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故乡:静卧在风雪苍茫里

 

越来越稠的夜

让寺院,庄子,羊群和一条伸向远方的路

渐渐模糊

好像都在避着我,不让我亲近

 

一条狗把羊群圈成句号

静止的水磨又转了起来

堆雪的清冷,静默里

木架上的草垛豁了一角

 

雪地的脚印,脚印上凸起的雪

是刚刚离去的老人踩过的

多像他的坟墓

 

几块圆石蹲在塔儿河上

我蹲在圆石上

澄澈的水正在打开一朵石花的记忆

 

当它经过风雪里坍塌的院墙

一个漩涡

正从伯母的眼底涌起

 

 

故乡是什么?这是所有书写者穷尽一生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但是,这个问题,也让书写者整整一生为之辗转反侧。

“我蹲在圆石上/澄澈的水正在打开一朵石花的记忆”——打开的记忆,是刻在石头上的印痕,是刻在心中的故乡。

越来越稠的夜里,我们的村庄模糊了。而更模糊的,是我们正在逐渐失去的村庄文化。

站在母语慢慢走失的路口,仁谦才华和所有藏族诗人一样,始终用咳血的音节,吟唱着心中的悲歌,并试图挽留一些什么,为了我们自己,为了子孙后代。

——风雪苍茫。故乡在,故乡不在。这是我们的悲哀!这是时代的悲哀!

 

2、扎尕那:石匣子抽出的秘密

 

水磨念经,佛语流淌

一片雾扯到青草坡地

啃着露水

 

扎尕那——这个叫“石匣子”的地方

是谁拉开你深处的秘密

 

栅栏圈住踏板房

拐来拐去的小路上

背水的藏女,蕨麻猪和一声古歌

小路一样

 

木架上晾晒的青稞闪着黄金白银

坡地收割的女子抖了抖头巾上的芒刺

又把身子埋进青稞地

她的男人,喝完她酿造的青稞酒

慵懒的压倒一坡青草

 

一个土司和一个红军小战士的故事还在继续

洮迭古道响着马帮铃

茶叶和丝绸要从这里——

从一朵白云运抵另一朵白云的深处

 

雾雨敲打洛克小屋

这个下午,我们在削了皮的森林里

在滴漏的雨星和阳光中

靠近山峰至于大海的秘密

 

 

作为甘南人,作为在迭部短暂生活过的卓尼人,闻名遐迩的扎尕那,我还没有去过。

其实,故乡的很多地方,我都没有去过。

而真是这样一种未及的观望,让我更加相信,这个“石匣子”里的秘密,始终无人能够打开!

那么多的人来了,那么多的人走了,那么多的人,用苍白的文字记录了你。而你,仍旧在深山中一言不发。

一些踏板房被翻新了,一些故事被翻新了,而那些古老的歌声,注定就要远去。

“在滴漏的雨星和阳光中/靠近山峰至于大海的秘密”——是的,在这个能见到远古时候海底动物化石的崇山峻岭间,起雾的时候,我仿佛看到,有一些雨露,就打湿了来自华锐的藏族诗人仁谦才华的眼睛。

 

3、嘉峪关:天下第一墩

 

再往前挪一步就是关外了

我却错过了领取通关文牒的时机

这广阔的寂寞

像你曾经的伟岸荣光

风,一个劲儿吹着

沙滩上是懒散的阳光和

跑来跑去的骆驼草

沙粒和沙粒聚着聚着就散了

 

半截木轮斜卧沙场

更远处是烈酒催落戍士的泪

 

什么也不想了

只想一个人留宿这蛮荒大野

去捡拾丝绸皱褶里散落的

碎月

在讨赖河涌起的波浪上

找回最先穿越你身体的

得得马蹄

甚至,一匹鹰打开天空的

雷电,星座,残阳

 

 

写河西的人很多,写嘉峪关的人更多。

作为河西走廊上的诗人,作为图博特华锐部落的后裔,仁谦才华眼中的河西和嘉峪关,又是啥样的呢?

“风,一个劲儿吹着/沙滩上是懒散的阳光和/跑来跑去的骆驼草/沙粒和沙粒聚着聚着就散了”。——那么,散了以后的砂砾,能成为他的最后一道通关文碟吗?能在一缕夕阳里,引渡他西出阳关吗?

