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仁波齐
一头牦牛把一只角插进一个岩缝
仿佛和山角力
一朵黄花边是一墩狼毒
更多的是马莲骨朵
老鹰巨大
像是一架盘旋着要降落的飞机
除了活着，
还有死亡的气息
四千多米，下面的水
也就像是那谁刚才激动时的一滴眼泪
当然还有爱我和我爱
还有我心中永远不能说出的怀念
我想把绝壁上攀岩的一只羚羊分享给谁
我心里一直念着冈仁波齐冈仁波齐
我的身体就是天地之间独响的
一枚皮鼓
雪很白
冈仁波齐颤栗着
雪崩一样的爱
玉树
每个人本身就是一个
移动的
经筒：
才娃琼展，或
仁青旺姆
抬眼间
雪山白的，仿佛
我又重生了一次，何况
还有从远处传来的一下下
湛蓝的钟声
不是夹杂
是复调
是一只雄牛吹响了自己头顶上的
那把号角
三千七百到四千，到六千米的海拔
从一匹马，走成了一只兔子
走成了一只蚂蚁
然后成了
挑亮月牙的
一根针
孤独本身就是一种修行
不知的孤独
亲近的孤独，和
离开的孤独
人在高原，想或者不想
悄悄地孤独
索加
像是一支乐队突然停止了演奏
如此寂静……如此，月牙的拨片
掉进了草丛之中
天不亮时，穿过珠姆草原
贡萨寺的风铃叮叮当当
像是一个人蹲在头顶的天上
擦洗着星星和月亮——
那心灵的拨片
在草丛中
闪亮，一如一块刻着“唵嘛呢叭咪哞”的玛尼石
在长江边
长江源
索加，一个人烟稀少的草原小镇
给我献上哈达的拉姆琼展
阿顿啊，中午有雨
四千三百米的高地上
两点二十
青稞酒
雨
干牛粪
可怜兮兮望着我们的一只土拔鼠
雪山之侧，有几顶帐篷
像是天界
那么地界呢
一只藏獒，拖着一道闪电
那么我如此怜悯，或者被谁怜悯
依然是想谁
想谁
想谁
世界上究竟有谁
恰卜恰恋人
落日啊，我再一次把你比喻
磨旧了的门轴和新私语
风吹酥油灯，洇染草原，成吉思汗的马蹄
吹吧吹吧，我再一次转身探向了篝火般的落日
就像那一日我把脸埋进了你的怀里
车站那边，一个象征性的藏族妇女
梭出藏袍的小孩子的头颅，像是一个
小小的袋鼠。紫色啊经过多少个夜晚，才能转换成
一个恋人的比喻
啊，恰卜恰，恰卜恰
我的恰卜恰恋人
恰卜恰就是你的小名
你在哪顶毡包里捻动着藏传佛珠
恰卜恰，我的恰卜恰恋人
隔世的禅语
来世的谶
堡墙上，刻满了
我看不懂的吐蕃文
折叠
有着忧郁品质，那是青海湖一波波
褶皱的蓝。汹涌的八月
汹涌的骨骼
我在倒淌河小镇上拜谒了文成公主的
雕像后，在一座小桥上独坐
钻出云层的夕阳
像是大病初愈
空空的青藏高原
我亲亲的青藏高原
一只狺狺的藏獒
仿若一件古老的法器
匍匐长礼者已远到了雪山的紫光
一粒颗麦其实就是一个折叠的海子
就是沉默
就是一滴世界的泪珠
就是拒绝说出
和
告别
罗布林卡
白度母菩萨，远望高高的喜马拉雅
如此晚霞，不及打座山顶的一个红衣喇嘛
翻遍了黄昏
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时辰
翻了白昼、黑夜
也找不到
这么好的落叶
罗卜林卡，我想遍了所有的人
除了你
我再没有找到另一个
更好的来生
法号声中
我偷偷看了一眼，你的泪，和
内心
绿渡口
1
天空阔浩
流云砉砉，从玉树到治多的路上
每升高一米海拔，我的心
就像是增加了一个功率
每一座经幡都是一个泵站
向我不断输送着，高原的神秘
这里只有圣洁，这里只有高贵
风是细密的使者
它曾送来了文成公主
它曾，弹拨每一个人的心弦
捻弄着游丝一样的唐藩古道
一声牛哞
如同一叹惆怅
如同惆怅后的一次整饬
把一巾哈达献在了月亮之上
2
在这里
一滴露珠可以把一株草，放大成了一片草原
而一根月光
可以把草坡上的一句藏文
点燃成数盏摇曳的酥油明灯
在这里
哪怕一只游弋的藏獒
都像是突然间降临的神
提着两盏铜灯一样的眼睛——
眼睛一样的铜灯
在这里，我与两个斜穿藏袍的小姑娘擦肩而过
清清一笑，然后
然后是一生的一次回眸
