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天祝，从最初的《马牙雪山》（1991年）到《阿弥嘎卓雪峰》（马牙雪山藏语音译）再到《又过马牙雪山》，时间跨度达二十多年，总计得诗十三首。
此一辑除《马牙雪山》和《岔口驿》未收录外，特增加《凉州白塔寺》一首，盖白塔寺与西藏的历史有关，与天祝藏民族有关，更与我的出生地凉州息息相关，它像是汉藏文化中的一个关键，一个诗眼，故而收录在此。
《天祝之诗》，诗艺的变化随着时间和人生经历自然而然地变化，变成这些“悲欣交集的石头”。
前几天，我受邀回到家乡参加凉州文化论坛，与老友藏族诗人才旺瑙乳相遇。他是天祝人，是佛学的研修者，是纵情无羁心胸坦荡的享乐主义者，是用笑声赶散尘埃和蚊虫苍蝇的欢喜人。我们一藏一汉在凉州聚首，不免要谈起鸠摩罗什不免要喝酒作耍，想起七百六十多年前蒙古汗国的西凉王阔端与西藏高僧萨迦班智达在凉州会盟，商谈把西藏归入蒙古版图。——我等还谈什么呢，谈谈生活中的梦想吧。瑙乳郑重地对我说：“我要娶一位莲花一般的姑娘”。关于这次相见的情形，我已写了《凉州相会》一诗。
也正是这次机缘，让我有了将天祝之诗合辑的念头。无疑，这是一次有趣的回眸，是站在西凉的土地上对天赐之诗的再一次的低声吟唱
——题记
阿弥嘎卓雪峰
鹰翅之上
灰白的雾霭
是阿弥噶卓的雪
太阳
粘满雪粉的金轮
碾过坚冰时嘎嘎的响声
揪住一只雄性青羊的耳朵
峭岩之上
那只仰脸倾听的大青羊
要稳住一场雪崩
前蹄不敢轻易抬起
白姆措
请让我指给你看
从雪峰脚下
我指给你看——
鹰是驾车的马
太阳的辂车
在雾中寻找它的悬崖之路
金轮
碾过坚冰时嘎嘎的响声
依然在天地之间回响
那只大青羊
已经变成铁青的石头
它依然坚持着
要稳住辂车
稳住即将在我们面前呼啸的一场雪崩啊
2007．6．24
天堂寺
那些爱上石头的
和爱上马兰的蝴蝶
梦的翅膀 一样轻盈
可是你我
多么不同
我供奉一盏灯 在佛面前
需要缓慢的时间和一生的耐心
从黎明到黄昏
我点燃水的捻子
你吐气若兰
你说：闪电是空中银楼
所有怕黑的蝴蝶都住其中
你的话来自天上
仿佛幽谷中的灯火
这灯火
为何不由我燃起？为何我的嘴唇
变成悲欣交集的石头
2008．10．4 深夜
土城牧场
——给万岳
溪水有结冰的时节
我们把牲畜饮水的水泥槽要修长一些砌宽一些
要把里面的落叶灰尘还有羊粪蛋时时清理干净
冬日黄昏，当牲畜们从枯黄的山野归来，进入栏圈前先要饮水
——我们大清早破冰取回的水在暖屋里存放了一天已经寒不伤胃
当它们饮罢，我们还要把饮剩的带有草腥味的略微浑浊的水排放干净
月出东山
一匹白马把头和脖颈伸进空空的水槽一嗅再嗅，然后
静静抬起头来怅望远方
那时我们早已进入梦乡，瓦舍的鼾声使起伏不平的山野更加寂静
我们浑然不觉——
松明火把，人声嘈杂，华锐部落的先祖们自高山危岩的森林中猎熊归来
其中有人还带来了一枚远比红宝石珍贵的麝香……
2011．8．28
山隅
——给画家奥登
溪水潺潺
天空的蓝和云朵的白
你打开所有的卷心菜也再难找到
鸡儿觅食的草滩上
一片金露梅兀自盛开
那么地热烈，如同黄昏炉灶中的柴火
在此山隅
谁能配享卓玛的茶炊
谁配享天籁之音和黄铜般静谧的日子
山腰缓行的牛角
恰似月牙儿光色动人的幻影出没于雾霭
可惜，我不是在溪水边对景写生的画家
——已经陶醉，已经忘乎所以
亦不是那牧人，正驱犊返家
一朵乌云带来一阵急雨
我，只是挂在牧场围栏的
铁丝上的一排排雨珠
2011．8．28
凉州白塔寺
一百零八座白塔
萨迦班智达居中端坐塔林之中
萨迦班智达纵身驾乘一朵白云，和另一朵白云
以额相碰，合掌相庆——那是七百六十多年前，他展开
一条哈达如展开雅鲁藏布江的雪水，双手呈献给西凉王阔端
雪山作证，彼时西凉，蒙古汗国的马蹄铁
顿时翻作晴朗天空中无数鸽子弧型的翅膀
弧型的镰刀飕飕飕
月夜西凉割胡麻
在西藏，用太阳的光线束腰，一捆捆走动的青稞
他们是大地和神佛的子民，是与我们血脉相连的亲人
胡麻忘记说胡话，青稞梦想坐禅床
七百六十多后年，客过白塔寺
白杨萧萧
一片黄叶，又一片黄叶，缓缓飘落秋收后泡茬的水地
把一页页记着唵嘛呢叭咪吽的金箔，并入我寂寞的版图
2012．9．15
