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有一只小小的普氏原羚宝宝居然跟我同名,也叫小七。


第一章  我是小七


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整个儿变成了一只眼睛,或者说,我变成了一个主观的视角,盘踞在蓝天上,高傲地俯视着这个世界。

一望无际的蓝天,空旷,通透。我的目光向着远方延伸,我看到一卷一卷的白云飘浮着。在学校里,老师教给我们描写白云的量词,要么是“片”,要么是“朵”,但出现在我梦里的白云,只能用“卷”来描写。一卷一卷地铺陈成了一大片,就像是,就像是一个天生卷发的老阿妈满头的白发。我这么想的时候,就觉得蓝天变成了一个老阿妈,穿着蓝色的大袍,让自己的身体隐没在宽大无边的大袍里。我的目光顺着老阿妈的蓝色大袍铺泻过去,我又看到了一片蓝色。我很诧异,怎么又有一件蓝色大袍呢?难道这个世界上有两片蓝天吗?我凝聚起自己的目光,仔细去看,那片蓝天不断地翻滚着,时不时绽放出白色的碎花来。我立刻看清楚了,那层层叠叠的碎花,是一个个翻卷的波浪,波浪不计其数,在浩大的蓝色里勾勒上了一只只飞翔的海鸥,不计其数的海鸥。

哦,原来,那是一片海!

那不是青海湖吗?一个声音在我的脑际响起。

就在这时候,从窗外闪过的一道强烈灯光让我忽然醒了过来,脑子依然萦绕在梦里。我睁开眼睛,看着暗淡的光线里逐渐显示出轮廓的卧室小屋,隐约的天花板,拉着窗帘,透着若明若暗的光亮的窗户,窗户下我每天奋笔疾书写作业的小桌椅,紧挨着桌椅的我的小床,小床上躺着的我……

我恍然明白过来,这是大上海的一隅,一间小小的、只有几平方米的小屋。我在这间小屋里,梦见了青海湖,应该说,又梦见了青海湖,又又梦见了,又又又梦见了。

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青海湖,但我知道,那里是我的老家,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因为有青海湖,所以就有一个诗意的名字:青海。

没见过青海湖,也没去过老家青海,关于青海湖,关于青海,我所有的印象都来自大量的照片。这些照片,都是我妈妈拍的。刚才我梦见的青海湖,其实就是我妈妈用无人机拍摄的一张照片。昨天晚上我写作业时,拿过姥爷的手机,翻看妈妈微信里的朋友圈,妈妈又去青海湖畔拍摄那里的普氏原羚了,她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青海湖的风景照,说这张照片是她用无人机从空中俯拍的。照片上,天空和湖水以同样的蔚蓝把整个画面分成了上下两个部分,两种蔚蓝相衔接的地方,隐约能够看到一抹黛青色的曲线,那是一排山峦,天空与湖水的阔大,让那绵长的山峦看上去很小,像一条扭动着身躯的小蛇。巍峨、高峻这样的形容词在它的面前都失效了。顺着山峦的走向,翻卷着滚滚的白云。“这白云,不是一片一片的,也不是一朵一朵的,而是一卷一卷的。”昨天放学回家,吃了晚饭,我就去我的小屋写作业。我正在奋笔疾书时,姥爷轻轻推门进来,在手机上打开了这张照片。“来看看你妈妈拍的照片。”姥爷说。

窗外显露出城市的曙光,我没有睡意了,心里有点想妈妈了。

先介绍一下我自己吧。

我叫小七,今年九岁,住在上海静安区的姥姥姥爷家,是上海市徐汇区光启小学三年级学生。每天早上,我和姥姥姥爷六点起床。姥姥帮我穿好衣服,便去厨房做饭,我就开始忙着洗漱。等我洗漱完毕,姥姥的早餐就上桌了。快吃完早饭时,坐在我旁边的姥姥就朝客厅喊一声:“他姥爷,出发了!”姥爷就从客厅的沙发上起来,背起我的书包,看着我把最后一块面包或半个鸡蛋吃下去。随后,姥爷牵起我的手,说一声“走咯”,我们就出发了。

我和姥爷穿过一条闪着零星灯光的小街,朝地铁站走去。零星的灯光忽然变得灿烂起来,路灯和车灯照亮了整条大街,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人们脚步匆匆,大多是朝着地铁站走去的。我和爷爷随人流走进地铁站,坐上地铁,13号线坐五站,再换乘4号线坐五站,出了地铁站,再走十几分钟,就到了我的学校。我和姥爷相互挥手说“再见”,我进校园,朝右侧高大的教学楼跑去,总能看到姥爷还站在刚才我们说“再见”的地方。随着我跑动的脚步,我的目光渐渐被学校的院墙遮挡,姥爷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姥爷早上没在家吃早餐,他回家的时候,从大马路再次进入小街,会在街边的一家小吃店里吃碗馄饨,那是他每天最惬意的时光。在那里,姥爷也能见到他的几个老友。他们吃完早餐,就一起去附近的一个小公园“切磋”,说是“切磋”,其实就是打牌。

