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雪,女,藏族,本名梅生华,甘肃省作协会员。出生于甘肃天祝,有作品见于《诗刊》《星星》《散文诗》《中国诗歌》《民族文学》《青海湖》等报刊杂志。

 

 

拉卜楞寺

 

你说到金瓦寺,说到文殊菩萨手中的智慧剑

说到六大扎仓与桑科草原

我就来到了众神迷恋的拉卜楞

酥油灯光线微弱,这正适合仰望央金玛女神与绿度母的法相

神秘,端庄,宁和,似轻披月衣

从一朵莲云移向另一朵莲

合十一念,唐卡和壁画中的鸟鸣

如花朵缓缓散开

1788年修建的弥勒佛殿,在一阵细雨停息后

先于我,被光线抚摸

出檐飞翘的狮身,降服邪恶的瓦登,经幡,风铃

除了阳光和风,谁也无法解释它们的孤独

走进僧舍聚居的巷道,越远,风铃声越清晰

裸露双臂的僧人一副与世无争的安详神态

在我紧紧追随的视线里淡远成一个点

时光在这里默默诵经

金顶之下,两三声鸽鸣相互整理羽毛

经幡上有风,跪在佛前的人

一小段经文在渡你

雨洗过的午后,积尘的脚趾踩响湿漉漉的青石板

身心透亮,步调轻盈,我不惊醒高处的神

凝望金顶

空阔深处,除了爱,只有悲悯——

 

 

雪痕

 

走了很久,我在雪地上的足迹

是否印上行色匆匆?

心灵回望,草原

我这沉重身姿有没有踩疼你怀中的小草?

雪山迷茫,闭口不言

任凭刺骨的风吹来吹去

离开故乡的人,回来只带着沧桑的表情

充满幻想的心已被大风横扫过被

冷雨浸透过,我不能像故乡的草

年年穿越时间的痂生长新鲜的模样

我日日抱紧无为的伤口使劲追赶时间

未曾想过缓慢、停歇、回首

未曾想过静下来也有空阔、安闲之美

走过雪原的足迹能不能算一种新的启示?

雪痕像一串新鲜的过往延伸至风中

更像一些词语发出寂静的回声——

 

 

巴松措

 

巴松措,一面湖水沉默着

微凉的风大开大合翻阅着空心岛

花开为字,叶落是声

求子洞里走出诵经的僧人

红衣点破秋霜,笑容不带因果

殿前,木刻的男女生殖器朗照着青藏的阳光

风和时间纠缠着,那棵桃抱松的连理树

根部和腰部纠缠着

它们不介意你的亲近或疏离

只顾相拥,接纳,嵌入,不离不弃

又互相独立,谁开谁的花谁散谁的叶

一棵千年青冈木是它们的邻居,见证两情相悦

佛把一只蓝眼睛留在它们中间

来观光的善男信女

从蔚蓝的悲伤里看清自己——

爱恨情仇不过一滴泪

 

 

天堂龙石

 

我活在一页佛经里,是隐在时光里的珍宝

岸上的大佛已坐定,我禅修在石头的宫殿

天堂寺的钟声叫醒我

来觐见一次宗喀巴木雕大佛的转世容颜

来邂逅一次诵经的上师

祥云游走的一日,我从大通河深处起身

众生目睹了我隐在经文里的真身

石头的心渐次打开隐秘,喜悦,柔软,慈悲

嘛呢,都说石头开出花朵

叭咪,都说万物有灵

光阴,都说流水的凿刀能雕刻时间

我的惟妙惟肖能照亮诗人眼里的词语

但我沉默

沉默在通灵的水中,像一次朝圣

离佛的距离近

离人间香客擦肩而过

我日夜赶行在风化的时光里

只在倒影中才看见自己的安静

 

 

马牙雪山

 

