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8月,整个磨空村被绿色之墨泼洒一般,深深浅浅的绿,浓浓厚厚的绿。这些绿色让曲珍很困惑。她坐在门口的核桃树下,看着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透下来,整个核桃树也是不同的绿色,这时,一首绿色的歌隐隐约约在她心里响起,她想找出适当的词来形容,可想来想去,她只能在心里反复地说着,“绿绿的,绿绿的这个世界”。

每次,她在心里说一次“这绿绿的世界”,心里就对自己多了一分失望。

正午的太阳直射着藏在大山凹处的磨空村。这会儿,山林、麦田和房前屋后的那些绿色都被太阳晒得奄奄的,一只知了强壮地叫唤着,慢慢地,声音弱了下来,在那长一声短一声的蝉鸣中,另一只知了又开始从强到弱地叫唤。

天空像洗得干净的玻璃一样,整块都蓝蓝的,没有云,村子的土路,被太阳烤得发焦,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焦味和羊屎疙瘩的臭味。两只黑色的羊,在路边斗着气,站立起来向对方顶去,又顶去,其他的几只羊,斜斜地靠着路边的房檐下,墙角边,瞪着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两只格斗的山羊和眼前这个炎热的下午。

老央金背着大口袋,手里拨动着念珠,绕过村口的白塔,顶着大太阳,奄奄地走着,走过那些满是羊屎疙瘩的土路,走过曲珍家门口,来到那棵核桃树下,老央金找了个舒服的石头,坐了下来,手中依然不停地拨动着念珠。

“白天晒得这么异常,晚上又是大雨啰。”老央金自己唠叨着,一只手在大口袋中摸索半天,海底捞针一样摸出两块干奶渣,丢了一块给曲珍,一块放进自己已经没有牙齿的嘴巴里。

79岁的央金如今牙齿都没剩下几颗,但每天,她每时每刻都在嚼着干奶渣,曲珍很好奇央金那没有牙齿的嘴巴是怎么把这些比老骨头还硬的干奶渣吃到肚子中去的。有一次,央金恶作剧一样对着曲珍张大嘴巴,让曲珍确信干奶渣是真的吃到肚子里去了。曲珍给央金吃村里年轻人流行的口香糖,央金只是舔了添,就把口香糖吐在猪圈里。

14岁的曲珍是哑巴,还是聋子,她只能张着嘴巴咿咿呀呀地叫喊,谁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平日里,村里人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她听不到别人说的话,也只有老央金会耐心用手语和曲珍说话。央金从来不像村里其他老人,在家里帮忙做饭或者照看牲畜,每天,她这里逛逛,那里逛逛,成天嘴里嚼着点干奶渣,也不做什么事,用她的话来说,“我都70多岁的老家伙了,能做什么呢。”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可没带着无奈或者悲伤的表情,她每天怡然自得地转经,烧香。曲珍的姐姐不喜欢这个老太婆,她感觉到这个老太婆不好好待在家里,经常会让曲珍去做些事,而曲珍也总被这个老太婆利用。可曲珍姐姐不明白一点的是,她自己也无法用手语与曲珍沟通的时候,这个老太婆却是对手语有天赋,曲珍和这个老太婆有时会一起待上一天,两个人几乎不用手语,一整天不说话,一个眼神就明白对方在说个啥,这点更让曲珍的姐姐郁闷。

曲珍进了家门,倒了一碗红色的琼端出来递给了央金,继续坐在刚才的位置。

琼是一种红色的青稞酒,如果外人觉得女人喝酒不应该,这在蘑空村里,根本没有这样的事儿,蘑空村其实是个与世隔绝的村庄,平时村里的人也不大外出,外面的人也不爱进来,村里没有茶室、酒吧什么的,村里人聚会在一起时,都喜爱喝自己酿制的青稞酒,青稞酒在第一道出锅时,是红色的低度数的一种液体,村民把这当作饮料,当放羊放牛或者打柴回来,村里人会端起家里藏柜上专门盛置琼的土质容器,给自己倒上一大碗琼,在炎热的夏天里,一大碗琼喝下去,它并不会让人感到醉,微甜而带着略微酒味的琼从舌尖穿过喉咙到胃里,到肚里,它慢慢融入血管,把这一天的疲乏慢慢融化,在微醺中,沉闷而重复的每一天的劳作也许并不那么苦,它总让人感到,总有些美好,是存在于这繁琐而劳累的生活之上。

