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场还有磨房

夕阳金辉放牧着白云,
壮硕的羊群蜿蜒在路上。
轻声咩叫梳理云端的记忆。
姑娘掌心闪亮的盐粒,
在舔舐的一瞬间,
播下一片种子,
又放飞一朵云彩。
皎月如水,
羊圈里酣眠着一场梦。

水车咿呀,
罗床撞响,
粮食在磨盘上放声歌唱。
关于土地和汗水的记载,
在磨齿的凿刻中,
变得更加坚实可靠。
一池堰塘的水啊,
一边撕裂,
一边熨贴那远年的记忆。
水潭深处,
磨房中央,
安卧着梦乡。

夕阳下,金辉里,
拉长的影子守候着故乡,
只等一场太阳雨,
七彩霓虹引我走进年少时光。


老屋

一滴泪在脸颊的行程很短,
扑向古街青石台阶,
奔向老檐下长满青苔的柱础。
一条小溪咕咚,
一条大河咆哮。
从纷乱的涛声中,
我听到了遥远的心跳。

一阵风驱赶着云朵在头顶,
夕阳向它敬礼,
每一滴雨都被阳光镀金,
一片金光闪闪的种子,
孕育一行长满脚印的故事,
听风讲述。

我那素未谋面的祖父祖母啊!
肱骨为梁,
肌肤为墙,
一把眼泪和泥,
粘缝着岁月时光,
一幢小屋,温暖一段梦想。

喂养父亲的厨房,
训教父亲的厅堂,
安寝父亲的厢房,
老屋是一只伤心的仙鹤,
振翼而飞。
一轮夕阳泼洒金光,
送它到很远的地方。


母亲为我们造的房子

风后一夜的雪,
寒鸦飞走,
雪下三月,犬吠三月,
终于唤醒一片梨花。
给我生命的背影,
永远留在季节深处,
永远苍茫。

一滴泪金子般滚出眼眶,
泛黄的地契得到喂养。
一地星光,
母亲背篓里装满了打夯的墙泥;
一缕朝阳,
母亲背上高耸着盖房的荆条;
一抹夕阳,
母亲肩头的檩子让她踉踉跄跄。
鞭炮声响,
龙门架起,
新家在母亲的汗水里成长。

一盏油灯熬困了读书郎,
母亲的眼泪里,
我竟如此彷徨。
油灯,昏黄的油灯,
母亲泪水点亮的油灯啊!
稚嫩的额头把木桌撞响,
一群汉字在书页里繁忙。
勇敢与胆怯的较量,
轻蔑与神圣的对峙,
残酷与仁慈的纠缠。
母亲让我自己掂量。
散着泥香的小屋里,
在她温暖的怀抱中,
我等待天亮。
父亲的书架撑起了母亲的天空。
书架下的小木桌,
一盏油灯永远亮着。

雪被压房,
母亲用双手将它捂化,
淫雨浸房,
母亲用胸膛将它遮挡。
如今啊,
炭火跃动在堂屋中央,
一把躺椅空了好久,
母亲,
何时能依在你身旁。


三分水地

一块向阳的山坡,
供奉着三分水地。
一道金光中,
仪式庄严而隆重。
小石块在祈愿中长成佛塔。
泪水伴泥,
母亲用汗水滋养种子。
飞过的鸟请影子亲吻土地。
灌浆的麦穗想象着供台上的模样。
父亲没有耕耘的土地,
茁壮着他悄然离去后母亲的念想。
深耕的铧啊!
扶着犁头那双柔弱的手,
在寻找前行的方向。
弦月升起,
鸡未啼鸣,
一个女人急促的呼吸唤醒黎明,
不等季节到来,
亲爱的土地热烈鼓掌。
雪被下的种子,
又闻到炊烟中悠悠的麦香。

