与未来的幻想在心灵中的复现和实现”。[14]张学昕认为阿来“是一位具有幻想性的作家”,“他相信汉语言文学自有深厚的幻想传统,他也极力在写作中努力接续这个传统。”[15]

        2007年,阿来辞去《科幻世界》职务,调入四川省作家协会,仍以一位专业作家身份提倡设立“中国幻想日”,呼吁称“想象力是社会进步的第一推动力”。[16]三年后,他在《重建文学的幻想传统》中指出:中国文学的问题“不是由于缺乏想象力传统,而是被现实主义的堤坝隔断了古已有之的幻想长河”,倡导以科幻承接中国幻想传统:


        科幻是幻想文学在现代的变身。只不过,时代前进了,幻想重新上路时,除了渴望超越现实的心灵需求之外,更重要的是站在了坚实的科学知识与科学眼光的基石之上。[17]


        若从文学人类学角度审视阿来的科幻观,其倡导的现实、虚构、想象可以视为相互作用的“三元合一”。[18]在此意义上,阿来的科幻创作及实践可追溯至文学本质上对于“幻想”的重视和青睐,他倡导的“科幻小说里最最关键的因素是未来,是科学,是想象”[19]具有前瞻性和前沿性。正如徐新建指出:“神话与科幻的共同特点在于想象,依托想象,编织故事,使人类得以在故事中生存、发展,形成经纬、建立认同、超越现实、朝向理想。”[20]叶舒宪则强调“幻想引领人类”,在他看来,通过复活、修复、点燃中国神话历史将变成支撑中国科幻创作的巨大的博物库。[21]

        由此可见,阿来“人文科幻”路径第一重突破体现在将“幻想”与“想象”提升至科幻文学的核心位置。这既打破了狭义科幻的类型化局限,又激活了科幻文学在幻想方面的提升空间。他将科幻视为人类想象能力的一种体现,尝试通过科幻创作推动中国文学的时代转型。


二、科幻创作:从科学认知到人文思考


        作为一位民族文学作家,阿来进行了跨文类书写实验,创造出一种“人文科幻”写作路径。

        在科幻界长期存在着科幻究竟姓“科”还是姓“文”的学派论争。前者认为科学是科幻的核心,其主要功能侧重于科学知识和原理普及;后者则将科幻归为一种文学类型,强调科幻的文学品质及审美特征。[22]阿来没有介入论战,而是试图以创作展现科学与幻想之间的文学中介性,并期待在“纯粹的科学小说与社会小说之间找到一个美妙的结合点”。[23]

        从1996年至2006年,阿来陆续发表科幻作品超过六十余篇,类型涵盖短篇小说、美文小品、科幻评论、科普散文以及科技杂谈等。值得注意的是,他从未忽视以“科学思维”“技术眼光”“理性逻辑”等为基础的幻想特性,其科幻写作兼具双面性。

        一方面,阿来主张“科学认知”是创作根基,将科幻文学视为揭示未来生活、反思人类命运的必由路径。在1988年发表的《走进科幻》文中,阿来指出,主流文学观念源于前工业社会的文化历史观,已不适应日益科技化的时代。他认为,科幻文学是“一个处于变声期的男孩子”,具有“钙质流失的老年世故的主流文学”所不具有的文学素质,即“瞻望未来时的浪漫,关照当下生活时的激情,对社会生活中科技力量的全新作用的敏感”[24]。同时,阿来主张文学应当与现实并进,而科幻文学能够创造一个新的文学时空,便于当代中国文学界积极探索开拓。

        另一方面,阿来强调“人文科幻”的反思功能,借鉴“滚雪球”比喻表达对单一科技发展观的担忧。他写到,“科学在某些情况下,好像变成了一个滚动的雪球,自身的体积与惯性都越来越大,根本不能自己了”[25],但是人文和写作应该坚持自己的立场,去反思一个科技的诞生会给人类社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这一观念在“米一”(阿来笔名)的系列科幻短篇小说《白虎之年》《莎拉回家》《疯狂美人鱼》《基因梦魇》《遭遇生命》《迷失航程》《面向阳光》等作品中得到充分展现。