几个隔壁的孩子,和曲珍差不多一样大,笑笑闹闹地从路那边走过来,走过曲珍和老央金坐的地方,她们并没有停下脚步,看看曲珍,又过去了,她们甩着长长的竹竿,要去田里玩耍,村里的孩子们会把正在叫唤的知了从树上用长长的竹竿打下来,捡得满满的一箩筐,带回家,大人用油炸出来,香香脆脆的,是大家都爱吃的东西。

曲珍的眼神随着那几个孩子的背影,直到路上见不到她们,她的目光又重新落到那些绿色的核桃叶上,老央金对着曲珍比着手势,曲珍看向老央金,老央金满脸的皱纹故意做得高深莫测,眼睛巴眨着,两只手藏向后面,向大包里摸着,她用夸张的表情,瞬间把一个红彤彤的大石榴变戏法一样放在手心。可曲珍对大石榴没一点兴趣,她接过老央金的大石榴,眼神有点落寞。

以前,老央金的这个戏法让两个人有过不少的开心,老央金的大包里总会变出一些小零食和当下正在成熟的果子,每次都会让曲珍开心好久,但好几年过去了,这个游戏越来越不能让曲珍投入。老央金看到曲珍这个样子,她自己端着琼喝自己的。

曲珍还没喝过琼,她独自发呆了会儿,注意力忽然转到老央金的琼上,“我也想喝!”她对老央金打着手势,老央金把碗递给曲珍,曲珍闭着眼睛,慢慢地抿了一口,那微苦的淡淡酒味在舌尖回转,咽下去后,一股淡淡的甜味存于舌尖。第二次,曲珍抿了一大口。

曲珍看着老央金笑,老央金装作没看见曲珍的笑容一样,把头扭向一边,却是哈哈地笑起来。

老央金和曲珍之间的友谊,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两家人,一家在村头,一家在村尾。老央金第一次注意到曲珍的时候,是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两个人都不记得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那个夜晚,老央金还没那么老,那个晚上,她从邻村的亲戚家刚做完婚客,一个下午唱歌跳舞喝酒的热闹气氛还在她的心里缠绕,她自己哼着还没唱尽兴的祝福锅庄,慢悠悠地走着,待走过曲珍家门口时,老央金看到曲珍一个人坐在石坎上望着月亮。

那个下午的酒真醇厚呀,那些祝福锅庄的味更醇厚,老央金坐到石坎上,准备休息会儿就回家。

金色的月亮静静地照着这不说话的一老一少,后来,老央金不记得是怎么到家的,第二天醒来,自己睡在曲珍家的客厅里,那个晚上后,老央金悲哀地发现,以前可从来没有过喝酒喝到忘记睡到什么地方的时候。

后来,老央金开始对曲珍留意了,村里这些十多岁的孩子对老央金来说都不陌生,她发现,曲珍没有同伴,有时,村里那些年纪相仿的孩子在一起玩耍时,曲珍装作毫不在意地在周围走来走去,可曲珍的注意力,全都在那些同伴身上。

没有人和曲珍说话,曲珍的呀呀声没有人理会。有时曲珍经常被那些比她大的孩子捉弄,曲珍不知道反驳,咿咿呀呀的叫声更大,却只是引来别人更开心的笑声。老央金后来利用一两个恶作剧教会了曲珍,捉弄了那几个曲珍融入不了的孩子,她们的友谊就开始了。

老央金要去村里一户亲戚家吃晚饭,她打着手势约曲珍,和曲珍的姐姐说了下,两个人来到那个亲戚家。这户人家要办喜事了,城里的亲戚来做客,她们两人来到这户人家时,客厅里已经坐满了人。