跪下,
向母亲耕种了二十七年的土地。
季节在一朵金菊,
还有一朵银菊中走来。
霜花满地,
泪水不能将它融化。
过往的风,
迎请了一枝洁白的梨花,
在泪光中绽放。
耕耘是一段故事,
用泪水浸泡的文字,
哪一段都没能叩开,
三分水地中央那扇冰冷的墓门。

遥远的地方有一次雪崩,
清泉在堰沟里翻涌,
苏醒的土地中安眠着母亲。
犁地的吆喝,
汗水的溅落,
一块小石子又找到安放的地方。
金光中仪式将不断播放。


用稿纸煨桑

驾着长城入海,
在老龙头的垛口,
用落满泪珠的稿纸煨桑。
文字依着泪痕列队,
飘向陌生的天空。
一抹朝霞羞红脸膛,
悠然在风中的海鸟,
轻轻为我诵读写给你的诗行。
直到一弯新月,
把思念的旋律拉成长长的细丝,
海港是忧郁的大提琴,
谱写一曲萦怀已久的歌。
我站在入海的长城之上,
指挥浪潮歌唱。

天地和弦,
心为原点。
一滴泪落,
一朵花开。
牧场深处你编织了一地思念。
我挥舞的手臂让江河溯源,
花开的声音和海潮合拍,
一场盛大的音乐开始演奏。
漫天燃烧的云霞,
温暖灿烂地在唇间融化,
回响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天空。
泪满衣衫,
桑烟又起,
我等待一场浩淼的梦。


叶尔基城堡

我在遥远的天边思念你的故事。
闪电之后,
巨石列队前行。
一座城池回响着天空的声音。
鹏鸟的一声鸣叫,
花蛋开始孕育,
石雕的森林中,
飘起一张火红的披风。
土地涰饮着女王的乳汁,
天马布阵,
一个朝代的风呼啸而来。

祁浸金色的波涛中,
翻滚着沉重而坚硬的铠甲,
战马豪饮西风,
一声长嘶,
关于战争的故事,
在冷月与霜花中,
静心雕凿一封赤胆家书。
对垒时光,将军无语。
颜真卿的笔墨淬火成钢。
崖段东山,
当年的战马还咀嚼着疯长的荒草。

月光落入经文,
血泪清洗过的文字格外安详。
白若的诵读,
一段行走在崖壁,
一段行走在江湖。
从那时起,
风比云更虔诚,
每一次诵读,
经幡都为它舞蹈。
被诗句与朝霞信任的目光,
在城堡最高的露台眺望远方。
这次禅坐与心灵有关。

晨曦中一条蜿蜒的小道,
梨花已经将它铺满,
远年的风再次路过,
城堡戴上洁白的哈达。


广法寺

金狐与行者同时出发,
诵了一夜经文的风,
仔细清洗他们的肺叶,
然后吹开了两条铺满鲜花的路。
一条向南,
一条向北。
梦在墨尔多迎风的石窟中,
默默地写意三弯。
金江之畔,
一朵浪花里狐在坐禅。
石头,泥土还有树木,
在云雾缭绕的清晨顿悟。
一座宫殿静听轮回恩怨。

一口锅翻煮着时间,
一片忧郁的梨花顺江而下,
泅渡的孩子,
解读着季节深处走来的贝叶。
心来诵读,魂来刻板,
血来校注,梦来印刷。
熬茶的炉灶边,
跃动的火苗兴奋不已,
它的阅读是一次历史的开篇。
一片云经过反复思考,
两颗藏橘得到供养。
金果上一道皱褶是墨尔多的传说,
一道沟回是祁浸河的回忆。
晶莹的雨滴中央有太阳在歌唱。