不知道我介绍清楚了没有,是不是有点啰唆,还有点跑题?很简单,我住在姥姥姥爷家,而不是和爸爸妈妈一起住。我的爸爸妈妈在青海工作。我爸爸是个野外工作者,与妈妈都聚少离多,更别说是见我了。我大概只有在小时候见过他,对他没有太多印象。可是在妈妈眼里,爸爸是个孤胆英雄,他经常和自己的队友们一起在野外开展地质调查工作,深入到荒无人烟的戈壁荒漠,抑或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有时候甚至是一个人独闯天涯。爸爸经常风餐露宿,到过许多人们没有到过的地方,他还认识许多野生动物,许多野生花卉。也许是因为长期的野外工作,爸爸总是寡言少语,在妈妈的印象里,爸爸经常是安静的,沉默的。由于爸爸的工作性质,他对我和妈妈的关心和照顾就相对少了一点。但妈妈并没有说爸爸什么,偶尔提起爸爸时,妈妈眼里还充满了敬佩。妈妈在大学时学的是影视专业,毕业后就一直梦想着做一个电影人,独立拍摄自己的纪录片。爸爸非常支持妈妈的梦想。“我的第一台摄像机就是你爸爸给我买的呢!”每次和妈妈说到爸爸,她都会对我说这句话。我妈妈呢,是个很好看的阿姨——我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她可厉害了,是一个野生动物摄影师呢——在爸爸的支持鼓励下,她真的实现了自己大学时的梦想,成了一个纪录片工作者,并且一开始,就去拍野生动物了。

我老在书上或电视里看到一个词——留守儿童。我是不是留守儿童呢?有段时间,我为这件事情纠结。后来我想通了,觉得自己不是留守儿童。我从书上或电视里了解到,留守儿童指的是爸爸妈妈去外地工作,那些留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或姥姥姥爷生活,有的甚至在阿姨、舅舅这样的亲戚家生活的孩子。可是我没有留在老家青海,而是在上海,所以,我认定:我不是留守儿童,我也不想当留守儿童。

但是,每次看到那些留守儿童,我就觉得自己跟他们很像。有时候,我还偷偷地哭,流眼泪。我哭,不单单是为我,也为他们,但我知道,我多半时候还是为自己哭。

我从来不会当着姥姥姥爷的面哭,因为那样他们会紧张,不知道怎么办,甚至会给妈妈打电话,让她知道我不乖,或者直接打断妈妈手头的工作,让她跑到上海来看我。虽然我特别想妈妈,但我不想让她为我担心,再说,我是个男孩子,长大了就是男子汉呢!所以,如果我想哭了,就憋着。不动声色地和姥姥姥爷一起吃晚饭,不动声色地写作业,写完作业我还会到客厅里看会儿电视。到睡觉的时候,我简单洗漱一下,若无其事地进了小卧室,关上门,躺在床上,我才用被子捂着头,偷偷地哭。这时候,我会更加想念妈妈。

我刚才说了,我的妈妈是个野生动物摄影师,她去过可可西里无人区,在那里用专业照相机拍下了野牦牛、藏羚羊、藏野驴。有一次,她还在可可西里一个叫豹子峡的地方拍到了雪豹。妈妈把这些照片都发到了姥爷的手机上,让姥爷给我看。每次想妈妈的时候,我就让姥爷打开他的手机,一遍遍地看这些照片。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只藏羚羊妈妈刚刚生下藏羚羊宝宝的照片——藏羚羊宝宝身上湿漉漉的,它的妈妈正在舔舐它的身体。藏野驴的照片也很多,照片上,它们或优雅地站在那里,或昂首奔跑着,身体很舒展,像绅士一样。但雪豹的照片只有一张,因为距离远,画面上的雪豹很小,它那有着散乱斑点的浅灰色的体色和周围的铁青色山地混杂在一起,如果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到。妈妈特别喜欢这张照片,她说这是她第一次拍到雪豹。“那时候,没几个摄影师拍到过雪豹呢!”妈妈说。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妈妈了……

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那时我三四岁的样子,每天上学放学,别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接送,唯独我一个人,是姥姥姥爷接送。我小小的心里就充满了好奇。有一次,我就问姥爷:“姥爷,我的爸爸妈妈呢?”

那天,姥爷刚把我从幼儿园接回家,正要拿钥匙开门,我冷不丁这样问了一句,让姥爷愣住了。他半张着嘴,直勾勾地看着我,半天没有说话。钥匙一直拿在手里,忘了开门。

“我问您呢,姥爷!”

“哦,孩子!”姥爷忽然蹲下身抱住我,说,“想爸爸妈妈了吗?”

我愣了愣,急忙使劲儿点点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想没想爸爸妈妈。我从小就住在姥姥姥爷家,对爸爸妈妈的印象很模糊,与其说想,倒不如说是好奇——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接送,而我是姥姥姥爷呢?

姥爷把我抱起来,打开门,抱着我走进了客厅。

姥姥正在厨房忙碌着,听到开门声,便走出厨房,看到姥爷抱着我,嗔怪地说:“怎么还抱着呢?他妈妈交代过,要让他多锻炼!”

“刚才他说想爸爸妈妈了……”姥爷轻声说着,把我放在了地上。

姥姥一下不说话了,低头看着我,脸上有一种很意外的表情。

“我爸爸妈妈呢?”我看着姥姥,又这样问她。

姥姥听我这么问,急忙蹲下来,像姥爷一样一把抱住我。她把脸贴在我的脸蛋上,嘴伸到我的耳边,轻声问我:“我的小七想爸爸妈妈了吗?”

我又急忙点点头。

姥姥一下抱紧我,摸着我的头说:“宝贝不想他们,他们会来看你的。”

“那他们什么时候来看我?”我问姥姥。

“很快就回来看你。”

“他们在哪儿呢?”

