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雪之夜,不幸惨剧从天而降

 

        寒风呼啸,雪花狂舞。

        天地间黑沉沉一片,若拉草原仿佛酒后醉汉,被漫天飞舞的雪片击打得东倒西歪。蚀骨寒气随四处乱窜的风雪,钻进天空与大地每处缝隙,威逼着草原上一切生灵。

        远处,卡巴拉大雪山垂着凝重的头颅。几声凄厉狼嚎后,伫立在雪山上浑身裹着乌黑发亮毛皮的乌岗狼王,竖起它残缺而机警双耳,磨动足有三寸长的巨大獠牙,用犀利的双眼眺望着山下雪原。尔后,它一个纵身跳下山岩,率狼队朝若拉草原扑去。

        暴风雪中,黑色牛毛帐篷好似大海里的乌篷船,在汹涌的雪浪中颠簸摇晃。帐篷内,脸庞黑红的彪形壮汉扎西左手抓着皮囊喝酒,洁白坚硬的牙齿不断撕扯着羊腿。简易土灶旁,扎西的女人卓玛,搂着六岁女儿梅朵在烧奶茶,漂亮的卓玛不时给火塘添加干牛粪。旺旺的牛粪火温暖着帐篷每个角落,映照着宛若青铜雕塑的牧羊人扎西……

        在这风雪之夜,土匪二头领泽木剌率领几名小匪,挥鞭打马朝牛毛帐篷方向奔来。

        帐篷外,群狼开始啃咬羊圈。受到惊吓的羊群挤着一团,哀鸣般叫声被呼啸雪风掩盖。见群狼动作迟缓,焦躁的乌岗狼王退后数步,猛地朝前跃起越过栅栏,冲进羊圈的狼王立即咬断拴门的牦牛绳,然后又回头扑向领头羊。几声惨叫后,喉管咕咕冒血的头羊倒地抽搐。两头大狼上前用利牙撕开羊肚,血腥味顿时随风飘散开来。被恐怖吓晕的羊群,随即被狼群撵出羊圈。

        拴在帐篷前的枣红马,见羊群被狼群撵走,立刻扬蹄昂首发出几声嘶鸣。警觉的扎西侧耳听了听枣红马嘶鸣,蓦地,他抓起叉枪冲出帐篷。

        扎西匆匆奔到羊圈后大惊,除头羊尸体外,羊圈内不剩一只羊。他慌忙查看雪地杂乱蹄印后,气得咬牙大骂:“狼杂种们,我饶不了你们!”转眼间,扎西跨上马背,沿雪地蹄印追去。

        黑藏獒猛地蹿上,冲在枣红马前面。

        卓玛从帐篷探头朝扎西高声叮嘱:“扎西,要注意大狼哪!”

        乌岗狼王似乎发觉有人追撵,立即命令狼群分为几支小队,分别赶着羊群朝不同方向逃去。远处,狂奔中的泽木剌发现从帐篷内射出的火光,顿时大喜,对身后喽啰说:“弟兄们,快跟上,今晚不愁吃喝啦。”

        就在窈窕的卓玛捣弄牛粪火时,梅朵钻出帐篷朝羊圈跑去:“阿爸,阿爸。”霎时,一蒙面汉子从马背弯腰抓起小梅朵。小梅朵在惊吓中顿时大声哭喊。蒙面汉子故意原地绕两圈后奔逃。听见哭喊的卓玛惊慌抓起藏刀冲出帐篷,朝传来梅朵哭喊声方向撵去。这时,从帐篷后打马奔出的高大汉子泽木剌追上卓玛,一把将她提上马背。很快,泽木剌奔驰的马后扬起一阵雪烟。

        大雪飞舞,黑暗之翼渐渐呑没了卓玛的呼喊……

        雪花似银蝶在夜空飞舞。

        卡钦部族寨落外,蒙面的黄大郎将手一举,众匪便勒住马缰停下。下马后,身板壮实的黄大郎命土匪们将马拴在树干上,然后悄悄朝寨内摸去。借着呼啸的风雪掩护,黄大郎一伙偷偷来到一藏式碉楼大院外。一小匪指着大门对黄大郎说:“大哥,这院就是曲巴头人的。”

        黄大郎点点头:“三寸丁,你没给老子弄错吧?”

