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莲花,也叫布媞措姆。

        在我入学的那一天,我的班主任李晶晶对前来送我的外婆说,你家孙女的名字比较拗口,而且长,不好写,取个学名得了,现在都兴这个。

        外婆对李晶晶说的汉话一知半解,连忙热切地用藏语回复道,是,是,是有点长,我家布媞虽然长得长,但比其他同学年龄小,才4岁,麻烦老师好好照看,多谢老师!

        李晶晶听得懂外婆说的感谢这个词,她觉得自己大致了解了外婆的意思,点点头说,我听校长说这娃娃的父亲叫王堆,她就跟着姓王得了,王……莲花,王莲花怎么样?女娃娃跟莲花一样多好。

        外婆说,是,是,旺堆是这娃娃的父亲,在外头忙着做生意,娃娃的母亲要打理很多家事,娃娃吵着要上学,我就把她送来了,麻烦老师了,你这么年轻就要管这么多的娃娃,要是不听话请尽情教训,谢谢老师!

        李晶晶说声不客气,在名单上写下了王莲花三个字,然后扭头对着奶奶身后排队的家长和同学说,下一个。

        从此,我与五家村很多上过学的人一样有了两个名字,在家我叫布媞措姆,在学校我叫王莲花。

        在李晶晶的几次提醒下,我终于记住了我的新名字——王莲花。我想,我出生的地方乡亲们叫伊尕门,外地人喊五家村,但说的都是同一个地方,跟我有两个名字是一个道理。

        现在我读三年级,也就是说,我有王莲花这个名字近四年了,我的班主任依然是学校里最年轻的老师李晶晶。

        李晶晶20出头,留着齐眉的刘海,走起路来马尾辫一跳一跳,因为戴着眼镜,被五家村的老人们称为“从玻璃里看出来的老师”。

        李晶晶出生在一个教师家庭,对教育教学有着天生的热情,但自从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五家村,她便被一个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难住了——她要教的学生几乎都不懂汉语,而她又不懂学生们熟稔的藏话。除了头一回上课时有本地教师曹建国做翻译,她上课基本得靠比划。

        记得我们入学不久后的语文识字课上到“鸡”这个字,李晶晶在教室里来回走动着扑扇起了双臂,有学生看到后指着窗外树梢上的小鸟,说“嘘”(鸟),还有学生指着蓝天说,“拤”(鹰)……  

        李晶晶停止动作,她摇摇头,反复地拿手按压着打开的书页,叨念着说,这课本太不科学了,怎么只有笔画笔顺没有插图呢?她试着在黑板上画了一些线条和圆圈,又摇着头擦掉,之后求救般望向窗外,巴望着此刻学校里窜来几只游荡的鸡。可是,这希望立刻遭到了破灭——校长刚刚请人安装的围栏安稳地竖立在门口,上面的油漆鲜艳夺目。

        李晶晶只好把双臂收回到身体两侧,摇摆着身体在教室里走动,并且发出“咯哒咯哒”的叫声。

        这回学生都懂了,异口同声地欢叫着说,“夏”(鸡)。乘着教室里活跃的气氛,调皮的男同学李小龙窜出座位,在教室里演起了母鸡刨食的动作,末了还从衣兜里拿出一块鹅卵石,嘴里“咯咯哒哒”地叫嚷着生了一枚“蛋”。

        这情景让大家哄堂大笑。

        李晶晶却没有笑。

        看到李晶晶严肃的表情,大家便立刻刹住了笑,纷纷改用责备的目光盯着李小龙。

        李小龙涨红着脸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大家指责的目光下慌张地看着李晶晶不断地抿紧嘴巴,最后眉头一蹙,哗啦啦地流出了泪水。


        现在我们是三年级的学生了,已经基本能听得懂李晶晶说的汉话,但离她对我们的期望还差了很远。比如说,我们的语文成绩很不好,不好到什么程度呢?按照李晶晶的说法,我们的汉语拼音发音不准,造句是病句,作文是病文。

        在那次的语文识字课以后,李晶晶请示校长让她改教数学或者高年级学生。所谓的高年级,也就是三、四年级。

        听了李晶晶的哭诉,校长说可以试着调换一下。但是,学校里一共就三个老师,曹建国担任的是四年级,也就是五家村小学毕业班的主课教学任务,这批学生毕业后要进入镇上或者县上读书,在这节骨眼上换老师就等于换一种教学方式,万一学生不适应,那将直接影响五家村小学的升学率。

        另外,三年级也归曹建国负责,这两个年级都是他从学前班一直带到现在,如果改成上学前班和一年级,那带毕业班的他将不堪重负。

        那么二年级呢,二年级的数学呢?听了校长的话,李晶晶追问。校长说,一般是由我带,但我的公务多,不在的时候多,不在的时候,还是由曹建国代教。

        听了这话,李晶晶默默地擦干眼泪,从校长室里退了出来,她摇摇晃晃地走下木制的楼梯,听见校长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都是这样过来的,大家都一样,这里的语文成绩一直都不好,过几年你就适应了。

        就这样,我们最终没被李晶晶换掉。当五家村的上课铃声从操场上悬挂的车轮钢圈上“当——嗡,当当——嗡”地响起,我们就会收敛所有的猴性,乖乖地坐在座位上等李晶晶。三年级的我们都识些字了,都喜欢李晶晶的名字,看到这个字,会想起很多的光芒和太阳。


        是语文课。

        李晶晶腋下夹着我们的作业本来了,那二十多本作业本似乎有什么特别的重量,让她不堪重负地耸起肩,拱起了背。

        李晶晶走上讲台,清了清喉咙,拿锐利的目光扫了一遍教室,说,同学们,这次的作文跟往常一样,写得不理想,有些问题我要一一指出。

        李晶晶加强沉重的语气,总结说,很多人依然全文都没有一个句子是通顺的!说完,她开始一一指点起同学们的作文。

        看着一个个挨批评的同学站起来又坐下,我的心里像撞进了小鸟一样扑腾个不停。

        我忍不住环视一下四周,发现旁边的同学一个个也是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大家都知道要挨批评,都在等待着批评自己的那一刻到来。

        等待批评的感觉原来像等待着下课去上厕所一样让人难受!