“他们在青海。”

“青海在哪里?”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很远很远。”

“坐地铁要坐几站?坐几号线呢?要换乘吗?”我天真地问着。

听了我的话,站在一边的姥爷也走过来,蹲下身,和姥姥一起抱住了我。

姥姥姥爷的举动让我心里有些紧张,我急忙告诉他们:“我不想爸爸妈妈了。”


第二章  漂亮的阿姨


记得妈妈第一次来看我时,是个灯火通明的晚上。城市还没有从白天喧嚣的车声和人潮中喘息一下,又立刻被淹没在星光一样的灯光里。那时我七岁,上一年级。我写完家庭作业,姥姥姥爷会允许我看会儿电视。那天,我写完作业,从小卧室走出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一阵热闹的广告后,画面上刚刚出现《喜羊羊与灰太狼》的片头,门铃就响了起来。姥姥急忙去开门,随着防盗门被打开的声音,一个漂亮的阿姨便提着好多包裹走进了屋里。我意外地看着那个阿姨,阿姨也看着我。这时姥姥喊了起来:“小七,快过来,叫妈妈!”姥姥的话音刚落,妈妈便朝我笑容灿烂地走过来:“小七,妈妈来看你了!”

我愣愣地坐在沙发上,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就在那个阿姨走到我跟前时,我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跑进了小卧室,关上了门。

过了几分钟,姥姥来敲门,小声地喊着我的名字:“小七,小七,快出来,见见你妈妈!”

听到姥姥的声音,我从床上爬起来,把门从里面反锁了。

门外没了动静。我躺在小床上,泪水不由得流了下来。我不知道是悲伤还是幸福,总之,我流着泪,心里却洋溢着喜悦:我妈妈来看我啦!我甚至还偷偷地喊了几声“妈妈”。

“妈妈!”我轻声地叫着,眼泪就哗啦啦流了下来。

我知道我有点不懂礼貌,但此刻我如果出了门,当着妈妈的面,我是叫不出那声“妈妈”的。

那时候,姥姥养了一只宠物狗,是只长着长长头发的白色哈巴狗,叫巧儿。它不喜欢陌生人到家里来。对它来说,妈妈就是陌生人。自从妈妈来了姥姥姥爷家,巧儿就叫个不停。

我觉得巧儿跟我一样有点不懂礼貌,我就打开小卧室的门,喊了一声“巧儿”。巧儿听到我喊它,以为我要跟它玩儿,便小跑着来到了我的小卧室。它一进门,我又重新关上门。

那一晚我悲喜交集地哭过之后,就沉沉地睡了过去。巧儿一开始还用前爪扒拉门,闹着要出去,见我无动于衷,还关掉了床头灯,没有放它出去的意思,就妥协了。它卧在我的床脚,一夜没出声。

第二天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听到厨房里传来比平时要嘈杂的声音,一股清新的肉香味儿弥漫到小卧室里。我睁开眼睛,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卧在床脚的巧儿被我惊醒,也爬了起来。我没有开灯,窗帘上隐约的几道亮色是从对面楼房的窗口投射过来的灯光——想必那家人也有像我一样的小学生要早起去上学吧。借着隐约的灯光,能看清楚小卧室里的一切,我起床,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我屏住呼吸,侧着脸,把一只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地听起来。我听到了抽油烟机工作的声音、煤气灶燃烧的声音,还有锅碗瓢盆轻微碰撞的声音。在这些混杂的声音里,隐约能听见姥姥和妈妈正在说话。我想听清楚她们在说什么,但她们的声音很小,时有时无,可能她们害怕吵醒我和姥爷。偶尔,我还听到她们轻声笑着,笑声也是很克制的。“妈妈在帮姥姥给我做早餐呢!”我在心里说着,一种热乎乎的感觉一下子裹住了我。

“妈妈!”我又轻声叫了一声。

这时候,我听到姥爷起床的声音,听到他穿着拖鞋向小卧室走来,我急忙反身坐到床上。刚坐下,就听到姥爷敲我的门:“小七,该起床啦!”

“起来啦!”我假装刚刚醒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对门外的姥爷说道。

我的声音刚落,巧儿便汪汪叫了起来。

我开了门,在小卧室里委屈了一夜的巧儿便立刻跑了出去。它到了客厅,见到我妈妈,又冲着她汪汪大叫起来,一副很不懂礼貌的样子,这让我有点生气。我急忙穿好衣服,走进客厅,一把抓住它,把它再次关进了小卧室。

坐在餐桌旁等着我的姥姥和妈妈看到这一幕,会心一笑。

“这孩子,还处处都护着你呢!”我听到姥姥对妈妈说。

那天的早餐比平时丰盛了许多,妈妈还专门为我带来了青海的手抓羊肉。我在小卧室里闻到的肉香味儿就是加热后的手抓羊肉散发出来的。吃饭的时候,姥姥让我坐到妈妈旁边,我就乖乖挨着妈妈,妈妈顺势搂住我的肩膀,我便紧紧靠在了妈妈身上——经过一夜,我对妈妈的那种陌生感似乎一下子消除了。

我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

“小七,你还没叫妈妈呢!”姥姥见我很听话,便对我说。

“妈妈!”我抬起头,看着妈妈的眼睛,轻轻叫了一声。

“哎——”妈妈长长地答应着,一滴眼泪忽然从她眼睛里滚落下来,刚好落在了我脸上。“妈妈!”我又叫了一声,泪水瞬间涌出了眼眶。妈妈一下子抱紧了我,我的头紧紧贴在了她的胸口上。

我和妈妈就这样相拥在一起,哭成一团。坐在一旁的姥姥也抹着眼泪,轻声啜泣着。这时,姥爷从客厅里走进来,轻轻拍拍妈妈的肩膀,说:“快让孩子吃早餐,一会儿还要送他去学校呢。”

妈妈、姥姥像一下子清醒过来一样,立刻止住哭声,急急忙忙张罗着让我吃早餐。姥爷背着我的书包,坐在一旁等着我。

“爸,今天我送他去学校。”妈妈对姥爷说。

那是多么愉快的一个清晨啊!

