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感觉沉下去,浮起来,耳朵里猛然刺进一声狗吠,汪,他马上觉得自己被这声音摁下去,沉,下沉。还在沉。又浮起来。耳朵里继续有锥子般的声音,汪汪汪。而后,戛然而止。一片寂静像毯子朝他额头盖过来。即使头被蒙住他依然睡不着。

        他摁亮灯,静静看屋里的陈设。两台电动石磨糌粑机难得安静。磨好的糌粑装入包装袋整齐地堆垒在墙边。不要太多,他主打现磨现卖。带着温度的糌粑多么像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你的手。他喜欢如此和顾客说话。而且会主动指着包装袋上的牌子:铁力角——你知道我为什么给糌粑取这样的牌子?因为我就是从那儿来的。他眼前立时会浮现铁力角的模样。铁力角,铁力角,风吹石头变成羊。那儿有很多的羊。来这儿之前,我就是个放羊的。我老婆也是放羊的。他喃喃自语,没有听众,那两个经常跑来和他聊天的老头现在肯定睡得呼呼的。他羡慕他们憨睡的模样。可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天却要亮了。

        两个找他聊天的老头,常一左一右往他的耳朵里撂话。他们同样的干瘦。有时,变换位置无非是左到右,右到左。声音,一个尖细,一个沙哑。可不管他俩怎么说也没那一个声音来得印象深。那声音在他睡不着的时候从窗外渗进来。从门缝。玻璃缝。烟筒里。还有⋯⋯,总之只要有缝隙,它会毫不客气地溜进他耳朵,干涩的,带着几分恨意。

        他记得第一次,那个人一定是站在铁力角石磨糌粑店的右侧——走十七步——一棵杨树下面。(次日,杨树下遍布的烟头证实了他的猜测。)那人一定接受了从树叶的缝隙间掉在身上的碎月光,忧伤,一塌糊涂的忧伤。⋯⋯喂,(这声“喂”像是在试探,又像是一种警告,反正听起来硌耳。)如果我是你,现在会过来见见我。那人说到这儿停顿了二十秒,显然手机听筒那边的人在说话,话可能不怎么好听,于是引发如下话语。——即然我老婆成了你相好。现在,我想和你见一面,谈一谈。两个康巴男人的谈话一定很有意思。我就在铁力角石磨糌粑店附近,只要你到那儿,就能看见我。你来吗?倘若你觉得我今晚的邀请不是发自内心,而是表演或者藉此恫吓那绝非我本意,我确实很想见你一面——那人说话的声音听起有些凄凉,凄凉中还透着一种狠。像是剪羊毛时遇到扎手的荆刺。

        他记得多年前自己放倒一只绵羊剪羊毛,手突然被藏在里头的荆刺刺中,他扔下剪刀去吮那根流血的食指。取出食指,看到犹似被蛇牙咬过般的小孔。

        那是几几年?远处的雪山突兀的像狼牙,铁力角的风像个浪荡娘们一样骚情。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指,那时年轻的自己忧伤的不行。他还记得无法排遣这种忧伤只能拚命干活,只要一干活,汗流浃背,就好像置身事外。累了,他扔下铁锨,看着垒了一半的黄泥小屋,喝一口黑茶,而后展开身子躺一会儿。忧伤渐渐淡了,可事情怎么也忘不了。他想像那件事如果发生在今天自己会如何?会不会和那深夜约人见面者一般?也许会同病相怜,干几碗河水。茶,不就是河水煮的嘛——那一年,他用望远镜看到草丛中和自己刚结婚(父母之命)几天的老婆同别人抱在一起,一个男人深情地长吻她,半分钟之久。羊群漠不关心低头吃草。那男人的脸被望远镜拉近,好像站在他对面。刀条脸,眼神深邃,似乎藏着很多秘密。后来,他猜测,觉得这是老婆和前男友分手的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对。

