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至今,我都生活在一个词语又匮乏又丰富的世界里。

我首先从奶奶和母亲那里感受到语言的魅力。她们都是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

我的奶奶中年耳聋,听力缺陷使她的眼睛敏锐,想象力非常丰富,也使她敏感,多疑,对世间的一切保持警惕,尤其是词语。儿女孙辈向她表达敬爱需要大声喊出,但凡一点她的“坏话”全捞在耳中。聋也使她的音量比常人大。她矮小干瘦的身体里爆发出的大嗓门经常把人吓一跳。她爱说话到了唠叨的地步,但人们因为她聋,把她排除在了词语之外。她的孤独和怨艾经常从眼睛里流淌出来。

夜里下雨,她的鼻子听见雨声。月亮出来,她的眼睛听见那脚步。白天她把词语搅拌在青草和麦麸里,喂给牛羊猪鸡,家畜们长得格外健壮。她把词语撒进土地,庄稼会丰产。她拉动词语风箱,饭菜很快就熟了。她那些生活于十九世纪的亲人们经常在她嘴边复活,她二十世纪初的童年经常把她带到儿时的村庄,挨饿受冻的时代记忆经常让她眼泪汪汪……她平生最得意的是什么?我知道。她平生最难过的是什么?我也知道。但我不知道的是,因为一个夭折的女儿,她曾好几年封闭了词语的河流,差点发疯。

奶奶的词语古老,单纯,稀少,但不妨碍她是一个优秀的民间文学家。她喜欢给我讲故事。她说出第一个词语的时候脸庞如同庭院杏树上开败的杏花。她把这张杏花脸对着我,说:“古时候,有户人家……”她苍老的大嗓门和故事内容刚好般配。她的杏花眼睛经常停顿,往里面添加着想象和虚构的柴火。她的大脑充满了五光十色令人惊叹的幻想。这些幻想从她那个年代的农村女性身上长出翅膀真是一种奇迹。和她在一起,我时刻能感受到词语在她胸口酝酿的溪流和风暴。她仅剩的几颗牙齿像被细线吊起的石头。她的词语像太阳,像磨盘,像她七八十岁仍不肯变白的两条小黑辫子。讲到悲伤处她的声音轻得甚至我忘记她有嘴。有时候她灰紫色的嘴唇咬住一两个词语不放,在里面梦游。我全身心沉浸在她的讲述中,被那户人家离奇的命运击中,纠缠。别说我,公鸡母鸡,小狗小猫也乖乖坐在院中,咀嚼着她陌生而熟悉的嗓音。它们的舌头鲜红娇嫩,如同春天的心脏。大门外,人们行走在雪山和田野之间,用他们沉重、粗糙、滚烫的喉咙喝下整个清晨和黄昏。然而我的杏花姑娘思绪飞走啦。她回到现实,说:“我要去喂羊了。”或者说:“家里的万样活计都靠我。”然后带着被她三颗牙齿嚼碎的古代词语走进岁月残缺的阴影中,把杏花的香味留在我粉红色的衣服上。

哎,多么让人扫兴甚至伤心!跑去追问,你会得到健忘者天真迷惘的表情和一两句女孩子除了家务事不应关心虚无的呵斥。我只好用自己的想象补充情节和结局,白天黑夜都在编织那个未被词语填满的故事。

母亲不同。身材高大的母亲顶着一头蜷曲蓬松的黑发行走,发上一圈圈黑光好似命运的波浪。每天天不亮,她为了生活从炕上爬起来,为了生活匆匆吃下几口馍馍,就扑进她的庄稼地,把爱心和耐心奉献给土地和牛羊。她熟练地做着一切农活,头脑寻找着一丝逃离——暂时逃离的机会。然而那是妄想。中午,她回到家,做午饭。她把自己的词语煮成一锅五颜六色的面片。大锅沸腾,她沉默着。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心中积攒的词语倾泻出去,唯一办法就是和我们一起吃掉。尽管累得要命,她还是一吃完饭就跑回地里,把她的词语一颗一颗,种进泥土。

母亲那样的农民,也在创造词语。我是说,种庄稼的过程,就是在创造词语。秋天我们把她创造的词语收获回家,每一个都沉甸甸的。一日三餐我们享用着她的麦子、青稞、土豆。我们被她的词语养育,不论走到哪儿,只要我看见一粒大豆或一根玉米,就感觉母亲的词语在天地间飞扬。