老央金进屋后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墙坐了下来,曲珍靠老央金旁边坐下,偷偷打量着这些人。是桑杰的哥哥要结婚了,女方家里来认亲戚,桑杰的弟弟在城里工作,找了个城里的小姐姐,城里来的姐姐羞答答坐在主座上,和父母一起,姐姐瘦瘦弱弱,脸色白白的,一双眼睛不是很明亮,顺着脸颊的披肩发挡住了大部分的面容,“这样的体力可当不了我们村的好媳妇。”曲珍在心里笑着。

已经有其他帮忙的乡亲端来饭菜和红色的琼。蘑空村平时没什么大的事情发生,家里遇到什么事的时候,村里远的近的村民都会来家里凑下热闹,桑杰的哥哥要结婚这样的事,更值得村里的乡亲们都来凑下热闹,送上祝福。大家开心地在谈着什么,有时,是那些城里来的人在说,村里人在听,有时,是村里的长辈,桑杰家的长者说,大家都听着,曲珍面对的依然是一个无声的世界,她看到他们在说话,他们在喝酒,他们在笑。曲珍坐在那个角落中,喝着老央金的酒。

在这微甜而略带酒味的琼中,她感到一种模糊而舒适的美好。

这时,有道目光看到她,曲珍寻向那道目光,她看到一个老者,是城里人,老人的头发已经全部白了,满脸神气的络腮胡也都是白色,老人的皮肤是古铜色的,在这些城里人中,他显得那么与众不同,笑起来时,满脸的皱纹都跟着胡子一起在唱着一首欢快的歌谣,可到说话的时候,那些胡子配合着深深浅浅的皱纹,都在为主人搭建着一个气场,那就是,可要认真听主人说话哦。

在这个目光注视她的时候,曲珍忽然被电击一样,一些遥远的记忆零零碎碎一下从脑子里晃悠出来。

曲珍天生并不是哑巴,也不是天生就听不到声音,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她模模糊糊能记事的时候,好像是一场高烧,她昏睡了好多天,等她醒来,忽然整个世界就变成无声的世界。

她想起,爷爷也是有着这样的胡子,脸上也是深深浅浅的皱纹,也是这样古铜色的皮肤,爷爷说话可好听了,爷爷说话的语速很慢,一个个的藏语音节从他口中用卷舌音发出时,爷爷的身体都成了那些卷舌音的音响,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咕噜咕噜……咕噜咕噜……火塘边的时光瞬间安静下来,房间里所有的物件,大大小小的家具连同墙壁,还有火炉上的铁皮茶壶都安静下来,都专心在听着爷爷的经文念诵。那些个傍晚,在曲珍的记忆中,天色渐渐地暗下,时间在爷爷的卷舌音中那样缓慢而安静。有时,爷爷会讲故事,爷爷的故事中有那么多的小动物,那些小东西和人一样会思考,会快乐,会难过,会哭泣,讲述故事时,爷爷的声音也是好听,那时火塘边可不是那么安静,神龛上雕刻的鸟啊、兔子呀什么的小东西,随时可以伴随着故事来到火塘边和曲珍一起玩耍。

但后来,爷爷走了,曲珍也进入了一个无声世界。

曲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人看着她的时候,村里好多人也看着她,还有那些城里来的人,他们好像在说什么,他们看着曲珍,曲珍也对着他们笑。隐约的,曲珍知道他们说起自己。曲珍的父母去世得早,爷爷去世后的一段时间,父母也相继去世了。矮的小曲珍长得不漂亮,皮肤很黑,但高高的鼻梁和村里的人都不一样,除了漂亮的鼻子,曲珍身上毫无可取之处,矮个子,很结实的胖。但不说话的曲珍,那高高的鼻梁会让人以一种遐想,这个不会说话的姑娘,对世界有着她自己的看法。