        他在心里将这问答重复了很多遍,而后决定装着什么也没发生。老婆回来后,也是如此,而且对他越来越好。五年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女儿——他一想起女儿就开始操心。小时候为她的学习。学习差得一塌糊涂,初中肄业。长大后,为她的婚事。看看,二十六了还不结婚。她不结婚就是想害死我们俩。他总是对老婆吵吵。老婆也急,就跟着吵吵。于是,只要一谈起女儿,他和老婆就吵个不休。这时候,女儿总是像一只猫飘来。邻居们的猫。黑猫。那黑猫一开始是女儿养的。她喂它牛奶,用一个搪瓷碟子盛着。它用粉红色的小舌头一舔一舔。一伸一收。可是长到足够大,它便跑去隔壁家。隔壁家也说,这只猫在各家来来去去。它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它说来就来,像他女儿般让人猜不透。

        女儿来了也不劝架,她嗑着瓜子,嘴里说,吵吧,看你俩谁更有理。吵呀,继续。女儿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让人看了着急。她这是像谁呢?老婆像是冷笑,呵呵,眼里头却闪出光彩。他知道老婆想说什么,便截住话头,她不像我,我看倒和你很像,骨子里像。有关女儿像谁的话题常作为探讨在他俩之间进行。老婆说,也许像我多一些,但你也逃不了干系。是啊,女儿在某些方面更像他。他知道遗传基因的强大不是谁说不是就不是的。女儿干事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无所谓。她有自己的主心骨。认准了目标不大会回头。当初,开这家店子时,她就举双手支持。他眼前浮现女儿将两个手掌举得高高,嘴里头嚷嚷着,人都要吃糌粑,不会去吃土。而且她负责在家里炒青稞,一台电炒青稞机被她玩得得心应手。炒熟的青稞被拉到店子里磨制。她其实是生力军,顶梁柱。他想到这儿,便听到一声猫叫,喵呜,弱弱的,明显在装可怜。他在窗玻璃的一角留了个洞,用布贴住。上面贴了,下方不贴,猫一顶就可钻进来。而且,他在桌底的搪瓷碟里盛了牛奶,撒了点糌粑,拌匀。他知道女儿养得黑猫会来串门。他唤那只黑猫——哩哩。猫总是弄出些响动,而后,舔桌底的牛奶。他知道这大概需要两分钟,而这个过程对于猫来说太短暂。计划中的漫步常常是从桌底跳到桌上,有时会碰落药瓶,(啪,瓶盖摔开,药片奔走。)而后来到他枕畔,喉咙里呼啦啦响,继而钻入他被子。他知道难得的睡眠来临后,醒,猫就会不见。

        其实这只黑猫也是见证者。他总是想着黑猫是从那个打电话的人身边走过来。夜色是立体的,猫就变得像影融入。那棵杨树下,一地的烟头,猫巧妙地穿梭在烟蒂间,软软的脚垫要是踩住冒着余烟的火星可就糟了。可它却躲开,噌,从窗户角的那个洞子里钻入,那人的声音便和着猫舔牛奶的声响钻入他耳里。

        那会儿,那人的声音变得生涩。他曾告诉身边那一左一右两个老头,声音之所以变得生涩是因为那人肯定有不好的想法。什么想法?左边的老头明显爱打听。右边的闭目,好像这件事听不听都无所谓。其实很想听,心里痒着呢。他一张嘴就将那人的话语复述。——喂,我想问你还是不是男人?——那人的停顿,说明对方有一通说辞,在喷涌。黑猫钻入他被窝,他就对黑猫讲,对方在骂:我不是男人难道你是男人?或者,如果你是男人你老婆会跟了我?他为自己冒出的这些话感到愧疚。心里头渴望那人能说些解气的话。可那人总在说:我希望你现在能够出来见见我。见个面,把问题谈开好吗?这天底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能来吗?后来,那人开始对着话筒讲他和老婆以前的事。——我和我老婆是在自由市场认识的。即使当时人头攒动,我眼里只有她。我没羞没臊地冲她吹口哨,她既然向我抛了个媚眼,一点没女孩子的矜持。——他完全不敢想象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醒,店子里糌粑味弥漫。老婆带来了早饭:土豆煮牛肉,还带来关于女儿的事情。他吃了一个鸡蛋大的土豆。刀口向里割了几块牛肉吃。他知道女儿总是会弄出一些事来。她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寂寞?很无聊?需要随时刺激刺激。他嚼着煮得有些烂的牛肉。他常要求老婆不要用高压锅煮,牛肉煮得烂没嚼头。可老婆总这样。再次验证,女儿不听话这方面随她。