一年有一两次,母亲会逮住一个阴雨天或雪天,带着我们兄妹转一回娘家。她从不向外公外婆诉苦,只在他们身边安静地,像个小姑娘那样待一天。外公外婆时刻都在念经,为他们的儿女和世人祈祷。有时候他们念不动,就放开录音机替他们念一会。他们宁静而慈祥,每一句祷词都变成莲花,盛开空中。

我的母亲,像一只红色的鸟,从她半山腰长满灌木的娘家村子飞到婆家,用她深蓝色寂静而审慎的步子踏碎庭院,走进人生的中心。她把家具擦洗得能从里面看见整个村庄和群山,当她关上房门的时候不是房子,而像是她自己被关在外面。父亲在单位工作,庄稼活全压在她肩上。她用泥土吃掉一半的铁铲锄着夏天。她用洋芋萝卜白菜贮藏着冬天。她的鼻子又高又挺。她的眼睛世上最美。当她在玉米地里劳作时就像一棵黑缨穗的玉米。土地因为贪婪而扭曲变形,玉米因为词语成熟而挺着大肚子。在她对面,班车像个野人一样冲出群山,消失在远方。有一次她指着班车对我说:“好好念书,长大了不要像我一样下苦。”

晚饭后,坐在炕上做针线的母亲,变成了一个作家,诗人。她讲故事给我们听。都是有头有尾的好故事,难免也加入她自己的想象和价值判断。善恶有报,因果轮回,悲悯真善,大概情节就是这样。针线在她额头和膝盖之间闪着银光,她黑卷发衬托的脸像月亮,她的声音温柔地撞在屋墙上,从木头椽子飞出,越过整个村庄。

这样的晚上,屋子里有一股炕焦味和食物的甜味。我仿佛被词语捅破了肚子,躺着一动不敢动。我怕惊飞母亲故事里的那只小鸟。我怕母亲像奶奶那样突然忘记人物的命运和结局。那样我会耿耿于怀,会在心里抱一块疑问的石头。我想,因为阿妈,我出生在这个房子里,盖着她的被子,吃她做的饭,天亮继续上学,行路。而她一边劳作,一边变老,和自己的词语被时代抛在身后。想到这些我无比难过。

屋外,夜晚无情地伫立在院子中央。到处都是夜游动物的长啸或细语,屋顶上幽灵般栖息着什么不知名的鸟儿。起风的时候树木伸长手臂互相抽打。井水在地底翻涌着波浪。雷电轰隆隆敲打着我们的老式窗户。不久雨把它湿漉漉的小脚塞进门缝,吐进大股寒气。我们不冷,不怕,母亲温暖的土炕和精彩的故事能抵挡一切寒冷和恐惧。

有时母亲也会给我们唱首歌。很古老的地方民间歌曲。她唱歌的时候有些害羞。我们被那些滑稽的歌词逗得发笑。那时已经立下要当一名歌唱家志向的我就知道,我这爱好文艺的性格来自她的血液。而多年后我才发现,对奶奶和母亲词语的倾听,是我在为最初的文学创作做准备。时候一到,属于我的词语和故事,自动从我笔下涌出。这个过程有一种调皮、感性、纯粹、压抑、痛苦和突如其来的美。

 

大概九岁时我体会到语言带给我的快乐和小小虚荣。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了我写的日记,我为此洋洋得意。那篇小日记写我在母亲的指导下踩着木凳,学做饭的过程,我写道:我擀的面不圆,不方,不长,不短,象个“四不像”。

也就在那时候,我注意到大人们很在意孩子们的言辞,那是他们判定这个孩子是否聪明的标准之一。我的某些话经常逗得父母长辈哈哈大笑,那些天真而混乱的词汇排列往往透露出某种真理,然而我把它当作嘲笑。自尊心使我羞涩,生气,怕他们把我当作笨孩子。再长大一点,我发现每个人说话的方式都不同,因此成为独特的“那一个”。每个人的用词,语气,表情,肢体,逻辑,微妙地传达出关于他自身的一些重要信息。在我们那里,人们对言语轻佻、表述混乱、不懂分寸之人有一个戏谑的称呼:半脸汉(智障)。不幸获得这个称呼的人,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已经变轻,不会那么信任和尊敬,更别说委以重任了。我发现,喜庆的场合词语也笑开花,人们对幸福的热爱与追求是以古老的史诗形式表达的,内容囊括祖先和传统,喜悦波涛一样此起彼伏。而悲痛的场合相反,所有的词语都被人们囚禁起来,只剩下个别情感激烈的单词重复着无法抑制的愤怒和痛苦,更多时候沉默以野蛮和暴力的方式占领人们的身体,以万千看不见的语句讲述着他们与失去之人或物的情感轨迹。这两种场合总把一些男人灌醉。平时严谨的男人们不知不觉释放了深藏心中的词语,混沌的真情流露中表达出了另一个自己。