这年8月,蘑空村遭遇了好多年来少有的暴雨,而且,这个暴雨并不是一天两天那么忽然地来临,已经是一个季节连续的暴雨,有时,一整个白天,太阳都明晃晃地照射,但大地的温度从早开始一直升温,随着正午的临近,太阳的温度越来越高,大山又依然沉默。满山的碎石已经到很高的温度,而那些枯草儿,谁也没注意到它的生长和发芽,只看到它的枯萎。在这样炎热的下午,它们与漫山遍野的石头使大山间充斥着焦味儿,这样的午后,谁到大山里的任何石块上划一根火柴,保准马上哗哗啦啦把那些连片的枯草烧得一干二净。快到傍晚,气温下降时,一两个闷雷从天边慢慢响过来,跟着闪电就来了,闪电从天边把一个又一个巨雷以光速拉到天心,巨雷开始怒吼,天地快被闪电撕裂了,大山也被一个个雷声震裂。一些早睡的村民在夜晚被一个个能撕裂心肺的巨雷惊醒,而那些还没休息的村民,有的正在喝酒,有的正在聊着家常,大雷响起时,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能对这雷声和大雨说点什么。

而一般这样的雷雨夜的第二天,蘑空村会迎来一个最清新的早上。蘑空村是个藏在山坳里的小村庄,放眼望去,呈放射状隆起的大山看到一丝的绿色,连连绵绵,而像蘑空村,像一块绿色的破布挂在大山的怀抱中,这样的早晨,太阳和煦,一切植物都被头晚的大雨清洗,深深浅浅的嫩绿在蓝天下,整个蘑空村依然那么宁静和安详,整个大山处处蕴藏着生机,村里的老人们,摇动着转经筒,来到村头的白塔开始这一天的诵经,田间,已经有人在劳作,这就是蘑空村的盛夏,盛夏里最平常的一天。

这个夜晚,和往日一样,天色刚暗,雷声就开始了,跟着闪电、巨雷登场,稀里哗啦的大雨来了。这个夜晚,因为城里来的这些客人,屋子里的人有了新鲜的内容可以聊天,大家就着大雨说着笑话,拉着家常。

没人注意大雨何时开始,也没人注意大雨何时停下来,暗蓝色的天空一片晴朗。山尖上,已经升起一轮金色的月亮。

大部分人已经开始喝醉了,老央金看着曲珍,她带着曲珍出门了,准备回家。这个晚上,曲珍一出门,就被那金色的月亮吸引住,那个升起在山尖的月亮圆圆的,发着绒绒的、淡淡的金色光芒,大地上,一切都是湿漉漉的,空气间弥漫着宁静。

之前说过,村里人那么喜爱琼,是它总让人感到,总有些美好,是存在于这繁琐而劳累的生活中之上。此刻,大雨后的大山显出水灵气,那些山尖,在天边映出的侧影很恬静,谁能想到,就在白天,那些大山满是枯草和石头的焦味。曲珍呆呆看着眼前这个世界,不知道站了多久。她不知道这金色的月亮是在为谁绽放光芒,她就那么恬静地挂在山尖。

老央金已经有点微醉了,她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曲珍,她感到手里拉着的那只手那么柔软和幼小,她和曲珍刚开始相处时,曲珍才10岁,那时老央金的一个好姐妹刚去世,老央金的男人去世得早,一个个日子都那么过来,到后来,村里老央金相处好的姐姐妹妹都一个个去世,过去的日子模糊而又清楚,有时一个个细节依然那么清晰地在老央金的脑子里放电影一样放出来,可有时,想想走过的70多年,一年一年它就那么快。央金的儿子长大,孙子也长大,他们都走出了大山,走出了大山,老央金就不能见到他们,那些同龄的姐妹的离世,让老央金伤心,有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能和她说话的人儿都没有,她想说那些以前的事,但和曲珍相识后,她心里莫名地牵挂着这个小女孩,有时想为这个小女孩做点什么,逗她开心下。

