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拉秀
天空清亮,多像鸽阵的鸣哨
十月的草尖金黄,迎风俯下身去
一条藏狗漫不经心横穿公路
西格寺五百僧侣的念诵正好停顿
阳光敲打着车窗。你知道
无数神灵坐卧路旁,静观汽车和你———
如此完满,却又等待风生水起
寂静,正在提醒寂静的闯入者
匹 配
鸟鸣亮出一行行经文的光泽
山泉、林木、经幡跟着诵念
你的身体摇摆了一下,又摇摆了一下
佑宁寺佛前的那个喇嘛双目微闭
大地波动,大地和声
辽远得刚好和这个早晨匹配
布谷
你意识到洗礼的啼鸣已经在胸腔起伏几十年了
并不是在这里才听到,并不是今天才听到(尽管春光美好)
2006年,在十世班禅大师故居,布谷歌唱,尤其清明
更早的时候,在破败的西宁,在赶不上新时代的旧灰尘里,
一只布谷鸟,一群布谷鸟,啼鸣或歌唱——
直到童年晦暗的深夜换成白银的黎明
翅膀
我们抛去的石子和高声呼喝
就像落在空荡荡的大海
反激得自己的睾丸上提
秃鹫只是投来哲学家的冷静眼神
出于怜悯,暂时让出栖息之地;
懒懒地起身,一位王者漫步在自己的阴影里
直到滑过山梁
甚至不屑扇动翅膀
飞行吞噬时光——
就在不远处,天葬台刚刚行毕一场肉宴
艺人
神授艺人就是在讲述自己:
豁齿在开合间扬起马蹄捧撒的沙土
瞬然停顿,只有金石之声嗡嗡微振——
刀锋切入锐甲剖析血肉吃在肩胛骨头
拔出,即成另一种遗忘和回响
那些脸,有的狂暴,有的惊慌,有的木然
都曾护有各自温热和羞赧的梦境
之前,他们还在大口喝酒替代浓烈的情爱
驱远伤感的寒意。那些眼白和跑腔走调的歌
像无数被吸引的溪流扎入大海;扎进去的是空无,
漩涡是空无,在失重中的流散是空无——
但是就在这扎入和被扎入,在我的疼痛、针尖的疼痛
还有仅可猜度的隐秘疼痛中,词语被磨亮
草原河流穿出地层,迎迓太阳的黄金箭镞
吟诵再起,吃进骨头的锋刃嗅到芬芳
痛苦忠实使命,催促血液流布大地——
酥油花
突然,夜晚明亮
突然,门廊明亮
突然,法幢明亮
突然,殿宇明亮
突然,佛相明亮
突然,山绽八瓣莲花亮起来
突然,街巷井沿杂货店亮起来
突然,坚硬的惊堂木亮起来
突然,埋在地底的秤砣亮起来
突然,满手的锅盔亮如蜂巢
突然,青稞老酒瞪圆浑浊的眼睛
突然,久病的母亲坐起梳洗长发
突然,邻家的措毛如花似玉
突然,雪夜里风吹动丝绸珠玉的光泽
突然,酥油走出昏暗的喉嗓胃袋
突然,人们就着灯火缓缓唱歌
神清气爽,月轮润泽
只有一个夜晚
一个明亮的夜晚洗净一年扬尘的光阴
亮得不可思议。亮得让人绝望
亮得无可怀疑
絮语:嘉那嘛呢
(从一块经石,生长成巨大的石堆,进而25亿块经石形成城堡气象,玉树嘉那嘛呢城可以称作一个人类文化的奇观至景。)
肉身是石头
魂灵正在结晶
积雪明耀
遍地的种子推开泥土
用石头的硬度,把白昼敲响
找到你——找到那面镜子——那块石头
捂热——核-你自己——那块石头
指尖摸出六字真言
云彩的纹路牵引着雕刀
石头上的眼睛,石头上的花朵
石头的轻盈类似海底深眠
大地灵穴
幻觉城堡
你也会来到这里:
迟迟早早
酥油一样柔和的石头
乳房一样温热的石头
骨头般坚硬的石头
肉身有灵的信物
心脏对星辰示爱
时光骑坐通天大河的脊背
沙沙作响,哗哗吟唱
春天的风行走在毛茸茸的青草上
嘛呢
就是六个字母
不是乳白的智慧的“唵”,就是深黑的悲悯的“吽”
慈悲的“嘛”是碧绿的草茎,一遍遍的春天来了
苞芽破土,牛犊眼眸清亮,神态不同而又相同
在金黄的“呢” 的功德中,那些养护和加持凝聚
锃亮灯盏里酥油燃烧,你在燃烧,同时被照亮
“叭”是蓝色的:青蓝的,绿蓝的,钴蓝的
意为布施之乐,观看你意味着领悟我
在天空下,万物分明;大海平静地环护大小岛屿