山村的生活忙碌而单调,村民们使用的语言朴实、简洁、直白,一句话就能说明事物的实质和要点。形容词很简单,说一个人鲁莽,牛像哩;说一个人软弱,羊像哩;说一个人狠毒,狼像哩;说一个人愚蠢,猪像哩……人们将家畜的个性和人的个性统一起来,惟妙惟肖。能言善道是个别人才有的品质;这些人享受人们的崇拜和赞扬,偶尔也承受人们的轻蔑和指责:巧嘴滑舌!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日常生活都指向柴米油盐,一顿好饭的力量胜过万语千言。

细想一下就会知道,劳动和语言就像一对敌人,无法共处。词语会扰乱身心,将人们拽入琐碎的烦恼之中。只有双手和大脑一样沉湎于劳动,人才能处于身心谐调的状态。尤其在庄稼的田野,苦力的农活需要人们全神贯注,咬紧牙关。农民沉默的性格,大概就是这样养成。我不会忘记家乡一个中年妇女说,当她从旭日到黄昏,跪着给将要结籽的洋芋围完土,艰难地从五月潮湿的泥土里爬起身时,“忘记了走路的姿势。”同样僵硬的还有她的舌头。当她从洋芋的历史中醒来,她就忘记了所有的词语。

只有当人们农闲聚会时,词语才沸腾如滚烫的开水。那是一些多么喜剧的场景啊,一群不怎么识字的庄稼汉围在草垛边高谈阔论美国的政治,世界的格局,以及某个遥远国度的领袖秘密的往事。男人们以绝对真理的语气和姿态讲述着自己心目中的世界,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四周巍峨的群山把自己围困甚至埋在里面。

女人们谈话的话题永远离不开自己的男人,孩子,庄稼,还有一些细小的梦境和情绪。有时候,爱情会闪电一样闪过女人们的脑海,有时候,她们的视线越过雪山落进天空的内脏。她们每天都与贪婪的庄稼和牛羊搏斗,早已和岁月以及黑红的脸颊妥协。无休止的劳动河流一样没有尽头。一些少女时代的词语和记忆剥落了。生活就像多刺的花椒树长在屋后的田野里,又尖又硬,把女人们的手划开一道道口子。每个月有几天,她们会和所有女人一样,感到身体的疼痛。这种疼痛让她们烦躁不安,但仍不放下手中活计。这时她们心中的词语加深颜色,变成唠叨或压在心底。她们的感官也更加敏感,经常听到傍晚的炊烟,在伤心地呜咽和歌唱。

墙角旮旯里的农具都言简意赅、恰如其分地拥有自己的名字:耱子、杈扬、担子、连枷……人们吝啬到连一个多余的、富有诗意的字眼都不肯赐予。事物的名称能说明它的性质和用途就够了,给它们镶上词语的花边会妨碍劳作。因此农具们看起来都苍白而沉默。沉默不能拿时间来计算,它是一个独立完整的存在,它的大肚子里粮食一样装满了词语。家乡的农民没有把这些词语提炼出来酿成青稞美酒的本领,也很少有人拿起被庄稼浓稠的生命汁液染绿的镰刀,站在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结合处的神奇土地上思考它与月亮、轮回、爱情、孤独、死亡之间的联系,只在它因为高强度的工作而愚钝的时候,找一块粝石磨利。但农具们有自己的语言和思想。在它们某个特殊部位我看到它们独有的词语。背篓喜欢“大”。碌碡喜欢“重”。架子车喜欢“轻”。只有铡草刀和羊鞭说:“疼”。

我观察、研究农具们粗糙的纹理,心疼它们被磨得千疮百孔的身体,意识到它们和使用它们的农民一样,最终都死于劳作,死于泥土。我害怕这样的命运。这种害怕只有农家孩子才懂。于是一个词语在我心里发芽,但我不知道它叫什么,长什么形状。我朦胧地觉得,在这些简陋农具和它们的名称之间,也有一些神秘的东西,穿越油黑的土地和庄稼人长了一层绿苔的泥巴院墙,飞向了天外的世界。