        ……

        看看这位,李小龙先生,作文中有一句写着“毛驴石头上打”,这是什么话?你能把毛驴举起来打在石头上吗?啊?应该写成捡起石头打毛驴。

        轮到李小龙了,轮到他就说明轮到我们的四人小分队了,因为我们的作业本一般是交在一起的。

        李小龙从座位上站起来,低着头说,我把藏话改写成汉语,写出来就是“毛驴石头上打”。

        李晶晶似乎被这句话呛到了,她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说,咳,不能那样,要用汉语的方式来写,那是不同的,不同的语境。

        李小龙说,哦,可是,那样的话,我不会。

        李晶晶强调说,不会就多说,多写,好好执行学校里的语言使用准则,多写多说就练出来了。

        她让李小龙坐下,翻开了另一本作业本,接着说,看看这位,写着“我的奶奶有圆圆的脸蛋,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走起路来蹦蹦跳跳”,请问杨志军,你的奶奶这是长了谁家姐妹的样貌?

        杨志军从座位上站起来,沉默着挠了一会儿脑袋,眼看躲不过去,才吞吞吐吐地说,我写了,一下午,只写出一行字,就,就借了邻居家姐姐的作业本……

        李晶晶拿手敲了敲作业本,说,抄别人的作业是偷,再说抄作业都不会抄,罚你重新写一次。

        我从侧面看到杨志军的耳朵红彤彤的,那是他想哭鼻子时候的前兆。但他最终无声息地坐下来,把眼泪咽了下去。

        我理解杨志军的难处。那得从我们二年级时候的期中考试说起。那次考试考了看图写话,图上画的内容大致是三个孩子在野外,两个蹲着,一个站着,站着的人扶着一棵树苗,旁边还有一个长脖子的浇水壶,蹲着的人旁边有两个小坑。

        杨志军不认识图上的那种长相的浇水壶,其他方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的,在试卷上写下的是:星期天,三个孩子在外面。小明和小军在wo shi(窝屎,云南汉语方言,意为拉屎),小红在玩。

        这则看图写话让杨志军不幸一夜成名。当时五家村小学所有人看到他都要捂着嘴偷偷地笑,据说他写的内容甚至流传到了县城里的小学。当然,他写出的让阅卷老师跌破了眼镜的内容也让我们班的语文期末考试成绩位居全镇倒数第一。

        这个成绩让李晶晶在全镇教师大会上被点名批评,杨志军从此也好像患上了“写作文障碍症”,每次写的时候都特别认真,可写了半天都写不出几个字。

        当然,李晶晶完全不理解也没空去理解这种闻所未闻的“病症”。安排杨志军重写之后,她又打开了一本作业本,皱着眉头说,看看,这位,写着“今天出去玩,我的孩子掉在了池塘里”,同学啊,鲁小芳,要不是我知道你把“鞋子”写成了汉语方言里的“孩子”,别人会以为你小小年纪就当了妈妈。

        鲁小芳从前排站起来,留下一个有黑长辫子的背影给我们,她的声音很轻,说,老师我记住了,要写成鞋子。

鲁小芳大我四岁,是班里的劳动委员,说话做事都比较成熟。当然,鲁小芳并不是班上年龄最大的同学,五家村小学里什么年纪的学生都有,比如我们的班长,比我整整大了6岁,个头差不多跟李晶晶一样高。

        接下来,李晶晶果然盯住了我,她晃着手里的本子说,王莲花,你怎么把数学作业交上来了?你的作文呢?

        我抬起头,看到李晶晶犀利的目光从眼镜片里透出来,我顿时觉得许多无比热辣的阳光一起射向我,刺得我头晕眼花。

        我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找出作文本,站起来说,我交错本子了,作文在这里。

        李晶晶伸手拿过我的作文本查验了一下,批评道,这么马虎,王莲花,你是那种在战场上会往子弹膛里按鲜花的糊涂蛋。

        ……

        一连讲了20多篇作文,李晶晶说得口干舌燥、精疲力尽,她在讲台边的小板凳上坐下,忧伤地喝下半杯水,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说,讲完了前一周我们作文中存在的毛病,这一周我们要改进,在实践中改进,有行动就会有希望。

        说到这里,李晶晶的眼里重新燃起希望和活力,她站起来,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件有意义的事,说,这是本周的作文题,大家要去做有意义的事,然后写下来,亲身经历过,写出的作文才会生动。

        李小龙举手问,什么是有意义的?

        李晶晶顿了顿,答,就是有作用的,有价值的,比如帮五保户打扫卫生,帮老奶奶背东西,下雨了帮邻居家收衣服等等。

        帮助别人就是有意义的。我说。

        笑容重新回到了李晶晶的脸上,她满意地点点头,说:也可以这么说。

        “当——嗡,当——嗡”,下课铃声终于从操场上传来。李晶晶拿起桌上的水杯,叮嘱道,除了按时完成作业,在学校里的语言使用准则要执行好,各个班委一定要好好发挥监督作用!听清楚了没有?