通往马路的小街上,零星的灯光眨着温柔的眼睛。当我和妈妈走到大街,汇入涌向地铁站口的人流时,我心里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我想给人们说,今天送我上学的是妈妈呢!我和妈妈牵着手,进了地铁站,与其说是妈妈送我,不如说是我带着妈妈坐地铁。我轻车熟路地在稍微靠前的位置走着,一边走,一边还向妈妈做介绍:这是13号线,咱们要坐五站,然后转乘4号线,坐五站……妈妈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紧跟在我身后。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要保护妈妈,我是一个男子汉!这样想的时候,我不由得左右看了看,看看有没有坏人,我甚至希望这时候出来一个坏人——当然,不要太坏,至少我能够唬住他,如果他想接近妈妈,我就冲上去,保护妈妈。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地铁来了,我和妈妈上了车。在车门外排队时,我带着妈妈找到了一个容易上车的位置。上了车,我一个箭步冲过去,为妈妈占了一个空座位。原本我也可以占到一个座位的,但我没有。我让妈妈坐在座位上,自己站在了她身边。妈妈轻轻一拉我,我稍微趔趄了一下,倒在了妈妈的怀里,妈妈便伸手抱住了我,这让我始料未及——刚才还想着保护妈妈的男子汉,这会儿却被妈妈抱着。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我忽然闻到了妈妈的味道——这是隐约残存在我记忆里的味道,那么好闻,让人有一种心神安宁的感觉。我被这种味道吸引了,头不由得紧贴在妈妈的胸口上,贪婪地闻了起来。刚才在家里,我也是这样把头紧贴在妈妈胸口的,但我并没有闻到妈妈的味道,可能当时只顾着哭了。我忽然想,哭,是多么耽误事儿的事儿啊!

我一边偷偷闻着妈妈身上的味道,一边若无其事地和妈妈聊天。自然,我给妈妈说了许多有关我们学校、班级的事儿。比如,我和班上的两个好朋友文海、杜兰,经常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一起玩游戏。我当然也好奇老家青海。以前我以为从上海坐上地铁,多换乘几次就可以到青海,现在我知道,青海很远很远,远得妈妈都不能经常来看我。

“妈妈,我要到青海去!”我对妈妈说。

“妈妈一定会带你去的!”

“什么时候带我去啊?”我高兴地昂起头来,看着妈妈的眼睛说。

妈妈犹豫了片刻,说:“等你再长大一些吧,比如到三年级或四年级,那时你放了暑假,我就带你去。”

听了妈妈的话,我心里有一些小小的失落。我现在是一年级,得等到三、四年级,还要等很久很久啊!但我还是真诚地向妈妈说了声谢谢。

也就是这次妈妈送我的路上,她提到了青海湖边独有的一种野生动物——普氏原羚。原来,妈妈正在制作一部关于普氏原羚的纪录片。

“那是一种比大熊猫还要稀少的珍稀野生动物!”

妈妈的话让我惊讶不已。

那天我在学校,一直想着妈妈说的普氏原羚。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告诉好朋友文海和杜兰,今天早上是妈妈送我到学校的。“我妈妈是一个野生动物摄影师,她正在给一种叫普氏原羚的野生动物拍摄一部纪录片呢!”我告诉他们。


第三章  青海有多大


那天放学,我满心期盼着妈妈来接我,还打算把文海和杜兰介绍给她。没想到的是,来接我的依然是姥爷。姥爷平淡地说,妈妈去摄影器材市场买东西了。这让我心里有些失落。和文海、杜兰说了再见,我就跟着姥爷往家里走去。

那天晚上,妈妈到了姥姥家,进门的那一刻,把开门的姥姥吓了一跳,也把我吓了一跳。只见她微微躬着腰,脖子上挎着一台摄像机,长发纠缠在摄像机的背带上,凌乱地飞舞着,面容几乎被长发遮盖住了。她肩上扛着一支三脚架,三脚架的一条腿上拴着一只塑料袋,塑料袋一刻也不停地晃动着,袋里装着诸如充电器、电池、储蓄卡之类的小玩意儿。她右手提着一只长焦镜头,腋窝里还夹着一样什么东西,由于用力过度,走起路来向一边倾斜着,有点像半身不遂的样子。

“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姥姥看到妈妈,惊讶地大声叫了起来。姥爷听到了,急忙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跑到门口,赶紧伸手帮着妈妈把她身上的东西一样样取了下来。

“小心点儿……”妈妈就像一根歪斜的桩子立在那儿不能动弹,却不忘一再叮嘱姥爷轻拿轻放。

“妈妈您为什么不买个摄影包呢?”我也帮着姥爷,一边从妈妈身上“卸”东西,一边问妈妈。

“啊呀,这些都是一些二手的东西,也没有配套的包和袋子,再说之前买的摄影包之类的有一堆,再买也是浪费。”妈妈说着,终于在我和姥爷的帮助下慢慢从一身的货物中解脱了出来。等把最后一些东西放在地上,她伸了一下懒腰,接着蹲下来,一边换拖鞋,一边对我们说:“在摄影器材的二手市场,我说我要买这些东西,他们还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呢!”

“那是怎么回事儿呢?”姥爷问妈妈。

“我出门忘了穿我平时穿的那些户外衣服,就把早晨咱们出去吃饭时的这一套衣服穿着。”妈妈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说。这会儿,她穿着花裙子,上身是与裙子很搭的一件女式西服,脚上还是一双高跟鞋。“人家可能怎么看也不像是要买这些专业器材的,就有点不相信。”妈妈接着说。

“等我把这些东西一边熟练地操作着,组装,打开,测试,一边和他们砍价,他们这才相信了,说从来没见过有人穿成这样到他们这里买东西。”

“你看你自己,都成啥样儿了!”姥姥指着妈妈衣服上的几道褶皱和裙子上的一小片泥印,瞪了妈妈一眼,说,“像个男人一样,快去换衣服!”