双手只在被冬天凛冽的寒风吹开口子时才涂一层蜂蜜或棒棒油,吃完晚饭顶多看一会儿电视就睡觉的山民们单纯的生活,似乎没有多余的词语来形容。他们也不需要多余的词语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在田野,他们是天地的孩子;在寺庙,他们是心中神明的孩子;在家中,他们是子女、父母,是牲畜的主人,他们的付出和奉献远多于索取。他们很少谈论和抱怨自己,没有傲慢与自怜,内心丰盈而坚定。他们不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词语上。很多时候他们用眼睛、鼻子、耳朵代替嘴巴,甚至用脸部皱纹表达自己的思想。对他们而言,词语没有失落,只是被生活掩盖。而对于那些生活的某些部分失常的人,词语才显得无比重要,他们需要更多此在和遥远的词语,才能覆盖头顶的失落和迷茫。

但是,生活无处不飞歌,哪怕在心里唱。对于山民来说,词语的复活惊天动地。春夏季节,山川秀美,牛羊成群,使人苏醒和迷醉,于是人们成群结队,浪山,唱西北汉族和少数民族都喜爱的花儿,藏族的拉伊,土族的库咕笳……这些山野情歌歌词都大胆狂野,震撼人心,音调都高亢悲壮,原始古朴,有一种从骨头和泥土迸出的美。男人,女人,都把劳动捶打过的右手搭在耳旁,眯起眼睛,唱得如痴如醉。谁能想到,这些不识字的文学家,不懂乐理的歌唱家竟是平日里沉默寡言、情感“淡漠”的农民呢?听听花儿:

 

 “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时由不得个家;

钢刀拿来头割下,不死就是这个唱法。

 

库咕笳:

两个石头一盘磨,两个身材一条心;

水盘轮来轮盘水,你盘我来我盘你。

 

拉伊:

情歌犹如金丝缎,五颜六色丝线织;

情歌犹如六言诗,情投意合是关键。

歌词大胆直白,情器世界的飞禽走兽、花鸟虫鱼、牛羊马骡都成为人们表达男女情爱的比喻,有些令人脸红心跳。正因如此,我对这些充满了羞涩和抵触;在我那个年龄,我还不能理解这些歌词的真正含义。然而我喜欢唱歌,知道这些纵情歌唱的农民全都情真意切,拥有千言万语,好像苍天大地的诗人和歌手。我用心灵而不是耳朵和眼睛倾听,感到一种庄稼蓬勃生长的力量,内心对词语的渴望因歌声尾韵的延长而加重了分量。

这样的觉醒唯有大自然才能赐予,哪怕我只触碰到了某个词语飞翔的翅膀。是的,词语在飞翔,当它从你脑海中飞出来的时候,它就已经离你远去。但它有千万个兄弟姐妹,那些被祖先创造、流传、甚至被丢失和湮灭的词语,都粘附其中,挣扎着想找到自己。

我也挣扎着。我捡拾那些泥土里长出的词语,把它种在纸上。它们开出的花朵深具故乡情韵,结出的果实充满野性和力量。毋庸置疑,词语即故乡。我的作品是词语的孩子,也是故乡的孩子。

 

暑假农忙的时候,在单位工作的父亲无法赶来帮忙,母亲就给我手里塞一根羊鞭,让我把一群羊赶到山坡草滩去吃草。对于这项工作我不那么能干,就象我的数学永远不能及格一样。母亲说:“看好羊,肚子吃饱,丢一只回来打断你的腿!”

“打断腿”只是一句吓唬的话,母亲其实连打我一巴掌都舍不得,但那句话还是拎起我的双脚和麻花辫子,让我像心里没数的将军,战战兢兢又威风凛凛地把羊群赶出羊圈,赶进村外原野的晨雾中。

散发着植物香味的山路两侧山地直到山顶散落着一些坟墓,被野草覆盖。那些都是家族式墓地,几代逝者躺在一起,给人感觉他们和活着那样没有分离。而且,他们和生者为邻,距离生前的村庄不过一里地。据邻居大爷讲,一到天黑,他们就出来坐在路边,看着来往山民窃窃私语。他们的声音很轻,知道任何活着的人的名字和历史。我害怕这些坟墓,我的想象比邻居大爷所讲丰富一千倍。好在路上总会遇到另一些村民和他们的羊。人和羊都不把坟墓放在眼里。

通常不等人开口,羊们先用自己的语言打招呼了。它们彼此相识,每个队伍中都有各自的朋友、相好、敌人和孩子。它们会冲进对方队伍,亲热一番,恋恋不舍地在主人呼啸的鞭子下分开,走向各自的草坡。它们的词语被群山吞噬,被牧草吸收,它们的笑和哭都被深夜的反刍咀嚼,吞咽。牧人有老人,年轻男女,小男孩,还有我这样的小姑娘。人们通常会临时组成一对搭档,抵抗牧场上寂寞漫长的时光。其实青草会把他们分开很远,手里捻的羊毛线和心里比毛线更长更乱的家务事也会把他们捆住,把他们的词语交给虚无。几次糟糕的经历之后,人们都不愿搭理我了,因为我的监管不当使羊满山奔跑,扰乱那一方天地的宁静和秩序。但一个男孩不会。他是我的同学,天生的放羊娃和庄稼人,最调皮的羊在他面前也像听话的孩子。他的眼睛在学校时黯淡无光甚至有些呆滞,他的嘴巴造不出一个优美的句子,谁都知道像他那样的人,进校门只是为了以后的人生中会写自己的名字。