        三寸丁:“大哥,我拿脑袋担保,绝对没错。”

        黄大郎立即挥手示意,另一汉子忙蹲下,三寸丁跳上汉子肩头,汉子很快把三寸丁送上高高墙头。身形瘦小的三寸丁趴在墙上朝院内观察片刻,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坨肉朝院内雪地丢去。稍后,不见响动的三寸丁回头低声禀告:“大哥,没狗。”来了精神的黄大郎立刻命令:“给我开门!”

        转眼间,跳进院内的三寸丁就悄悄打开了院门。

        进入院内,土匪们便四处散开,按事前分工各自占据攻守位置。提着英式短枪的黄大郎,率两匪迅速朝楼道摸去。刚上楼道,一条猛犬突然冲出,汪汪大叫朝黄大郎扑来。情急之下,黄大郎扣动扳机,一枪朝扑来的猛犬射去。火光中,猛犬仍亡命扑上去狠狠咬住黄大郎的枪管。

        院内立刻响起护院家丁呼喊:“不好喽,土匪进院啦!”黄大郎见势不妙,立即拔出短剑直捅猛犬双眼。一家丁举枪想射黄大郎,被眼尖的三寸丁一枪撂翻。曲巴在房内盯着院内高喊:“给我打啊!打死这帮土匪!”很快,又有家丁从房内冲出,用火枪朝黄大郎一伙射击。

        两眼血肉模糊的猛犬滚下楼道,疼得在院中雪地乱窜,但它仍凭着对主人的忠诚,嗅着陌生气味朝黄大郎一伙疯狂扑咬。随即,院落外又接连响起一阵狗叫声,黄大郎一伙且战且退,企图朝院外突围。

        受伤猛犬似乎明白黄大郎一伙意图,立即蹿至大门口,回头张着血口狂叫。机敏的三寸丁发现睁不开眼的猛犬根本看不清物体,于是抽出背上大刀朝猛犬劈去。咣的一声,猛犬头皮被削掉一大块耷拉下来,黄大郎顺势一脚将猛犬踢翻在地,率先冲出院落。

        喊叫声中,密集枪声再次响起,众多家丁冲出院落朝黄大郎一伙撵来。很快,又有两名小匪中弹倒下。危急时刻,接应的同伙赶到,压住家丁火力后,黄大郎趁机朝寨外撤去。

        枪声渐渐稀落,穿着厚厚皮袍的曲巴头人来到院中。身躯稍胖眼有凶光的曲巴看着雪地里几具尸体,再扭头盯着趴在院门边的猛犬,对身旁波绒吩咐:“给我把医生叫来,一定要救活雪狮。”波绒应声后急忙朝院外走去。这时,雪狮挣扎着,一步一步朝主人曲巴爬来。

        曲巴见雪狮爬行困难,忙上前察看雪狮伤情。借雪地反光,曲巴揭开翻扣的头皮才发现,雪狮双眼球已垂挂鼻子两边,两眼眶还依然在不断涌血。曲巴猛地抱过浑身颤抖的雪狮,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随即,曲巴拔出英式短枪朝夜空射去,很快,夜空便响起曲巴的怒吼声:“雪狮啊,我曲巴不为你报此血仇,誓不为人!”