        首先,米一作品通常围绕一个人文主题展开,涉及“家园”“情感”“生命”“自由”“牺牲”等核心概念。在短篇小说《莎拉回家》中,地球生命复制体莎拉在被机器人波尔送回地球的途中,通过记忆传递和信息复制技术想象目的地,却发现真实的地球用防护、包围、武力和沉默来迎接她。米一在小说中运用机器言语,问道:“爱!一个多么新奇而陌生的字眼!这个字眼,对于在孤独中成长的她来说,仿佛超新星爆发,放射出耀眼的光亮。[26]

        短篇小说《面向阳光》以地球联邦机构执行的思想控制项目为背景,代号“0872”的主人公因思维活跃被流放到火星并被限制思考。当一个可以幻化形态的外星生命体出现时,“它”洞察“我”的思想缺失,模仿“我”的情感逻辑,最终让“我”选择牺牲肉体,成全精神。小说结尾点出道“思想从来就是人类的太阳。谁能拒绝天空里升起太阳?谁拒绝太阳就是引领人类走向黑暗与死亡”[27]。可见,阿来以科幻小说探讨人文主题的写作方式,区别于同时代以科普为目的的创作,成为提升科幻小说人文性的一种典范。

        其次,米一的作品表现出“地球”原点与“人类”参照的思想。在其短篇系列中,“地球”作为反复出现的意象,象征“家园”“故乡”“文明”“祖源”。尽管阿来通常将故事情境设定在外太空,但几乎所有的故事情节都以地球为中心,围绕着“离开地球”“返回地球”和“思念地球”等线索展开。

        在短篇小说《迷失航程》中,一艘飞船在黑暗森林法则充斥的宇宙中探索,主人公感叹道:“一个荒凉的星球,改造起来会非常容易。但是要碰上一个美丽的蓝色星球,那就意味着另一种生命系统,另一种生存文化,另一种智慧,可能还是另一种价值观,另一种社会秩序。”[28]相应的,作者将外太空描绘为“黑暗”“赭红”“无声”“强光”“冰冷”的环境,突显出其与人类生存空间的极端反差。这种将科学探索与地球环境彼此对立的描写,旨在督促人们反思技术进步可能引发的负面影响。

        与之并列,米一的作品常以“人类”与“非人类”的对比为主线,探讨人类与机器人、外星人、克隆人、基因造物等物种间的未来关系。在作品《莎拉回家》《遭遇生命》《迷失航程》中,作者描写了人工智能机器主体,或有形,或无形,皆制造出“机器的人化”与“人的机器化”之间反差。在作品《基因梦魇》中,作者批判式地想象出科学“巨蝇”,与《侏罗纪公园》中的克隆恐龙和《黑镜》中的AI蜂群等新技术生命相似,旨在揭示人类肉身的脆弱,提醒科学伦理的边界。可以说,米一的作品中存在着两个重要的中心:以外星球来对照地球中心,以非人类来对照人类中心——二者共同构成了人文科幻的反思起点和归宿。

        最后,米一作品显示出科学幻想与民族文学的结合。在他的科幻题材作品中,擅长将藏地、信仰、宗教、民俗等要素多维杂糅,若隐若现,点亮了科幻叙事中更为丰富的时空阈限,使民族性成为了其中亮点。短篇小说《白虎之年》尤其展现了少数民族科幻文学的独特色彩,该故事在中国农历虎年春节期间发表,以“创世”为主题,讲述了一位火星戏剧演员兼精神导师的“东方闻音”,通过虚拟电子游戏被选中返回地球并重启纪元的故事。文段中出现了诸多象征,如“白虎”“汉字”“尘埃”“蒲团”“弓箭”“图腾”“女神”,不仅引发读者对于中国多民族文化中虎崇拜、太阳历、创世传说的联想,而且蕴含有东方象形文字、女性崇拜、禅意文化的深度。[29]这种具有民族特色的科幻写作,在虚实叠加的时空尺度中成为了人类整体文学马赛克之组成,唤醒了人类对于“盖娅”信仰的最初归属感。由此,阿来以“一个具有强烈民族身份认同感的作家”[30]的身份走出,迈向淡化族别、超越地域并打通历史的科幻世界,贯穿其中不变的是作家对于人类普遍命运的深切思考。