每次遇见我和我的羊,他都会礼貌地问:“搭伙吗?”我点点头。于是我们的羊混成一群,我悬着的心也落进肚里。他会找到最丰美的草地,然后寂静和空旷夺走我们的谈话。我们的羊,慢慢地也从临时大家庭中抽身,由各自头羊带向另一块草地。这一切几乎无法阻挡,我注定独自面对自己的羊群和事故。不久,就像很多次一样,一只羊像听到什么召唤一样跑向险峻的山岗。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我惊慌失措,去追赶陡峭的山道。我吆喝青草,用羊鞭拴住太阳的裙摆,以石头的愤怒,悬崖的恐惧,溪流的哀求,企图把它们赶回队伍。但是它们跑呀跑,朝山岗更高处咩咩回应着,把自己的词语撒得满山都是。它们在追寻什么呢?山上什么也没有。我不懂它们的语言,不了解它们心中的渴望。偶尔它们会回头等等我,挑衅地嘲笑几声,转头又跑。这种追缉和搏斗有时会持续半天,直到我的冤家把我带进一座完全陌生的大山,直到它们听不到神秘的召唤,才带领筋疲力尽的我返回羊群。我的喉咙被怒火和泪水堵住,肿得生疼,我忘记了委屈之外的所有词语。

每当我跑去追羊,回来时总会惊讶地发现,我的傻同学在替我监管羊群,不让它们苍蝇一样飞开。

接下来是漫长的安宁与和谐,羊们吃草,我坐在草丛中,大脑开始遐想出一些可怕的东西,无来由的恐惧充斥着天地,真实,冷峻,立体,仿佛一把就能抓住。为了抵抗这恐惧,我观察蓝天白云和草地上那些奇花异草。野草疯狂地扩张,肆意把大山燃烧成各种颜色。夏天的车轮碾压出浓郁的花香覆盖我。壮硕的高原植物从我的身体里长出来,用茎干和叶子拍打我,把花粉撒在我身上。我是一棵长着黑头发的花朵。我想和天空一样沉静,雄阔,这样我就能听懂天的语言,野花们就可以听从我的命令避开灾难:旱灾、冰雹、狼毒花和秋霜。我想让草玉梅长寿,因为它洁白、乖巧而闪亮。

风信草正在开花。它淡黄色的小花自信而灿烂。我摘下几朵插在我的辫子上,想象自己变得多么美丽。有时我把花连根拔出,带出一小坨泥巴和数不清的小根须。一些小昆虫自言自语在草丛中游走。有时候它们占领我的馍馍或糌粑,运气不好时死于我无意识的鞋底和牛羊嘴里的剪刀。有些飞虫则死在野花花瓣上,翅膀残缺,美丽而空。野草莓结满了红色浆果。我采摘的手指被染得通红。草地是一块血色毯子。草莓会飞翔。第一棵野草莓是自己从某个远方飞过来的。它带着自己的血飞过来。也许是对面的青海。也许是身后的黄土高原。几年后这儿山上全是它的子孙。它说:“开花!”它们就开花;它说:“结籽!”它们就结籽;它说:“甜蜜!”它们就甜蜜。它们继续飞翔,寻找更大的原野和群山。牛羊的嘴巴往下滴着草莓鲜血。酸甜击倒了我的牙齿,嘴里刮着草莓的风。老去的蕨麻从布满绒毛的肺里咳出声来,从奶奶仅剩三颗牙齿的嘴巴咳出声来,从母亲蜷曲的黑发中咳出声来,从全村女人的铁锅里咳出声来。金露梅开着,一声不吭。它的骄傲只有阳光知道。

我发现,花朵模仿着人类。它们模仿人类的身材,五官,微笑,向天空和大地偷来粉红、深蓝、洁白、浅紫,在绿叶的陪衬下,挥霍着自己的青春。人类也模仿花朵,把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想象成花朵的模样,希望自己永不凋谢,永远美丽。

