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恩,诗人、作家、纪录片导演。祖籍安徽,现居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著有诗集《汴河,汴河》(2008)、《春风中有良知》(2009)、《高楼镇》(2010)、《池塘》(2012)、《狐狸偷意象》(2014)、《酥油灯》(2014)、《护念》(2016),随笔集《文明的孩子》(2008)、《写作是我灵魂的照相馆》(2012),以及《李成恩文集》(2015,多媒体版)等10部。

        曾参加诗刊社第25届“青春诗会”(2009)、鲁迅文学院第18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2012)、全国青创会(2013)、德国科隆艺术节(2013)等。

        曾获第三届“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2011)、宁夏黄河金岸诗歌节国际青年诗会“后一代”金奖(2011)、(2011—2012)中国当代诗歌奖(2012)、《诗选刊》年度先锋诗歌奖(2012)、首届屈原诗歌奖(2014)、首届德令哈全国海子青年诗歌奖(2014)、第二届李白诗歌奖(2014)、首届安徽诗歌奖最佳诗人奖(2015)等。

        诗集《酥油灯》获得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2012)、中国作家协会定点深入生活项目(2013)、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与北京作协等主办的“首届海峡两岸新锐作家好书评选”好书奖(2016)。

        2015年入选首都首批优秀中青年文艺人才库。

        部分作品译成英、法、德等语种,曾于2013-2014年受邀到德国、法国、古巴等国参加诗歌朗诵与文学交流活动。

 

寻访湖牛

 

湖牛出没

诵经声从湖水深处传来

伴随着法器声越来越大

 

如果你与我一起去寻访湖牛

你要准备遇见神灵时的镇静

 

我们首先要找到宁吉湖

一个湖中有十八座度母佛寺的湖

去年我问过扎西

圣湖在玉树县拉秀乡与哈秀乡之间

我们要穿过湿地沼泽

在藏历十五日那一天

 

在清晨的薄雾里

我们从宾馆出发

昨夜我梦见了湖牛

它从圣湖里冲出来

直接向我奔来

我记住了它的眼睛

一头善兽

满是温柔的眼睛

 

吉普车翻过一座白雪覆盖的高山

然后我们进入了一片野花盛开的草原

如此循环往复

雪山与草原轮番交替

白雪与野花送我去寻访圣湖

 

一路上我兴奋地尖叫

鸟儿在天空飞舞

像是我故乡的鸟儿

她们知道我的兴奋

是即将要与湖牛相遇的兴奋

 

草原的阳光

是全新的阳光

照着我的脸

想必那是一张新脸

 

吉普车终于停下来了

我跳下车

四周群山合拢,万籁俱寂

天地祥和,绿色的大地

与蓝色的天空之间

一面银色的湖泊如一面镜子

出现在我面前

哦――

这就是我梦中的圣湖

我屏住呼息

慌乱的心跳在面对湖水时

突然变得安宁

 

我慌乱的心跳呀

突然安宁

我兴奋的呼息

也正一点一滴

变得有序

 

我的脸映在宁吉湖里

湖牛呀

你看清了我的脸吗?

我是梦里与你相遇的那个人

我的脸上昨晚还挂满了泪水

 

刹那间我的脸

变成了蓝青色

我沐浴在一片神灵的光辉里

我像念青唐古拉山的女儿

我是一滴湖水

正投向神灵的怀抱

 

我熟识尕朵觉卧神山的每一条道路

我往来于

称多县尕朵乡与曲麻莱县叶格乡之间

我身穿宽大的藏袍

我头上闪光的是天珠

那高贵的光芒

是草原给我的礼物

 

我已经是宁吉湖的牧民

我手挽一头黑亮的牦牛

梦中的奇迹降临

我呼唤尕•雄拉嘉头领

念青唐古拉

阿尼玛卿

尕朵觉卧

江嘉多德

穆惹查沃

格杰拉玛囊拉

六座神山一齐答应

 