虽然仍旧有“一匹鹰打开天空的/雷电,星座,残阳”,虽然也听到了“得得”的马蹄声,可是,作为河西人,作为一个藏人,很显然,在这首诗里,仁谦才华还是没能出关。

 

4、三五根荒草

 

三五根荒草

在生疼的柔情里挺起腰杆

它努力凑了过去

想跟旁边的花枝套个近乎

却被风的声音拽了回去

 

它一定说了什么,我却没能听到

几只蜜蜂避过它躲进草丛

摆裙裾的蝴蝶也跟了过去

 

那些亲近了的正在疏远

它仿佛看到了青草,蝴蝶,蜜蜂……

上演的剧情和剧情的结尾

 

三五根荒草

像三五个垂暮老者

遗弃于苍茫大野

干瘪的身子顶着

一身孤独

 

 

这首诗能让人的心口猛然收紧!

在生疼的柔情里挺起腰杆——这是需要多大的隐忍,才能完成的姿态啊?!

它一定说了什么,我却没能听到——大自然的秘密,愚钝的我们,又能洞悉多少呢?!

所以,与其说三五根荒草像垂暮的老者,还不如说,自以为健硕的人类,在荒原上,在衰草面前,更像一个被大空遗弃的垂危者。

如果你没有在劲风烈烈的荒原上和三五根衰草真正交流过的话,那么我想,你是不能够感悟“孤独”的。

如果你在劲风烈烈的荒原上和三五根衰草真正交流过的话,那么我想,你能够感悟到的,也不仅仅是“孤独”……

 

5、午夜水声

 

喜欢午夜的水声

它的清与浊与我无关

与我今夜的情绪无关

 

断了又续上的水声

风切开又合上的夜

从水的声响我能听出它的粗与细

却听不出它的欢乐和悲伤

 

树叶和风在走动

几只虫子吵架后亲昵

今夜的水声

 

风提起一朵花又摔在地上的

影子

是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的心灵

一些经年的秘密

被水声折叠,打开,带走

 

石头诵着水的经文

它身上的水垢——删繁就简

 

河床也在做水的事

一拨拨水从它的身上走过

心脏被压成叶片

 

水声近,水声远

远去的水

再也没回头看它一眼

 

 

在这首诗里,仁谦才华写出了中年人的宁静和豁达。

也许是一个失眠之夜的遐思,也许是一个浪漫之夜的温馨,或者在半睡半醒的梦里,或者在潺潺流水的河边,诗人听到了无关浑浊的水声,听到了缠绵悱恻的虫鸣,听到了一朵花盛开或被摘走的香气,也听到了清澈的水刷过刻有经文的石头,为众生祈祷的梵音……

最终,这一切,都被诗人压成一个心般的叶片,或者送达远方,或者留驻心头,这是诗人的秘密。

但是,我有理由相信,在藏语华锐方言里被我称为阿吾(哥哥)的这个中年男人,他转过头去的时候,一定是带着一缕甜蜜的笑容的。

 

6、石经墙:神的谶言

 

从挨近草原的水墨云彩里

风雨,藏獒,水草和打坐的鸟群都在诵经

 

时间的刻刀

把日月,河流,闲散的羊群以及

阿尼玛卿昨夜的体温

一刀一刀刻进你的体内

 

在黄河的肺部

我是一根低矮的小草

沿着生命的轮回

读解天地神留给这片沃野的谶语

 

枯黄,欣荣,卑微,高大

当这些词性的温度逐渐消亡

你,正以旷古的宁静与神灵对话

 

 

源于一种与生俱来的文化和信仰,缘于一种不可割舍的情愫和纠结,藏族诗人的诗歌中,显性的藏地词汇,会无可避免的出现,并被反复吟唱。

内化于心的慈悲,外化于行的豁达,使得藏族诗人和藏族作家,在娴熟运用自己身周的这些词汇时,道法自然,信手拈来,轰然一体。——这和路过者的生硬嫁接,有天渊之别!