不认识的野花我就赐给它们一个名字。我的知识有限,因此我起的名字又俗又土。我就这样篡改了植物的历史。我的谎言有时我自己也忘记,不得不再三询问它们以便确认。和羊对话,自然而然,和植物对话,却是一件荒唐的事情。它们以星星般的数量和种类把我的脑子搅乱,它们说着色彩斑斓的语言,不让我听懂。我想,谁要是明白了花语,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的容貌会变好看,她的双脚会离开地面,从村子里飞出去,变成仙女。

我的同学被他的羊群带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这时,暮色开始啃啮草尖,把群山拉入自己怀抱,只有不远处的雪山留着大白胡子,在夏天里熠熠闪光。我必须在雪山也消失之前赶紧回家。在那雄伟的、肆无忌惮地盛开着的大山中,我多少次被沿途那些坟墓吓得发抖,虽然彼时我没见过死亡。我嚼着草莓和它的茎,希望舌头能压住涌到喉咙的恐惧,希望自己能像草莓一样,用甜蜜镇住世间的魔鬼。

奇怪的是,下山的路上碰不到一个牧人。青蛙在草丛中呱噪,乌鸦用难听的叫声将山路封锁,路边坐满了声如蚊蝇的逝者。我呼吸微弱,跟在羊群后面,感觉自己被世界抛弃了。山村的词语中没有“孤独”这个时髦的词,这种被大自然吓破胆的事情只会引人嘲笑。羊群的脚步铿锵作响,但那声音在空旷的原野小草一样微不足道。头顶着陌生恐怖的夜色,我在心中呼喊阿妈的声音像一个口渴的人把一杯水一口饮尽时的空杯子。

直到今天,长长的通往草坡的山路依然会令我感到恐惧和悲伤。每每踏上山路去地里干活或游荡,我都会回到童年那些傍晚,我闭上眼睛,生怕山路会牛皮绳一样长长地捆住整个村庄,群山,地球。

是呀,我也和所有孩子一样,被想象的鬼怪吓得失魂,也曾路过死亡身边。

后来我写小说,牛羊、草原、雪山、森林、鸟儿、蓝天、白云……是我的主人公。但是我听懂动物植物和大自然的语言了吗?好像听懂了一点又好像没有。放羊时那种快乐,孤独和对死亡的恐惧,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对生命最初的觉察和体悟,直到现在,我也还没有写出来。

 

阅读为贫瘠的我打开了词语的海洋。那个奇迹发生在初中一年级或者更早。我读到了《红楼梦》和金庸的武侠小说。我在门前老杏树下阅读,夏天在我身上投下斑驳的树影。等我从赐予我很多欢笑也偷走我不少眼泪的书中抬起头,时间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已经是一名作家,一名大学文学写作课教师了。

在广袤的世界中我就这样找到了书籍的胡子,在它的银色中飘荡。世上竟然有那么多词语!它们被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语种的作家排列在一起,变成各具风味的故事。好作家都是裁缝。他们精心裁剪自己的词语,因为词语是他们思想的代表。他们是豪掷千金的富翁,也是一毛不拔的吝啬鬼。他们有精致的帽子但没有臭长的裹脚布。如果一个词语在故事中软弱无力,那它再好听有什么用呢?它不过是小女孩的布偶娃娃,空洞的眼窝里镶嵌着一颗蓝玻璃球眼珠。

一部小说中,好的词语让人身心震荡,犹如电击。它会让你的大脑翻越十二座雪山,趟过十二条冰河,不会累。它会陪你散步,让你在寂寞的时刻微笑。它有玫瑰色少女的脸颊。它不会死亡,血不会干涸,永远鲜活。而平庸的词语脉搏微弱,血也是苍白的。

《红楼梦》使人迷失。使人的大脑迷失。三百多年来,那么多人迷失在里面,包括作者。曹雪芹先生用词语建筑红楼的时候,也许添加了一些魔咒。古今中外伟大的作家们:福克纳、马尔克斯、罗曼·罗兰、海明威、乔伊斯、肖洛霍夫……都熟谙这种魔法,他们释放的精神引力把五湖四海的读者络绎不绝,带到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地方。