        在笔者看来,阿来的“人文科幻”路径第二重突破在于:将科学与人文并举,既重视科学是科幻文学之必需,又强调文学对于科技的反思意义,使科学性、人文性、民族性共在。阿来在藏地题材作品中呈现的“强烈沧桑感”“诗意存在感”及“末日情怀感”[31],同样在米一的星际构想与技术反思中复现,其民族文学与科幻文学在诸多议题上构成互文,以文学搭建起科学与人文的沟通桥梁。


三、科幻参与:从个人写作到社会实践


        如果将“科幻阿来”视为一个有机的文学过程,可以发现阿来对于当代中国科幻的贡献不仅存在于个体的文本创作中,而且已融入更为广阔的社会实践里。20世纪90年代,主编阿来见证并参与了中国科幻从沉寂走向繁荣的历史,他对于科幻文学的关注和支持称得上当时科幻领域内“作家背后的作家”。

        (一)提升中国科幻的文学内核

        身为茅盾文学奖得主,阿来既重视自身的科幻创作,又强调提升作者与编辑的文学素养,吸引文学界向当时相对小众的科幻文学投以关注。[32]

        作为作者,阿来以笔名米一亲自尝试科幻写作,虽自谦为“抛砖引玉”,但由此引发了“让米一在编辑部笑出声来”的热烈反响,并导致“桌上堆的一大堆稿子”。[33]可见其创作本身具有的引领力和影响力,激发了一大批中国科幻作家的涌现与成长。作为主编,阿来在刊物内部交流会中开设“文学课”[34];刻意训练编辑写作,认为“不能写作是(编辑的)一种缺陷”[35];于笔会上邀请《小说选刊》资深编辑冯敏等向科幻作者们讲解主流文学的创作方法。[36]这些举措,不仅提升了编辑部及作者群的文学功底,而且提炼出科幻文学从构思、写作、编辑到出版的文学品质。作为把关人,阿来对于好作家与好作品大力推介。在他支持下推出的“作家专辑”,陆续发表了刘慈欣、王晋康、韩松、杨文柳、星河、何夕等人作品,让《科幻世界》成为了“中国科幻作者的黄埔军校”。[37]

        正如《科幻世界》前任主编杨潇回忆,阿来的“文学底蕴丰富,大大提高了科幻小说的文学性,为提升科幻小说质量品味做出了卓越贡献”。[38]韩松进一步阐明:“作为主流文学作家阿来的加盟,对于中国科幻的长远发展,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因为那时的《科幻世界》是“中国想象力的摇篮和最后一块净土”。[39]换言之,阿来将想象力作为文学的稀有品质,已成为一代科幻人用以检验和提升科幻文学内核的试金石。

        (二)介入科幻产业的格局开拓

        20世纪80年代,面对国内多家同类刊物的相继倒闭,《科幻世界》在自负盈亏的市场化转型中艰难前行,初步尝试文学产业化之路。对此,阿来颇有预见性地判断道:


        从来没有一种文学甚至体裁能够一直居于主流位置......(科幻)是我从主流而非主流的理由,也是我从书斋走向市场的理由。我们有理由相信,今天的非主流就是明天的主流。[40]


        阿来时代的《科幻世界》,在杨潇、谭楷、秦丽、姚海军、拉兹等一代又一代成员努力下,逐渐完善机制、实行书刊一体,创建《奇幻》编辑部、副刊《飞·奇幻世界》、专栏《界外》以及“科幻俱乐部”等平台。编辑深入学校,建设网站,推出文创,借助阿来高考“撞题”[41]和荣获茅盾文学奖等事件进行商业推广。此外,阿来与姚海军支持王晋康、刘慈欣两部小说与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的合作出版,开启了专业刊物进行专题出版的先河,奠定了今天《科幻世界》市场化和品牌化的雏形。[42]当时的团队已有这样的自觉:“中国科幻的发展已经不再是几个编辑一群科幻作家默默无声的笔耕生活,而是由许多公众共同参与构建的一个精神会所,一个日益扩张的文化市场”。[43]

        以世界文学发展脉络看,产业化是一种必然趋势[44]——这在科幻领域尤其突显。以刘慈欣及其作品《流浪地球》和《三体》为例,作品从《科幻世界》的连载首发,到以书籍形式出版,再到转向音乐、动画、电影、文创、游戏等完整产业链,幕后始终存在专业刊物的支持及推动。以《科幻世界》近三十年的产业化经验为借鉴,可见中国科幻文学经过逐步成熟的商业化与市场化洗礼后,由单一的文字表述转向多元活态的“大文学”实践,而阿来及同代科幻人对于探索中国科幻的产业化路径和奠定中国科幻的品牌化格局做出了突出贡献。

