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外之虫

 

              1

暗箱的四壁,血开始滴落

混着透亮的雨,许多面孔渐渐清晰

 

我睡在悼声拥挤的路口

没有白昼

在圣城,一群哑巴用晨曦的露水

洗我久久不能睁开的眼

洗我沾满水银的骨头

那本是洁净的呀

 

他们,为我剃度,为我受戒

 

              2

料峭春寒,所能挣脱的

仅是被我切断的寒腿

那时,我的亲人们会整齐地跪在吉曲河边

撩衣,挽袖

将我赠予她们最后的礼物

逐一捡拾

或,长跪不起

 

彼岸,伸进鼻翼的白桃花

嗅得到花香,却看不到蜂来

 

              3

传说中的九眼石,开裂之时

亦是我蹒跚学步的起始

于是,佝偻起腰身

转经道旁,寻跳出栏外的虫子

让它们在迷途未远的地方

一一回家

 

可在圣殿的门前,谁

搀我断翅的体,谁

锁我归巢的门,谁

让108盏酥油灯,长明

 

又是谁,躺在红色的棺内

等我,念我

夜半还俗

 

 

洄游

 

              1

八里店,汽笛轰鸣

谁,把脚印绑在铁轨上

朝圣而亡的人,我们塞外相约

在燃灯节的那天,将牙齿摁进牙柱

让草原继续返青

让老宅的门楣兀自生辉

 

那年,失声的阿尼潜入河底

细鳞鱼游过,在河床的深处

埋下泡沫

 

              2

停驻双足,牧羊人凿开眼角

触见冰层——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阿尼,倚佛龛而坐的人

还会像小时候那样疼我

还会用稍钝的竹笔

画我仰慕的姑娘

蔷儿

 

但那青冢之内的,并不是她

遥遥藏地,细鳞鱼不曾洄游

 

              3

当石川河水,从我的鞋码中寂静地淌过

度母,您的嘴角还会微微扬起吗

 

掌心向外的人,何必

用阿嘎土将我囚禁

又何必,以藏戏面具

掩我残垣般的脸

 

              4

蔷儿,像我抚你发间的荒草

抚沙哑的琵琶

吼一声信天游

阿尼双泪流

 

 

波光,鲜艳着

 

午时,瑞云把我从河边唤醒

她手捧波光,和着鲜红的朱砂

涂我背部与两肩的血渍

 

沉默的黑牦牛,躲在门外

日头正旺的地方,疼我的莫拉

背离法场

法鼓阵阵,蔡婆婆,你会回来么

立塔钦时,我就匍匐在隘口

古修那诵出的经音

听不到哭声

 

二十年了

天葬我的地方,不见甘霖

 

那个曾在寒夜,暖我冻疮的人

推开窗户,让儿时的朋友手牵着手

笑我——

“窦天章,窦天章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

 

仲曲河岸,马蹄声声

 

你将救我啊

掌心向内,用呜咽的经轮

唤我——

窦端云

 

 

雪山卓玛

 

              1

细雨空濛

冰川隔开的足迹遗失在古城

我与格桑花腐烂的根须整日纠缠

尊者,合掩经书

说此地,雏莲盛开

说此地,爱恨两难

 

所以,我厚重的茧磨过的石阶

不辨方向。不会在异地

和梦中的花香

凄凉邂逅

 

              2

十月,古巷旧歌重唱

在郊外的庙墙

我将掏空的核桃奋力吹响

僧尼的笑容

澄清了黎明转经路上的光亮

 

我将和谁回家

彻夜回荡枕畔的

是卓玛遍身的月光摩挲帘幕的幻音

 

              3

辗转难眠

就是这缥缈的皮影

殷勤舞动的,不是皮囊

荧光谢幕的,岂是鼾声

 

脱下晚秋的倦容

千丝万缕的夜,才是

勒紧头骨的银发

你来红尘一次

必将取灵魂献祭

 

              4

斑头雁,澜沧江的水等你归巢

请振翅,但请鸣息

 

 

烟火迷离

 

恰归飞离时,我就躲在玛尼堆后

想我苍凉的咽喉和你一起呜咽

靠近桑炉,我能感觉到

这升腾的,是有乳香的炊烟

 

阿玖、阿佳都打远方回来了

他们把糌粑捂在我的心口

说能吸干眼里的淤泥

一道道车辙,在我额头

如何蜿蜒到吉曲河岸

 

缠绕于指尖的青稞酒

在一阵烟花之后,逐渐勒紧

挣脱的,如果是扭曲的影子

那么失明的你,必将夜夜锁眉

 

寒夜捋我白发的,是手握木梳

缄默不语的候鸟

 

