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国,男,藏族,又名洛桑尼玛,1977年11月出生,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金川县人。有诗歌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民族文学》《青年文摘》《读者》等刊载和转载,有大量作品入选重要选本并获奖。出版有集《风念经》《春风谣》,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文、蒙古文、藏文、哈萨克文、维吾尔文、朝鲜文等。

 

 

他们都很悲伤

 

星光照耀着环山的雪

环山的雪拱卫着十一月的村庄

秋风的手小心地扶着

夜里的一盏灯

 

终于还是撒手

那个夜晚,在我们兄妹的怀抱里

母亲放下了身体的疼痛和一生的悲喜

从人间退位,像那一串断气的鞭炮

经历疼痛和炸裂

最终把那一束星光还给了上苍

 

那一夜,星空浩瀚

四面八方赶来的亲人

把每一颗星星都用泪水擦洗了一遍

每一颗星星都像是一滴泪

闪着冰凉的光

挂在悲伤的脸庞

 

他们都很悲伤

灯火照亮的都是含泪的眼睛

那一夜,我把母亲的脸

深深地抱进怀里

那一夜,我跪在堂屋的棺木前

像一个灯盏

被拔掉了灯芯

 

2015.02.17

 

 

群山合唱

 

空旷的山谷

牧歌在风中传唱

是谁的嘴唇唱出了祖先的歌谣

是谁的孤独,刀子一样闪亮

把群山划伤

 

春风爬上山岗,青草绿得迷茫

每一朵开口的格桑都在吟唱:

群山的怀里奔跑着撵青的牛羊

牛羊的肠胃里住着一座慌乱的天堂

 

牧歌在唱,山风在响

一座春天的山谷

荒凉的内心无处安放

听——

经幡在风中念唱

雪水在山谷里哗哗地流淌

一首轻轻唱响的牧歌

是谁的忧伤

竟然动用了群山来合唱

 

2015.02.17

 

 

遥望拉卜楞寺

 

我不敢靠近,这大夏河环绕的圣地

——拉卜楞

奔涌的流水泛起的清波

每一丝都像是被神灵点化过的慈悲莲花

 

我不敢靠近,这经幡林立的山川

怕我身体里恣意窜动的风

因为靠得太近,溜出来

吹乱我的族人虔诚的祈愿

 

巍峨的寺院,鳞次栉比的殿宇

以及暮色里庄严的佛塔

莽筒浑厚的法号一声声撞击着我的心灵

经堂里辩经的喇嘛、风中传来的诵经声

山谷间回荡的桑烟……

太熟悉了,这些儿时的景象

像回忆,此时都被一幕幕复原

 

拉卜楞——我不敢走近

怕走得太近,我会突然放下红尘俗念

匍匐在佛前,诚心做一名身披绛红色僧衣的小扎巴

在佛的指引下找寻前世

在香火里的灰烬里燃尽潦草的一生

 

听啊,风中传来的那一声清唱

是佛的偈语,也是清心的良药

因为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在远处,我听到了众生与群山的合唱

我只是远远地遥望——拉卜楞

虽然我身在红尘,但我的心已经匍匐在你的佛堂

那一盏酥油灯跳动的火焰,就是我

虔诚的念想。

 

2015.06.16

 

 

目送

 

穿过卵石密布的河岸

大河在这里拐弯

缤纷的花瓣漂浮在水面

有雪白的,也有桃红色的

像一条河流斑斓的鳞片

更像是春天,捎给远方的一封封信

 

不时有风,吹拂着

水波上的花瓣

 

没有花香,没有鸟语

只有不规则的堤岸和水面荡漾的倒影

一路挽留

 

那一天

绵长的河岸

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目送春天的远去

 

2015.04.16

 

 

一个人的夜晚

 

刀立于门后

暗夜也掩不住刃口

那一道幽蓝色的闪电

 

狗吠于院外

大风也吹不乱窗口

那一粒淡黄的光

 

此时,如果谁

唤我的乳名

谁就是我的亲人

 

这么多年来

我已习惯于握着刀睡觉

生出老茧的手

常常在梦里推开一扇扇大门

侧耳倾听

那一声暖暖地呼唤……

 

2015.04.16

 

 

春日帖

 

花开着开着春天就倦了

风吹着吹着容颜就老了

 

春日四月,桃花已经怀孕

枝头的嫩绿锋芒正露,但已略显钝意

 

这个时节,南方的雨水已洗遍了祖国的每一棵草木

乡间的每一块田地上都播下了希望的种子

就连最迟钝的杜鹃花也独自开上了山头

 