        说吧!他拧着眉。嘴里的牛肉还没下咽,又就了口土豆。两种味道一混合,心里头就觉得特别美。好吃。他用舌头扫了扫自己的上牙。而后,等着老婆的话猛揪自己那颗老心脏。老婆话还没出口,他的手已经放在心口上准备着,那里随时会疼一下。

        老婆说,我们女儿有对象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俯下头,额头上多了三道褶。

        什么?你再说一遍?老婆又重复一遍。他高兴地一拍大腿,笑声冲口而出。还没等笑声从石磨糌粑店的门子里飘出。老婆又对他讲,可那人比我们女儿大得多,还带着一个七岁的孩子。男孩。他的笑声断掉,脸僵在那儿,凝固,像泥塑。他那张泥塑脸好久才缓过来,他瞪着老婆期待下文。老婆似乎不敢往下说。他大声喊,说啊,你倒是说呀,你张着嘴等我数你嘴里的牙么?!他和老婆谁占理谁就叫得响。现在,老婆似乎不太愿意讲,也许就掌握了这么多。更多的信息需要女儿来补充。老婆嗫嚅着,嘴里的声音含糊,好像刚吃进一个烫烫的土豆。

        老婆猛猛地吸几口凉气,那截老舌头在口腔里动弹一下。

        而后,紧闭嘴,眼睛望向别处,灵魂似乎要出窍一游。

        如此,他只能静静地等着女儿到来。

        这天,买糌粑的主顾似乎比往日要多些。整个上午,他虽忙得顾不上看自己的影子,但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同女儿谈这件事。他计划要开门见山同她讲:找一个离过婚的也就找了。可人家还有个孩子,那孩子能把你当亲阿妈?所以,不要想了,早早断,对你对他都是件好事。对,就这么讲。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心硬如铁。他把沾着糌粑粉末的手攥成拳头在胸前挥一下,给自己打气。他知道自己很难扛住女儿的软磨硬抗。可这次,非同以往,关乎女儿的幸福,必须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他边干活便制定计划,抬起头猛然看到女儿带着一个男孩进了店子。他愣住了。有时候,他害怕自己愣神,这要体现在镜子里:一定是一张木然的老脸,阴沉。而且不怀好意。是啊,他想得是如何拆散一对活人。试想,还能好到哪儿去?但不管怎样,他铁了心地要干这件事。可女儿不给他机会。

        女儿一上来就说,阿爸,孩子放你这儿了,照应着点。说完,她安排男孩在店子靠里的那张桌上写作业。他看着男孩从书包里取出课本,作业本,咬着铅笔开始愣神,就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女儿摆摆手,他阿爸的孩子,而后,又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打量他,你问这么多干嘛?你有必要知道全天下的事吗?那么多事你脑子里能蜷得下嘛……他一听就来气。你这孩子,什么叫他阿爸的孩子?你既然让我看孩子就得对我有交待。女儿一听就不理他,转身走了,他隐隐约约听她喊,我要炒青稞,孩子在那儿不安全。他立马觉得男孩和老婆说的那事有勾连。他就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孩子。

        男孩不爱学习。不写作业,坐在板凳上一直咬铅笔。他大声咳嗽,意在提示,不要咬铅笔了,写写写。可男孩非但不写,还放下铅笔。在店子里游来逛去。他大声呵斥,坐下,写作业。男孩大着声音顶撞,不要你管,阿爸回来后,会辅导我写作业的。说完,蹲下,在盛有糌粑的铁盆里抓一把糌粑扬起来。下雪了,哦哦哦,下雪了。男孩的头上不一会儿就变白了,眉毛上也是。他出手制止,脱了男孩上衣,把他夹在胳膊下,用自来水给他洗了头。男孩在他的胳膊下哇哇乱叫,他说,别矫情,夏天,用凉水淋淋头精神。他另一只手抓住一管海飞丝喷到男孩头上揉出泡沫,再冲。他放下男孩。男孩老实多了,安静地坐在板凳上。他用毛巾给他擦头。他瞪他。男孩被他彻底制服了。

        他坐在高处。

        过来。

        男孩在低处移动板凳向他靠了靠。

        你叫什么名字?