        风雪中,泽木剌一伙同黄大郎数人,按约定在魔鬼寨下会合。泽木剌下马指了指马背上的卓玛,得意地对黄大郎说:“大哥您看,我给您弄回个压寨夫人。”劫寨失了手的黄大郎正有些郁闷,上前用马鞭挑起卓玛的脸看了看,然后回头将手一挥:“走,弟兄们,回山寨喝几坛酒压压惊再说。”

        大雪飘飞,狂风呼啸中,黄大郎一伙打马朝远处老鹰岩奔去……

        三天后黎明,若拉草原四处被大雪覆盖,大有千山鸟飞绝之感。寒风吹过,东方天际在万籁俱寂之时,透出一丝光亮。静穆时刻,一阵嗡嗡的诵经声从贡钦法轮寺传出。数盏酥油灯静静燃着,像是默祷着新的一天到来。高高法椅上,慈目善眉身体发福的喜喇大活佛,正率身着红色袈裟的众僧在念《大悲咒》。

        当寒冷的曦光之翼降临草原和庙宇时,喜喇活佛双手合十声音低沉地对众僧说:“弟子们,几天几夜大暴雪已向我们昭示,若拉草原大雪灾降临了。佛祖告诫我们,在普度众生时,一切向佛之人应有大慈悲心。面对大雪灾,我们寺庙要向那些受灾牧人和草原生灵施救,包括魔鬼寨的麻风病人。”

        转经筒摇动,法鼓声中,众僧在大活佛安排下缓缓走出经堂。寺庙仓库保管室前,干练的智空管家和铁捧喇嘛嘉央措忙碌着,向即将救灾的僧人分发物品。没有喧哗,法轮寺大门外,喜喇大活佛不断向将踏上救灾之路的僧人叮嘱和祈愿……

        老鹰岩洞中大殿,众匪围着卓玛大肆浪笑。黄大郎上前,摸着卓玛的脸说:“你已饿了几天,脸蛋还如此漂亮,我看,你还真是上天给老子送来的压寨夫人嘛……”话音未落,卓玛一巴掌打在黄大郎脸上。

        倒退两步的黄大郎,立即拔出短剑对着卓玛胸口。

        “好你个倔强娘们,你若敬酒不吃老子就成全你!”说完,黄大郎举剑直刺卓玛。泽木剌慌了,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黄大郎手臂说:“大哥,这藏族女人气性大,再过几天她就老实了。现在,您何必在此动怒。”随即,泽木剌又低声说,“大哥啊,我们弄个漂亮女人不容易,放心吧,我一定把她调教好再送给您。”

        黄大郎盯着泽木剌沉思片刻,转身对秃子吩咐:“你把这女人给我关进小屋,没我允许,谁也不准同她接近!”见秃子将卓玛推进山洞深处,黄大郎快步走向大殿上的熊皮大椅,他摇晃着脑袋不断自语道,“老子要宣布,要宣布一个新的发财计划……”

        打箭麓县衙室内,微胖的县令刘青禾与清瘦的张师爷围着藏式小火炉喝着酥油茶。刘县令问:“张师爷,我听说这几天若拉草原雪灾严重,果真如此么?”张师爷答:“回县令大人,我今上午刚接到萨嘎部族贡布头人消息,说大雪灾使若拉草原人畜冻死不少。”刘县令叹了口气,说:“唉,自我上任这些年来,不是这样灾就是那样灾,真叫人头痛呀。”张师爷眉毛一挑,嘴角透出一丝笑意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这大雪灾对头人和牧民是灾,但对我们县衙而言,或许并非是不幸之事。”刘县令有些不解:“张师爷,此话怎讲?”尔后,张师爷回头看看窗外,将手附在刘青禾耳边一阵低语。说完后,两人相互会心一笑,各自端起热腾腾酥油茶一饮而尽……

        雪后初晴,被大雪覆盖的草原四处闪着刺眼雪光。

        牵着枣红马,扎西拖着疲惫身躯朝已被大雪压塌的牛毛帐篷走来。最先跑拢的黑獒用两只前腿猛刨一阵后,回头对惊慌走来的扎西大叫。扎西愣了片刻,四处张望一阵后,焦急呼喊卓玛和梅朵名字,开始疯狂清除压在帐篷上的厚厚积雪。黑獒也呜呜叫着,不断从雪下叼出被压物品。

        半个时辰后,扎西盯着被清理出的物品,嘴角不断抽动,眼中噙满了泪水。他扑通一声跪地,挥动双臂仰天一声大喊:“卓玛,你在哪儿啊!”