春景浩荡,一切都是那么丰茂而美好

草在山坡上绿,水在河道里流

花在时间里暗自开落

只有春风不偷闲

越过山川,把一朵花的眷念

推送到了我的面前

 

2015.04.16

 

 

黎明的序曲

 

仿佛是夜晚有了细小的裂缝

先是一声鸟鸣漏了出来

接着,是另一声

那么轻,像暗处的脚步在谨慎地寻找路

更像是一种从内部向外的撕裂

捂着的嘴,不敢喊出痛

 

……短暂的寂静,之后

是第三声、第四声

而后,是此起彼伏的呼应

黎明前的序曲,保持着神秘的节奏

 

风吹着事物沧桑的轮廓

也吹着春天幽暗的内部

只有鸟鸣声清脆鲜亮

像无数的银匠锻打着手中的银器

此时,星空疲倦

群星正在拆卸穹顶多余的黑暗

此时,谁最早推开生活的大门

迎接晨光,谁就有一颗清亮的心

谁就能从星月的手中

接管崭新的日子

 

2015.04.19

 

 

正午的北山寺

 

喧闹的阳光和杂乱的脚步

一起莅临,正午的寺庙

端坐北山,俯瞰众生

任凭百年菩提树在陡峭的梯道上

来来去去,投下幻影

任凭山门中行色匆匆的游人香客

进进出出,不惊不惧

仿佛这里的宁静从未被惊扰

仿佛时间从来就没有快过

 

偶尔有几片枯黄的落叶

无声地落向路边的斜坡

仿佛初秋的风,在神的院落

翻了翻身

 

真想自己也是清风一缕

在众生中,独享神的悲喜

 

2015.10.25

 

 

三十二道梁

 

这里的山川,一盘迷棋

传说神仙也无从下手

三十二座山梁,形如迷宫

三十二座山梁,相互拱卫

何处是楚河,何地是汉界?

谁也不敢妄语

 

走上三十二道梁,已是初秋

满山的鲜花开得烂漫

最美的是粉色的张大人花

一朵挨着一朵,像是转世的棋子

在秋风之前就抢占了每一个山头

而春天的兵马依旧按兵不动

没有撤退的迹象

 

2015.10.25

 

 

父亲的电话

 

揣在胸前贴身的口袋里

铃声响了很多遍也不接听

只是偶尔拿出来看一看时间

然后又重新揣进怀里

像想起一个人,想起她温暖的手曾经的抚摸

想着想着就走神了

想着想着突然就孤独起来

想着想着就恍惚起来

不得不又拿出手机,看一看今夕是何年何时

陷在回忆里是危险的,他却总是沉迷其中

历经生死离别,尝尽了人间悲欢苦乐

除了缓慢的时光,除了怀念

世间的喧嚣,已在他的生命里掀不起多少波澜

母亲走后,父亲的耳朵越来越背

他的世界变得寂静无声

任凭巨大的手机铃声响彻云霄

他也不接听,不是他完全听不见

而是担心母亲的手机里

突然传来她熟悉的声音

他会忍不住,把三年多蓄积的悲伤

大声说给她听

思念的深渊再深,也不能把人间的话说给死人听

有些话无法说,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

像胸前贴身口袋里的手机

号码是母亲的,装手机的线套子是母亲的

现在父亲接着用

就像母亲走了,手机替她活着

 

2015.01.01

 

 

屋顶上的星光

 

煤油燃尽

家里唯一的灯盏熄了

暗淡的灯芯,像一个怕黑的孩子

战栗的心

 

突然围拢的黑暗

像一层又一层结痂的伤疤

包裹着幼小的害怕

惟有漫天星光

像一朵朵灿烂的灯花

开遍了天涯

 

顺着木梯往上爬

和屋顶的星光坐在一起

等父母从远方回来

那一刻,只有冰冷的风吹着我

孤单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

 

漆黑的夜晚

不是所有的孤单都有人安慰

不是每个人的童年都有温暖的怀抱

那一夜,屋顶的星光

披在我的身上,一个七岁的孩子

无助地坐在屋顶,像一个没落的王子

提前领受着人类的孤独

 

与屋顶的星星挤在一起

我是尘世里最小的家神

守护着夜色围困的小小家园

直到山的那一边,一盏由远及近的马灯

悬着一颗颤微微的心,吱吖一声

推开家门,母亲焦急地呼唤

把我从冰冷的星空喊回了人间

 

2015.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