        (三)搭建科幻文学的世界平台

        从阿来之于世界的文学意义来看,陈思广指出:“阿来不仅是藏地文学的代表人物,而且也很善于汲取外国文学的养分,所以世界文学对阿来的影响,阿来对世界文学的影响,值得研究者重点关注。”[45]笔者认为,阿来与世界文学界的交往互动值得从科幻文学经历中加以追溯。

        以“科幻”和“想象”作为媒介,《科幻世界》杂志社至今已与“世界科幻小说家年会”“世界科幻大会”“中国(国际)科幻大会”等平台形成持续性合作,搭建了中外幻想文学创作者与粉丝群部落,致力于更新中国人的想象世界。2000年,阿来曾赴芝加哥参与第58届世界科幻大会。他第一次感觉到“科幻在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社会中的不同比重”。芝加哥会前,科幻大会只是“英语的科幻”;芝加哥会后,因为中国代表的参与和中文科幻的发展,得以“改变美国人关于世界的观念”。[46]以世界科幻大会为纽带,阿来及《科幻世界》团队与全球科幻社群建立了长达二十余年的友谊。[47]

        文学的幻想与想象,既是世界同行交流的共同议题,又接续了阿来对外国文学思想及创作手法上偏爱择取。前人研究已注意到阿来对卡尔维诺“富于想象的可贵品质”与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技法”的喜爱及借鉴。[48]于科幻领域,阿来欣赏法国作家埃梅“以自由幻想穿越生活,更深刻揭示与人生、与世事的况味”;[49]赞赏日本村上春树“想写实就写实,想幻想就幻想”[50]的能力;研读美国约翰·坎贝尔从科幻编辑成为科幻大师的观念及实践;探讨西方代表作家凡尔纳、威尔斯、阿西莫夫、海因莱因等的系列幻想作品;[51]同时比较由中国神话、传奇、传说等幻想题材改写的跨国别作品,如尤瑟纳尔《王佛脱险记》、林语堂《小谢》等。[52]

        阿来以科幻建立起的世界文学眼光,回向“科幻小说中国化”问题。他鼓励世界各地幻想文学创作者的交流,预见到“中国文学幻想传统的重建[53],除了纵向的接续,还有大量的横向的比较,只有站在与世界对话的意义上,这种重建才是一种真正的重建”。他主张持有平等地“去文类”和“去国别”意识,将科幻小说视为世界文学所共享的想象力生产,放置于人类整体的文学体系中进行评价,因为“好的科幻小说就是好小说,坏的科幻小说就是坏小说”。[54]

        由此回望,阿来时代的《科幻世界》见证了中国科幻文学性、产业性、世界性等多方面的加强。“人文科幻”路径的第三重突破,即从个人写作迈向社会实践,以阿来本人的话来说:


        通过在本刊的切切实实的工作,参与到把科幻观念一步步变成现实的过程之中,为一种全新的属于未来的文学样式、最具现代感的文学观念在中国的传播尽一点微博之力。[55]


        时至今日,以人文科幻路径凸显并拓展中国科幻文化的见解和践行,看来已彰显出难能可贵的魅力和功效,不但开拓了科幻创作与文学实践的多元可能,并且还形塑和促成了将神话与科技并置打通的知识共同体。[56]


结 语


        通过对阿来的“人文科幻”路径进行梳理和阐发,我们不难见出阿来如何借助《科幻世界》的前沿阵地,推动中国科幻从边缘化的儿童启蒙和科普读物走入主流文学、并迈向世界舞台。

        2019年,在成都举办的中国科幻大会上,四川省科学技术协会主席李言荣为阿来和刘慈欣同时颁奖,鼓励他们为中国科幻事业做出的突出贡献。[57]阿来获得“特别贡献奖”的颁奖辞中写道:


        他的作品不仅书写我们的过去,亦构画我们的未来。他是文坛宿将,却用最火热的青春,为科幻文学带来提升与改变。他是变革者,深谙文化之道,身体力行,奠定《科幻世界》今日之格局。[58]


