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皱的诗篇

 

白雪覆盖的院落

一朵半开的寒梅越过积雪的边缘

把一张红扑扑的脸

侧給风看

 

寒风吹皱的诗篇

是袅袅炊烟提着生活的悲欢越走越远

是流水东去,依旧要转身呼喊

 

一行脚印在雪地里隐现

拐一个弯,转身已是经年

那一张张红扑扑的小脸

翻越记忆的庭院,川剧变脸一般

依次向我展示着异乡的颠沛、亲人的衰老

兄妹的伤病、父母的旧疾

和成长路上那些含泪的坚持……

 

这一次,寒风突然翻脸

把母亲的墓碑

从荒草里翻给我看

 

2016.01.17

 

 

通往春天的路

 

每一条都是歧途和陌路

青草的波涛,势不可挡

却又无声无息

 

槐花一串串,像挂在枝头的鞭炮

风中炸开阵阵清香

麦苗青青,一垄垄

像兵士,列队亮出刺刀

一株并蒂生长的蒲公英

——这春天最亲密的姊妹

一枝捧出金黄的小花

一枝正打开梦想的伞羽,随时准备

御风飞翔……

 

太耀眼了,这些春天的勋章

佩戴着惊雷和芬芳

一路奔跑,停不下来

 

直到时间的野马,蹄印踏遍天涯

直到弯弯曲曲的来路上

只剩下人间的孤独与疲倦

 

尚在路上的良人啊

如果你还年轻,就让十里春风吹彻你

让时间缓慢地缓慢地流过你的胸膛

如果你已苍老,也不必忧伤

且平静地踏上落满花瓣的归途

不动声色的

把沧桑踩在脚下

 

2016.04.10

 

 

晚风吹

 

晚风吹着流水

像大河拐弯,回头看了看自己卑微的姓氏

薄薄的月光

是穿在故乡身上的一件纱衣

 

流水不歇,月亮也不急于下落

它们彼此清澈,互为镜像

谁也不率先说出内心的浑浊

 

一棵树,像一个离家多年的游子

站在怀念的岸边,孤独

是脚下扎根的土地

落叶早已成灰,一年一堆积

而用心说出的话

却无人倾听

 

要不是晚风的手

搂着它的颤抖

那一轮挂在星空里的满月

就要坠成一滴浑浊的泪

压住流水的心跳

 

 

对未知的事物保持敬意

 

有些事必须要经历

才会知道,后悔和珍惜

有些疼痛,剜心刮骨

除了含泪狂奔,我们只能默默忍受

 

在尘世,我们每一个人

都是对孤独的重新注解 

经过的每一条道路总是布满荆棘与坎坷

身体里脉动的每一滴血都是慈悲

从伤口里开出的梅花

 

有些道路必须要勇敢地朝前走

有些告别,从开始就已注定

有些悲伤,如一缕青烟缠绕在心间

就像多年前的那一天

你安静地合上双眼

把我留给孤独的人间

要我历经磨难

依旧对未知的事物保持敬意

 

2016.01.01

 

 

我担心无法应答世间的苦难

 

小寒夜,不见风雪漫卷

亦不见故人远道而来

只有敲窗的细雨,嘀嗒,嘀嗒……

 

每一声,都那么绵长

仿佛旧历里的疼痛

正在找寻,妥贴的安放之地

 

今夜,雨水冰凉

闪着微微寒光,仿佛上天

在给我们传授一种新的技艺

抵抗时间的流逝和亲人的苍老

 

小寒夜,炉火旺盛

跳跃的火苗窜动着向上的力量

像要脱离尘世的纠缠

 

围炉而坐的光阴正在把一个人慢慢变老

八百公里外的寒风从电话那头吹过来

两年未见的兄长,颤抖的声音里

飘着茫茫大雪

我木然地拿着手机半天不敢回话

在亲人的死讯面前

我担心,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应答世间的苦难

 

2016.01.06

 

 

等风来

 

院坝里的豌豆荚

在经历了母亲一顿疼痛的抽打后

都噼里啪啦地集体炸开了嘴

滚动的豌豆,像一群久别重逢的兄弟姊妹

 

母亲在前面收拾豌豆杆

我在后面扫豌豆

归拢的豌豆,籽粒饱满,像一座小山

 

那一天,我们倚靠在豌豆堆上等风来

母亲看着我

像一个裂嘴大笑的豌豆荚

如果风不来,我们就可以这么一直依偎着

 

