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间


最后的雪落在金顶

最先抵达的,涅槃成湿润

 

蹲在屋檐上的鸟儿闭目养神

街道里醒目着两行脚印

 

塔尔寺近在眼前

十万狮吼的菩提树抱紧了身子

 

且不说远山苍茫

黑铁的马掌狼奔豕突在路上

 

我白茫茫了九十九遍

不如你一次黧黑的脸

 

雪渣子刺在脸上真的疼

不知道爱情的巴掌扇上

 

清水洗心

不如和你换命

 

那一年,草色汹涌,甘南丰收

黑帐篷里多了几个牧人

 

那一年,尕海湖鱼群堆积

游人如织

 

我行迹罕至,打扫一座陈年羊圈

照料三只出生的羔羊

 

目击所及,鹰盘旋

兔登天

 

而高高山上一行雁

蜂房多出一道边

 

秋天深了

玛曲下雪了

 

九座雪山

九十九座毡房

 

碌曲有多少牦牛就有多少扎西

卓尼有多少绵羊就有多少卓玛

 

我一旦把你想起

雪就停了

 


旧时光


胡麻扬花,冰草长成三尺长

古老的河水比传说瘦了

 

花儿的调调儿一个样

一嗓子把莲花山的老骨头扶直了

 

鞍子搭在马背上

老丫头的心里恓惶了

 

柴达木的盐巴互助的酒

河湟谷的衣裳旧了

 

你宁死不屈地把心肠软一下

皮鞭轻轻抽打我身上

 

西宁的牡丹娆人哩

我雪夜上昆仑山挖玉哩

 

招一招手你就走

后半夜管好帐篷旁的狗

 

哎,狗咬着不敢进门

打碎了黄粱一梦


 

如果天空平坦

 

为什么鹰斜着身子滚下山巅

为什么雪花的刀刃如此明亮

 

道路崎岖,多少日夜算不清

多少次抬头

多少次细数流沙

指认的街市在上,灯火阑珊

有人蘸着月光磨铁

有人引颈啼血

 

泥泞的心上,欲望的黄连开在伤口

结满一个人的念想

一页随笔让雁鸣滚烫,星座嘹亮

我只是悲伤陡峭,说三道四的假设里

一些是新闻

一些是代代相传的旧事

 

祁连偏南,会说话的就会唱,唱吧

会走路的就会跳,跳吧

如果天空平坦,我命令……

 


麇集


秩序的雨水说来就来,那么美

羊群挤成一堆

 

黄铜的碗已经盛满,献给天空

第一声响雷时就望眼欲穿

这么多的雨,用三把茶壶,还有奶桶

消息从山后传到山前

些许的风一吹

整个羌塘就晃了晃

这么多的雨水

需要把三壶奶茶喝光

牛粪火烧了一整天

三壶茶续上

我要把今世的光阴喝干

 

秩序的雨水麇集,那么美

擦洗着人间的法度

 

我孤身一人,在藏北,一天一地

群山揭起锅盖

这么多雨水

需要多少木柴


 

路上


山阴积雪,山阳树木参差

青藏线蚯蚓般追赶远方

普天之下,我和你

不过是大千世界一芥子

此行无须意义。听从召唤

看呐,一群披着黑氆氇的赳赳牦牛从山阴

滚滚而来

山阳处,几只拜访老友的旱獭

抱拳而立,目送我奔向拉萨

那个骑马而过的汉子

可是我十年前结拜的兄弟

 

——在路上,我不禁被大美青藏深深诱惑

 

——在路上,我向自然取暖,朗诵天鹅的

诗篇

 


可可西里


众草的兄妹、众生的兄妹、众鸟的兄妹

如果此地空旷,世界多么荒凉

天空洒扫,乌鸦拾柴,羚羊生养子孙

而一漫游者,背影恍惚

他走过的砂石路,寸草不生

 

沿一道闪电指引方向

 

一定是爱情敲门,鹰隼立于寒流张望

直立的旱獭拼命呼叫另一只回家

三头公羚羊的犄角折了,败北略显悲壮

而失恋的流浪汉刚刚吃完泡面

在落日下辨别回家的路程

 

沿命运的胆汁开出病历

 


贡日布神山


落日好累,要翻过一座座西藏的山巅

只有在贡日布,才能稍微缓一缓

 

落日的晖照下,一只猴子急匆匆下山来

到雅鲁藏布江痛饮一番。然后

 

仰望苍穹,和日月交流,与山川私密

与一个惊天的阴谋和谈

 

雅江两岸,劳作的人们

会在某个时候抬起头,朝着贡日布望一望

 

此刻,我就在唐卡大师格桑罗布的庄园

不言不语

 

一片静穆,眼前的山峰形容庄严

河谷地带,洒满朴素的谚语

 

我一遍一遍剔除心灵的杂质,和神圣相遇

人们生儿育女,种植稼穑

 

在格桑罗布的工作室,一块石头上

我不期与几万年前的先祖双目对视——

 

一只冰川纪的猕猴,那么深情地

慈悲地看着我

 


格尔木之侧


戈壁无风,就连鸟雀都显得空洞

何况一个投奔拉萨的人

 

一粒砂挨着一粒砂,冬日取暖

一粒砂挨着一粒砂,夏日分娩

牛粪烧水

青草净手

 

两个背水的姑娘,来自两个方向

一个叫其其格,一个叫格桑,她们说着生

僻的方言

 

如果声音洪亮,请沿着母语的路径走来

姑娘啊,我不拿命来看你何苦抱着热身子

 

羊毛的线绳丈量阳光

你弯曲的舌头把酥油碗擦干

 

而天空荒凉

牛羊茁壮

 

一粒汉字抱着藏文

另一粒,搀着高挑的蒙古文

 

今晚夜宿格尔木不想你是假的

今晚梦不见喀喇昆仑是真的

 


我有一种深埋的孤独


但阳光浓稠

芍药肥大

 

翻过山冈,蜷缩的天鹅被天空辞退

我无比爱怜

钢琴的呜咽在低音部徘徊

沸腾的苦咖啡

在光的抛物线上渐渐变凉

我分明看见

白天鹅脱下雪山的袈裟

 

在藏地,我比天空空多少

 

一首藏歌翻越神山歌唱人间

我来到世上,万水千山,你却不见

偏偏芍药盛开

 

如果你辜负了时光,我背着一世的孤独

阳光一样浓稠


原刊于《西部》2022年第3期

单永珍.jpg

        单永珍,回族。中国作协会员,宁夏诗歌学会副会长。著有诗集《咩咩哞哞》《青铜谣》《大地行走》等六部。获宁夏文艺奖、《朔方》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黄河》年度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译为英文、阿拉伯文、韩文、蒙古文、藏文、维吾尔文、哈萨克文、锡伯文等语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