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留下日月
佛留下经
人留下子孙
草留下根
巴颜喀拉山上的飞雪
约古列宗是炒青稞的锅
卡日曲是牦牛背上的古谣曲
和我歌声的源头
黄河水，天上流
星宿海中的星宿啊
往北，再往北
扎陵湖和鄂陵湖
是佛祖肩头那只大鹏鸟
思凡的眼睛
二
高高的木桶到溪流边取水
高高的木桶走向有黄铜祭器和砖茶酥油的牛毛帐幕
弯腰耸臀
披星驮水的女人们
她们腰间的银配饰，叮当的声音
是云雀，自高天垂下的飘拂的璎珞
是黎明，草尖与花朵上颤动的露水
群山苍莽
长路负霜
她们是岩石和鹰的母亲
她们是草和草根的妻子
她们是能生会养的情人
她们是生活忠实的姊妹
她们绞紧的发辫中
有闪电的情思河水的涟漪
而那个肤色黝黑牙齿雪白的最小的姐妹
她额外的装饰
是一缕朝霞，绞在黑而细密的发辫中
三
卡日曲是那穿着红铜色袈裟的修行者
扎曲是那从山岩中走出来的密宗高僧
转动经轮驱赶着牛群的牧人
卡日曲在他左手，扎曲在他右手
他转动十万次经轮
卡日曲就盈缩为一根冬虫夏草赐福于他
他再转动十万次经轮
扎曲就盈缩为另一根冬虫夏草赐福于他
他左右要转一生经轮
他横竖只求两根粗一些大一点的虫草
一横，敬献佛爷
一竖，留给自己
四
藏羚羊野牦牛藏狐藏野驴
金钱豹雪豹猞猁旱獭水獭
舔食苔草阳光的白唇鹿以及对月长嚎的瘸狼
——请一道加入黄河源头的合唱
它们活跃的身影本就波光流彩
它们各自以敏捷或笨拙的行动
变幻着时空中乳白的流岚和大河曲折的走向
还有金雕猎隼黑头噪鸦红胸角雉
咕咕咕围着自己影子转圈的蓝马鸡
它们或是水的凛冽狰狞的面孔，或是波涛温柔无比的侧影
它们与裂腹鱼高原鳅雪莲金露梅一样，都是水的骨肉水的梦想
都是大河有声有色的韵母
听呐，大河的声母
那架在昆仑之巅的太阳的长筒法号
正庄严吹奏人腿骨中红铜的声音……
那声音
缓缓展开了大荒中繁衍生息的波涛之路……
五
悬崖谷底追猎香子的人
刀子搅拌青稞炒面的人
偷牛盗马的人偷羊请客的人
戴墨镜骑摩托追赶着老鹰的人
翻晒青草风声和经书的人
走马无鞍，夜里翻身骑着快活的人
今天的阳光，酥油加糖
昨天到松林中寻仇的人
一个人的命，抵九袋青稞五头牦牛
一头犄角高扬的牦牛
四条皮绳扯腿五个壮汉下手才能扳倒
永远扳不倒的人
是阿尼玛卿山，是活佛座前最高的侍者
黄河在玛曲拐了个大弯
把牛群和乌云赶过甘川边界的人
黄河三角洲上，草尖晃悠的大花蝴蝶
是死去活来的人
是前世，为争夺草场聚众械斗流血丧命的人
六
玛曲的夏天
那一夜
雨水给草原增添了新鲜的氧气
河湾
一顶无灯的帐篷中
我无端想起一位情窦初开的女子
她用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每天采撷草原上的花朵
那些采来晒干的花瓣，到深秋的时候
她装满一只洁白的大枕套
送给我在草原上教书的寂寞的朋友……
我那位朋友曾经喟叹，在他懵懂未醒时
那女子却已远走天涯，杳如黄鹤
“唉，那时，我只当她是我民族师专毕业班的学生
要是枕着山坡一起看看白云，不说话也好啊……”
在玛曲
在那个雨水彻夜不停的夜晚
青草花朵醒着
白肩雕与悬崖醒着
马厩中，河曲马臀部的光亮
让蚊子热血沸腾，窃喜世无英雄
夜雨潇潇
河水流年
草根深处，糊涂的旱獭是我的伙伴
七
我记起高原上一个漆黑的夜晚
电闪阵阵
深不可测的裂缝，忽远忽近
天上地下
——在那光明的天堂地狱里焦急挣扎的角逐者
无暇想起要谁投递信件，填平他们的空虚
而我们会用笨拙的笔在羊皮纸上描画
我们珍爱的三叶草、耐烧的牛粪饼、简易的帐篷