月光下,老央金把曲珍送回家,又慢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村里人全部都到办事的村民家帮忙,曲珍帮忙洗菜,又帮忙打茶,倒茶,几个女人围着火塘边忙碌得一塌糊涂,客人来了又走,又有新的客人来到……升满琼的酒壶倒了一遍又一遍,又不停地满上……

终于忙歇点,曲珍找到老央金坐的地方,坐到她旁边。

城里来的姐姐依然害羞地坐在主桌边上,柔顺的头发把她的脸大半都遮住了,可曲珍总感觉,姐姐的眼睛不是那么明亮,好像藏着一弯湖水,水雾雾的,姐姐很不看周围的人,那个眼神总隐藏在湖水后面,曲珍这样看这位姐姐的时候,偶尔,有时姐姐的眼神和她对接上了,她看到那个湖,那个湖慢慢就蔓延开了,曲珍忽然就开始想哭。

她鼻子一抽,就哭了出来。

本来谁也没发现曲珍的异样,大家以为是曲珍为自己的身世难过。城里人在了几天,就走了,可曲珍哭泣的毛病却落下了。

好多开心的场合,她都在哭泣。村里有人盖建新房,家里有了喜事,曲珍一来,只要坐会儿,鼻子一抽,就开始哭了。

央金奶奶陪着曲珍,打着手势问她,曲珍,为什么要哭。曲珍打着手势说,我也不知道,我没想哭,但眼泪就这样出来了。

老央金看着曲珍,叹气了,可曲珍听不到。

曲珍不知道怎么和央金奶奶说,她看到一个湖,在气氛越是热烈的场合,她听不到大家在说什么,在笑什么,就是那样,她看到每个人心底的湖,曲珍并不想哭,是那个湖的湖水流出来了,从她的眼睛里。

曲珍和央金在一起时,从来没想过要哭,老央金比山上的狼还瘦,有时,两人坐在一起时,央金不停地拨动着手中的念珠,那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远方。

那个夜晚后,也就是曲珍会喝琼以后,曲珍经常会陪老央金在炎热的下午坐在门口的阳台上喝起琼,不过,大多时候,都是老央金在喝,曲珍只是偶尔抿上几小口。那天,老央金喝了好多琼,曲珍看到了央金心里的那片湖水,那片湖泊藏在一片森林中,有雪山,有欢快流动的溪水。央金打着手势给曲珍说起好多以前的事,那些已经沾满尘埃的很古老的事,还说起她去世多年的丈夫,老央金打的手势曲珍有些能看懂,有些并不能看懂,老央金就咯咯地笑起来,曲珍只是看到眼前的老人笑得全身发颤,老人眼中的笑意带着的那片湖水那么清澈。

央金的儿媳对她并不好,儿子出去打工的时候,老央金还要自己动手洗衣服,她对这些并不介意,老央金对儿媳可不客气,但对曲珍,她有那么好的耐心,而曲珍,能为央金做点什么,总是跑前跑后,央金很不让曲珍做什么,她说,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不过,那个儿媳总有些事情找给央金来做,这不,家里的羊没回来,她在家里甩碗砸盆,央金淡定地端着盆子,来到村尾的小溪边漂洗自己的红头帕,曲珍跟来了。曲珍家和央金家一个家在村头,一个家在村尾,不光是曲珍的姐姐纳闷怎么这一老一少相处那么好,村里的人奇怪,她们两个总是好像相约好出现在什么地方。

在小溪边坐了会儿,央金的儿媳跟来了,曲珍对央金打着手势,问怎么了。央金打着手势告诉曲珍,不用理会她,不用理会那个儿媳,羊子不是老央金应该照顾的,她自己的事儿都没做好,怎么能来怪别人。

曲珍已经把鞋子脱了,双脚放在凉爽的溪水里晃来晃去地和央金在打着手势聊天,听到央金说的,曲珍看看跟来的儿媳,又看看央金。

她把双脚套鞋子里,站起来对着央金和央金的儿媳拍拍自己的小腿,又拍拍胳膊,站起来就向身后的大山走去。

央金浑浊的眼睛看着曲珍远去,直到那矮小的身影消失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之上,再也看不到,她用溪水慢悠悠洗漂干净红头帕,端起水盆,像一艘在风雨中远航的船一样,高一脚低一脚,往家里走去,留下儿媳一个人站在溪水边。