待月
群山之中。我是充实的
草尖的露珠
容纳落日
又苦又甜
落日是顶红盖头
露珠是我冷帐篷
寥廓草原
牛粪饼垛成了墙
金露梅扇动着野蜂的翅膀
风吹
草动
即使风吹草动
秋草根底
大梦睡醒的人们
头顶虔诚的铜盘
露珠
也不会把我的心轻易抛洒
我不说话
我就这么站定在草尖尖上
盼望你
如仓央加措盼望着
东山顶上
未生娘的脸儿
2013．9．21忆抓喜绣龙草原某个黄昏
注：
1、“未生娘”系藏文之ma-skyes-a-ma一词，为“未生身的母亲”之意，出自于道泉译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加措情歌：“从东边的山尖上/白亮的月亮出来了/未生娘的脸儿/在心中已渐渐地显现”，。
2、传说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加措曾云游天祝，在石门沟一带居住，今存旧寺，距抓喜绣龙草原不远。
炭山岭
翻山越岭
一辆装满夜色煤炭的大卡车
往北，加足马力朝青海开去
它关闭的灯光曾经扫描的密林里
溪水奔腾，带着落叶松针背道而驰
进入新的黎明
河谷上下
牦牛把阳光咀嚼出青草的汁液
危岩之上，老鹰侧目
一个高僧在酥油的塔儿里坐化了
化开了
化开了
天闲云淡
一朵乌云
可能带来一场大雨冰雹
也可能给你带来一座白帐房敞开的门
野花是青草头顶乱跑的脚
雨雾弥漫，野花
是你身影
是你和我急急奔走的身影
2013．9．21
天堂小镇
雨后小溪挟裹着高山积雪和阳光的气息
亲爱的，我们且不忙随它去园子里摘菜
不用忙着洗掉菜根上的泥土
寺钟传送的金粉
是蝴蝶的晚餐
我们且去田野看看吧
看有多少蝴蝶 化身为明丽的彩虹了
虹桥这一头是甘肃
那一头是青海
无分地界的佛，是小镇最年长的居民
今夜他的左邻是你我
右舍是一轮白亮的月
2013．9．21
黄昏牧场
绿啊，绿的火焰
有多少植物我都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有多少细小的虫儿在各自的命运中潜行
我就拿我的无知
和莫名感动的泪水
加入这无边无际的静谧吧
溪流有溪流的方向
我有我的归宿
落日的手
带着金色温暖的余晖
把世界的皱褶一一抚平
山岭退后
草原领主的仆人弯腰垂首，谦恭如仪
2013．10．2
空谷之听
布谷的啼叫
似银环在阵雨后的黄昏
把高原草甸轻轻拎起又放下
整个河谷只有
布谷啼叫
忽高忽低
高于碧峰雪线
低于灌木草根
更低的是
流水与谷底乱石的低语
粗砺而含混，混合着日落西山的冷静
与昨夜狼群出没撕咬掉一头雄牛的半只睾丸无关
与人的事情无关
水在流
布谷在啼叫 有谁
还在叙说
2015．6．22
又过马牙雪山
群峰乱错
峰峰亮雪
峰峰硬语盘空
——可以借此险峰好牙
仰天长啸 但是不了
我只愿俯身一条清溪
半蹲半跪 用一块旧毛巾
捧起雪水好生擦一把脸
脖子和耳根后面都要好好擦擦
然后直起身来看看远近风景
半山腰上大片紫色阵云
那是六月的杜鹃花吧
在雪线之下庄重自若
仿佛此刻吸进我肺里的空气
无比清冽无比甘醇
仿佛雪水……
2015．6．22
乌鞘岭
一把宝剑被闪电之手抽出剑鞘
那是西去的机车呼啸着钻出了隧道
那是正午。一匹于山脊上啮草的白马
它静静的影子，一块毡毯铺展在
向阳的山坡
——谁可与我共此一坐？天风浩荡
谁可与我默享大自然此刻的静谧
金轮轧轧
自河西走廊东端险峰陡岭
一路滚动，滚向彤云红透的西天
——那依旧是霍去病的征车杀伐无阻的影子吗
金盏菊承露
我的脚边已是星星闪烁灯火闪烁
2016.
凉州相会
——酬瑙乳旧作兼赠柯兵兄
古凉州
青蛙在叫：
古马，古马
——才旺瑙乳
舌根不烂
凉州有粮
在凉州
一位藏族诗人眯着眼睛对我说——
“我要娶一位莲花一般的姑娘”
莲花即妙法
他的笑声多像是玻璃杯盏中晃出的葡萄酒
在鸠摩罗什的经文上慢慢洇开
——那是前秦与后秦之间的阳光
——那是凉州的今天和明天
2017．9．17
古马，1966年出生，凉州人。主要作品有诗集《西风古马》《古马的诗》《红灯照墨》《落日谣》等。现居兰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