雪已经不见

马牙的骨头锈成时间

西风猛烈,吹过来的云偶尔俯身

抚摸时间的苍茫。骑马的神

面容冷峻,石灰岩上的画等有缘人

来认领前世的魂

一枚太阳,三匹马,奔跑的人群

每一笔都蓄满今天的光线

轻雾锁着半山腰,像今人不解古人岩画上的诗意

青山空啊

除了一声小山羊的“咩”叫

抖落几颗苏鲁梅朵上的露珠

满山的苍松都在庄严地书写寂静

 

 

华藏寺

 

闹市中有寺院

殿前有紫檀,开花,落叶

迎送往来的浮云

无钟罄,无经声,一圈一圈转经的人

寂静填满他们缓缓的步履

僧人坐在青苔与石头间,缝补袈裟

一只猫卧在树下,光斑笼罩

我走进去,影子遮挡了光点

僧人不语,喵呜——

一声猫叫抗议始料未及的暗

我退出,那些明亮的光继续游荡

像时间在水上写的字,那么轻,那么闲

 

 

过米拉山口

 

针一样细的草在风中东张西望

这是夏日,牦牛踩散积雪翻找草根

饥饿的胃承受着多少寒凉和委屈

一声哞叫——

荒凉的高原这般宁静、温柔,令人感伤

山垭口的石壁上有岩画

原始文字仿佛神的足迹——

我的呼吸和心跳平稳下来是因为

我看见了岩画上的一个男人追着一个女人

在象形的太阳底下

没入了野花围起的天堂……

 

 

静坐的人

 

无边草色中,坐在帐篷前的老人

沧桑的眼神看穿了什么?

把高原冷风的坚硬和雪水的冰凉

看远,看淡,看成飘散的云

不管时光停滞或流逝,静坐的人

只看着被阳光唤醒的阿尼玛卿雪峰

雄峻,高远,闪着银子的光芒

手中的经轮不停地旋转,伴随着牛羊的呼吸

把自己旋转成眼前缓缓流淌的黄河水,深沉,执着

光阴悄悄带走青春和缠绵

也带走了雪一样厚的思念和祈祷

一生像水一样蜿蜒曲折

老了,就这样坐在无边草色里

与那些小草一起沉默,一起安静

在经幡飘动的深处坐成整个草原的孤独

 

 

转经人

 

注定要在时光里活出不一样的心灵

关爱牛羊,关怀亲人,一心向善,向佛

向黄河,向草原,向雪山活出宽广胸怀

紫外线刺伤的脸膛黝黑,古铜的红

白牙齿,一笑,心若花开

他们愿意提着灯在转经房一圈一圈不停地走

都愿意是佛前忏悔的人,保持内心清宁

世界安静 空阔

身体与灵魂低到尘埃里

与世无争,顺其自然

敬畏石头、经文、粮食和流水

一草一木,一虫一豸……

并深陷在这种秩序里

用一支手上的玛尼经轮甩掉

生活中的十分艰辛

 

 

游走

 

我把这片草原走得多么辽阔

走成一个国家,一个省,一个县

一个游牧民定居点。我把安静的风景走动的哗哗作响

像草叶的低语,在时光里悄无声息

那些草根后面是不露声色的牧人

肩披阳光,吹北风,望南飞的雁

在一个落霜的夜晚,风替他们挥动牧鞭

把雪赶来,秋草开始用火焰的翅膀掠过苍茫

我在草海深处游走,和弯腰割牧草的人说说话

吃他们的糌粑,喝他们的甜茶

打听时间改变草原的秘密

继续走,饱满草穗上牧人的身影

和割草的扇镰不停晃动

越来越小,直至模糊

像看不清的时光越走越远

最终我也会走成一棵草,被大雪掩盖

 

 

玛曲的月亮

 

茫茫水线分割草原。

一条一条分叉的水线像藏家姑娘的碎辫子。

夜的玛曲,月亮是灯,黄河在灯下。

尘世似梦。

灯不灭,云走着,你走着。

黑牦牛卧着,反刍着一轮孤月。

你若走近草原,你就是惊动水波的一颗星子。

旷野,帐篷,马匹,经幡和三两声狗吠捧着月光,

把黑夜放在了甘南的另一边。

我搂紧一朵野花,花朵上的孤独在等你。

 