        清脆的钟声响过。县城边,教堂顶高高的塔尖直刺天空。

        教堂内,房间小窗格上的各种彩色玻璃,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五颜六色之光。具有典型欧式风格的教堂,在藏地不仅显得异类,也呈现出别样的庄严肃穆之感。教堂上空,伴随阵阵管风琴声,传来赞美诗《颂主恩光歌》歌声:“圣子耶稣道成肉身,成全救赎,妙受深恩。世界明光驱散黑暗,跟随他行,生命丰盛……”

        教堂布道台上,皮肤白皙鼻梁高挺胸挂十字架的约翰牧师,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对十几位教友说:“耶稣最虔诚的信徒们,现在若拉草原发生了大雪灾,四处弥漫着死亡阴影。我作为上帝最忠实的仆人,要告诉你们的是,上帝不允许我们对雪灾袖手旁观,他要我们设法去救助灾民,去献出我们爱心!”

        牧师充满激情的讲演后,众教友似乎更明白了救助同胞的意义。最后,众人跟着个子瘦高的约翰牧师齐声说道:“愿耶和华的圣灵护佑灾民,愿草原上的生灵早日获得我主荣光,阿门。”

        此刻,寒风吹过茫茫雪原,远处雪山宛若银色金字塔默立蓝色天空下。扎西仍发疯般在雪原呼喊寻找卓玛和梅朵。空旷的雪野不时传来扎西嘶哑的呼喊声。

        雪野中,三两只寒鸦不时被扎西的呼喊声惊起。低声哀叫的黑獒东嗅嗅西闻闻,一直奔窜在扎西身边不远处。突然,黑獒好似发现什么,便使劲用前爪刨着雪层。不一会儿,黑獒就叼出一只小毡靴来。扎西抓过小毡靴一阵翻看辨认,他声嘶力竭地呼唤着梅朵名字朝厚实的雪层刨去。片刻工夫,扎西便从雪层下抓出两根凝有血迹的人骨来。

        扎西紧紧抓着腿骨和小毡靴,噙满泪水的双眼再次环顾茫茫雪野,撕心裂肺地迸出一句:“我的小梅朵啊!”尔后,悲痛欲绝的扎西倒在雪地,昏死了过去。

        温暖的藏式客厅内,雍容富态的曲巴头人斜躺在厚厚卡垫上,一面饮酒一面吃着手抓羊肉。推门而进的波绒管家低声向曲巴禀告。

        他说道:“头人老爷,遵您吩咐,我已安排人将三名被土匪打死的家丁送往天葬台,明早,他们忠于您的灵魂就将升天。”

        “嗯,很好,我曲巴从不亏待忠于我的人。别忘了,三位家丁的家里你都各送五两银子去。”“头人老爷,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善人。”“管家,雪狮医治得咋样了?”“回老爷,雪狮绝食已整整三天,快不行了。”曲巴非常诧异:“什么,雪狮绝食?”“是的,老爷,它双目失明,大概——大概它也明白活着就是受罪的理吧。”

        曲巴想了想,说:“唉,既如此,你就补它一枪,让雪狮少受点罪。今晚,你派人把雪狮也给我送往天葬台,让寺院经师专门念经超度雪狮忠勇的灵魂。”

        “好的老爷,我一定让尼玛天葬师先安排雪狮升天。”“管家,还有别的事吗?”“禀老爷,听说奴隶娃子扎西家的牛羊,在雪灾中一头也没剩,他女人和女儿也丧生饿狼之口。”曲巴蓦地站起,走到窗边回头说:“他扎西家咋的,雪灾跟我无关,我的牛羊损失多少赔多少,他女人和女儿被狼吃掉算他倒霉!”“老爷,听说扎西正发疯似的在草原寻找失散的牛羊。”曲巴咬牙回道:“哼,土匪劫寨给我造成不小损失,连雪狮的命都搭进去了。我的牛羊就是银子。若扎西赔不出我损失的牛羊,老子就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叮叮当当的马铃声响起。这铃声好似献给若拉草原的复苏曲,慰藉着异常冷寂的雪原。清瘦干练戴着皮帽的肖志雄,率一队马帮,正行进在通往打箭麓道上。