从北宋走来的佛塔,
站在风中吟唱,
生命谢幕的舞台,
在麦地里编纂故事,
庄严的仪式之后,
他们都走散了。
只有那口锅里还沸腾着时间。


飞翔,马奈

关于鹏鸟的所有记忆,
从一场盛大的婚礼开始。
女人们一起豪饮,
一垄青稞思念土地,
一根咂酒坛中的吸管里,
奔腾着草原鲜花的波浪。
一次俯身,一次跳跃,
手臂伸向天空,
披肩凌风,
火红的然巴沿着金河飞翔。

长久的思考终于溯源生命,
草原与大山,
帐房与碉楼,
黑牦牛与青稞地,
选择千般折磨。
在放牧与耕种间梳理足迹。
在温暖的土地中求获滋养。
感谢大地,
男人们白塔一样禅悟,
站定一个庄严的姿态向山河敬礼。

新娘迷蒙的泪眼,
把马奈唤了千遍,她不想离开阿妈
土地被一次哭嫁命名。
豺狼来犯,
汉子们捏紧的铁拳,
榨出一阵阵骨响。
捍卫土地的呐喊,
马奈在金河回荡。
深情的土地啊!
舞动山河的锅庄就叫马奈。
那条从彩虹中飞来的龙,
在碉房檐角安卧。
松柏在炉膛升起的桑烟,
没有等待颂词,
它披着火红的然巴拥抱天空。


孤峰用青羊命名

忧伤的青羊,
挣脱猎人布下的脚索,
一瘸一拐悲愤地解读生命。
一行足迹在雪线之上,
一朵雪莲落入诗行。
在绝壁上最后一次跳跃,
遇见了阳光。
养育生命的液体,
着染飘忽不定的云朵,
绯红的天边,
有很多关于青羊的传说。
延续生命的液体,
在崖壁波浪般的纹路中涌动。
云雾结晶,天地洁白,
羊的行踪被密封。

孤峰被冠以青羊的名字,
森林由宏大的传说支撑。
坚硬的脚步震动峡谷。
雹子呼啸而来,
那只被嵌在岩石中孤独的青羊,
张望着远方。
泪与石头一起滚落,
瞳孔如海,
平静的海面没有海鸟路过。

又有一位诗人在忧伤地苦吟。
泪水浸泡的文字,
没有茁壮着诗行,
咸腥的泪渍里他遗憾的归来。
断崖边,孤峰上,
诗人在白色的袍子上,
抄录受伤的足迹,
经幡上列队的文字,
匆忙地走进他的胸膛。


阿扣和那枚官印

印柄早已被权欲磨的铮亮,
铜质的印柄洋溢着金色的光芒。
每次请印的手掌,
都属望着纸壁背后的远方。
手起印落,
古老的篆字身披长风,
渴求浴火重生。
沸腾的血液已冷却,
记忆被灼伤,
走散的故事永远迷茫。
印章省略了故事的关键细节,
鲜红的印文落满盟约的纸张,
隆重的仪式像花开一样。
风景从此得到见证。

印柄上的掌纹散发着女人的汗香。
一眶泪眼,
挤进帐房的晨光,
折射出一道彩虹。
牧场鲜花开放,
女人在花海里踏浪。
碉楼轰然倒塌时,
传言荒草一样疯长。
甜蜜的嘴唇亲吻着情郎。
秋风潇潇,
最红的那片梨叶在风里飘。
西边的云彩忧伤而泣,
一场雨淅淅沥沥。
宫殿废墟上的麦田,
长成了印章的模样。

很多多年后,
一部关于阿扣的书在流传。
书页修复着时间,
一个女子在文字间行走。
她握过印柄的掌纹里,
流淌着一弯清泉。
人们说,
她是一个灵魂里有香气的人。
时间崩塌,
故事沦陷,
那方印接受展览。
捧着书本的诗人,
怎么也捧不起依然金灿灿的官印,
它们说什么也不肯谋面。
        郑刚,藏族。1972年生于四川金川河畔一个叫磨子沟的地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行走东女国》《乾隆.金川土司与帝王的对话》《花开金川》《史话金川》等著作。现供职于中共金川县委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