3
一群牛和一群羊混在一起穿过公路
赶牛的妇女，绛紫的脸，像盛满了夜的一只碗
匆匆间，还没有来得及倒去
我看见了她红丝的闪电，我看见了她霪雨的宿醉
驮筐里的两个孩子，探头探脑
像两只旱獭哨身于腐植的土堆，像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
最是那头雄性十足的黑牛
尽管这是深秋，尽管这是午后
脊顶上却有一绺挤压的雪峰
也许就是它一直驮着的一个大雪隆冬
也许是渗出它身体的一道光缝
还有狗，还有驴
还有锅碗瓢盆在另一个驮筐里相互撞击如乐器
玛卿岗日呀多么遥远
像是我看见了一个人的唇动却听不见她的原音，那么
一个人的冰河纪是什么呢
一个人的侏罗纪又是什么呢
一个人的沉积岩是什么呢
一个人的钻石岩又是什么呢
在大原，更多的东西在我的心中，蜥蜴爬行
4
聂恰河的水啊
波纹连着波纹
像是谁在一页页翻着一本经书
且看落日
且看一个打马而过的康巴汉子
我甚至看到了一道闪电的缰绳
把它，一直牵到了
神的花园
5
嘎嘉洛，嘎嘉洛
长号已吹响
迎亲的大辇浩浩荡荡
不是复制，是一次美的唤醒
僧侣的诵经声浑厚永恒——
嘎嘉洛，嘎嘉洛
如同擦亮一枚银器，擦亮绿度母，
擦亮玛瑙，擦亮月亮，擦亮太阳，擦亮你的名字
绿渡口上背水的嘎嘉洛
一滴水就是一个湛蓝的湖，就是一个灵源
而一滴雨
就是一声天籁
格萨尔王的马蹄声，如一枚枚金锭
照耀山谷
不不不
更像是一声声心跳
更像是溅出历史的一颗颗星星，
把天空妆点成了一个巨大的婚房
嘎嘉洛嘎嘉洛嘎嘉洛
神的女儿
传唱人的舞袖，在雪域高原上
把天路又一次擦亮
6
白螺湖畔
牦牛的帐幡
布满岗岘
一朵蓝铃花的花蕊，星罗棋布
笼罩了整个天空的秘密
洁白的珠姆
端坐我心里
看一只大鹰，在蓝缕里
写着一行行蕃文
煨火，煨桑
把一句句祈祝，煨进了
虔诚而颤栗的身体
7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
古老而空旷的文字
突然的大雨，突然的爱
突然的草原上走过一个牧牛的才旦
突然的一个“怜”，是我想到的
最适应与爱有关的字
我怜一只盘旋的鹰的孤傲
我怜一匹出神的马
我怜一只左顾右盼的兔子的眼珠
像是永远不能触摸的两个相邻的海子
我怜我自己
怜我在偌大的草原上，怀念更其遥远的可可西里
卓玛，卓玛，卓玛
谁来给我攥一个暮晚一样温暖的糌粑
8
我想伸出臂弯，与长江第一弯牵在一起
像两个情投意合的好兄弟
这里适合漂流
这里适合生死
这里适合造字
鹰，不过是我们用旧了的一张牛皮纸
叶青村，像个村名，又像个人名
草坡上，让云影，把我们的身子也拓上去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一只藏獒敲在仪式的黑鼓
9
旧寺遗址
一道道墙垣，已像是一张张旧符
那么多的窗户，那么多的门
我竟然打不开一块长江石头的语言之门
那三叶草的纹路
那昆虫的腰身和眼睛
还有那两个小小的身影
绝对是神谕我的爱与不爱的新私语
一株铃铛花上
一只蜜蜂，从一朵花房爬向另一多花房
像一个摇着经筒的小僧
从一个禅门，进了
另一个禅门
10
贡萨寺里，我保持敬穆
风吹风铃，喇嘛念经
请为我加持：
一拍消灾祛难
二拍健康幸福
梁积林，甘肃山丹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诗歌八骏。参加过诗刊社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和第九届青春回眸。著有多部诗歌、小说作品集。长诗集《河西走廊诗篇》被选入“一带一路”作品百部精品图书，并通过馆配途径到全国中小学图书馆。获黎巴嫩国际文学奖和首届方志敏文学奖诗歌奖等多种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