        我们齐声回答:听——清——楚——了。


        李晶晶说的是《五家村校内语言使用准则》,这个准则是在教育局的一个领导来五家村调研后不久开始颁布实施的。

        记得那是个炎热的夏日,我们一大早就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站在五家村小学的校门口等了半个上午,才终于等到调研组姗姗而来的身影。

        在李晶晶的指挥下,我们挥舞着手里已经有些陈旧的塑料花,齐声向他们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领导微笑着走进我们中间,向我们挥挥手。

        然后,我们又顶着热辣的太阳,汗流浃背地站在操场上听主席台上的领导瓮声瓮气地发了大概一个小时的言,然后在老师的安排下走进各自的教室。

        进教室后不久,领导一行来到我们二年级的教室,一边问同学话,一边与李晶晶攀谈。

        领导说,李老师不容易啊,这么年轻就来到条件艰苦的地方,在这里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吧?

        李晶晶说,谢谢领导关心,这里的人都挺朴实的。

        领导又说,有什么困难要跟我们反映?

        李晶晶说,语言这一关很难过,教语文特别难教。

        ……

        说到语言和教书,李晶晶就有说不完的话,说到兴处,她甚至拿来了杨志军的看图说话,以证明她说的现状。

        看到这个被打为零分的作文,领导没有笑,他的眉头蹙了起来。

        之后,领导和老师们进了小屋子开座谈会,留下我们在各自的教室里做作业。

        这之后不久,校长就召集我们公布了《五家村校内语言使用准则》。内容大概是,五家村小学凡二年级以上的学生在学校内只能用普通话或者汉语方言进行交流,违者罚款,错一次罚款一毛钱,做一次好事可以免交一次罚款,罚款最终将用于学校开展活动或者奖励优秀学生,具体由各班的班委配合老师监督执行。

        一毛钱于我们是什么概念?可以到小卖部买10颗水果糖,加一毛可以买一袋汽水,再加五分钱可以买一个大大泡泡糖……我们五家村的学生都来自学校附近的五个村民小组,很多人一星期都没有一毛的零花钱。

        我们害怕交这一毛的罚款,心里想着要尽量不说话、少说话、学说话。然而,那不经意间就自然而然地冒出来的母语还是让很多人被班委和老师给逮住了。

        从准则执行到现在,我一共上交了三块七毛的罚款,也就是无论怎么小心,都忍不住37次在学校说出了母语。李小龙犯错的时候最多,到后来实在交不起罚款,也没有好事可以免交罚款,就从家里带水果代替钱,交给高大魁梧的班长。

        说来我、李小龙、鲁小芳与杨志军——我们五家村二年级的四人小分队就是在这个准则执行的初期形成的,打破了以往班上女生和男生各自为阵的格局。李小龙多话好动,杨志军内敛安静,鲁小芳相对成熟,而我比较幼稚,在说话必须要先过一遍大脑的特殊时期,我们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性格互补的小群体。

        比如说好动又多话的李小龙刚发出什么响动,身为班委的鲁小芳会责无旁贷地立刻提醒:准则!李小龙善于说,杨志军更喜欢倾听,而我是全班劳动课及体育课的劣等生,鲁小芳和作为代体育委员的李小龙更方便发挥特长指导我。

        在李晶晶布置了《一件有意义的事》这个作文的午间,我们四个人在学校外的小溪边上吃完午餐,决定利用午休时间,去外面找一找有意义的事。按照鲁小芳的说法,不去外面的话,有意义的事它不会自己找上门来。

        鲁小芳又说,现在五家村越来越找不到事了。


        这是夏末秋初的旷野。面对热情了一整个夏日的太阳,地里的青稞开始羞涩地垂下青黄的脑袋。湖水澄澈,已经微微泛黄的草甸上,低头觅食的牛羊满足地放着饱胀的秋屁。

        走到旷野上我们就想唱歌。唱什么呢?唱李晶晶在全校的集体音乐课上教我们的歌——“冒着嘀哩哩(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 挑起扁担郎郎扯,光扯,上山岗欧罗罗……“鬼(归)来吧,鬼(归)来吆,狼七天牙(浪迹天涯)的游子……”炮火是嘀哩哩地响吗?“郎郎扯,光扯,上山岗欧罗罗”说的会是什么?为什么还要唱呼唤鬼的歌曲呢?这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但我们并没有去寻找这些答案,只是一首接着一首,快乐地唱出李晶晶教的这些旋律和发音。

        唱着唱着,我们找到了在田埂上盘腿小憩的拉珠奶奶,热切地向她表达了想要帮助她的想法。

        可是,拉珠奶奶果断地拒绝了我们,她缓缓地把鼻烟壶里的鼻烟磕在指甲盖上,放在鼻子边上深吸一口气,之后缓缓地说,青稞还不到收割的时候,田埂上的青草昨天已经有学校里的娃娃帮忙收割了,我这里没有活需要帮忙。

        我们只好向她道别,唱着歌儿继续前行。

        这回我们在伊尕门湖边找到了正在煨苦茶喝的提布大爷,又向他表达了想要帮助他的情怀。

        提布大爷露出豁了的门牙,嚯嚯地笑了起来,说,你们这是要帮我喝茶吗?除了这个,我这里没有什么需要你们帮忙的。

        我们感到有些失望,只有向五保户迪西奶奶家迈开了前行的步伐。

        在路上,我们遇到了还未入学的小卓嘎,她正啃着一个喷香的大桃子,看到我们的时候一失神,桃子掉在了地上。她弯腰捡上来,准备继续吃。

        李小龙跑上前去,把卓嘎嘴边的沾满灰尘的桃子拿开,说,哥哥帮你洗,洗了才能吃……

        可没等李小龙说完,小卓嘎就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妈妈,妈妈,哥哥抢我的桃子……

