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的，我只有书桌，没有高山但一切来自这里
身体嘴巴额头黑发
溪流白桦草莓青棵向日葵
兄弟般粗壮的臂膀
以及4岁之前的童年
宇宙间独一无二的山峰
我这里，只有一丛低矮的诗行
2
是的，我只有伤痕，没有高山
人世间到处是万丈深渊
和无法逾越的伤口
世间无良药
雷声自山顶滚滚而来
带来万箭穿心的疼痛
而群山不会背叛
兄弟般沉默着在身后
和疼痛在一起
3
是的，没有一座山是属于我的
我的坟墓将是我的山峰
平淡地堆砌在人间
不知名的山脚下
没有新年问候
没有一丛狗尾巴草
没有陌生人经过的脚步
没有一座山峰和它石头的城堡
我就是我的信仰
我就是我的勇气
我就是我自己的山峰
4
来到山顶
来到彼此面前
山色青翠让人无言
山是人间天堂
我们是人间俗世
年过四十
山风再也吹不动我们
从高高的山顶望去
不多的人生只剩下两种命运
七月雪或者秋天的白杨树叶
5
扎尕那，石头的宫殿
迷人的石阶
从人间长到了天际
青棵熟透
女王即将来到
陪伴、终老、一厢情愿
或者带领山的千军万马
在群山之间
诞下一男半女
留下来过人世的记号
6
你们好吗？
措美峰、扎尕那、光盖山……
山上的牧场、农田、日出、林间的苔薛
以及未熟透的山果
风一直都在
而雨还未落下来
我们即将启程
离开书桌
带上七月的早晨和密码
新的一天，新的我
荆棘与泥泞等着我
石碑与坟墓等着我
到有山的地方去
带上人世的美好祝福
7
一切并没有那么容易
当我准备再次启程
灯光昏暗，成堆的A4纸下
疲倦早已将人压翻
夜里我独自一人种下的星星
在流浪，无声无息落入三月的草丛
诗歌的群山高高在上
当我到达
或许满头白发
诗歌的群山
没有书桌
没有喷涌大海的钢笔
没有燃烧的墨水
8
上天赐予的山
无法逾越的山
爱恨交织的山
不可靠的山
谎言堆砌的山
别去招惹它
别去相信它
别去依靠它
只有，母亲给予的山
宽容、悲悯、安静
活着，也只为这一座山
即使被逐出家门
9
只有母亲为我们悲伤
而山只有坚硬的手掌和后背
和苦涩的雨水
我们一生在群山之间
相互猜测
心中的激情被山间风一点点吹散
重重大山压下来
如死后的墓碑
砸吧，碎吧
除了母亲
没有离不开的山
10
你爱过山吗？
但这是折磨
镜中花水中月
无法搬走的爱
和止不住的颤抖
11
骏马一样的群山
嘶鸣声滚滚而来
干净的鬃毛
英俊的脸庞
踏进七月的早晨
从群山登上群山
在石缝中再次原谅山的陡峭坚硬
12
原谅山吗？
双腿还在颤抖
小腿的肌肉还在酸痛
没有双手的群山
没有雨伞的群山
没有回头的群山
卡在喉咙的群山
二十节诗歌里的群山
处决了你我的群山
原谅有用吗？
13
让这不愉快的一天去见鬼吧
登上当周神山
松柏的清香
比儿子的奶香
让人迷恋
14
骑着高头大马的是仁增头人家的大少爷
高高耸立云端的是阿尼念卿雪山
将自己点燃的是尼欠村的云措
山不会低头
大少爷也不会下马
草木还未发芽的三月
只留下无法独自一人将火扑灭的云措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的
即使园里的紫斑牡丹都绝种了
它的悔恨也不会让人看见
15
山要求快乐
山要求拿来
山要求不离开一步
风来了，风又走了
延着山脊
一些短暂的片刻化为灰尘
然后，山忘了
然后，它又睡着了
16
以一颗鹅卵石对抗群山
会怎样
从当周神山向下眺望
草莓多么微不足道
林间小路三两步就到了尽头
失意的人们，偏爱往林子深处走
17
爱是群山，在我们身后
升起一轮明月
使我们暂时放下对母亲的思念
爱是群山，在我们身后
种下夏天的野草莓
使我们尝到最初的爱的味道
18
是的，小比大重要
青草比牛奶重要
母亲比群山重要
群山比诗歌重要
19
请听我说：
我们之间有闪电、激流
有驱赶不散的乌云
有水与火的距离
但是，谁先离开群山
谁将成为最久的怀念
20
是否，拥有了一座山
就该以它而骄傲
就该把它当作避难所
就该在它面前卸下A4纸堆成的山
就该坦然面对七月雪和甲减的骨头痛
是否，要把它当作神一样
仰望、崇拜
当成全世界
难道我所遇见的山
不都是痛苦的源泉吗
原刊于《格桑花》2022年第2期
唐亚琼，女，藏族，甘肃甘南人。著有诗集《唐亚琼诗选》，现供职于甘南州文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