        布群。

        他审视着小男孩,脑子里的问题一个个冒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该问哪个问题,或者,哪个问题才重要。他突然发现那些问题变得多余。明摆着就是这么一回事。女儿和男孩阿爸的关系非同一般。他笃定地认为,现在到了非管不可的地步。他看着男孩依然咬着铅笔,不肯在作业本上写一个字。唉,又一个不爱学习的孩子。他想起女儿,小时候也是这样子。就在他愣神的当儿,男孩和黑猫玩上了。男孩看到他盯着他,怯怯地说,我能和你的猫一起玩吗?他阴沉着脸,点点头。高高在上地俯视男孩。男孩把书包里的书本哗啦倒在桌上,书本间还掉出七八根彩笔。红笔。男孩抓了红笔给黑猫染了个红鼻头。而后,看了看他,小声说,去吧,红鼻头你自由在县城飞翔吧。黑猫喵呜一声怪叫,从店子里蹿出去。下午,一辆警车在店门口停下,一个高挑瘦削的男人走下来。天空倾斜。(是倾斜,那片蓝似乎是一片车玻璃被摇下。)他不知自己怎会有这样的感觉,但脚下的地与脚底平行。他还抬起脚看了一下,似乎不看不足以确认感受。还好,只要脑子不出毛病,一切如常。眼前,那高挑瘦削的男子径直朝店门走过来。他对他笑。嘴角上扬,挂个毛巾在那儿似乎也没问题。他突然瞅到男孩居然兴奋起来。刷刷刷,书本被他收拾入书包。他快步跑过去,抱住男人的腿。阿爸,你可来了。男人摸他的头,飘散的海飞丝气息被店子里糌粑的味道掩盖。还有,男人毕恭毕敬。这绝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相反,他有些喜欢他。他不知这种感受如何对老婆讲。

        就讲女儿遇上的那个人也不是一无是处。

        就说说他的那双皮鞋吧,亮亮的。他那双眼睛也亮。

        男人客客气气地叫了声大叔。刚开始,他还沉浸在思绪中。男人又叫了一声。他像是被谁推了一下,摇摇头,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

        大叔,辛苦你了。我儿子没调皮吧?

        他一愣,马上又缓过神,没有没有,很听话,很听话。

        男人又说,刚出警回来,顺道过来接小家伙。

        他说,没事,以后有事还可以把孩子托给我。他看见男孩听到这话立刻躲到男人身后。之后,好几次女儿问起为什么男孩一听要去糌粑店就死活不愿来。阿爸,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他说,我什么也没做。女儿说,你一定吓唬他了。他说,我没吓唬他。相反,他吓唬你的猫。给它染了红鼻头。女儿听了笑。他想问男孩他阿爸的情况。一直想问来着,就是说不出口。那天,男人离开的瞬间,他突然想和他谈谈,甚至想像拉着他的手来到那棵满是烟蒂的杨树下。杨树枝叶茂盛,一片片树叶油绿油绿,觉着只要伸手捏就能挤出一汪油来。

        他想像男人跟在他身后,亮亮的皮鞋踩住凌乱的烟蒂。他会对他讲女儿的最爱,糌粑。她最喜欢吃糌粑。她从小就认为没有比糌粑更可靠的食物。你,爱吃糌粑吗?或者,你是否存有如此的看法?他认为只要有此共同点,接下来漫长的生活一切都好办。是呀,还有什么不是一碗糌粑能解决的。如果一碗糌粑解决不了,那就来两碗。他毫不犹豫,拌了碗糌粑。糌粑在手里像一颗手雷。圆的,细细看留着他的指印。再细看,就能分辨出手心的纹路。喉结一动,咽下糌粑。只是用手掰开便破坏了手雷的既视感。只要丢一小块在地上,黑猫就会见到老鼠样扑上来。呼,一口咬住,吭哧吭哧,吞到肚里,舔一下嘴,粉红的舌头如此灵巧,继而跳上他膝盖,眯着眼,期待他说些什么。