圣湖起了波澜

蓝色的天空下

圣湖里的神山

清晰可见

我的肉身也在其中

我的肉身呀

随太阳之光

随神灵之波

沉入湖底

 

我看清了我

我的脸扩散开来

我的脸是一大团云朵

我的嘴巴里涌进了

沁凉的湖水

湖水清洗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

映照出四周的神山

神山向我扑来

水声在我耳边

哗哗如万牛奔腾

 

湖牛的四蹄

踩在我的肩上

我的肉身

仿佛要随波浪

成为一条光芒之路

我愿意成为

光芒之路

 

在圣湖

我的心脏

我鲜艳的玛瑙的

心脏

在湖水里浮起

 

我看见圣湖边的牧民

向我跑来

那一户牧民家有十一个孩子

牧主人是一位好客的汉子

另一户牧民家

有更多的孩子

这些孩子像草原上的牛粪

散发草原的气味

他们唱着欢快的歌谣

打量一身藏袍的陌生女子

咦――

她是草原上的女子

但她的脸

是一张苍白的脸

她的脖子

是没有经过阳光暴晒的脖子

她的步子

是穿高跟鞋的步子

她是草原的女子吗?

我――

寻访湖牛的采诗者

现在是圣湖的女子

 

我随着波浪

向湖底奔去

但我太轻盈了

我是一个没有重量的人

我的重量

到哪里去了?

我体内的盐

都放到诗里去了

我体内的爱与恨

都随风而逝了

 

我的重量

在圣湖里略等于无

我的重量

在诗里

只是一个意象加一个词

我的重量

在人世间

只是沉入圣湖的一瞬

 

圣湖的波纹历历在目

天地皆寂静

牧民围坐湖边

牦牛与孩子

山峦与积雪

远远注视我

即将要投入圣湖的那一瞬

 

我一步步迈向圣湖

我听见了湖牛的呼叫

我的双脚踩着波浪

湖水开裂

天光崩溅

 

雪山的紫光

布满了天际

大地与天空交合的那一瞬

生命与死亡碰撞的那一瞬

草原上的野花像我的头颅

我芳香四溢的头颅呀

献给圣湖

 

湖牛温柔如我的情人

滚烫的舌头舔尽我的泪水

巨大的体魄

诱人的体息

像一架黝黑的机器

散发神灵与动物混合的轰隆隆的响声

它的鼻孔里喷出一团水花

直接喷到我的脸上

我脸上顿时反射出更多的浪花

我知道人神共浴的时刻到了

 

这是玉树仙境

这是真真假假的良辰美景

这是异域的恩赐

这是圣湖的千年一梦

这是我的造化还是我的奇遇?

――这是湖牛与我的西游记

这是传说中没有发生过的人神之恋

这是新的传说

也是我的今世缘

 

 

人为什么不吃草

 

            1

 

散乱,柔软的时光

躺在妈妈怀里的羊羔

散乱的童年,草原的童年

对于我来说是陌生的温柔

 

我走向一户牧民家的帐篷

他家里有白胡须的长者

样子像辽阔的草原,炉子上

冒出热气,我喜欢那样散乱的

草原的热气,草原伸手可触的时光

静静飘荡

 

我有着敏感的快乐与敏感的听觉

我的身体也像一地的绿色,悄悄溢出了

我的身体。我听见我与草原混为一体了

这是一家人,围坐在阳光下,听风吹过

听陌生人的脚步闯进了帐篷

 

我是草原的陌生人,敏感的陌生人

春天反倒显得有些迟钝,它可不是

草原的陌生人,我珍惜见面时那柔软

而胆怯的感觉,仿佛我随手记下的诗句

散乱在草原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群山任由它们站立在远处

我无法清扫它们头上的积雪

我只爱草原上细碎的阳光,我只想

留住妈妈怀里的羊羔,它们眼里的

时光散乱、迷离,但归于草尖上的静寂

 

            2

 

星夜倒转,草原飞驰

轰隆隆的大地万马奔腾

 

我抱紧群山

我抱紧神灵那一束光

我害怕从马背上滚落

我害怕被强盗的蹄子踩碎

 