央金把木盆放到家里后,就出门了,她来到可以看到大山那些小路的白塔边,一遍一遍拨动着手中的念珠,嘴里一遍一遍念着六字真言,一遍一遍转着白塔,一遍一遍不停地往大山看着,可看到的范围内,始终一直没见曲珍的身影。

天色渐渐暗下,越来越蓝,越来越暗,这个晚上,闷雷终于一直没响起,乌云没赶到头顶的天空,央金就一直不停地默默念着六字真言。

曲珍顺着那些细小血管般顺着大山蔓延的碎石小路向山上走着,山里是有野兽的,可很少出现过野兽袭击羊群的事儿,曲珍在路上还顺手捡起一根细长的干树枝,这里打一下,那里打一下。

走过那个白桦林,在走过那片灌木丛,继续向上时,曲珍慢慢已经过了林线,山间满是大大小小的碎石头,没有大片的树子,她翻过碎石堆继续向前走,转过山背的一个山坡地,一个黑色的大羊被困在石头堆里的刺林中出不来,这个黑色山羊每挣扎一次,就好像被困得更紧,刺林外,几只体型稍小的山羊焦躁不安地在等着。

曲珍慢慢走过去,小心绕进刺林里,帮山羊解开挂在刺上的羊毛,并带领它走出刺林,原来它的脚被刺扎到了,黑色大羊走起路来一拐一拐,但依然神气地翘着胡子,瞪着曲珍。其他的几只羊马上围到曲珍和那个黑色大羊旁边来。

太阳已经在山头慢慢落下,照在大地上的光影正以很快的速度从大山根部向山头赶来,阴影与光明的分界线迅速在大山移动,大山被这个光影照得格外立体,夕阳还能照射的地方显得金黄色一片,而没有阳光的阴影地段越来越黑,面积越来越大。

这个时候,大风吹起来,曲珍的头发被大风吹得散乱,她对着快落下山头的太阳舔着自己被风吹干的嘴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天快要结束了,还好羊也找到了。

大风中,曲珍放眼望去,眼前一片荒凉而巨大的山脉,一座连着一座,无数起起伏伏、放射线条一样的山脊沉重而霸气,蘑空村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那让曲珍感到舒适的绿色找不到在哪里。隐隐约约的碎石小道回家的路上,那几只山羊又开始调皮了,它们一会儿在石头边露出脑袋,会儿又不见踪影,偶尔蹄子踢起的小石头哗啦啦从山上直接滚落到江边,而风吹过,石头扬起的灰尘马上就没有了踪影,碎石已经滚到看不见的谷底中。

大风从江面吹来,沿着山坳往山上涌,风吹过山坳吹过山脊吹过碎石吹过枯草儿,大山的线条就开始扭动起来,感觉整个大山好像在呼吸,层层叠叠连连续续的山脉瞬间有了生命力,这时,大山响起高昂悲怆的一首古歌,在这瞬间,时间随着这大山之歌回到久远的年代,回到世界最为初始的状态中,回到那个神灵关爱的世界,诸神在瞬间复活。

曲珍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几只羊早就丢下了她。

曲珍飞快地在那些小路上跑着,当她快看到村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随着雷声的到来,豆大的雨滴稀稀拉拉地开始降落,整个地面充斥着下雨前的那种干燥的泥地遇到雨滴的腥味,大雨即将来了。

老远远的,曲珍就看到站在白塔边的老央金。平时里,老央金用彩色丝带把已经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盘在头顶,她那满是皱纹的脸颊,总会感觉到有个恶作剧就会从她皱纹中酝酿出来,可这会儿,风把老央金的碎发都吹得飘起来,飘得好高,曲珍那分钟忽然感到,老央金穿的衣服显得那么褴褛,衣服和围裙的颜色都已经褪色了大半,只有编在头发里的五彩丝带依然那么鲜亮,但那鲜亮的颜色,更显得头发的花白和皮肤的黝黑。