 

牧雪的鹰

 

蹴在雪地上的鹰和一介布衣贫僧差不多。

禅房造在雪山崖壁上,让我想到悬空寺,禅定寺,马蹄寺……。

 

僧人喜欢在深山幽谷闭关修行,鹰也有神赐的七日封口不食之期。

在禅房里静心坐禅。也许是在做忏悔,为生灵。

 

云游和漂泊也一样。

僧人走遍神山圣水找寻灵魂的纯净,鹰总是漂泊在天空,

亮出它空性的孤独。

 

唯一不同的是,进入冬天,僧人安守清贫,驻寺。

为燃灯节,为正月毛兰姆大法会做准备。

只有鹰不管红尘的纷扰,拎着冬天去牧雪。

空旷,沉寂,静穆,翅膀掠过一部白茫茫的大经书。

一声啸叫,山河的经卷被打开——

 

 

赴约一场花事

 

千里草原,万片花红,你是其中一朵

雪山之下,草地之上,笑靥迷人

这挂于白牦牛裙裾上的、缀于美人衣襟上的

藏在草色绸缎上的隐秘符号,一株株,一片片

粉色、紫色的贝叶经,能否让赴这场华美之约的心

得以洗礼和沉淀

带着肉身,我只效仿一株

呼吸山野清风,以雪地,虫草,融水,山峦

天空的圣洁起誓——

做身心洁净的人,不慕高堂娇贵

不嫌牧场人家,择帐篷为芳邻

借炊烟,借牛羊气息,借奶茶中的钙

借原生态的生存理念

滤去内心的污浊,沉重,平庸与荒芜

与相知的人相约赴一场花事

靠近雪山靠近美,苏鲁梅朵齐刷刷地开了

像我们心上返青的欢喜

被大风一遍一遍翻阅

 

 

寂静田野

 

葵排着队,向天空,向太阳

向不老的时光开出孤独的花朵

我们打着伞走过田野,如一株植物

来拜访另一株植物

站在花旁是花,坐进麦地是麦

 

山风很清,田野很静

直到花粉的香气让一株梅打响了过敏的喷嚏

麦浪才前俯后仰笑出了声

 

青山很远,村庄很近

芨芨草藏不住隔夜的雨水

泛黄的穗子一直喊渴

收豌豆的农人枕着厚厚的豆捆看白云

 

花倾城麦倾国,田野里金子般的秘语

一部分沾在你我身上

一部分在大地上,任云看,任风听

另一部分任季节翻阅盛开或者凋零

 

 

黄河石林

 

是钙化了的,历史的心跳。

隐居了千年。石柱耸立,陡崖凌空

三面绝壁一湾水,时间在柔软的水上来回的唱——  

战国风。

鼓角,剑影,刀光,马蹄疾。

饮马峡谷的金戈回声为千山万壑注入铁血柔情

 

观景台,十二道弯,岭上羌笛一曲,吹尽岁月一段年华

石林沉默,只有风代替蒙古战马的啸声

吹过世代的寂静

一定有一些火是来自地心的,将砂砾燃烧成石

每一处横岭每一个侧峰又在时间的雕刻里折戟成沙

郁结成林,成为坚硬的沉默和永远的秘密,静思静立。

 

摄影人的镜头里,山川骨架被赋予生命和形象

出征的将军。补天的顽石。回眸的山鹰。十二生肖。

海底世界。孔雀开屏。西游记……

峡谷尽头是草原,新落的雪为战马的魂魄染上一层完美的底色

一代天骄如淡淡的尘,随马蹄的消隐化成如黛的远山

只有鬼斧神工夜夜敲响月光,铮铮清音填满山谷

 

黄河曲流怀抱落日,宁静。壮美。

英雄的风骨汲水疗伤

竿钓青山的隐士藏在哪里?苹果树上摘下秋天的人是吗?!

