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独坐
心中的高山
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身下的白沙，因其细碎
无法承受大海的安慰
波涛涌动着想要上岸
我一次次后退
很显然，我和大海之间
都会产生一条看不见的界限
广阔的海岸线上，我独自一人坐着
像一座沉默寡言的雪山
明知大海喧闹无比
但我还是固执地希望世界安静下来
听一听雪水融化的声音
“再没有人比自由地欣赏广阔的地平线的人更幸福的了”
亨利·戴维·梭罗的话在耳畔回响，而我却心生悲凉
如此绵长的海岸，我孤身一人
实在拽不住夕阳
沉入大海
己亥年腊八：辞旧
天阴沉着脸
像是一桩冤假错案
冬日深陷其中，高悬的铜镜
迟早要还清白于人间
人生的路，终究是越走越狭窄
不似往来的风，宽阔坦荡
愁容满面的人
不适宜抬头看天
压在心头的苦痛会浪花般荡漾
这一天，宜点燃炉灶里的柴火
煮粥，炖肉，温酒……
热气腾腾的生活
需要仪式般的收尾
过了腊八就是年
辞旧迎新
好日子，终究是遮不住
腊梅的花，已送来了
春天的香气
何所为
天空灰暗，仿佛一件旧事
经不起长久的仰望
冬日无用，除了蛰伏
何所为？
抬头看天的，都是有心事的人
唯有案头的蟹爪兰，低着头
那粉嫩的喜悦，一朵挨着一朵
仿佛春天在提问——
在越来越深的寒意里
究竟有多少未知的事情在悄悄发生
天地之间，到底还有多少消息
与我们的命运息息相关
我还是喜欢简单的事物
荒野上的野花，通向远方的小路
风中念经的幡旗
屋顶上空飘荡的炊烟……
日常的永恒，构成了命运
被时间用旧的人
都有一颗慌张的心
摇摇晃晃，行走在梦想与现实之间
如此庞杂的生活
使多少灵魂
被尘世扭曲
我还是喜欢简单的事物
年届不惑，我还是没有学会世故
那些学不会的、不喜欢的
就让别人去炫耀吧
人生不是一道简单的问答题
欢喜或厌倦
始终不是唯一的答案
荡 漾
榕树下，裹着头巾的女子
经过一片小水洼，她踮脚而行
像天使来到慌乱的人间
原谅我——
用青草的绿意，用花朵的香气
用薄衫里萌动的春心
荡漾
一闪而过，水面的倒影
但青春的身影
仍在我心里跳跃
仿佛一粒种子
落入春天
雪夜十二行
雪落在中年深沉的夜里
仿佛脂肪，在身体里无声堆积
白色的梦境里，世界在熟睡
蓝色的地球在自转
雪花在飘落，犹如写给大地的信件
那些奔忙中悲欣交集的记忆
如群星隐匿苍穹，沉默如伟大的真理
此刻，如果谁突然醒来
打开窗，摊开手掌
谁就能把北半球的寒凉迎进房间
因为雪含着我们的泪水
大海才在低处压制着悲伤
微风为你展开了什么
微风为经幡展开了经文
微风为经文展开了念诵
微风为念诵展开了祈愿
微风为你展开了什么
什么就是慈悲
微风为你念诵了什么
什么就是箴言
蓝天白云下
一个藏人多么卑微
他稀疏的头发在风中发抖
仿佛发愿者，向着雪山磕头
要不是微风吹拂着白云
要不是白云给伤心的蔚蓝
涂上消毒的白药
辽远的苍穹就化成了一滴泪
只有不低头，人间
才不会有哭泣
围炉记
火苗蹿出炉灶
像欢笑翻越皱纹的沟壑
来到每一个人的脸上
这火光映照的夜晚
是神爱怜的瞬间
叙旧，言新，话得失
三五个亲人，围拢一炉火
如同燃烧的木柴
在火焰中彼此温暖
话越说越亲热
人越活越容易伤感
夜越深，寒气越重
我们越坐越近
希望紧紧围拢的就是全世界
然而，当我们这么想的时候
老父亲却起身离开了
像一把从炉心拆走的旺火
瞬间把我们内心的暖意拆散
看到耄耋之年的父亲
因股骨头坏死而吃力行走的身影
炉灶里快要熄灭的炉火
就送出了一股浓烟，呛得我们
热泪盈眶，无法言语
爬山记
小路把一座山领向高处
又从云端把爬山的人引回家
经过的松林都忘了
只记得松针森森
尖锐地指向苍穹
见过的牛羊都散了
只有那只羔羊还在凝视着
就像曾经的我，凝视着闯入的异乡人
真是羡慕山里的阳光
有一对明暗相间的翅膀
光芒在高处飞，阴影在低处舞
一想到剩下的皆为归途
脚下的路，就暗了下来
仿佛心里的阳光
收拢了翅膀
悲 音
一块红糖融化在暮色的深喉
星光闪现，仿佛童年的口腔里
越来越淡的甜
空荡荡的苍穹
丢失了一颗炽热的雄心
世间只剩下一张孤零零的糖纸
摊开的夜色
有包裹不住的慌乱
燃烧的星空有让人怀疑的火焰
发光的事物有让人难过的阴影
微风在远处
轻轻弹奏着悲音
仿佛英雄趁着天黑在撤退
而我，独自一人
逆行在夜色覆满的小路
仿佛一个低低的音符
滑过幼年，颤抖的琴弦
驯马记
群山奔跑了几十万年
耸立的鬃毛依旧冰凉凌乱
是一缕白云，鼻息一样
把雄性的高原惊醒
是心中难驯的野性，让奔跑
停不下来
让人疲惫的，不是跑到天边
也不回头的骏马
是驯马人手中的套马索
空悬着叹息
天就要黑了
星空俯下身来
把一条长长的回家路缰绳一样递到眼前
仿佛弯弯曲曲的山路
是给奔跑的群山套上的缰绳
牵一座山回家
还有什么，不能驯服
春 雨
这是熄灭的星辰在降落
这是光芒划过人间
毛边的尾音
不是天使在陷落
不是古老的孤寂放开了歌喉
是二月的手
伸出嫩绿的枝条
接住了草木间一只飞鸟
慌乱的鸣叫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6期（责任编辑：安殿荣）
王志国，藏族，1977年11月出生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金川县庆宁乡松坪村，现居巴中。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文学》《民族文学》《诗刊》《星星》《读者》《青年文摘》等，有作品入选获奖并被译成多种文字。出版诗集《风念经》《春风谣》《光阴慢》《微凉》（藏汉语对照）四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