所以,阅读经典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我心甘情愿地迷失,在一个个风情迥异的国度。经典也经常让我感到不安,为自己苍白的词语和肤浅的思想羞愧。我尝试用它们搭建一座木头小屋或城堡,但总是对自己笔下的精灵不满意。我渴望优美,诗意,深邃,博大,明晰,宏阔,能星星一样闪光的词语,但我翻遍我的词典,找不到心仪的那一个。这使我烦躁,苦恼,经常陷入穷词的困顿,一些小说因此只有一个名字。福楼拜说:人类语言就像一把破壶,我们在上面敲出曲调想感动星辰,结果却让笨熊闻之起舞。也许有些东西无法言说!词语也有它无法抵达之地。那个地方的占有者是沉默。沉默会挑战词语的存在和效力,并借此拉开与现实生活的情感和距离。心灵最深处有时也会笼罩一层迷雾,只有母亲采自家乡深山的野草笤帚才能将它清扫。但是倾诉和讲述的冲动经常将我拉到电脑前,坐下。我为心中的故事找到一个恰切的词语,很快发现它落在我思想的后面,或者,我的思想根本赶不上它所囊括的宇宙——痛苦就在这矛盾中生发,将我笼罩,撕扯。于是我跌跌撞撞,寻找出路。我找到音乐。曾经的歌唱家梦想使我在高中学过一年乐理,大学毕业后在家乡中学当过短暂的音乐老师。音乐给我的启迪和感动仅次于家乡的原野。音乐是附着在我心灵上的物品,它不会剥落,让我一次次亲近,徜徉。但是它会把自己撞碎。它会建设也会毁灭。有时候音乐会使一头牦牛抬错它的蹄子。会使一只野狗为自己流浪的命运痛哭,在夜里。会使逝者留恋尘世,不肯垂下支棱的耳朵。它还会使夕阳陷在微风的青稞地里红着脸不肯下沉。它让全世界的人一起疯狂,流泪,心碎,也让全世界的人一起安静,微笑,相爱。它不需要国度的界限,不需要词语的明澈。它只要一颗心,一颗真心就够了。当我沉浸在音乐中时,青藏高原泥土和植物的芳香朝我扑面飞来,曼陀铃的节拍打在我的心上,苦涩而甜蜜的味道留在我的喉咙,狼毒花摇曳着。到哪里我都披着音乐披肩,上面的流苏长过我的头发。我从它那里得到灵感和慰藉,就算打字,也让它轻轻唱着。

然而,被经典影响的焦虑,音乐只能抚慰和启发,不能解决。慢慢地我开始接受自己的平庸,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写好每一部作品。

我还找到了什么呢?优美,典雅,古老,芬芳的诗歌。论述诗歌的著作和文章是如此之多,我的浅论恐怕贻笑大方,但是诗歌,为我的小说创作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它是我文学园地迟开的花朵,但我得到了它巨大的惠泽。它的每个词语都能打开一片广阔的空间,一个新的世界,并超越词语赋予它的字面意义而延展到无限。一个恰如其分的词语,如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那样难得;它的威力能催开冬天的花朵。它暗示,隐喻,象征,像一个含蓄害羞的姑娘那样不肯把话说完,说透,魅力就在于让你去猜,去感受——像恋爱的感觉,受它甜蜜的折磨。它是爱情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我的第一首诗歌写老家的杏树。它清晰地映在我的脑海中,以遒劲的枝条提醒我时光飞逝的事实。我的杏花姑娘早已仙逝,而杏树在它的世界还处于童年。它没厌烦过奶奶,也没厌烦过我们的村子。它在正确的地方结着正确的果实,用酸甜的汁液粘住我的手指和笔尖。它不只是乡愁,它还是时间的证明和产物。

然而一些充满诗意又令人惊悚的词语杏子一样甜蜜地“伤害”了我,让我今天还带着诗人忧郁的气质向一场雪花表示问候。它们专挑对词语苛刻之人发动温柔的攻击。它们不知不觉中改变着我的文字嗅觉,让我有了一些诗人的气韵——我喜爱又略微鄙夷、害怕的。它们给了我选择的迟疑、渐进与精确,也给了我时间,让我惊艳诗歌给我写作带来的提升与变迁。我开始希望自己能用诗的语言写出一篇又一篇小说,和别的作家不同,和自己已经发表的小说也不同。我尝试这么做了。这种尝试刚刚开始。

所以,一棵杏树带给我的诗意和启发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的。问题很简单:“你要怎么写小说?你要写什么样的小说?”