        几只瘦弱寒鸦站在教堂内大树上,兴奋地盯着树下忙碌的神职人员,不时发出几声凄凉叫声。尼卡娅嬷嬷微笑着抬头看看讨食的寒鸦,忙从屋内抓出一把青稞撒在树下。很快,几只寒鸦飞落下地,匆匆啄食起青稞来。

        一辆马车终于驶进教堂院内,约翰牧师忙叫众人往马车上装载救灾物资。曾是教堂杂役现为牧师助手的藏族美女丹珠,立即将几件旧藏袍放到马车上。尼卡娅嬷嬷等人,先后将糌粑、酥油和砖茶等物,也匆匆搬上马车。最后,约翰牧师抱出一床新棉被刚要装车,却被匆匆走来的丹珠挡住。

        “尊敬的约翰牧师,这可是您刚做好的新棉被。”

        “丹珠,我不是还有过去那床旧的吗,仍然可用嘛。”

        “牧师,您受冻感冒一直没好,还是把新棉被留下,用旧棉被救灾也是可以的。”

        约翰摇摇头说:“上帝要我们用最真挚的爱心,献给那些在大雪灾受冻的牧人,这正是体现我们基督徒仁爱之心的最好时刻。”说完,约翰毫不迟疑将新棉被放上了马车。

        待救灾物品装载完毕,牧师检查后高兴地打了个响指:“OK,马上出发去县衙。”

        闹哄哄的酒馆内,靠窗的王成汉在独自饮酒。或许是不想让别人看清他右脸上那道深深疤痕,他总是将头上那顶黑色宽边呢帽压得很低。不大的酒馆内,四处弥漫着浓郁的酥油味。身穿藏袍的汉子不时进出着,有的在同老板娘调笑,有的在条桌边喝得满面红光,有的喝得两眼发直舌头发硬,有的甚至已醉倒在地。王成汉似乎对身边一切都不感兴趣,两眼总是警惕地观察四周,要不就是静静盯着窗外路过的行人。在老板娘玉香眼中,刀疤脸王成汉永远像流亡藏地的汉人逃犯。

        高大汉子王成汉出生于成都,小时上过四年私塾,喜欢李白的饮酒诗,还跟邻居刘拳师学过几年功夫和剑术,十五岁那年被舅舅带到雅安讨生活。由于他头脑灵活手脚勤快,被舅舅跑马帮的朋友肖志雄看上。五年间,王成汉跟着肖志雄从雅安到打箭麓,然后又去理塘、巴塘,过金沙江走通麦,穿越林芝翻米拉山到拉萨。几年下来,王成汉不仅熟悉了贩盐和砖茶等生意,还长成了魁梧汉子。长年的马帮生活中,他坚持闲暇时练拳和剑术,熟悉藏地生活的同时也学会了藏话,最终成为肖志雄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

        天有不测风云。没料想几年前肖志雄的马帮,在翻越折多山时被土匪所劫。蒙面土匪为杀人灭口,不仅抢走所有马匹和物品,还企图杀死所有马帮人员。所幸的是,有武功的王成汉救出了肖志雄,其余人员全部被杀喂了狼和野狗。为复仇,十天后王成汉身背两把大刀整整寻了一月,也没寻到土匪踪影。为躲债,肖志雄逃回四川洪雅老家,无脸回成都的王成汉却从此过上盗马为生的日子。他脸上疤痕,就是两年前盗马失手,同一群藏族汉子拼斗时留下的。从此,江湖上就有人戏称他为“刀疤脸”。