        他能说什么?他没告诉黑猫,杨树下的那人吊死了——老远看,像是在表演悬浮。在树枝与路面之间,宽松的衣服被风吹鼓,晃来荡去。走近看,当然不能进警戒区。但还是能看到他脖子上的一根哈达,白的像白骨。吃父母肉的,怎么会如此对待自己的生命?他不信。在公安局里做笔录,他也这么骂,不知会不会记到笔录中?笔录清楚地写着那人几次打电话的详情。一直再约的人应该有嫌疑。也许,就是他下的毒手,用一根哈达勒死他,而后,造一个上吊的假象。警察,你说我推测的对不对?他没告诉黑猫,警察就是女儿的男朋友。这儿的人都叫他队长。当然他把这些告诉黑猫,黑猫也听不懂。一左一右两个老头却能懂。消息在他耳中交汇。他俩说,法医鉴定那人是自杀,非他杀。而且,那人的手机里根本没卡,一切都是他自说自话,臆想,其实他就是个念巴(疯子)。他挠挠头,想不明白,一个生命的失去真如在风中撒了把糌粑,散了。空。事物的本质说白了就是这名堂,不是吗?他问黑猫。黑猫耸起脊背看着他。不是吗?难道我错了?他觉得自己也要变成念巴了。与黑猫对视,他觉得必须和盘托出。他睡不着,睡不着的根源只有一个,早些时候,那个望远镜中的人来了。谁?刀条脸。刀条脸一迈进铁力角石磨糌粑店,那一刻,时间似乎凝固。那张脸是老了。和自己一样谁也躲不开时光,只能任其蹂躏。他有些不知所措,手中的抹布无声掉落。脸皮抽搐,肌肉记忆原来和脑细胞紧密相连,连锁反应。腿肚子也打了颤。望远镜中的那张脸,就在面前,伸手可触。皱纹清晰,只是眼神不在深邃,一片安详。

        刀条脸扬起脸,眉骨上的那道疤,冷不丁撞入眼,看似经历了许多。现在,是该伸出手与他握手还是冷冷的摆个臭架子让他识趣离开?他好像陷入两难境地,又好像极力使自己镇定。眼前,时不时就会跳出那个相拥长吻的画面。还有一群事不关己只顾吃草的羊。某一天,他回了铁力角一趟。老地方。停止轰鸣的摩托车被嗡嗡嘤嘤的蚊虫包围。头盔扔在草丛中,黄泥小屋塌了,包括宿地的所有房子,成遗址了。而且看不到一只羊。后来,他问老乡,老乡说养羊费时费力且收益不高,这里的牧民大多把工夫下到养牦牛上。世事如此变化,他不知该不该对刀条脸讲起这件事。事物的本质就是空。时间决定一切。刀条脸如此安详。接下来的事,他更是想不到。门口突然又走来一个人,女人,也老了。和刀条脸一般年纪。刀条脸伸出手,嘴里嚷嚷着,走不动,就歇歇,没人催你。眉骨上即使有道疤,可口气软软的。他忽然记得刀条脸没见过自己。这家店子的背景更是无从得知。急急推上椅子,让女人坐下。刀条脸嘴里依旧嚷嚷,要注意休息,慢慢走,知道吗?说着,手已经放在女人的手上,一顿摩挲。

        时光很静。糌粑粉尘,在光柱里荡动。

        刀条脸忽然问起有没有中粗的糌粑。

        他说,有。

        刀条脸说,细的总粘牙龈,还要劳烦舌头扫来扫去,中粗的好。

        他回应,主要看个人喜好。不过,中粗的糌粑确实走得好。

        刀条脸买了两袋五公斤装的糌粑,出门。一分钟之后,突然折返。他说,老板,我老婆说是要转经,拎着两袋糌粑怪麻烦,能不能暂时寄存在这儿,转完经我来取。

        他点点头。将两袋糌粑放在靠墙的桌子上。思绪纷飞,也没飞多高,顶多在自己的脑子里绕了绕。看,人家对老婆多好。而我,有些时候对媳妇急吼吼。真该注射一管镇静剂。皮肉上多扎两个眼,至少可以学刀条脸那般轻声细语。时间在跳,这个感觉很荒诞。夜,降临。可刀条脸两口子还没出现。他提起两袋糌粑,走到店门口,探头:行人三三两两,就是不见这对夫妇。叹口气,拉下卷闸门,再拉上铝合金玻璃推拉门。而后,他推测今夜又会空等一场。理由:转完经,刀条脸那对绵羊眼必定看出女人累了,便打定主意回旅店休息。明早,一准会敲门,哐啷啷,哐啷啷,卷闸门得弄出多大动静吵醒他?

