狰厉

  

命悬一线,你大喊了一声

一头骡子应声闯进卧室

祂会保佑你,护佑你离开这张床

尽管你背负沉重,在床上挣扎了四十六分钟

 

“温顺如你,赤手空拳,路过黑暗的街

时刻警惕——与路人擦肩而过”

 

你在人间宽大的弹床上惊厥而醒

在狭小的空间,小心翼翼地打开四肢

逐渐恢复白天卑躬屈膝的样子

 

你呼吸急促不匀,在长条桌的一端

对着空气摊开手,耸耸肩

幽默总算让空气变得愉快,你摸了摸手背

身子前倾,像一头豹子等待时机

 

在亚美利加,这个杂种王国的橄榄球场上

摞起了五颜六色的肌纤维——骨头被大量贱卖

肥厚的嘴唇释放枪支管制积压的六十年的蛮力

 

贝都因人牧驼的鞭子在抽打幼发拉底河的母亲

在抽打底格里斯河的女儿,雅利安人的马车

碾过布满巨蚁的教堂

 

“去兑换金子,再去兑换爱情吧”

 

他们松弛的腹部触碰处女如水的额头

她们下垂到腹部的奶子引诱孩童纯真的好奇心

沉重的眼袋挡住了从草原刮来的摔着膀子的沙尘

 

她们蜷缩在复式楼顶层的兽皮毯子上拥抱黑夜

他们喝高度酒打德州扑克互相谩骂和鞭打身体

完成最后的射精和潮吹

 

“愤怒的神祇,粗壮的神祇——

冈仁波切冈蓝、敦实的山尖强健依旧”

 

暴风雪中喜马拉雅的诸神

幻想迁徙中原灵秀的山水之间

保持愤怒!请保持足够的蛮力­

 

保持豹纹陆龟站立的古老姿势

挺起万年壮硕的阴茎,粗野地插入古老的洞窟

 

“在满眼爱与慈悲的夜晚——

灭了灯我才看见,意识的碎片需要整理”

 

2017年4月9日于青唐 

 

 

午睡时梦到一位中国末代皇帝

 

他几乎不动声色

只坐在古旧的木雕龙椅上

 

在秋色萧尽的庭院

他低首不语,工笔画的袍子被微风吹得零落

工笔画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青砖破瓦

 

偶尔一只蝴蝶飞过眼前

微微转动眼珠

不再将视线停留在起舞的翅

 

他对美丽弃绝的眼神教人伤怀

仿佛亿万年前的琥珀滴落在大地渐次凝滞

眼神婉转如玉,眼珠转动地比空中

 

飞扬的尘土还慢,他不动声色

颔首不语。工笔画的袍子

工笔画的眼睛,工笔画的双手和桌椅

 

桌几上的茶杯,因为时间的漫长

朝代的更迭,不再有热汽升腾

茶水始终是满满的,他不曾啜饮

 

看不到丫鬟和侍女的身影

一处庭院,一桌一椅,一杯茶

一个形容枯槁的落魄皇帝

仿佛这片院子刚刚经历过一次破败

 

我不知道那是清晨还是黄昏,看不到

身影,只记得他眼神的忧伤

洞穿了三千年,从过去来到现在——

 

午后,在空荡荡的医院走廊里

也曾有一双充满幽怨的眼睛凝望过我

我却没能捕捉到,即便她美丽如蝶

 

2017年2月15日

 

 

解脱想象

 

想象:痛苦的另一面

快乐,恐惧,被突如其来的五味戳中

恍然大悟。这以为的解脱术

快乐的极致,身体的,情绪的

断续的了悟

 

这些

她们都懂得——

释放欲望,谨慎地表现力量和节奏

 

天性使然啊!她是件艺术品

从不参与任何预设的表演

 

假使,上苍把一条命丢在她面前

她会选择交给影子

 

2017年7月20日

 

 

萨赫勒的天空

 

1984年

萨赫勒上空

一只鹰俯瞰大地,来回低旋

 

它紧盯一个黑孩子,奄奄一息

他被父亲抱起时

像一根干枯的树枝

 

大地上,饿死了很多骆驼

反政府武装醉卧灌木丛林

豹子在夜晚舔舐巨石

 

2014年

一架麦道MD-83飞机

在萨赫勒上空消失

 

科普特女人洗净机身

身披羊皮的男人再用白布将其包裹

 

2017年8月1日

 

 

在路的尽头洞见莫那鲁道的衣冠

 

毫无意义!毫无意义的树木和星辰

井盖冒出的腐败热气,治愈了他的冷

 