我在最快的危险中保持了

最清醒的姿式,我扬起鞭子

我抽打沸腾的草原

我抽打疯狂的强盗

 

我一跃而起

我抓住了命运扔过来的缰绳

 

我的泪水像马匹在时间的风里

劈啪作响,我的倔强如坚硬的岩石

在雪山顶上碰撞

 

我亡命的逃跑

决定了草原的辽阔无边

我默默的泪水

决定了灿烂的阳光奔涌

 

草原上自由的鹰

我向你张开了我的嘴唇

请你飞翔,在我的牙齿与舌头之间

我必满足你的表达

 

草原上的表达

草原上的幸福一日

 

鹰、马匹与我

形成了无限的可能

无限的爱与被爱

 

自愿在草原深处

安家的是鹰

自愿脱离凡尘

在寺院修行的是神

 

我愿意留下这美好的时光

交给鹰、马匹与另一个我

 

轰隆隆的大地万马奔腾

星夜不眠,草原微微颤动

像我不屈的心

 

            3

 

草原辽阔,我的到来惊动了辽阔

惊动了草原的心

 

我没有亲眼目睹朝霞的升起

但我要紧紧跟随草原的落日

一直跟到草原的帐篷里

 

草原之家

突然闯进了我――南方陌生人

脸蛋是一颗露珠,滴着青春的

羞涩。草原之鹰在帐篷外

低低地飞过,好象在召唤我惊慌的

灵魂。灵魂啊我那颤抖的灵魂

她为什么那样惊慌?

好象她在平原受过太多的委屈

在丘陵受到过无端的撞击

我捂着惊慌的灵魂向草原之王

打听――谁是我的情人?

谁是格萨尔王的情人?

 

我说我要有草原的情人

我就有了草原的情人

――一群视人类为异类的野兽

它们才是我永恒的情人

它们何曾背叛过我

你们说说

野兽何曾背叛过我

而人类

你们何曾忠诚过我?

你们制造了家庭

又亲手将家庭交给了虚伪的法庭

 

我被人类驱赶到草原

我不曾怀疑人类

但置身于傲慢的野兽之中

我有了怀疑病

 

请原谅我

我如果不怀疑人类

那就只能怀疑牦牛

我只能怀疑草原了

我只能怀疑山巅上的积雪

我只能怀疑

河流里的石头

在玉树的河里

石头开口说话――

人类没有理想

人类太实际了

人类深陷物质里

正在腐烂

 

坐在一堆牛粪上

我点燃了人类残存的良知

火苗在草原左右摇摆

我用我弱小的心护着这豆火苗

我孤独的爱

在博大的草原显得十万分之渺小

 

在草原

我比不过一只狼

狼有狼的爱

我的爱

坐在一堆牛粪上

我的爱

草原狼视而不见

狼都不想吃我

可见我的存在引不起它的食欲

我是被人类污染的肉体

我的肉体披着人类的外衣

我的心上建起了高楼大厦

我的脚上绣了花

我的眼睛蒙上了红布

――莫名其妙的红布

我都搞不清它为什么那么红?

像血

亦像我爱吃的番茄汁

 

我反对过度的爱

我都不知道过度的爱是怎么来的

我来草原之前

一直被过度的爱困扰

我生活在过度的爱里

爱人类的身外之物

爱人类不该爱的权利与名誉

爱父母亲人与朋友也就罢了

但为什么我们还要爱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为什么讨厌这个世界

还要居住在那里?

为什么明明可以绕过去

我们还要与权利交朋友?

我指的权利是长着邪恶的毒牙的权利

我指的权利是杀人的权利

 

我痛恨人类为什么不吃草

我痛恨人类为什么那么喜欢吃权利下的蛋

吃权利的臭蛋

已经成了人类维持体面生活的习惯

 

我坐在一堆牛粪上

我想到了人类的体面是什么东西?

人类的体面

还没有我屁股下的

这堆牛粪

那样温暖与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