        李小龙呆立了一下,发现身边并没有水可以洗桃子,如果要拿到伊尕门湖边去洗,那小卓嘎是不会放过他的。李小龙只好用手擦了擦桃子,还给小卓嘎。

        “去迪西奶奶那里吧,那里肯定能找到有意义的事……”我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走向迪西奶奶家的土掌房。

        迪西奶奶家低矮的土掌房在五家村的最西面,她一直独身,也鲜少与别人来往,可自从《五家村学校校内语言使用准则》颁布实施之后,她这里一直非常热闹。

        迪西奶奶正在院子里织氆氇,看到我们进来,她的脸上布满了乌云,没等我们开口,她就毫不客气地说,小屁娃子们,你们是来帮我的吗?我这里水缸是满的,地刚扫过,菜地刚浇过,我也没有摔倒,腿没有骨折,手也没有出血,更没有感冒咳嗽了需要你们把我送到山后的军医那里。

        我们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地呆立了一会儿,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迪西奶奶家。


        兴致勃勃地转了一圈,却没有找到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原来不被人需要的感觉并不好!

        我们失望地在伊尕门湖边的一颗大树下仰躺了一会儿,然后纷纷拿出荷包里嚼过后用纸包着的大大泡泡糖,放在湖水里冷却一下,看到白色的胶体变硬,便麻利地撕开外面的纸,放在嘴里嚼了一会儿,之后噼噼啪啪地吹响了泡泡。

        五家村这是怎么了?居然不需要别人的帮助。李小龙的黑脸蛋被太阳晒得有些泛红,浓黑的眉毛被皱起的眉头和眯起的眼睛扯成了八字形,他用一株狗尾巴草敲打着脑袋,有些懊恼地问。

        是我们需要帮助别人。杨志军不急不缓地答道,微微前倾的下巴和凌乱的头发让他的侧面看上去有些忧伤。

        我们突然没有了话,只有呆呆地看着一阵阵婉约的清风轻轻地在湖面吹起一圈圈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这沉默突然被李小龙打断。他指着不远处的田野,说,都起来,快起来,有牲畜跑到青稞地里啦。

        大伙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纷纷一跃而起。

        有意义的事来了!

        我们跟着李小龙飞快地奔向被牲畜侵略的田野,奔向这件我们苦苦寻找的事情。幻想着在作文末尾写出主人家微笑着道谢的美好场景,我甚至偷偷地笑出了声。

        是一头毛发乌黑的大公牛!正肆无忌惮地站在地里大快朵颐!看样子他是穿越了从湖边年久失修的篱笆窜进来的,比起草甸上肥美的青草,地里沉甸甸的青稞更令它垂涎三尺。

        我们站在篱笆外边,朝它大声吼道:嚣,嚣,嚣!

        可是大公牛充耳不闻,它轻描淡写地瞥了我们一眼,然后淡定地拿大尾巴扫一扫身上的蚊虫,继续用它的美餐。

        眼看恐吓没有作用,鲁小芳第一个越过被大公牛破坏的篱笆钻了进去,她从田边撇了一截蒿枝,一边敲打一边吆喝着,嚣,嚣,嚣!

        这一回,大公牛好像被鲁小芳手里的蒿枝呛到了,呼噜噜地打了个响鼻,转了个背继续惬意地啃吃青稞,似乎鲁小芳所做的是帮它驱赶蚊虫一样的行为。

        看到这样的情景,杨志军、李小龙和我也穿过篱笆一起钻进了青稞地,一起挥舞着手里的蒿枝驱赶起了大公牛。

        大公牛对我们的这一行为似乎有些恼怒,朝着我们的夹击晃了晃脑袋。

        我们乘胜追击,一起更加大声地吆喝着将蒿枝更加密集地敲向大公牛。

        可是,大公牛并没有被我们吓倒,它居然扬起一双尖利的牛角,威风凛凛地朝我们顶了过来。

        我们吓坏了,纷纷扔掉蒿枝杆子快速撤退。

        在撤退的时候,我不小心在田埂上摔了一跤。当撤退到篱笆外面后看到流血的膝盖,我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鲁小芳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扯下旁边的蒿枝在嘴里嚼了一下,帮我涂在伤口上。杨志军和李小龙从旁边一棵白杨树上剥来树皮,分离出树皮上最轻薄的那一层,帮我包扎伤口。 

        鲁小芳拍拍我的手说,别哭了,这个止血的,牛还在吃青稞,有意义的事还没做完。

        我点点头,停住了哭泣。

        杨志军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柴垛子,说,大公牛不怕蒿枝,我们得用柴火才行。

        我们顾不了想太多,跑过去拿了一些长而结实的柴,又钻进了青稞地里。

        有了前一次的经历,我们没有太近距离地接近大公牛,打它一下,又退一步,或者干脆远距离拿柴火恶狠狠地砸向它。

        由于需要补充柴火,负伤的我干脆退出来,专门负责从柴垛子上拿柴火提供给他们。

        这样有些凑效!大公牛在沉甸甸的栎柴的敲击下开始节节败退,最后终于被赶出了青稞地。

        有意义的事终于做成了!我们忘记了所有的辛劳和不愉快,开心地在原地欢叫着蹦跶了起来。

        可是,等我们乐够之后将目光移向青稞地,才发现那里已是满地狼藉——除了被大公牛啃食过的青稞外,大片大片的青稞已被我们和大公牛的这场战争几乎踏平,还未成熟的青稞穗子被迫倒在泥土、柴火和青稞杆子中间,被挤出了还显青涩的青稞籽粒。