晴好的午后,风来了

吹走了豌豆的母亲,也吹走了我的

空荡荡的世间到处是孤独悲伤的孩子

 

突然想起,那个秋天

撒撒孤那个青松环绕的山湾里

母亲坟头的经幡像风中吹乱的豆荚

刚刚垒砌的坟茔,比当年的豌豆堆还高大

跪在坟前,风吹着我们四兄妹

像风吹过滚动的豌豆

再没有一粒可以回到豆荚的怀抱

 

当悲痛的人群相继离去

年迈的父亲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

像簸箕的围栏,及时阻拦住了一粒豌豆汹涌的波涛

 

2016.01.06

 

 

乡村的秘密

 

一粒种子埋进土里

谁知道环绕它的黑暗

要给它积攒多大的力气

才能破土而出捧上两瓣绿芽

 

一个匍匐垄亩的农民

谁知道他这一生

要弯多少次腰流多少汗

才能彻底区分庄稼和杂草

辨别藤蔓上哪一枝是实花,哪一枝是谎花

 

谁知道一把镰刀的内伤

经历了多少次锻打与磨砺

才能保持内向的锋芒

和对丰收的敬意

 

谁知道春天的阴影下

躲藏着多少疼痛

谁知道那一声声惨痛的呻吟

是被忽略的虫唱还是鸟鸣

谁知道毛毛虫的心里竟然折叠着一个庄子的梦

谁知道夏天的树干上

空空如也的蝉蜕,安装过一段高亢的和声

 

乡村的秘密

在阳光下,也在阴影里

欢笑里有根茎,血泪里亦有痕迹

 

2016.01.17

 

 

一个人的夜晚

 

刀立于门后

暗夜也掩不住刃口

那一道幽蓝的寒气

 

狗吠于院外

大风也吹不乱窗口

那一粒淡黄的光

 

此时,如果谁

唤我的乳名

谁就是我的亲人

 

这么多年来

我已习惯于握着刀睡觉

生出老茧的手

常常在梦里推开一扇大门

侧耳倾听

那一声暖暖地呼唤……

 

 

故宫:太和殿前一个俗人的孤独

 

人潮涌动,从天安门到售票处

从售票处到检票口,世界各地的游客

每个人手里捏着门票,心里装着帝王与江山

你追我赶,仿佛谁慢上一小步,紫禁城的宫门就要关闭

仿佛谁慢了一个身位,太和殿上的龙椅就要旁落

人类文明的进程就要减缓

 

从午门到太和门,从太和门到太和广场

汹涌的人流滚滚向前,仿佛在追赶

太和殿里一去不返的旧朝皇权

每一个游客都一往无前

仿佛历史的脚步从来就是如此矫健

最快的是时间骑着白马穿过云天

欢也一天,悲也一天

慢下来的是历朝帝王的社稷江山

一点一点的耗损、消失

直到今天,万千民众探求的脚步

翻过了宫墙的围栏……

 

在这里,我一直想放慢自己的脚步

仔细听听历史的涛声是如何淹没了帝国的繁华

看一看红墙黄瓦掩映下历史的嘴脸缘何更替变换

或者干脆折身蹩进入历史的偏殿

向陈列的文物古迹逐一打听落满尘土的旧愿

但身在故宫,处处暗藏风雷,步步皆惊心

从来就没有清净之地

朝堂上的决断,民间的疼痛疾苦

边关的烽燧,还有东宫刮起的风,西宫落下的雨……

谁能理解,一个帝王的孤独?

 

太和殿里,高高的龙椅上

帝王已不知所踪,一个王朝转身的背影空空荡荡

前拥后挤的游客们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退去

仿佛他们都是一代代落拓的君王

从梦中走来,又失望的离去

 

在汹涌的人潮里

我突然无比悲伤

纵使自己有一颗帝王之心,也是徒然

一个俗人的孤独,不是江山万里美人在怀珍馐满席

而是一直生活在奔忙的路上

慢不下来……

 

2016.06.03

 

        王志国,男,藏族,1977年11月出生,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金川县庆宁乡松坪村人,现居巴中。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民族文学》《读者》《青年文摘》等有诗歌刊载,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并获奖。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蒙古文、藏文、哈萨克文、维吾尔文、朝鲜文等。出版有诗集《风念经》《春风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