妈妈换好了拖鞋,走进洗手间,一边洗手,一边大声说:“还好一出门就打上了车,一直把我送到了小区楼下。”

第二天是个周末,我和妈妈去了辰山植物园。这是头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商量好的。那天,妈妈没有让姥姥做饭,她要请姥姥姥爷去外面吃饭,感谢他们对我的辛苦养育。我们就打车去了一家酒店,在那里一起吃饭。

饭桌上,妈妈说:“明天周末,我想带小七去外面走走,去哪里好呢?”

“你想去哪里?”姥爷反问妈妈。

“最好是个安静的地方。”妈妈说,“在青海草原上待习惯了,猛一下来到上海,觉得走到哪儿都是人,都是车,耳朵里嘈杂的声音一刻也没停下来过。”

“在上海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还真有点难。”姥姥说。

“可以找一处有花有草、有鸟儿飞翔、有花开放的地方,就像青海湖一样。”妈妈说。

“那就去辰山植物园吧,那里有好多植物,也算比较安静,是个不错的地方。”姥爷说。

就这样,第二天一早,我和妈妈从家出发,换乘三次地铁,来到了辰山植物园——这样的距离,在我小时候的想象里,差不多就是从姥姥姥爷家到老家青海的距离。

我和妈妈走进辰山植物园,当一片绿色的缓坡在我们眼前逶迤着铺展开来时,我觉得这里好大。昨晚,我还在网上查了辰山植物园。网上说,辰山植物园由一个绿环、一座山、两个坑和若干个小岛构成,每个小岛都是一个专类植物园。这里有世界五大洲的各种植物一万四千多种。

我和妈妈在植物园里一路走着:矿坑花园、月季园、樱花大道、儿童植物园……就在这时候,我们来到了一个地方,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硕大的石头,石头上竟然刻着“青海湖”三个大字,这让我意外又惊讶。我回头看看妈妈,妈妈也看到了这块石头,她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意外又惊讶的神色。我和妈妈便停下来,顺着石碑的方向放眼看去。这里是一架人工瀑布,湍急的水流从十几米高的假山上飞流直下,在假山下的石洞前形成了一片水塘。写有“青海湖”三个大字的石碑就立在这里。想必,从人造瀑布冲泻而下的水流聚集在这里,形成的水塘里翻滚着波浪,也算是一片微缩的青海湖吧。看着这片“青海湖”,我忽然想起妈妈经常挂在嘴边的真正的青海湖,我便问她:“妈妈,青海湖好看吗?”

妈妈看看我,抬头望向眼前的“青海湖”。

“那可是中国最大的内陆咸水湖呢!”妈妈说。

“有多大呢?”

妈妈看看眼前的“青海湖”,说:“在青海湖面前,这儿最多算是一个牦牛踩出来的小水洼。”

妈妈的话一出口,让我着实吓了一跳。我张着嘴,睁大眼睛看着妈妈,她被我的表情逗笑了。

逛累了,我和妈妈就走到休息室休息,妈妈向我聊起了青海湖。

“青海湖的形成,是亿万年前的地球造山运动形成的,但在当地藏族的民间传说里,却把它与一千多年前,大唐文成公主远嫁西藏联系在了一起。”妈妈说。

听妈妈这么一说,我好奇地支棱起了耳朵。

“很早很早以前的唐朝时代,当时的西藏还叫吐蕃,他们想和大唐永结同好,于是,当时吐蕃的大王松赞干布就派一个叫禄东赞的大臣到了长安,向唐王李世民提出了想迎娶一个公主到吐蕃,嫁给大王松赞干布的请求。唐王答应了禄东赞的请求,就把文成公主嫁给了吐蕃。”

我之前就从书里读到过这段故事,却不知道文成公主远嫁吐蕃的故事居然与青海湖有关系。听妈妈再次给我讲起这个故事,心里依然充满了新奇。我一边支棱着耳朵,仔细听妈妈讲这个故事,一边饶有兴趣地在心里暗暗猜测,文成公主的故事到底与青海湖有什么关系呢?

妈妈看着我认真听讲的样子,似乎也受到了鼓励,便更加起劲地讲了起来。

接近中午,休息室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人们说着话,来来回回走动着,有些熙熙攘攘的样子。嘈杂的人声淹没了整个休息室。原本坐在我对面的妈妈起身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和妈妈并排坐着,妈妈侧着脸,让她的嘴尽量靠近我的耳朵,她微微提高了嗓门,继续讲她的故事。

“禄东赞带着兵马,护送文成公主从长安出发,踏上了去往遥远的吐蕃的路途,唐王李世民也派了一个庞大的送亲使团陪同着文成公主。一路人马历经艰辛,走了三年,终于到达了青藏高原的日月山上。

“那时候,这里没有青海湖,有的只是一片荒凉的原野。不知道古人有没有海拔的概念,其实,到了日月山,海拔陡然升高了,一路上的田野、村庄、树木一下子消失了。虽然是炎热的夏天,但这里依然冷飕飕的。远处的山峰上覆盖着皑皑白雪,那是终年不化的积雪,肆意的风吹拂着,发出呼呼的声音。眼前除了一片逶迤延伸的原野,几乎什么也没有。

“文成公主让护送和陪同她的人马停下来,她自己也从她乘坐的马车上被几位侍女搀扶着跳下车来,登上了日月山顶。

“她看到日月山下四野荒芜,青草稀疏,觉得这么一大片土地就这样荒无人烟地废弃在这里,实为可惜,于是她便向禄东赞提出了一个想法。她指着荒野四周白雪皑皑的雪山,对禄东赞说:‘你看那远处的雪山,积雪就像凝固的白云,那些积雪如若化成雪水,一定会成为汹涌的溪流。何不把那雪水引到山下,灌溉这荒芜的原野,让原野绿草葳蕤,成为一片肥沃的草原?’