为了活命,他卖力、受辱、玩命,骨头开始萎缩

头脑和四肢变成锥子。以至于他在梦里杀人,或者被杀

 

彩虹桥上的祖先,滥饮浊酒

狂奔于山野丘壑丛林之间,背影虚妄

 

来喝一节竹酒呵,人生的第一筒酒,不为庆贺

喝一罐就醉。

 

2017年8月8日

 

 

 

是一把行动的刀子

烈焰的皱纹燃遍柔软的肠子

 

是一把哀嚎的刀子

声色凄绝,楚楚可怜,像女人作别的身子

 

2017年8月8日

 

 

工业时代的人类考古史

 

在萨拉古罗,塞巴斯蒂安遇到瓜达卢佩

这个虔信基督,满是酒鬼的印第安社区

 

瓜达卢佩看着他的金发和满脸的红胡子

以为上帝派来了使者

 

夜里,他们爬安第斯山,睡冰冷的小屋

听瓜达卢佩反反复复念叨他的往事

 

他始终坚信塞巴斯蒂安是萨拉古罗传说中的上帝使者

借助基督的圣象,观察萨拉古罗人的一言一行

 

决定谁可以死后升往天庭

 

2017年8月8日

 

 

一匹形式的马

 

炮声隆隆,马嘶鸣

一匹阿拉伯马,站在硝烟的阵地

爆炸声淹没了天女弹拨竖琴的琶音

 

1991年,科威特皇家花园里一只幸存的鸟

抬不起翅膀,满身油污,其声嘶哑

 

烈焰喷薄。一头牛藏在山坳,哀嚎不断

贝都因人的羊群惊魂四散 

 

一匹形式的马,让火势更猛

马的鬃毛,尾巴,睫毛熊熊燃烧

 

2017年8月1日

 

 

7月12日,安第斯山来客

 

我当下的执念,不着现实

全然是追忆。我拒绝所有伪善的赠与——

那些拱手相送的低劣的仿制品

 

像一出谋杀,幻象在依旧

山和湖曾秘谋于此,在众神沐浴爱河的夜晚

流连忘返。我离开黄金谷地

 

我还记得,那天晨光熹微 

母亲在反复擦拭我的牛皮靴子

我知道这一路的泥泞,在车站

 

我选择坐在族人熏香的长发衣袍之间

天空开始下雨,雨水溅湿了皮靴

泥土新鲜,鲜草芳香,它们一同漫过车站的墙角

 

班车开动,大地的齿轮开始咬合分离

它缓缓试过玛曲大桥

因为阴雨,因为忧悒,所有人沦为梦境

 

各种梦,各种气息,各种节奏的呼吸

包括各种细微的响动,构成一辆车的全部内容

汽油浸入耳膜,发动机甚嚣尘上

 

盘桓的班车,被完全孤立在群山之间  

我像个二等公民被雾霭和梦境反复挤压——

一场密谋已久,充满杀伐的梦

 

一路上,连只鸟的影子都不见

我应该遇见一只麻雀,或者喜鹊

或者盘旋在山顶的鹰,至少是一片口舌聒噪的乌鸦

 

这高地上贫乏的物种,集体噤声——

梦在群山间游荡,浓雾笼罩住茂密松林

湿漉漉的巨石夹在梦的倒影里回溯时间的流水

 

松树之下的一切事物隐约,不可知

汽车消失在群山万壑之间

多像上个世纪,茂密丛林里列队的运货车

 

2017年8月15日

 

 

续梦

 

熄灯,静心,沉住气

感受汪洋的黑夜

 

寒鸦在北方聒噪不停

雪野茫茫,朔风狂野

 

整整一个夜晚

强烈的黑暗照射我的脸

 

打开身子,仰面黑暗

万双眼睛翕合纷乱

 

潜入具体的夜晚

是沉寂深处的喧哗

 

一千张蟒皮的鼓

侵入我们的身体

 

像一场漫长的疾病,唠唠叨叨

整个夜晚都是它的声音

 

那本该属于南方湿地

舔舐鬃毛,畅饮雨水的猛兽,穷途末路

 

身边的树叶纷纷燃烧起来

力大无比的象群,踩过我的肩

 

两根粗壮的低音弦

密密麻麻,缠住倒下的阔叶林

 

猛兽,紧盯风的去向

铃声微末,金属在碰撞石头

 

一张血盆大口,空空荡荡

鬣狗和鳄鱼占满了荒原

 

远处的推土机起重机挖掘机卡车

占满了草原

 

2017年8月21日

 

 

        德乾恒美(Dechen pakme),男,70后,安多卓仓人,著有诗集《吐伯特群岛》,居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