        这时,化了装的黄大郎几人,掀开厚厚门帘走进酒馆。秃子装扮成乞丐,拿着破土碗蹲在门外放哨。

        突然,酒馆外传来一阵喧闹声。王成汉定睛望去,只见一马夫赶着堆满各式物品的马车,行进在满是雪尘的土道上。头戴蜜蜡与绿松石头饰、穿着崭新藏服的丹珠,手扶车上物品和尼卡娅嬷嬷走在马车两旁。高大白净的约翰牧师尾随在马车之后。

        很快,街两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人们,就开始围观跟着马车而行。在十九世纪末中国西南十分封闭的藏地,能见到长相和穿着十分独特的洋人,那可是新奇之事。盯着漂亮丹珠的王成汉眼睛一亮,惊叹道:“乖乖,真没想到,藏地仙女般的大美女,竟出在洋教堂里!”随即,眼睛放光的刀疤脸立马钻出酒馆。

        街道上吆喝声、赞叹声、议论声和口哨声不时响起。黄大郎对泽木剌使个眼色,会意的泽木剌和三寸丁忙朝外走去。街道旁的藏式土楼露台上,央宗和女儿曲珍也好奇注视着缓缓行进的马车。微笑的央宗指着约翰说:“曲珍快看,那高大的洋人就是我们教堂的约翰牧师,他常跟我们讲解圣经哩。”听到此,一旁手持佛珠的旺堆土司,恨恨地盯着他姿色不错的女人阿佳央宗。

        看着众多围观人群的丹珠,此刻像过藏历年般高兴。丹珠是农奴后代,两岁时,父亲因在风雪夜中放牧丢了头人三匹马,被头人贡布派人捆在木桩上打残。为复仇,她父亲挣脱铁链当夜放火烧了头人马厩,逃跑后被抓回又遭点了天灯。不久,母亲神经错乱被头人强行送进魔鬼寨。成为孤女的丹珠,被好心人说通铁匠泽翁收养了她。在苦水中长大的丹珠,九岁时被送到刚修建好的洋教堂做了杂役。那时,小丹珠就像朵还未开放就快枯萎的格桑花。

        丹珠天资聪颖记忆力好,常在教堂窗外偷听约翰牧师讲解《圣经》。几年下来,丹珠不仅会跟着唱诗班唱数首赞美诗,还能用不太标准的英语背诵些《圣经》章节。了解丹珠情况后的约翰大惊。上哪去寻找这么聪明伶俐的翻译!丹珠就是教堂对外最好的代言人!就在丹珠十四岁那年,已长得亭亭玉立的她正式成为约翰牧师的工作助手。

        王成汉混在人群中尾随马车,偷偷欣赏着丹珠的美貌。

        泽木剌故意借点燃叶子烟机会,不断偷窥旺堆土司家地形。矮小的三寸丁,用炭枝在小羊皮上迅速描画地形图。这次黄大郎亲自带人离开老鹰岩匪巢,就是为实施他新的发财计划。昨夜,黄大郎就私下对泽木剌说,此次发财计划若能成功,他就要在老鹰岩扯起大旗招兵买马。泽木剌没想到大头领黄大郎有如此振兴谋划,竟兴奋得喝了大半宿酒,大赞黄头领才是若拉草原真正的主人。

        县衙门外,刘县令和张师爷率一队兵丁,已候在那里。天气异常寒冷,刘县令不断用嘴朝两手哈着热气。人群中,王成汉突然发现一胖胖的藏族青年尾随丹珠身后,不仅伸手去拉扯丹珠衣服,嘴里时不时还发出嬉笑声。

        人哪,真是世上最奇怪的生物。王成汉在被丹珠美貌震惊后,就立即产生了对丹珠的好感。对王成汉来说,这来得异常突然的好感,仅是对美的欣赏与崇敬,还无半点淫邪之念。此时的他,一旦看见有人像流氓泼皮似的骚扰丹珠,顿时就来了气。其实,王成汉也不明白,这个稍胖的巴登青年所为,也是对丹珠的喜欢,只是他俩呈现的喜欢方式不同罢了。