        翌日,依旧空等。他有些发蒙。一左一右两个老头听罢,一个说,一定会来。他会坐车来店里取。另一个回答更绝。不拿上糌粑他怎么回乡下?要记住,他来县城就是为买铁力角糌粑的。品牌,他就爱这个。两个老头信誓旦旦。他把这些话当藏语相声听。虽不是土登和米玛的相声,但听久了也是上头。皮囊里埋了一堆火,那是饿,老婆送来饭,一日三餐都送,有时叫女儿盯着,他回家吃。不是因为店子曾遭过窃,谁会这么守着。他有些气,但一点办法也没有。跺跺脚,每逢午后,店子里顾客最少的时间,他就会歪在椅子上睡过去。呼噜一串串。嘴角的涎水滴到地上。来人了,又被惊醒。他总是以为进店的人就是刀条脸,可揉眼,那团模糊的人影逐渐清晰,不是。

        他有点失望。如果失望能点燃希望,一定是被失望打倒多次之后。还有,睡不着是因为心里总是那两袋糌粑……夜里,他继续支棱着双耳。想睡也睡不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黑猫站在桌上喵呜喵呜,似也在问。一个问题被提出来,就该加紧回答。也许,刀条脸彻底忘却了糌粑。可又一个问题紧紧相随,难道他老婆也忘了?一个人忘了还说得过去,两人一起忘,未免太荒诞。

        不管了,他蒙起头,像一只鸵鸟把脑袋埋在沙地,一点用也没有。两袋糌粑,依旧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他拆开一袋留着自己吃,一袋让女儿拿回家。如果刀条脸来了,就拿新磨的糌粑给他。这件事,不能对老婆讲。如果忍不住要说,就狠狠咬自己的舌头。那天,他让女儿守店,自己回家吃饭。回家的路熟之又熟,穿过一条小巷,经过一个小型广场。小广场上人迹寥寥。狗叫,像刺。健身器具,油漆斑驳,被光照描摹的有些凄惨。

        吃过午饭,家里的电视正播本地节目。出车祸了。一个多月前的事,被当成一种警示。一辆五菱之光被康明斯大卡撞得稀巴烂。车上抬下来一对老人显然报销了。他突然愣住了:那对老人的袍子,颜色,竟然和刀条脸夫妇一模一样。天哪,他猛地拍打额头,又一下。一黑一蓝。刀条脸是黑色布面袍子。女人蓝色。天底下哪有如此的巧合?他紧张的连退几步,而后又猛然凑向电视细看。插进来一条广告。藏毯广告。厂址、联系电话、销售地点,一样样往外迸。他不理解这样的栏目为何插播广告?广告应该植入哭哭啼啼的剧集。即便如此栏目,也得找对时机。地方台乱来。他心底发烫,眼前总是出现刀条脸摩挲女人的手。原来那相拥长吻的画面被替代。广告结束,继续。已然断掉的延续性,被寻找死者家属前来认领尸体的告示替换。一张死者生前的合影,充满画面,清楚极了。不是刀条脸夫妇。他跌坐入沙发,嘴里丢出一句:呗咂萨埵。

        他头一歪,在沙发中睡着了,看见刀条脸夫妇,相携而行。山谷空啊,有风在吼。山垭上经幡晃动,噼里啪啦,响声巨大。那么多羊啊,绵羊,白花花,滚滚而来,咩咩叫唤,像大合唱。刀条脸已然走到山垭口,坐下,糌粑口袋在身旁。三石灶里生了火,一壶茶滚烫。刀条脸取出碗,给女人拌糌粑,先盛茶,放入酥油,化开,再倒入糌粑。风一吹,将些许的糌粑扬起。刀条脸捂住碗,粲然一乐,白牙被阳光打出点点光斑。


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2020年4期

江洋才让.jpg

        江洋才让,藏族,1970年生于青海玉树。小说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十月》《小说月报(原创版)》《长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钟山》《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入选现代文学馆2015年、2016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选本》及各年度选本。作品曾获青海省政府奖、青海青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