我们愿意把无忧无虑的笑声寄给世界上所有的人
我们看惯了河流和草色的眼睛
比鱼类看得还远
我们用河流的智慧
放弃了一切富贵的梦想和热病缠身的苦恼
八
一枚骨针
三尊石斧
记事的绳结
晾晒在史前河岸上的网罟
——都是人类的船桨上最早开花的星辰
在那些古老星辰的拱卫之中
一个红与黑的彩陶
冉冉升起
盛满了荡漾有声的月光
清水荡漾
山坡之上
清水荡漾
在两个人眼里
一颗心上
噢唷噢唷
红是你我
黑是篝火
柄得其斧
白鹳衔鱼
九
风林关里水东流
夜深虫静时
一尊菩萨
从悬崖峭壁的石窟中赤脚跑了出来
峡谷中喧哗的流水
那一刻突然停滞
月光的烟雾开始在水面聚集、上升
——一袭轻纱
升向露水的陡崖
菩萨黑黢黢的脚趾
如果有力量掀开静止的河水
河床上，必定有一个青瓷茶盅
冒出袅袅热气
鼻子塌了很久的菩萨
收回眺望的目光
忍不住打开合十的双手
向内窥视
那里面
有他从前的面容
还是有一只北魏时期的七星瓢虫
无人知道
无人知道
他什么时候又双手合十
悄然转身
返回了洞窟
乌鸦的惊叫中
那冉冉升起的
月光的轻纱
又
缓缓降落水面
河水
重新喧腾
曙色如血
十
黄河的身影无处不在
穿越时空，打破常规
公元前641年
一支送亲的队伍翻过赤岭
霓旌向西，逶迤前行
一支送亲的队伍是黄河大智大爱的支流
从牵牛织女星之间招摇而过
去时别土莫洒泪
大唐公主下辇洗手的倒淌河
云影洁净，最是西海裸鲤温暖理想的产床
嘶风的骏马，莫要回望长安
行进的队伍浩浩荡荡，继续西行……
在那祥云护顶吹笙弹琴的队伍之中
有送亲的专使
身披甲胄的扈从
云鬓香雾的宫女
熟记三千药方的医官
能观测星相占卜未来的巫师
有泥瓦匠铁匠篾匠陶匠造纸匠养蚕人厨子杂役，还有
怀抱凤首箜篌紫檀琵琶手持胡笳尺八铜角海螺的乐师们
跟随载着羯鼓编钟的辚辚马车，一路向西……
你瞧，那个衔叶而吹的深眼窝的年轻人
他用眼睛的余光瞥见一只在云草间潜行的赤狐
金风野火，是他头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
而数日前飞往扎陵湖的青鸟
一只接着一只，折回来报信
说是那百鸟翔集的湖畔业已架起九百九十座小山似的柴堆
喜庆的篝火迫不及待准备把天地变成通红的新房
说是夜深千帐灯，九天九夜了，松赞干布夜夜向东眺望
他被草露浸湿的牛皮靴子，夜夜染上一层白糖似的银霜……
那些报信的青鸟
并没有在大唐公主的视线中停留多久
就又一只跟着一只，口衔红巾飞往扎陵湖了
它们急于传达送亲的消息
传达额有桃红的公主
不仅给吐蕃人带去了一尊佛像
还带去了史书典籍、金玉书橱、锄头犁铧、芜菁的种子……
一支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逶迤西行
一支送亲的队伍是黄河大智大爱的支流
即将在扎陵湖，和朝霞的血脉汇合
然后，开始新的历程……
十一
……这时的黄河
以一棵树的形象出现在地平线上
在那棵虬枝盘曲
树冠荫蔽百里的树下
一个银甲弹弦的瞽者
膝生莓苔
他飒飒的弦上
有禹王劈山裂石的闪电
有远遁的巨鳌倒淌回肚子里的眼泪
……
那眼泪
只是巨鳌的苦雨
那闪电
——抖落螺蚌
——关照稼穑
却是上苍的恩泽百姓的期盼
却是那棵大树上三千年一新的
青铜枝条
每一枝青铜指向的原野
呦呦鹿鸣
鹿鸣呦呦
至于那棵大树纵横万里的根么
你知道，它不在那银甲瞽者的手上
也不在那即兴发挥的弦上
而是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心
扎穿岩层
汲取营养
十二
河水上飘来一只柜子