“禄东赞看着文成公主,有些愕然,他说:‘公主所言极是,然而雪山高峻,气候酷冷,怕只怕公主枉有此美意,却难成现实。’

公主听了禄东赞的话,转动着眼眸,环视着周围护送他们的官兵将士,说:‘你我从长安出行,一路走来,历经千辛万苦,经常栉风沐雨,风餐露宿。跟随你我的这些将士早就练就了一副铜头铁臂的身架,就让他们去完成这项重任吧!’

“公主说着,便下令官兵将士分散列队,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攀爬上四围的雪山,开挖河渠。没过半日,一道道河渠便出现在四围的雪山,清冽的雪水从河渠缓缓流到了这片荒野,让这片因常年干旱而变得饥渴的荒野滋润肥沃起来。

“一时间一百零七条河流先后流入这里,逐渐地,青海湖开始形成。她的善行还感动了另一条溪流。这条溪流原本从西边的一座高山上发源,自顾自地从西往东流淌着,当它看到一条条河水通过一道道河渠正在汹涌流向荒野,逐渐在荒野中心位置聚集成了青海湖,于是也想加入它们的行列,便毅然决然改变流向,从东往西汇入了青海湖。自此,在青海湖周边,就有了象征吉祥圆满的一百零八条河。最后一条河,就是倒淌河。”

我听着妈妈娓娓道来的故事,想象着远古时期发生在家乡青海湖畔的那一段色彩斑斓的神话故事,看着眼前写着“青海湖”几个大字的地方那一片聚集起来的水塘,想象着远方阔大无比的青海湖,再一次问妈妈:“妈妈,如果与辰山植物园比,青海湖有多大呢?”——那一天,我和妈妈在辰山植物园游玩,也就游玩了植物园的一小部分。

“青海湖啊,青海湖有成千上万个辰山植物园那么大!”妈妈想了想说。

妈妈说完,看着我的嘴、我的眼睛,笑了起来,因为她知道,我会像刚才一样,张大嘴,睁大眼睛。我便配合妈妈,像刚才一样,张开嘴,睁大眼睛,做得比刚才还夸张——如果刚才我的表情是听到妈妈话后的真实反应,这会儿我就有点表演的意思了。妈妈看出了我的小心思,把我揽入她的怀里,开心地笑了。

我又闻到了妈妈的味道。

从辰山植物园回家的路上,我又问了妈妈一个问题:“妈妈,青海湖都那么大,那么青海有多大呢?”

妈妈看着我说:“这个咱俩来一起算算。”说着,我们便在地铁上算了起来。

“青海有七十二万平方公里。”妈妈说着,掏出手机,“我查查上海有多大。”说着就在手机上搜索起来。不一会儿,妈妈就查到了上海市的总面积:六千三百平方公里。

查出了上海市的总面积,妈妈就在手机上换算起来,算出来的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当妈妈告诉我,青海省大约有一百多个上海那么大时,我再次张大了嘴,睁大了眼睛。这一次,我没有一点表演的意思,完全被惊呆了。


第四章  妈妈的味道


妈妈第二天就要回青海了。

吃完晚饭,我到小卧室里去写作业。我关上门,打开作业本,却没有一点心思写作业。我拿起笔来,在作业本的空白处画了一个哭泣的小人儿。可怜的小人儿,只有一张脸,一双眼睛紧闭着,嘴角往下撇着,两行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这个句子是我从语文课本里学来的——滴落下来,好悲伤的样子。

我心里虽然很伤心,但我没有哭,更不想让妈妈看到我哭,就让小人儿代替我哭吧。

这样想着,我调整好心态,开始写作业。

每天写完作业,我都要到客厅看会儿电视。这会儿,姥姥姥爷还有妈妈都在客厅里,我隐隐约约能听到他们聊天的声音。我能感觉到,他们聊天不像前两天那样热闹,除了说话声,几乎听不到笑声。多半时候,妈妈在说话,姥姥姥爷附和着,偶尔插一句话,话都不长,声音也不高。

我决定不出去看电视了。

把刚才画的小人儿从作业本上撕下来,扔进纸篓里,收拾好作业,我便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说是什么都不想,但我满脑子都是妈妈——妈妈就在身边,就在客厅里,我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我支棱着耳朵,想听听客厅里传来的说话声,却发现这会儿客厅里安静了下来。

这时,妈妈轻轻敲响了我小卧室的门。

一股暖意即刻在我心里升腾起来。我急忙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

妈妈站在小卧室门口,看着我的眼睛,说:“这会儿应该是你看电视的时间,怎么不出去看呢?”