红色的极乐的“咪”,浓缩时间,果肉流淌蜂蜜的浓睡
交汇是红色的,交融是红色的,欢喜之梦叠映
六个字母就是星空和回忆,就是你,也是我
也是石经墙拐角处你看不到的一朵雏菊
颂念
六个音节从我的体腔升起,冲出喉咙
就像雪水苏醒,在土壤深处叫唤春天
而后走过穹隆般的腭顶(在那里留下金鹏的翅痕)
吹拂草场般的舌面(酥油带着夏天的丰腴)
在白石的齿面稍稍停留了一会儿(几乎不能觉察)
而后,刚刚完成闭关的尊者,坦然回到世间
在冰雪里,也在花香里
六个音节,表达了我想表达的一切
回忆:昂拉千户府
厚重门扇
带着长久居于淤泥深黑处的铁锚的执重
缓缓裂开,延展视域,方形石砖缝隙一样青草迎风
阳光沿着核桃的高耸低迥转折
在很多个梦里,你用力推动儿时宅院的大门
吱吱嘎嘎的声音像是时间在啃噬松木的纹理
就在梦的蛋壳的碎裂声中
熟悉的尘土气息让做梦的人从重重套盒醒来
方正庭院,暗示人的居所符合被星辰照耀的角度
在陡峭的楼梯,我无数次摔飞铁碗里的蚕豆
现在被自己的脚步踩住踏住那些游蛇的记忆
几乎可以看见那些幽魂——男人和女人发烫的脸
那些喜悦的柏香,莹澈的眼泪和银壶倒出的酒滴
在看不见的火光中跃动,就像昼夜轮番描摹的玻璃画
更重要的是别离的时分,占卜的时分,夜半的寒气湿重
命运的弹孔在一具具微热的躯体留下金属的瞭望哨
你似乎知悉某种秘密
静卧在苦痛的甜蜜里
坛城
而今我们仍然在制定规则
因此杀戮是不可以避免的:
以全体的名义,以被压迫的名义
以清洁的名义,以效率的名义
而今,我们头脑昏沉,手指如石
已经改变了历史(或者正在重复)
已经改变了风水(顺带着风景)
已经改变了方式(改变真的很重要?)
已经在改写基因(小小的上帝往哪里藏)
必须继续制定规则,必须规划
必须像神一样保持永姿不变的引领
必须任由大风吹去刚刚塑好的坛城
(那一角的工作,耗费了比沙粒更多的蝼蚁)
必须拆东墙补西墙,导演日月同升的幻象
而鼓声越来越清晰,让细胞中的
黏液结冰长牙,让血液里的颗粒喷涌
我们双手沾血,只能在血液中清洗
我们是冒充上帝的人(而这出喜剧
只能在坛城中的不断损毁和添加中
继续……)继续……继续……继续……
继续手舞足高谈阔论,继续那种亢奋
那种阳虚,继续在晨昏交替潮汐和心情
分崩离析的那一刻又要来了
色剥彩落的那一刻又要来了
敦煌要被埋起来了(可能好于在坏时辰的开放)
股市大厅的红绿符就要熄灭了
你知道你其实仍然不名一文
你知道你们其实还是些孩子:
畸形的孩子、暴戾的孩子、怯懦的孩子
都参与过一些在最后时刻耻于公布的游戏
但也会内心愧疚,渴望星辰的明净清洗
但也有过爱的感觉(而不仅仅是情欲和生殖)
但也有过同情(像大风父亲般强烈地催激万物
像河水母亲般哺育石头)
你们现在掉在空落落的梦里
成为梦游的背景,或者一角
成为坛城的塑造者和毁灭者
成为梦本身,成为被梦者的梦——
一滴水粒要被自己撑破、跌落
赶快飞散,哪怕重新成为沙粒
郭建强,1971年5月出生于青海西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宁市作家协会主席,青海法制报总编辑。著有诗集《穿过》《植物园之诗》《昆仑书》,散文随笔集《大道与別径》等。获青海省第六届和第八届文学艺术创作奖,第二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人民文学》2015年度诗歌奖,2017年《文学港》储吉旺优秀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双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