“时间的刻刀/把日月,河流,闲散的羊群以及/阿尼玛卿昨夜的体温/一刀一刀刻进你的体内”,在父亲般雄伟的阿尼玛卿,在母亲般慈祥的黄河首曲,低矮如一株小草的诗人,沿着生命的轮回,解读天地的秘密,感恩生命的赐予,逐渐完善了自己。

盘腿坐在草地上,听大地深处的呼吸,慢慢浸透自己的身心。——这些只能属于藏人的生活和诗歌,就在通灵的文字里,和旷古的宁静和天边的大神对着话。

 

7、经过村庄

 

豁开的石圈里

三头牦牛在反刍夕阳

我经过时,它们抬头看了看

又在草垛上撕了把黄草——

没有亲近,也没有疏远

 

院墙,是粪块垒砌的

是露水,雾雨,花草兴衰的时光和

阳光的籽粒垒砌的

 

在牧场

那月亮的清泠

一只蝴蝶高过花枝的孤独……

今夜,会不会被海拔里张望的冬虫夏草

一一收起

 

河,还没有开

它的声响,仿佛柳枝在摇曳

仿佛朦胧月光里起舞的仙女

 

庄子,是空的

庄子里的牧民

或许早已逐草远牧去了

或许正在城市的塔吊下和着水泥

……

 

几声咳嗽,从庄子深处传出

那声音

很响,很响

 

 

我一直在怀疑,所谓“乡愁”,会不会仅仅就是游子们臆想中的那一份不安呢?

其实,无论是在狂飞猛进叫嚣巨变的这个时代,还是在痛心疾首试图挽留的这个村庄,故乡和故乡的魂,一直就在那里,并没有发生丝毫改变。

对于故乡,事实就是:“我经过时,它们抬头看了看/又在草垛上撕了把黄草——/没有亲近,也没有疏远”。

对于故乡,事实就是,渐行渐远的我们,已经无法和他们亲密对话了。

对于故乡,事实就是,庄子深处那几声很响的咳嗽,已经吓着了自以为归来的我们。

 

  

8、我要回去了

 

又一个落雨的夜晚

风一次次把青草的味道

送到我的梦里

花一样绽放

 

我要回去了

带上全部的行囊

回到我的部落

去聆听羊群和露水的对话

感伤一片叶子落下的哭泣

 

月亮的故乡

请允许我种一棵树

在山溪里沐足

打扫打扫久未居住的庭院

让古歌住下  把炊烟拉长

 

没有召唤了

但我还是要回去

回到出发时

回到丢失的母语里

带着一个人的等待,消失和遗憾

回到娘胎,做一个本真的人

 

“我要回去了/带上全部的行囊/回到我的部落/去聆听羊群和露水的对话/感伤一片叶子落下的哭泣”——这是游子的吟唱,这是诗人的夙愿。甚至,这是远方的孩子,永难实现的牵挂。

但是,我们回得去吗?

“但我还是要回去/回到出发时/回到丢失的母语里/带着一个人的等待,消失和遗憾/回到娘胎,做一个本真的人”——这是仁谦才华组诗的结句,也是失去母语庇护的我们,生命的结句。

当我们在别人的路上奔跑,感到辛劳的时候,证明已经老了。

当我们在别人的语言里诉说,感到心酸的时候,证明已经老了。

当我们在心里吟着一首长歌,却始终一言不发的时候,证明已经老了。

——老了,就该回家。

记得去年夏天,一个人走在台北的沙滩上时,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句话:“不管走到天涯海角,回去,都只需要小小的一步。”

那么,就让我们回家!

 

 

责任编辑  杨晓贤

 

 

    仁谦才华,又名车才华,藏族,甘肃天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四期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散文诗》《飞天》《青年文学》等刊物。作品收入《飞天60年典藏•诗歌卷》《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藏族卷》等20多个选本。荣获第十九届“文化杯”全国鲁藜诗歌奖、第四届甘肃黄河文学奖、首届玉龙艺术一等奖。出版诗集《阳光部落》、《藏地谣》。

 

    刚杰•索木东,又名来鑫华,藏族,甘肃卓尼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主编,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诗歌、评论、散文、小说散见于各类报刊,入选多种总结选本,获得多种文学奖励。编有《E眼藏地行•文学、诗歌卷》(主编)、《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藏族卷》(副主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