“我刚刚写完作业。”我撒谎说。

“那今天咱们不看电视了,跟妈妈聊聊天,说说话吧。”妈妈说,“能不能请妈妈在你房间坐一会儿呢?”说着,她满脸笑意地看着我。

我急忙跑到门的一侧,笔直地站着,伸出右手,像一个门童一样,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让妈妈走进我的小卧室。我又匆匆忙忙把床铺整理了一下,让妈妈坐在床上。

那天晚上,我和妈妈斜倚在小床上,说了很多话。妈妈再次提到了她正在拍摄的那部关于普氏原羚的纪录片。“你那么喜欢看电视,以后就等着在电视上看妈妈的纪录片吧。”妈妈说,“以后还是要少看电视呀。”

我点头答应着,看着妈妈,胆子一大,提出了一个要求:“妈妈,可以和我一起睡吗?”说完,我有些紧张又有些羞涩地看着妈妈。其实,这个想法,在刚才妈妈进我的小卧室,坐在小床上时就有了,但我一直没好意思说出来。

没想到妈妈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快去洗漱吧,妈妈也收拾一下,今晚就陪你一起睡!”妈妈爽快地说。

“哇,妈妈真好!”我急忙从床上跳起来,跑出小卧室,到洗手间洗漱。我听到妈妈也在另一侧的洗手间洗漱。

我草草地洗漱一番,就跑进小卧室,钻进被窝,等着妈妈。不一会儿,妈妈穿着睡衣走进了我的卧室。当妈妈躺在我身边时,我就闻到了妈妈身上清甜的味道。

那天晚上,妈妈又说起了她心心念念的普氏原羚。她给我讲起了这样一个故事:在青海湖畔的一家普氏原羚救护站,有一对被救护的普氏原羚母子。有一天,普氏原羚妈妈带着普氏原羚宝宝在救护站草地上觅食,它们啃食着青草,彼此召唤着,很亲密的样子。救护站的草地是用网围栏围起来的,网围栏外围的草地上杂草丛生,有许多牧民的牛羊在那里觅食,那里的青草也因为过度放牧而显得非常稀疏。普氏原羚宝宝很调皮,到处撒着欢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后来发现,可能是喜马拉雅旱獭还是别的什么动物在网围栏上撕开了一个破洞,刚好可以容纳普氏原羚宝宝爬出去——它忽然跑到了网围栏外面。普氏原羚妈妈发现自己的宝宝忽然跑到了网围栏外围,立刻紧张起来,便跑到网围栏边缘呼唤它的宝宝。普氏原羚宝宝听到妈妈的呼唤,迈开细小的四蹄向着妈妈跑去,却发现网围栏隔开了它们。普氏原羚妈妈和宝宝紧挨着网围栏,彼此呼唤着,却怎么也走不到一起。它们隔着网围栏,一会儿一起向上跑着,一会儿又掉头向下跑着,彼此呼唤的声音里充满了急躁和悲伤。妈妈看着这一幕,泪水一下子流了下来。她急忙跑过去,试图帮助它们走到一起,这让普氏原羚母子更加紧张。普氏原羚妈妈竖起耳朵,咻咻地叫着,做出了为了保护自己的宝宝,要攻击妈妈的架势,普氏原羚宝宝跑到了另外一边。最后还是救护站的巴顿大叔跑过来,把普氏原羚宝宝抱起来,打开另一侧的铁门,把它放进了网围栏里,同时也把网围栏底部发现的那一处破洞修好了。

妈妈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在被窝里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我都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你知道我当时想到什么了吗?”妈妈说,“我一下就想到了你。我整天忙碌,工作就像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网围栏……”

妈妈说完这句话,就不再说话了,但她的身体依然在微微发抖。此刻,小屋里的灯已经熄灭了,我能感觉到妈妈在克制着自己。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听到妈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把头塞进妈妈的腋窝里,枕着妈妈的胳膊。我把我的手放在妈妈的腹部,轻轻抚摸着,安慰着妈妈。

那天晚上,我在妈妈的味道里沉沉地睡去。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清晨,我一个人睡在小床上。刚睡醒后的迷蒙一下从头脑里散开,一种不好的预兆浮现在心里:妈妈走了!我急忙起床,匆匆穿上拖鞋,打开门,朝着妈妈的卧室跑去。

我推开妈妈卧室的门,果然,卧室是空的,床上的被褥整齐地铺在床上,就好像没动过一样。妈妈的卧室很简单,除了一张床,就只有一个衣柜。我看看空空的床,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妈妈的衣柜。妈妈平时穿的几件衣服叠放在衣柜里,几件长大衣和裙子挂在衣柜的上端。我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甜的味道,那是妈妈的味道。一滴冰凉的泪水从我心里滋生出来,又从我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妈妈走了……后来听姥姥姥爷说,妈妈要一早赶到机场去,那天凌晨三点就起了床,没有叫醒我,独自一人走了。

自从知道衣柜里有妈妈的味道,我就有了一个小小的秘密:趁姥姥姥爷不注意的时候,我偷偷打开妈妈卧室的门,走进卧室,再偷偷打开她的衣柜,嗅她的衣服。这样我就能闻到妈妈的味道。每每这个时候,我就会沉浸在回忆里,想起和妈妈在一起的每个瞬间:妈妈走进姥姥姥爷家的那个夜晚;妈妈送我去学校的那个早晨;和妈妈一起游览辰山植物园的那个阳光灿烂的白天;和妈妈一起躺在小床上,听妈妈讲普氏原羚故事的那个晚上……有一次,我甚至钻到妈妈的衣柜里睡着了。姥姥姥爷忽然发现我不见了,一下子紧张起来,到处找我,最后在妈妈的衣柜里找到了我。

“我们辛辛苦苦拉扯这孩子长大,但这孩子心里想的还是他妈妈。”