        我们毁掉了一片即将收获的青稞地。


        不知是谁先迈开的步伐,也许是李小龙,也许是鲁小芳,也可能是我和杨志军。总之在这百味陈杂的时刻,我们中的一个人率先迈开了逃跑的步伐,其他人便迫不及待地跟随了他(她)的脚步。

        等我们停下用尽全身力气奔跑的步伐,发现视线中已经没有了那片让我们无法面对的青稞地,连伊尕门湖,也只能远远地看到一隅。

        我们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无声地倒在厚厚的草甸上。

        在倒下去的那一刻,我听到李小龙弱弱地挤出一句话:我不小心把泡泡糖吞下去了,不知道会不会死。

        听到他说的话,我用舌尖检查了一遍口腔,发现里面也没有了泡泡糖。我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无助地将手伸向衣兜里拿小木偶,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之后,我听到鲁小芳和杨志军也跟着弱弱地说,我的泡泡糖也没有了。

        “不能吞下泡泡糖,吞下泡泡糖的小孩会死。”这是五家村的大人们一致教导我们的话。

        想到这句教诲,我无暇顾及我的小木偶,跟随着队友们慢慢地闭上眼睛,想象着被不知道什么时候滑下食管的泡泡糖慢慢杀死,心里充满着害怕和慌张。

        躺了一会儿,我们又挨个慢慢从草甸上爬起来,因为我们不但没有死,而且一个个都前所未有地饥肠辘辘。

        太阳已经偏西了,我们显然已经错过了上课时间。想起李晶晶气愤时候那镜片后像很多太阳一样的目光,我们慌了起来。

        鲁小芳说,前面就是公路,我们沿着公路走吧,也许能搭到一辆车,这样快一些。

        杨志军说,快有什么用,反正都已经迟到了,我现在太饿了。说完他又软绵绵地趴在了草甸上。

        鲁小芳说,早一点回去那叫迟到,放学时候才回去那就成旷课了,到时候老师会叫家长到校问话的。

        听到这话,杨志军被马蜂蜇了般从地上爬了起来,嘟哝着说,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李小龙说,我的也咕咕叫。

        咕咕叫也没法子,我们只有低着头走向公路。

        没走完一半的路,只听见走在最前面的李小龙发出了欢快的叫声,有吃的了!

        前面是一棵挂满了秋桃的老树,那一树黄里透红的桃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香味,诱惑着我们不断发出饥饿信息的肠胃。

        李小龙和杨红军立刻像两只猴子嗖嗖地爬上了树。

        鲁小芳说,慢着,没经过人家的同意就摘人家的水果吃,那可是偷,我记得思想品德课里是这样写的。

        李小龙缩回伸向桃子的手,有些郁闷地从高处看着她,撇着嘴说,反正都已经做错事情了,多一件少一件有什么区别。

        看到鲁小芳正准备给李小龙上思想课,我立刻咽下不断冒出的口水,打岔说,我外婆说过,在五家村,路人饿了渴了摘别人的水果吃,是被允许的。

        杨志军立刻有些欢快地应和说,对,那不算偷。

        李小龙如释重负地加强说,对,那不是偷,不浪费、不摘了带回家,只解决自己的饥渴,就不是偷。

        鲁小芳说,可是……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李小龙和杨志军已经用牙咬住衬衣的下端,摘下了又红又香的秋桃放在里面。

        之后,李小龙和杨志军窜下树来,一边啃桃,一边给我和鲁小芳送来桃。

        我迫不及待地接过就啃,可鲁小芳没有接,抿紧嘴巴一副不与我们同流合污的态度。

        这不是要背叛我们的节奏么?说不准她还想偷偷跟李晶晶说我们偷桃子吃。于是,我们一边前行,一边把桃子嚼得啪啪响,那可是真正好吃的五家村才有的桃啊,一口咬下去,一半是肉,一半是汁,那香味引得蜜蜂都远道而来,绕着杨志军涂满汁液的双手想要吸上一口。

        鲁小芳果然慢慢动摇了,她伸手从杨志军的衣兜里抢了一个桃子,也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在公路边等了一会儿,我们等到了一辆拖拉机,好心的司机停下来载上我们,问道,这不是学生娃娃么?你们这个时间不在学校上课,跑田野里做什么? 

        李小龙立刻像模样像样地在母语里搀杂着汉语答道,叔叔,我们这是去找有意义的事。

        我们红着脸纷纷附和道,对对,去找有意义的事。

        司机的黑脸有了笑容,他摆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赞叹道,哦,“找有意义的事”,搞不懂那是什么,现在的娃娃真是有学问,真是五家村未来的希望啊。

        拖拉机冒着乌黑的浓烟,带着我们驶向五家村小学。


        作文怎么办?

        李小龙说,编呗!找不到事,那就只有像编故事一样写,难不成写青稞地里那事?

        自从那天起,我们五家村小学的四人小团队成了有秘密的人,确切地说,是成了成功隐藏了自己罪状的人。

        那天搭拖拉机回到学校的时候,我们惊喜地发现,李晶晶正带领着全校学生在学校后院的菜地里上劳动课。这样的情况一般是其他老师临时有事,把自己的班级托付给李晶晶,请她上半天的集体课。

        这样不是说有就有的集体课居然就让我们庆幸地碰上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偷偷地混到上劳动课的队伍中。

        由于要管理的人多,李晶晶果然没有发现我们迟到这件事!

        接下来的日子中,让我们感到高兴而又奇怪的是,在前来五家村小学的乡亲中,居然也没有前来告发我们的人。他们多半是带了快入学的孩子请老师取学名的,或者是拿了蔬菜水果送给老师吃。

        取学名的队伍多半是先去找校长,之后多被校长说到李晶晶那里。校长对家长们说,取学名找李老师,她年轻,脑子活络,找她取名字更好。

        不知道是谁发明了取学名这件事,总之大伙儿跟随了他(她)的步伐,在五家村这片土地上愈来愈火。

        回到家里,我们竟然也没有听到村里有孩子干了坏事的消息。

        有一天我实在按捺不住问外婆:最近你有没有听到五家村小学的学生在村里搞破坏的消息?