大雨在曲珍回到白塔的那分钟,铺天盖地地来了。

曲珍和老央金都没带雨具,白塔附近也没有可以避雨的地方。待到两人回到老央金家,两人全身都已经湿透了。央金给曲珍找了一套干衣服,自己也换了干衣服穿上,曲珍正被心里的大山之歌缠绕着,急切地想向央金述说她见到的一切。

可老央金看起来那么疲倦,她慢慢整理着头发,这会儿,她儿媳走过来,为央金送来了鼻烟。老央金理顺好头发,吸了点鼻烟,还是看起来状态好糟糕。她裹在厚厚的羊毛毯子里,还是觉得冷,儿媳给老央金和曲珍倒来琼,说是去去寒气,老央金一边喝着琼,一边就开始打瞌睡了,曲珍想着老央金肯定是在大雨里走得过急,累到了。两个人就这样坐着,各自发呆着。

老央金开始在打盹了,坐在那里,脑袋就忍不住地往下掉。忽然,老央金像醒过来一样,对着曲珍说,“你喜欢那个月亮吗?我也喜欢。”

老央金没打手势,曲珍看着她,她不知道老央金在说什么。她呆呆地看着老央金的手,那是一双苍老的手,布满皱纹,黑黑的,也是一双终年劳动的手,曾经那双手给了曲珍很多关于这个世界的启示。说完那句话,老央金又继续打起盹儿。曲珍帮老央金顺了顺盖在她身上的羊毛毯子,就独自回家了。

但第二天,曲珍一整天都没遇到老央金,第三天也没见到,第四天,第五天,曲珍白天一整天做农活都做得心不在焉,以前也有过,两个人好几天不碰面的时候,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曲珍感到莫名其妙地心慌。平日里,两个人不经常去彼此家,老央金的儿媳不喜欢曲珍,曲珍的姐姐不喜欢老央金。这个晚上,她跑到老央金家,老央金肯定是生病了。

但老央金没在家,在半天的比画中,儿媳告诉曲珍,老央金第二天就生病了,病得很严重,被儿子接去外面的医院看病去了。

月光下,曲珍失望地回来。她不知道央金的情况怎么样。

那是8月的最后一天,那天以后,大雨再没来过,可这夏季的最后一场雨,可把老央金淋病了。过了好久,曲珍还是一直没有老央金的消息,月亮越来越圆也越来越亮,暴雨的日子已经结束。又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曲珍一个人坐在树下,她想到老央金,老央金也许很快就要回来了。也许明年还是这样的一个夏天,是央金还在的一个夏天。

但曲珍心里会很害怕,她怕老央金不回来。每个人与这个世界都有种自己的联系,也许是和一块石头,也许是和一个人,也许是和一只羊,那些联系会给你一种安心感,也有好多秘密是你和那个联系的物件或者人之间共有的。其他人有其他人的世界,其他人有自己的联系的世界,你看不到也进入不了。曲珍从来没融进去过,而她和央金也有自己的世界,那是她们的世界,别人也融不进来,但现在央金不见了,曲珍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慌乱。

月光下,曲珍感到心里很堵,那些在她心里暗涌了一个夏天的色彩、那些图案,还有那些曲珍唱不出的旋律,在她心里来来回回翻滚,形成巨大的漩涡,把曲珍不断地往漩涡中心拉扯着。

她蹲下来,用双手抱着自己。一会儿,她站起来,对着月亮唱出那首一直在心里听到的大山之歌。

远方,有人说,曲珍在叫什么,好难听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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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基卓玛,女,藏族,迪庆州维西县人。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 《芳草》 《十月》 《边疆文学》 《西藏文学》等刊物。小说集《雪线》曾获云南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精品奖、滇西文学奖。中国作协第八届青创会云南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