        不久,约翰牧师的马车就来到县衙前。

        腰挎大刀的县衙兵丁,个个威风凛凛立在大门两边。穿着七品官服的刘县令和戴着瓜皮帽的张师爷,用微笑迎接约翰牧师一行。待约翰向刘县令鞠躬问好后,刘县令指着满车物资高兴地说:“尊敬的约翰牧师,你们教堂送来的赈灾物资不少嘛。”

        约翰客气着说:“哪里哪里,不多不多,这是我们上帝仆人应该做的。”刘县令打趣道:“约翰牧师,我是该感激您呢,还是该感谢你们大发慈悲的上帝呢?”“尊敬的县令刘,我是秉承上帝旨意而来,您当然应该感谢上帝才对。”“嗯,不错不错,你们上帝就像我们及时雨宋公明一样,该救助时就出手。好,很好嘛。”

        一番对话后,刘县令立即命人搬卸物资。张师爷一面清点物品一面用毛笔记下数字。趁众人围观之际,王成汉用手指弹出一石子朝紧贴丹珠的巴登打去。“哎哟”,巴登一声叫唤,忙用手捂住冒血的额头。扫视乱哄哄人群,气极的巴登突然拔出藏刀跳上马车,指着人群吼叫:“谁敢打我,有种的站出来,别玩阴的!”众人见巴登一副凶相,大家知道他是旺堆土司大公子,便纷纷退去。

        丹珠惊讶地看看马车上的巴登,忙抓过车上最后一床毛毯,便躲在牧师身边。有些气恼的刘县令,见巴登如此给他在牧师面前丢脸,回头将手一招,几个兵丁挥着大刀就朝巴登扑来。巴登见势不妙立即跳下马车。奔逃时,额头流血的巴登吐出长舌朝刘县令扮个怪相。见此情景,约翰哈哈大笑,伸出拇指对刘县令说:“你们藏族人还真有幽默天赋。”

        临别,牧师从身上掏出两锭大银递给刘县令。约翰说道:“县令刘,这是我们教堂两个月的经费开支,我也一并捐出,供你们赈灾用。”刘青禾一面推辞一面说:“约翰牧师,这咋好哩咋好哩。”“县令刘,我们永远是朋友,教堂永远是藏族民众的避难所。当年,若不是您说服朝廷同意,我们就不可能在打箭麓建起第一座教堂来。我们教会为感恩,支援这点钱财也是应该的。”

        刘县令笑了笑不再推辞,忙命张师爷拿出账簿,并大声叮嘱:“张师爷,你别忘了,今年是光绪二十一年。”张师爷很快在账簿记下数目和年月日,然后呈给刘县令过目。刘县令接过账簿时,张师爷低声对刘青禾说:“看来,这洋教堂果真是个有油水的好地方。”

        当长着鹅蛋脸型的老板娘玉香将一大盘血肠端上桌时,黄大郎一把抓住玉香的手。害怕的玉香忙怯声说:“各位大——大哥大爷们,玉香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请你们见谅哈。”

        不开腔的黄大郎冷笑两声,然后用另只手将一锭大银放在玉香手中,说:“十天后,你把二十坛好酒给我亲自送到老鹰岩来。”玉香睁着惊诧大眼说:“大——大哥,我从没去过老鹰岩,我——我找不到呀。”黄大郎说:“瓜婆娘,路在嘴上,你一问便知。到时,除你外你最多再带两名伙计送酒。听明白了吗?”玉香不解:“为啥呀,多点人手送酒不是更方便吗?”黄大郎咬牙说:“人多我生疑,没人谁来搬酒?给我记住,若不按我说的办,老子一把火将你酒馆烧个精光,看你还做啥生意。”玉香吓得不断点头:“是是,大哥,我一定照您说的办。”酒足饭饱后,黄大郎一伙很快离开了酒馆……