        外婆正在捻羊毛,她粗糙的手随着毛线的延展灵巧地移动着,头也不抬地答,没有。

        听到这个答案,我只好问得更加具体:有没有五家村小学的学生偷水果剥树皮扔柴火糟蹋庄稼地之类的事?

        听到我的追问,外婆停下手中的活,有些奇怪地看着我说,没有,你们五家村小学的学生哪会做这样的事?!都是满世界找好事做,找不到就发明好事,有人把咱家小羊羔都捉去洗了三遍,洗到羊妈妈都差点没认出它的孩子。

        ……

        我还想问些什么,可外婆在这时候发出啧啧的赞叹,说,那个从窗玻璃里看出来的老师真是了不起啊!

        听到这个称呼,我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我从奶奶的话里得到启发,编出了我的作文——给迪西奶奶家那只又老又丑的大狗洗澡。我想,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作用就是大黑狗变干净了,不再总是拿爪子挠痒痒了,而五家村的其他学生,不会编出这个内容,因为我不怕大狗,它是我们家几年前送给迪西奶奶的。



        王堆回来了。

        王堆回来的时候已是冬天。他很忙,几个月、半年或者一年都见不到他都是常态,因此每一次他回来我都十分欢喜。

        当然,每到他回来,我也会欢喜地看到外婆和母亲掩饰不住喜悦的脸。

        每次王堆回来都会带来五家村前所未有的东西。这次回来他开了一张军绿色的小汽车。

        当汽车在五家村凸凹不平的公路上扬起一股灰尘,很多五家村的村民便争相前来观看,我听到人群中的校长赞叹说,好车啊!吉普212,县城里都看不到几张。 

        王堆每次回来都会带来不同的惊喜。在我读一年级那年,他就买回了一台28吋的山茶牌彩色电视机,再把四方形的带子放进放像机,头一回在我们家的院坝里给挤了一院子的乡亲们放起了录像。

        看到屏幕上的孙猴子,乡亲们一个个都乐得合不拢嘴。当时,我就听到人群中的校长说,城里的家庭大都没有或者只有小小一台黑白电视机,好彩电啊!

        王堆给前来看吉普车的乡亲们发过滤嘴香烟,看到校长,他顺手从车里拿了一条春城牌过滤嘴香烟塞给他,说,布媞措姆让你操心了。

        听到这个名字,校长疑惑的目光迅速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最后释然地落在了我的身上。他显然已经忘记了我原来的名字。

        王堆一回来,乡亲们也很高兴,因为晚上又可以看录像了,他们对着录像带封面上的图案展开了热烈的谈论。

        王堆给李晶晶也买了礼物,当天他就带上我去拜访她。

        在五家村小学,王堆和李晶晶一时没能将我的两个名字对上号。当王堆头一回发现自己女儿的名字已经变成王莲花的时候,有些压抑不住的不高兴。可当他意识到这件事情发生已有四年之久时,他又选择了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李晶晶说,作为镇上唯一的万元户,你是很忙也很辛苦,但还是要多抽时间关心自己的孩子。

        王堆轻轻地点点头,说,得失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这么微妙,李老师说的是。他说着想要摸摸我的头,我却突然把头一偏,躲过了他的手。他只好尴尬地摇摇头说,哎,这个憨娃娃,从小就对我保持着疏离感。

        王堆对我一无所知,他并不知道,深地依恋着他,每一次想他,我就会偷偷把头埋在他留在家里的外套中,闻那上面有他独有的、属于记忆中父亲的气息。而当他真正出现在我眼前,我却不会扑进自他的怀里,说一个孩子会跟自己的父亲说的话。我已经不会向王堆表达自己的感情。

        王堆刚刚知道,在他错过的这四年间,他唯一的女儿在五家村小学已经是一个说一口蹩脚普通话的名叫王莲花的三年级学生。

        我安静地坐在李晶晶整洁而飘着清香的教师宿舍里,听王堆和李晶晶讨论我的学习状况。

        王堆说,我希望她五年级能到县城里读书。

        李晶晶说,再加把劲的话有可能,但是语文要加强,特别是作文,30分的总分呐,丢了大分就没希望考上了。

        看到王堆沉默不语,李晶晶又说,主要是语言这一关难过,我们执行了《五家村校内语言使用准则》,之后情况有了改观。

        王堆右手的五指在膝盖上有节奏感地依次落下又抬起,大概五个回合之后,他终于说,这个准则我刚才听校长说了,但凭我自己的经验和判断,无论这个准则执行得怎么强有力,都不可能在几年时间内给写作文带来可以看得到的效果。

        这话把李晶晶说得愣住了,因为这正是她发现了却无力改变的现状。找到了病症却下不好药!她定定地坐在书桌边上,无可奈何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一阵沉默之后,我听到王堆暗自笑了,朗声说,阅卷的老师可不管也不知道作文是不是学生的原创,你们需要改变一下学习方略,我会尽快给你们买你们需要的东西 。

        ……

   

        很快我们就升上了四年级。作为五家村小学毕业班的学生,我们加强了学习的力度。

        李晶晶减少了我们的劳动课体育课和音乐课的课时,加强的内容多半以作文和应用题解答为主。

        那天去拜访李晶晶之后,王堆不久就给五家村小学买来了好几本《小学生作文选》。从这以后,我们的作文课变成了另一种模式:就是李晶晶把作文题目分成了几个类型,分别是记一件事,写一个人,写一种动物,记一次活动等等。同学们根据分发到我们手上的《小学生作文选》,不重样地从文中选择并抄下这几类作文,在早自习时候完成背诵。