        总的来说,阿来的“人文科幻”写作和实践凝聚了他对于文学、科学、人类学、博物学等领域的深刻思考和独到见解。相较于其民族文学创作而言,以科幻为载体的跨文类写作可谓具有人类学意义的“叙事拓展”;相较于以科学和科普为目的的科幻类别而言,由幻想和想象引领的人文科幻可谓“观念拓展”;而相较于作家以文字为媒介的个己笔耕而言,其投身现实的参与践行可谓更为开放的“社会拓展”。为此,不妨将阿来的“人文科幻”路径视为正在实现的愿景,即如他作为“科幻人”曾做过的描绘那样:


                科幻是整个地球、整个宇宙,

                是一切过去与未来,

                是所有生命与智慧的舞台。[59]


        扩展来看,正是通过包括阿来、刘慈欣、韩松、郝景芳等无数“科幻人”的不懈努力,经由他们“科”“文”并举、出“科”入“文”的探索践行,一点点、一步步地拓展了中国科幻的人文之窗,给予世界文学以更为多样的想象生机,从而由近及远地形塑了彼此关联的科幻成都、科幻中国、科幻地球及更为浩渺的星际宇宙。


注释及参考文献:

[1]参见吴岩《20世纪中国科幻小说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

[2]参见侯大伟、杨枫《追梦人:四川科幻口述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

[3]阿来:《大雨中那唯一的涓滴》“自序”,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页。

[4]同上书,第1页。

[5]同上书,第2页。

[6]参见可乐《回声·2004科幻世界笔会专辑》,《科幻世界》2004年第10期。

[7]阿来:《“界外”寄语》,《大雨中那唯一的涓滴》,第229-230页。

[8]阿来:《文学的叙写抒发与想象》,《当我们谈论文学时,我们在谈什么》,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22页。

[9]参见杨鸥《在想象的天地里翱翔——作家阿来访谈》,《人民日报(海外版)》2007年3月19日。被访谈人:姚海军(《科幻世界》杂志社副总编辑);访谈人:赵靓;访谈地点:科幻世界杂志社;访谈时间:2022年9月29日。

[10]廖全京:《存在之镜与幻想之镜——读阿来长篇小说<尘埃落定>》,《当代文坛》1998年第3期。

[11]徐其超:《<尘埃落定>“圆形研究”》,《民族文学研究》2004年第2期。

[12]冯宪光:《现实与传统幻想与梦境的交织——评阿来的短篇小说》,《当代文坛》1990年第6期。

[13]张学昕:《朴拙的诗意——阿来短篇小说论》,陈思广主编《阿来研究资料》,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100页。

[14]蒋庆:《阿来:中国科幻文学缺影响力》,《成都商报》2007年8月28日。

[15]阿来:《重建文学的幻想传统》,《新闻晨报》2010年9月30日。

[16]阿来:《“界外”寄语》,《大雨中那唯一的涓滴》,第229-230页。

[17]阿来:《文学的叙写抒发与想象》,《当我们谈论文学时,我们在谈什么》,第121页。

[18]参见伊瑟尔·沃尔夫冈《虚构与想象——文学人类学疆界》,陈定家、汪正龙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页。

[19]阿来:《给想象以现实感》,《大雨中那唯一的涓滴》,第218页。

[20]徐新建:《世界科幻大会在成都举办,意味着三星堆神话重返人间》,《成都商报》2022年9月3日。

[21]参见《贵阳孔学堂四季论辩:神话与科幻:通往过去和未来的人类叙事》,2022年8月8日,https://share.gmw.cn/topics/node_146707.htm,2022年9月5日。

[22]参见宋明炜:《中国科幻新浪潮:历史·诗学·文本》,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195页;吴岩《中国科幻的挣扎历程》,2016年8月23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18220,2022年9月2日。