一片绿洲,十里田畴

寒霜下倔强的枣树枝丫

一枚摇曳的红枣

让我看到了石林的人间烟火和悲欢离合

 

 

纸上的伤口

 

阳光和流水行走在一页纸上

我不能走进去,一去就是一道伤口

 

空寂 完整 静美

那些闪亮的雪片

它们喜欢附着在草木上,盖住红尘

盖住草原的隐秘和悲喜

 

有时候,雪就是内心的盐

人间的美好和苦难都从盐里析出

 

如果雪再大些,大到千山鸟飞绝

大到羊群不见,黑牦牛不见

你就会看见那些纸上活动的伤口

是多么的宽容与隐忍……

 

 

静坐

 

山野,雪光。

白塔和金顶,安坐于最苦最深的人间。

它们不发一言,悄然接住落下来的雪和尘埃。

白龙江是银匠,一路用雪制的小锤敲击出白花花的银片子,

转山转寺的人们看不见银钱,只看见心中的宗教。

 

他们像鸟儿,只关心着远方。

远方是青藏,是千山万水,是冈仁波切神山,

是古格王朝,是四方神庙的遥远。

远到眺望和守候。

远到来世,远到不可说。

远到流水一样以匍匐的姿势将生活高高举过金顶。

 

伶仃的枯草在风中起伏,我被一阵摇曳吸引,

我的草木之躯也想融入雪,把不为人知的小悲伤深深埋藏。

然后我从雪的光芒里看见自己,在一棵牧草里住了多年。

听经,添香,礼佛,用雪一遍一遍擦拭酥油灯盏。

雪越来越大时,我就擎着骨头里的火上山,

去风声里找到最安静的自己。

 

 

岩画

 

数千年岁月从一块块石头上走来

古老的色彩有藏香,柏枝,珊瑚,绿松石和矿物质的香气

有佛,法,僧。

有身,语,意。

有宗教,哲学,灵魂和生殖崇拜。

风吹雨打不退色,肉身灭失,岩画永恒

雪山的天空石头撑着,流水的大地岩画活着

 

我就坐在石头中间,看坦露右臂的僧人用凿刀与石头对话,让石头开花。

他说:妙莲,白螺,三宝,祥麟法轮,如意吉祥结,是藏符密码

你可以从汉语中认领几个词:善美,力量,永恒,温厚,平和,爱。

我的心开始用柔软叩开坚硬,想翻遍藏符找到所有纯净的汉语之词。

想拿出岩画里的尼玛,达娃,嘎玛,色拉,哲蚌擦拭内心。

使汉语里的太阳,月亮,星星,露珠,白云披上佛性的光芒。

 

僧人走了,经文刻下了轮回。

在没有文字之前的远古时代,是谁把石头里的钙变成了骨头里的钙?

是谁用指尖的磨制祛除了心底的痴魔?

又是谁用凿刻溅出的火花焚烧了贪痴、嗔恨和愚嫉?

风中的岩画什么也不说,却有着比文字更沉默,更生动的表达。

凿刀每向下咬一寸,岩石上的秘密就向上生长三分,

隐在石头内部的火和暗,向人间开出光明的妙法莲花

 

 

摇晃

 

我以为扎陵湖边独坐的老人是在看湖水中的云朵

眼神忧郁,似能看穿大地的隐秘

当我看见裸露在浅水区的牛头骨架时他才告诉我

他来湖边是看去年冬天冰封在湖中的七八头牦牛

那是他同呼吸共命运的生活支柱

……

如此蔚蓝的天际下,扎陵湖荡漾着丝绸般柔软的明艳

可谁见过一夜秋风的鞭子赶来的白雪

是她的冷傲和坚硬?

世间的苦痛、无常、无奈回荡在无边的水天里

我不敢正视牛头骨架暗示的忧伤和空洞

正如我不敢看老人眼里潜藏的辽阔疼痛

老人颤颤起身时,我感觉整个青藏摇晃了一下

湖中的云朵摇晃了一下,那几个牛骨架似乎也摇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