        作文课上,李晶晶会在黑板上写上一些半命题作文《一件   的事》,或者是《我的   》,《可爱的   》等等。我们根据自己所背诵的内容稍作修改,再以默写的形式写到作文本子上。

        按照王堆的说法,这叫速成,是最笨的也是最靠谱的办法,要想在短时间内取胜,唯有速成。

        那时王堆在李晶晶的房间里说起这句话时候,我看到李晶晶起先蹙起眉头,之后嘴边慢慢浮出了笑容。

        自从以这种方式上作文课,李晶晶抱着我们的作文本前来上课的姿势不再是不堪重负般地拱起背,相反,她的眼里慢慢闪烁起了一种笃定和自信的光芒。

        而我们的五家村三年级小团队,却不再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最大的原因是鲁小芳辍学了,大我们4岁的她又要被父母带到远山牧场放牛牧马,按照她父母的看法,能识些字、做一些生活算数就可以“毕业”了。而除了在劳动课上出类拔萃,却始终在读书方面不得要领的鲁小芳,也认为自己并不能通过读书吃上“公家饭”。

        要是一直上学,读那么多年书,花很多时间和家里很多钱,却当不上国家干部,最后可能放牛牧马也不会。这是每一个在五家村小学上学的孩子需要面对的问题。

        我们的四人小分队把鲁小芳送到学校门口。离别之前,我把王堆给我买的《哈哈画报》送给了鲁小芳,她是多么喜欢这本书啊,从我这里一共借了5次,还给我以后隔段时间又想重新看。

        鲁小芳接过《哈哈画报》,眼圈显然变红了。可是她立刻夸张地哈哈笑了一声,狠狠地在我手臂上掐了一把,又拍了拍杨红军和李小龙的手,说,你们仨好好读书,我养好牛羊,送你们吃酥油奶渣。

        鲁小芳走了,留下一个有黑长辫子的背影给我们。

        她这一走,我们的小团队就失去了平衡。再没有人提醒李小龙注意《准则》,再没有人在劳动课和日常生活中耐心细致地帮助我们,再没有人像一个小大人一样有模有样地教育我们,在我们像牛犊一样肆意撒欢的时候提醒我们注意别被脚下的石头绊倒……

        四人小分队变成了三个人。剩下的三人会偶尔聚在一起,但没有了鲁小芳,一切都像少了点什么。

        尽管聚在一起的时候少之又少,但我们都在五家村小学里不断地成长。

        杨红军的“作文障碍症”已经有了缓解,他学会了给不同的人物套上适合的样貌描写,背诵作文的速度也是遥遥领先。

        李小龙的体育还是那么好,他已经由代体育委员正式转为体育委员,五家村小学的课间操和集体体育课都是由他喊口号。

        而我呢?我要按照王堆为我指引的方向努力学习,他说那是永远也看不到顶的山。


        得到我考上城里的小学的消息是在8月一个燥热的下午。

        五家村小学还在暑假期,大一点的孩子都跟大人们上山捡松茸去了,小娃娃则留在家里帮家人干点农活或家务,一有空闲,这些娃娃就把坝子上各种各样的野果一样样填进肚子,再扬着被野果汁涂花了的脸庞愉快地扎进伊尕门湖里自由自在地游泳。

        我这个大孩子,也被王堆安排在了家里。由于没有暑假作业,只有几本指定要看的书,更多时候我都厚着脸皮混在这些采野果或者玩水的队伍中。

        那个下午母亲来叫我回家的时候,我正趴在一棵覆盆子树上吃得不亦乐乎。

        跟着母亲走进家门,步入眼帘的是王堆无比温和的笑容。他让我在他身边坐下,然后说,你考上城里的学校了。

        面对这个消息,我没有感到特别诧异,因为自从那天走出语文考场,我便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会考上城里的小学。

        但是看着王堆期待的眼神,我只有裂开涂满了覆盆子汁液的嘴朝他笑了笑。

        面对我十分不雅的“血盆大口”,王堆并没有指责我,他又接着说,五家村小学一共有五个学生考上城里的小学,破了历史纪录……

        王堆这次是专门回来传递这个消息的。他回来以后,这个消息会像长了翅膀的小鸟,飞向正在驻扎在大山上捡松茸的人群以及五家村的每一个角落。

        王堆并不知道,四年级升学考的第一天,我毫无预谋地背叛了他和李晶晶。

        考试的第一门就是语文。试卷一到手上,我听到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吁了一口气。

        是半命题作文!题目是《一件   的事》。对于做了长期训练这类作文的我们来说,这确实是得心应手的事。教室里立刻响起了笔尖触碰卷纸时好听的“沙沙”声。

        我本来也是这个队伍中的一分子,但就在准备落笔的时候,我们四人小分队曾经在青稞地里经历的那件事情突然随着与半命题作文题目跃入我的脑海,那些情节像从破了洞的塑料袋中流出的水,哗哗地挤占了曾经背诵过的关于记叙一件事情的所有作文。

        我不由自主地填满了作文题目——《一件令我后悔的事》,感受着那件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离开脑海的事情迅速占据我的笔尖,随着我的思绪自然而然地跃然纸上。我惊奇地发现,我的笔尖触碰在卷纸的节奏和韵律,几乎跟其他同学是一样的,甚至比他们还要流畅。

        当然,这件事我没想让王堆知道。

        根据王堆带来的消息,杨红军和李小龙并不在考上城里小学的名单中。

        按照我们五家村三人小分队原本的约定,不管考上的是城里的小学还是镇上的小学,填志愿的时候就填藏文班。

        想到上藏文班以后可以用母语写作文,我们都兴奋得不得了。

        但是,王堆打破了我的计划。

        考完试不久以后就是填报志愿这个环节,同学们要在汉文班和藏文班中选择其一,至于能考上哪里的学校,那得凭自己的考试成绩。

        大部分同学报志愿是没有家人陪的,大都结合自己的意愿和平时的成绩请李晶晶帮忙解决。除了我。

        王堆像模像样地坐在五家村小学四年级的教室里,头一回以征求我意见方式问我,你想报哪个班?