朵玛盘空了

我把陈年的雨锁进抽屉

把煤油灯挂满屋檐

在踏上台阶的那一刻

让流浪的鞋,贴回家的风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扎布让的花儿开了

 

帐篷之外的草场,是我和央吉卓玛躺过的地方

野牦牛,用尽整个上午的时间

啃光被折断的岩草

这样,就有裸露的部分可以自由呼吸

 

九年了,我依旧像海豚一样卷起淤泥

让深潜的你跃出水面

那时我会指着万年的雪山,说

融化不了的雪,就是你我前世的结

 

扎布让,废墟之上、天堂之下的格桑花

那个被我藏之又藏的洞口

都是俘虏我不得前行的脚镣

 

我从没有悲伤

只是夜夜,听托林寺的经音融东山的月光

干涸希望

 

 

阿钦公加

 

被遗弃的七彩石,腐烂的紫葡萄

一条绿色的痉挛,疼痛飞驰

那时,念想就枯了

你总在冬日的冻疮里,用一壶壶沸水

烫开坚硬的、坏死的脂肪

 

阿钦公加,谁家的坏孩子

“多喝点酥油茶,暖和”

“阿妈,我喜欢淡淡的那个”

 

黑色瓦刀,割开风雪的瓦刀

把严寒一砖一砖砌进墙里

伴着水泥白灰长大的,在破旧的屋棚中

贴上窗花你就笑白了头发

 

引路的人,没有望见归途

在青稞茁壮的河谷,深埋右手

在经幡吟唱的山口,默然跪下

那一刻,雁群没有哀鸣

那一刻,阿钦公加就幸福的躺在你的手里

 

撕去日历的时候,灯黄了

安详的蜡泪,凝坐在黑暗的垭口

你莫要擦去,它能够稀释我体内稠密的水银

能够舒张那片失忆的

淤血的胎痕

 

总在荒芜中堆积希望

阿钦公加,你为何双眼模糊

看呐,枝头的雪水

已融进石竹花的根须

在满月的坟前,惹久违的蜂

酿沉重的疼

 

 

央吉的离去

 

纵然我爱,你嫣红的笑脸

纵然,这些时日我已扫清门前的积雪

还是要将归鸟一一放逐

在红山的南面,央吉,扣紧我的手指

风霜就不会侵蚀

此去,人海茫茫

我承认,66只发辨都已逐根剪断

重拾的日子,摇晃在坚硬的隆冬里

磕不出半点声响

 

走的前一晚,我将你病身的被角掖好

风撕扯着夜,微弱的月光伏在门缝

一宿未眠

如果说汩汩的溪流是草原盼望春天的泪水

那么严冬的我只有猎猎寒风,不

只有缄默的霓虹,缄默的玛尼石

垂涎幸福的热度

 

世间真有冥河么

还是那个挣扎、麻木、沉沦的人就是我啊

央吉,洗净面容,“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我们再跳最后一次锅庄

之后到东山的顶上,拥你入怀

漆黑的藏地,月光一路逃亡

 

那夜,无数盏酥油灯,摇曳在天空

那夜,只有我,迷失远方

 

 

除了青稞

 

拉萨夜里的星,是无数双呆滞的眼

蔚蓝,将釉染一地绝望

假若你肯,直面祖父的棺椁

直面十面埋伏的秃鹫。窗帘

才能合上一屋的凡尘,和迷失的檀香

 

我们的悲欢种出雨水,离合聚拢田埂

你把我请进秋天,席地对坐

闪耀的、黯淡的、被春雨恩宠的

一一交还爸啦

我说:拉萨的夜正在艰难地分娩

你捻灭烟头,那白雾里

饱含金黄饱满的热泪

 

今天,我们充裕富庶

今天,除了青稞

 

 

初春的嫩草

 

在最后的床上

我终于是跪着的了

 

切割我的人,面容慈祥

他用饥饿的鸟鸣唤我的第一声啼哭

事实上他在哭

手起刀落

我的骨骼柔软的就像荆塬初春的嫩草

 

尘世,没有一滴血能使我安静

而今,母性的牦牛已被放生

远远的,我看见这用来接生的火

桑烟袅袅

清洗来路

 

如果还能被生

那血香,那路口

必是牧羊人在雨夜找回帐篷的马灯

 

阿妈啦,请把夜空的白还我

请在一朵墨色的云中遗忘箴言

请在您紧闭的眼里,浮现我尘空的脸

 

        云青嘉措,90后,《西藏诗歌》副主编。海拔诗社核心成员。作品散见于《作家群》 《西藏诗歌》 《拉萨晚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