把一句话写通顺并不难;把一个故事讲清楚也不难;难的是选择什么样的词语并如何排列它们,读起来才更鲜活,更独特,更深刻,更动人,也更有生命力。小说家的任务除了讲明白一个故事,还在于有能力创造一种新的讲述方式。诗歌能帮助我们回到词语最原始的形态,让我们以上古采集者、狩猎者的身份在简洁凝练中找到失落的诗意、朴素的情感和真正的自我。

 

有时我想,我为什么写小说?答案可能要追溯到儿时面对艰难的农村生活时心中萌发出来的那个朦胧词语上。直到今天,我也没有提炼出那个词语的真正名称,但我知道,某种程度上,我在构建一个我想象中的世界。这个世界,构建来构建去,始终脱不开家乡的影子,它的地基,永远夯筑在家乡大地上。

我的词语,虽然我也读了不少小说,在城市里生活了多年,但仍旧散发着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淳朴的乡土气息。我也尝试用城市和网络上那些时髦的词语写作,但总是学不像,别扭。家乡泥土里迸出的词语更感性,更形象,更古老,和我更亲密,写起来更自然顺畅。说来奇怪,每当我提笔,我的心就飞到了那片土地上。我牵挂着它。我警惕干旱对它的伤害。为洋芋和冬麦担惊受怕。为青稞和油菜欣慰和开心。惦记同村老农的羊是否长膘卖了个好价钱。打听那些出门谋生的年轻人是否顺利,收入几何。它们是文学的另一种移位。我在不知不觉中将它们设为原型。我其实一直没有走出那片大山,我的词语,思维,都还在大山里面。

我时常感到一种才华的平庸、写作的困顿,对自己笔下文字是否有意义也心存疑问,但又喜欢打字的感觉。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和在琴键上弹琴本质上相似。这个世界充满了词语,说出口的,未说出口的,写出来的,未写出来的。我心中的词语让我写。然而个人经验是如此薄弱和狭隘,如何把那点经验写得具有普遍意义,让每一位读者产生共鸣,生发出普世性的价值?这是我写作遇到的实际问题。怎么解决呢?我不知道,只是按照自己的本心写作。这里面想象力起了关键作用,但那种想象又几乎完全是基于现实生活层面的。我喜欢在小说中集中反映某一主题或事件,喜欢将故事压缩在几个小时、一天或几天中,用比较激烈的矛盾冲突展开情节,希望在自己想象的同时,也能给读者预留下充足想象和思考的空间。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在写作时总是对笔下人物和自然万物产生深深的悲悯,这种悲悯不是消极的、毫无用处的同情,而是内心深处的理解与祝福。这是母亲的赐予。母亲的慈悲心和她朴素词语讲述的因果真善故事一直深藏我的心底,她的词语像她赐给我的头发一样,随时随地密密麻麻陪伴着我,过几天洗一下又乌黑亮丽。再者,万物都会遭遇生存的挑战和危机,都会死亡,这本身就是悲剧。一只苍蝇的死给杜拉斯以极大的震动,她详尽地记录下了那个过程,我发现我对蚊蝇之死的感受也和杜拉斯一样:那也是一条生命!所以当读者告诉我,我的作品让他感动,让他感觉到美好和善良,感受到自然万物的相爱与互动,一种清新的正能量在感化着他时,我并不觉得惊讶。也许这就是我写作的意义,正如波伏娃所说:“创作一部小说,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要净化这个真实的世界,只留下对建立新的想象世界有用的东西,这样,一切将显得更清楚,更有意义。”

作为一名作家,我时常感受到词语的魅力。它在岁月中就像在一日三餐中一样,表达和覆盖着一切。每当我走在外面,呀!词语漫天飞来,以名词、动词和形容词的方式,从树梢,草尖,花朵,河流,群山,原野中飞来,让我目不暇接;以真实、虚构和想象的姿态,从人类和动物的眼睛,心窝,嘴唇,历史,苦难,幸福中飞来,让我手忙脚乱。然而我总是耽于欣赏和想象,不够勤劳。很多时候我抓不住偶然,就像抓不住枝头的小鸟。我在心中珍藏了很多词语,也用它们建筑,但仅仅在心中。

作家对词语的利用和创造,有时是一种良性循环,有时是恶性:它能建构也能瓦解。而且,看看四周,词语的时光在飞逝,这是多么令人惊惧的一件事情!我想我应该背着家乡和母亲的词语,走出大山,把它们种在更广阔的地方,发芽,开花,结果,让它们和世间飞扬的所有词语相遇,碰撞,交流,结出新的籽实。我也应该像个农民一样,不停地找啊找,寻找新的种子,种植,浇水,使我文学创作的小小园地色彩更加鲜艳,果实更加丰富。

1729223000534410.jpg 何延华,女,藏族,80后。兰州大学文学博士,兰州理工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嘉禾的夏天》,中篇小说集《寻找央金拉姆》。有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国家级年度选本。曾获首届青稞文学奖,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甘肃省第五届和第六届少数民族文学奖,第二十三届、第二十六届、第三十二届全国梁斌小说中篇小说奖,第二届《飞天》文学十年奖,甘肃省第七届黄河文学奖,第一届教师文学艺术奖;甘肃省第二届、第三届、第四届文艺评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