[23]阿来:《长生不老的梦想》,《大雨中那唯一的涓滴》,第69页。

[24]阿来:《走进科幻》,《科幻世界》1998年第7期。

[25]阿来:《不要让科学疯狂》,《大雨中那唯一的涓滴》,第4页。

[26]米一:《莎拉回家》,《科幻世界》1998年第3期。  

[27]米一:《面向阳光》,《科幻世界》1998年第10期。

[28]米一:《迷失航程》,《科幻世界》1998年第9期。

[29]米一:《白虎之年》,《科幻世界》1998年第2期。

[30]张学昕、梁海:《阿来论》,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63页。

[31]同上书,第65页。

[32]参见吕兴《论阿来对中国科幻文学的影响》,《西藏大学学报》,2020年第4期。

[33]米一:《米一告退“封面故事”》,《科幻世界》1998第7期。

[34]杨潇口述《当仁不让,天道酬勤》,侯大伟、杨枫主编《追梦人:四川科幻口述史》,第33页。

[35]姚海军口述:《中国的坎贝尔》,侯大伟、杨枫主编《追梦人:四川科幻口述史》,第369页。

[36]韩松:《想象力宣言》,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90页。

[37]姚海军口述《中国的坎贝尔》,侯大伟、杨枫主编《追梦人:四川科幻口述史》,第373页。

[38]杨潇口述《当仁不让,天道酬勤》,侯大伟、杨枫主编《追梦人:四川科幻口述史》,第32页。

[39]韩松:《想象力宣言》,第282页。

[40]阿来:《分享喜悦》,《大雨中那唯一的涓滴》,第206-207页。

[41]韩松:《<科幻世界>38年来点燃着千千万万想象力》,2017年11月14日,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863681,2023年4月15日。

[42]被访谈人:姚海军(《科幻世界》杂志社副总编辑);访谈人:赵靓;访谈地点:科幻世界杂志社;访谈时间:2022年9月29日。

[43]转引自韩松《想象力宣言》,第287页。

[44]参见禹建湘《网络文学的产业化与精品化》,2018年3月21日,https://wenyi.gmw.cn/2018-03/21/content_28045424.htm,2022年10月20日。

[45]肖珊珊、成博:《<阿来论>解读作品背后的 N 个阿来》,《四川日报》2021年10月19日。

[46]阿来:《美国归来话观感》,《大雨中那唯一的涓滴》,第196页。

[47]参见《阿来连任四川省作协主席,成为“作家”光环下的科幻产业引领者》,2021年11月3日,https://mp.weixin.qq.com/s/db8-CUOTkJJi4oHZekmVXA,2022年10月20日。

[48]曾利君:《阿来对外国文学的择取与接受》,《阿来研究》2021年第1期。

[49]阿来:《有趣的比照》,《大雨中那唯一的涓滴》,第243页。

[50] 阿来:《关于村上春树》,《大雨中那唯一的涓滴》,第249页。

[51]参见阿来《从科幻杂志成长起来的科幻大师》,《大雨中那唯一的涓滴》,第257-270页。

[52]参见阿来《一个传统题材开掘的成功范例》,《大雨中那唯一的涓滴》,第251-256页

[53]阿来:《重建文学的幻想传统》,载奥森·斯科特·卡德(Orson Scott Card)《安德的游戏》,李毅译,沈阳:万卷出版公司, 2010年,第4页。

[54]阿来、张英:《阿来:疫情之下,该怎样思考世界》,《作品》2022年第8期。

[55]阿来:《分享喜悦》,《大雨中那唯一的涓滴》,第207页。

[56]参见徐新建《反面神话:科幻人类学简论》,《孔学堂》2023年第4期。

[57]《第五届中国(成都)国际科幻大会开幕 阿来获银河奖“特别贡献奖”》,2019年11月22日,https://www.chinanews.com.cn/cul/2019/11-22/9014989.shtml,2022年10月15日。

[58]《阿来连任四川省作协主席,成为“作家”光环下的科幻产业引领者》,2021年11月3日,https://mp.weixin.qq.com/s/db8-CUOTkJJi4oHZekmVXA,2022年10月20日。

[59]阿来:《走进科幻》,《科幻世界》1998年第7期,第65页。


原刊于《民族文学研究》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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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靓,女,中山大学博士后,四川大学博士。研究方向为文学人类学,科幻与神话,地方文化与地方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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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来,当代著名作家,藏族,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协副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机村史诗》《格萨尔王》《云中记》,长篇非虚构《瞻对》,诗集《梭磨河》《阿来的诗》,中短篇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以及中短篇小说多部。2000年,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8年,《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2019年,长篇小说《云中记》获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