        雪野上,神情茫然异常疲惫的扎西,牵着枣红马仍在四处搜寻。扎西身后,厚厚的积雪仿佛被犁出一道深深沟痕。无力的黑獒跟随扎西身后,累得吐出长舌呼呼直喘粗气。

        被大雪覆盖的雪山上,神气而威严的乌岗狼王站立山岩上,静静俯视茫茫雪野。皮毛黑得发亮的狼王四周,分散站着数头大狼。呜呜风声中,狼王仰脖两声嚎叫后,两只大狼立即蹿往一棵大树下,很快,两头大狼从树洞里拖出一只大羊尸体。拖完羊后,两只大狼摇着尾巴退往一旁。

        群狼静静注视狼王,不再发出声响。

        这时,只见乌岗狼王跃下山岩,朝大羊尸体走来。群狼仍一动不动,看着狼王张着大嘴朝羊肚咬去。片刻工夫,狼王那尖利牙齿就扯出羊肝和羊心独自享用起来。这就是等级森严的狼群生存法则:强者为王!

        空中,一只秃鹰盘旋着,似乎锁定了地上猎物。此刻,只见乌岗狼王将头一昂,率先朝天空发出一声狼嚎。随即,众狼立马朝天空发出气吞雪山的狼嚎声。雪尘纷纷坠落树枝,声浪如剑直刺天穹。盘旋的秃鹰猛然将翅一振,朝更高的天空飞去。骄傲的狼王侧目一望,秃鹰的影子已消失得不见踪影。

        狼王抖抖身上雪尘,很是自豪地独自又走上山岗。待狼王站定回身时,它再次发出嚎叫,众狼听后,立即朝死羊扑去。寒风吹过,好似将群狼咀嚼声撕扯声送往更辽远的茫茫雪野……

        嘴唇干裂的扎西,突然发现一只野兔从前方跳过。这时,两天未进食的扎西,才强烈感到饥饿魔爪在撕扯他空荡荡的胃。灰色野兔跳过之处,扎西发现了雪地上的血迹。他明白,这是只受伤的兔子。

        野兔跳来跳去,停在离扎西不远的地方。扎西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着蹲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野兔,悄悄丢下马缰又取下叉枪,猫着腰慢慢朝野兔接近。就在扎西跃起扑向野兔时,野兔突然一蹦,迅速朝一雪洞钻去。大喜的扎西忙指挥黑獒守住其他地方,他知道,野兔的洞不会只有一个出口。

        扎西迅速脱下藏袍拴在腰间,挽起衣袖朝雪洞掏去。摸索一阵后,扎西猛地从雪洞拖出一条红色方格围巾。大惊的扎西认出,这是他买给卓玛的围巾。扎西立即抽出藏刀猛刨雪洞,一面刨一面哭喊:“卓玛,卓玛你在哪儿……”

        狂刨好一阵后,扎西面对啥也没有的雪洞,气得挥着藏刀又乱砍一通,然后坐在雪地上放声大哭:“卓玛、梅朵,是我扎西对不住你们哪,我没想到,你母女俩咋会被恶狼祸害了,呜呜呜……”

        寒风吹过,暮色中,雪花又开始飘落。

        蓦地,扎西从雪地站起,挥着手中藏刀高声吼叫:“狼崽子们,我要向你们复仇,我要复仇啊……”

 

 

       黎正光,当过兵上过大学,曾任《四川工人日报》文学编辑、四川青年诗人协会副会长、《浣花报》和中国《汉语文学》网站主编等职。为写作体验,曾自费徒步考察长江之源、通天河无人区,《人民日报》还误发过他的“遗作。先后在《诗刊》《人民文学》《星星》《人民日报》《诗歌报》《萌芽》等全国数十家报刊发表诗歌近800首(章),数次获国内外各类诗歌奖。出版有诗集《生命交响诗》《雪情》《血羽之翔》《时间之血》和长篇小说《仓颉密码》《牧狼人》,被誉为中国仓颉写作第一人。创作有影视作品《仓颉密码》《疯狂的芭蕾》《牧狼人》等,并多次参与影视剧和纪录片策划与撰稿。现为北京某影业公司文学总监,美国国际文化科学院院士,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