红漆描金
柜子里有三摞茶碗
细瓷花边，越擦越亮
还有一把银勺
柄儿上有藏文一行：
酥油浇醋，豁嘴唱戏
河水上飘来一只柜子
青鱼锁住
里面藏着一罐土蜜
一罐土蜜
黑熊吮指，青鱼开心的钥匙
在谁手里
帕加小子是水里云
云头骑马，雨地里撒欢——
睡梦中飘来一只柜子
红漆描金
黄澄澄的金子铺满了大水
十三
畜群已经转场
饥餐肉酪的吐蕃人
留下了三块石头的炉灶
白云，和它不急不慢的影子
这样的场景
在河边草地和一些背风的山洼重复出现
灶冷灰黑
或有一只四处寻觅的黄鼬在周围转悠
仔细嗅着空气中烟火的味道
作为一个迷恋过去的人
我是一茎草芽芽尖的露珠
是露珠里一口沸腾的铁锅
坐在天边的火烧云上
我是空山新雨后冒头的蘑菇
夜里听雷，晨前伸腰
而那一枝离炉灶稍远的金露梅
像是到了年龄就另立帐幕约会情人的吐蕃姑娘
暗香袭人
黄鼬不知
一根马鞭
把闪电大河插入昨夜
十四
……一座城市
最早是铁匠铺
是打马掌锻腰刀红缨马铃走四方的十字路口
是紫貂皮换酒的去处
是茶马交易的光的集市——在甘青川交接的
雪山之下
现在
它闪烁着冷冷的城市之光
如同一块琥珀
躺在草地当中
如同一个幼儿
在大河的臂弯里静静做梦
曾经，我到过它空气稀薄的梦里——
我是一个生怕冲撞无处不在的神灵而不敢走快的过客
我是一个拒绝入住豪华宾馆，宁愿
在河边草地上搭一顶简易帐篷的富商，因为
我是惯于倾听风霜冷雨的吐蕃人的后裔
我是刺青于一个男人胳膊上的女人，急于怀孕
我是一个走遍草原收购羊皮的穆斯林
我是一个关心赛马节议程并想成立
黄河湿地动物保护中心的学者和诗人……
哦，我曾经是那么多的人，带着虔诚之心和风的面孔
我还是无数黑颈鹤
挥舞着翅膀在水泽草地翩翩起舞，声鸣九皋
最终，我是绕城向东的河水
会给明早碰见的第一个人带去
一柄黄金的如意
我会穿过秀麻峡野狐峡龙羊峡青铜峡三门峡
……东归大海
我有更远大的前程
我深水静流，从容不迫
现在
我刚刚离开海拔4000米多米的高原上
这座真实与梦幻的城市
十五
朦胧的黎明
大地渐渐显露梦醒后富足的表情——
露水中的山峦、乳雾漂流的草地
因为曲折复杂的经历而趋于宽容平缓的河流
大片成熟的油菜花
——那是吐蕃人的黄金，热烈，沉甸甸
就像他们的性格，豪放却又内敛
那时，一捆捆蜂箱中睡眠还很甜蜜
金星因为爱慕雄强的黑头蜂王而自甘堕落
就像那只湿了翅膀的雌蜂在箱体上慢慢爬动
寻找着通往世界的大门
那时，有无数飞鸣的水滴
撒向我们的心灵，自大河岸边一座藏有舍利的白塔
那时，畜群已经出动
走向漫无边际的山野草甸
跟在后面的
依然是那支古老的歌谣——
天留下日月
佛留下经
人留下子孙
草留下根
原刊于《诗刊》2013年7月（上半月）
收入诗集《大河源》（敦煌文艺出版社，2018年4月）
古马，1966年出生，甘肃武威人。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97年参加诗刊社第十四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胭脂牛角》《西风古马》《古马的诗》《红灯照墨》《落日谣》《大河源》等。曾奖甘肃省首届“黄河文学奖”一等奖、甘肃省省委、省政府第四、第五、第六届敦煌文艺奖、人民文学奖、首届《朔方》文学奖、扬子江诗学奖等文学奖，被授予甘肃省第二届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现居兰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