有一天早晨,我起床洗漱的时候,听到姥姥对姥爷说了这句话,接着还笑呵呵地说了声:“这个白眼狼!”我一下子脸红了,从那天起,我决定再也不到妈妈的卧室里去了。


第五章  拗口的名字


时间对大人来说,可能过得很快,但对小孩子来说,却过得很慢。这是我最近悟出来的。有个周末,姥爷的退休金到账了,他和老友们“切磋”完回家的时候,专门绕道去了超市,买了新鲜的猪排。吃饭时,姥姥姥爷心情都不错,他们便聊起了妈妈小时候的一些事儿,说那时妈妈留了一个小平头,像个男孩儿,“跟现在的小七长得一模一样”。姥姥姥爷感叹,过去的事儿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一转眼那个小女孩儿的孩子都有这么大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姥爷叹了一口气说。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咱们还叫小七妈妈宝贝儿呢,没想到她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

听到他们居然叫妈妈宝贝儿,我不由捂着嘴笑了,但我马上把笑憋了回去。

“时间过得真快啊!”就在我憋住笑的时候,姥爷又感叹了一句。

“时间过得快吗?”听到姥爷再一次这么说,我有些疑惑地反问姥爷。

“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时间过得真快啦!”姥爷转身看到我站在他身边,便伸手摸摸我的头,说。

“可我觉得时间过得真慢。”我对姥爷说。

“那是因为你是小孩儿。”姥姥接过话茬儿对我说。

是呀,我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啊!自从妈妈走了,我就一直盼着妈妈再来,她答应要带我去青海的。现在我升入三年级了,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时间真的好漫长啊!

这段时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自觉性和主动性也提高了许多。我向姥姥姥爷明确提出,每天的早餐,我自己做。微波炉里热牛奶、小煎锅里煎鸡蛋,对我来说已经是很简单的事儿了。上学、放学,姥爷也不用接送我了。一开始,姥姥姥爷还有些不放心,慢慢地,他们也习惯了。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做着去青海的准备。我和同学文海、杜兰查阅了大量关于普氏原羚的资料和图片。这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野生动物,慢慢在我的脑海里清晰起来。

我就给大家讲讲普氏原羚吧。

先说说这个有点儿拗口、不太好记的名字吧。

普氏原羚是俄罗斯博物学家普热尔瓦斯基——这是个多么拗口的名字啊——取的名字,之所以叫普氏,是因为是他首先发现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原羚指的是牛科原羚属的动物,大致有藏原羚、普氏原羚、蒙古原羚等。俄罗斯博物学家最初看到普氏原羚,以为是藏原羚。后来,他不断比对自己拍到的照片,这才发现,普氏原羚不同于藏原羚,它们毛色、双角的形状等都有所不同,便以自己的姓氏给它取了这个拗口又不好记的名字。

这位博物学家发现普氏原羚的地方是内蒙古的鄂尔多斯,说明当时这种小巧的原羚分布很广。妈妈说,很早以前,普氏原羚还是很多的,在内蒙古、宁夏、甘肃、新疆这些很遥远的地方都有,后来就越来越少了,只剩下青海湖北边的一小块地方有。普氏原羚越来越少的原因很复杂。妈妈说,一是普氏原羚没有得到保护之前,有些不法分子公然猎杀,取它的皮,吃它的肉;二是当地牧民们的牛羊数量越来越多,普氏原羚生活的空间越来越小了,它们吃不上草,喝不到水,种群就慢慢少了;还有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牧民的草山承包到户,草原上拉了网围栏,一块一块的,把普氏原羚分散开来,弄得一小群一小群的,它们之间不能好好来往,也就不能好好繁殖。总之,原因很复杂。

普氏原羚既然是外国人取的名字,那么,当地人是怎么称呼它的呢?妈妈跟我聊普氏原羚的时候,我问过她。当时,妈妈听了还夸我聪明呢!的确,普氏原羚在当地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当地的汉族人把它叫作黄羊或者滩黄羊;当地的藏族牧民则把它叫作“果玛”,而把藏原羚叫作“果娃”。也就是说,在普热尔瓦斯基之前,当地的牧民早就分清楚了普氏原羚与藏原羚,给它们取了不同的名字。

这种牛科——怎么是牛科呢?我到现在也没搞懂——原羚属的动物越来越少,一度不见踪迹。后来,在青海湖畔放羊的牧民发现了几只,因为从没见过,他们觉得稀奇,就跟自己的长辈说了这件事。长辈说他们小时候见过,它们是“果玛”,都几十年没见过了。牧民们觉得它们珍稀,就不去伤害它们,也不让外人来伤害。慢慢地,到我出生的时候,普氏原羚种群恢复到大概三百只的样子。三百只,对一个动物种群来说,还是太少了,在当时,可比世界珍稀动物大熊猫还要少,是真正的濒危动物。

现在只有青海湖周边分布着普氏原羚——是我老家的特有物种,也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可惜这样一种珍稀的野生动物一直没有得到人们的关注。这么稀有的野生动物,你们一定没见过吧?

我还记得,妈妈到小卧室陪我的那天晚上,告诉我,普氏原羚可好看啦,每只普氏原羚的屁股上都有一个白色的心形图案,像一块太阳的反光板。它们预感到危险时,就跳动着奔跑起来,“反光板”就把危险的信号传递给了它的伙伴。

当时,妈妈说这些时,我心里又惊讶又神往。“妈妈,我要去看普氏原羚!”我立刻对妈妈说。

“等你长大一点,放了暑假,我就带你去!”妈妈也立刻答应了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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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仁青,汉藏双语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收获》《章恰尔》等汉藏文报刊发表原创、翻译作品,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及各种年度选本、学生辅导教材、试卷等选载选用。出版作品《咖啡与酸奶》《孔雀翎上的雪峰》《次洛的可可西里》《青藏的细节》等30余部。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意、日等文。作品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三毛散文奖、冰心散文奖等。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自然文学协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