        我答,藏文班。

        王堆问,为什么?

        我答,因为我想用母语读书,写字。

        王堆沉默了半晌,然后笑了笑,说,呃,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措姆,现在我们要面对的问题是——城里和镇上的招收藏文班学生的比例并不大,比如城里的汉文班一共招收四个班200个学生,藏文班就招一个班50个学生,你说报哪个班考上的几率大?

        我张了张嘴巴,说,可是……

        没等我说出话来,王堆已经转过头对李晶晶说,我们报汉文班。


        9月的时候,王堆又一次回到五家村。这次是我考上的小学快开学了,他要送我前去报道。

        当听到9岁的我将在城里的小学寄宿学习,一个学期才回来一次,外婆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她不满地说,人家大都在镇上读书,一两个星期就可以回家一次,哪个说跑得越远越好,马脚子跑再远的路,就算走破脚丫子,回来也是个马脚子……

        母亲一次次给外婆做思想工作,她学着王堆的语气说在城里上学的种种好处。外婆慢慢地也就不吭声了,低着头加速给我织氆氇的扫尾工作。

        临走前几天,我走进五家村小学与李晶晶道别。

        这个时候,李小龙已经直接从捡松茸的大山上转移到镇上的学校上学。而已经没有“作文障碍症”的杨志军却辍学了,原因是他的父亲决定让他继承做家传陶器的手艺。

        在五家村小学,送走了我们这个班级之后,李晶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教育教学工作,她正带领着一群还拖着鼻涕的小娃娃开始着新一轮的学前教育:“天叫那,地叫萨,水叫赤,山叫日……”通过四年的磨砺,她也能够听懂一部分藏话,并且在曹建国的帮助下,编出了小部分学习汉语言的学前课程。

        看到我,李晶晶镜片后面闪烁出喜悦的光芒,整张脸像清晨的太阳一样红润美好。她低下头对身边的小孩子们说,看看,她就是考上城里小学的王莲花,你们要向她学习。

        看着小孩们一个个羡慕的眼神,我咽下了想与李晶晶蹩脚地聊一聊关于考试时作文的那件事。

        我是多么在意李晶晶的肯定啊,我发现她的喜悦像风一样立刻传到了我的身上,让我头一回露出了足以用春风得意形容的笑容。

        我把外婆特意为 “从玻璃窗里看出来的老师”准备的新鲜奶渣交给李晶晶,与她挥手道别。

        走出五家村小学一段路程之后,我回头一看,发现李晶晶和那群小孩还站在校门口目送着我远去。

        那是一堵泥土夯成的暗黄色围墙,墙体已经被雨水冲刷出条条裂痕,油漆班驳的木制大门敞开着,中间站立的大大小小的人影,远远望去就像五家村大山上每一年都顽强地破土而出的菌子。

        我再一次向他们挥手,之后果断地走出了他们的视线。

        去学校报道的时间很快就到了,我怕外婆伤心,早早坐上王堆的小汽车,在副驾驶位上看着母亲把我的行李搬到后排座上。

        母亲再一次叮嘱我要照顾好自己,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递到了我的手上,说,一看就是你的东西,还给你。

        竟然是我心爱的木偶娃娃!是在去田野里寻找“有意义的事情”的那天弄丢的木偶娃娃。

        我诧异地接过许久也没有找到的小木偶,问,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母亲淡定地回答,伊尕门湖边,我们家的青稞地里。

        我突然感到脸红耳燥,只有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吞吞吐吐地说,伊尕门,湖边,是,我们家的青稞地?怪不得……

        母亲没有接我的话,她只是意味深长地朝我笑了笑,说,我并不觉得惩罚一些为了做好事而做了错事的孩子会有好的影响,那是一把抹杀善念的刀子。

        我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王堆走出了大门,他带领着几个要搭车去城里的乡亲发动了小汽车,之后毫不犹豫地把我和行李一起支到了狭窄的车厢里。

        我与行李一起挤在车厢,一路颠簸着问王堆,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

        王堆答,有意义的事是无法具体定义的,每个人看待事物的意义不同,一件在你看来有意义的事,在别人看来也许一文不值。

        我说,有时候,有意义的事会变成没有意义的,甚至是不好的事。

        王堆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但他哈哈地笑了,说,是的,你以后会明白,做事情做大乐趣就是它不会跟随人的意志而转移。  我可以坦白地说,努力赚钱对我来说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

        我头一回被父亲载在小汽车上,飞一般驶向城市,驶向城里的学校。

        我知道,在那里,我是真正的王莲花了,再没有人会知道我叫布媞措姆又叫王莲花的关于五家村的岁月。


原刊于《西藏文学》2021年第2期

央今拉姆2021.jpg

        央今拉姆,女,藏族,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香格里拉人,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十月》《滇池》《大家》《边疆文学》《西藏文学》《康巴文学》等文学刊物。有作品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小说月报少数民族作家精品集》等选本,曾获边疆文学奖、“云南建设杯”第七届滇池文学奖、滇西文学奖、云南少数民族文学作品创作精品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