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此相聚,心里十分高兴;

如能永远欢聚,更是无比喜悦。

                       ——民歌《我们在此相聚》片段

        昨夜下了雪,早上起来,见山河一色。空气清冷凛冽,虽说过了惊蛰,可高原的绿意依然沉睡未醒。

        我们到川主寺镇巴朗村的时候,年轻的媳妇们正在打扮。这天是“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她们装扮好后要到县城去过节,我们提前约了两户人家,准备拍些服饰文化和节日氛围方面的照片。

        我们先到第一户,见六七个妇女正在整理首饰,从耳环、戒指、手镯到头饰、腰带、奶钩、项链,无不华丽而珍贵。自从进入新世纪,随世界文明的潮流,藏民族逐渐意识到保护珍稀动物的重要性,秉着“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的理念,不再穿像狐皮这类用动物皮毛缝制的藏袍(如今穿传统羊羔皮藏袍的也已经极其罕见了),也杜绝用虎皮、豹皮和水獭皮这类的皮毛作装饰,仅仅用棉布、氆氇和绸缎等布料缝制衣服。因此,首饰的华贵自然彰显出来,绚丽的色彩也特别吸人眼球。

        乍一看去,除了黄金和白银这两大贵重金属“硬通货”,首饰中还有琥珀(蜜蜡)、珊瑚、绿松石和珍贵异常的天珠。这些首饰,除了同属“七宝”(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关于琥珀、珊瑚和绿松石,还另有说法:青色的绿松石代表天空,黄色的琥珀代表大地,红色的珊瑚表示血液、代表人,三者和于一身,表示“天地人”和谐统一。因此,藏民族在日常的生活中也会佩戴这类首饰——虽无节日中那样华贵隆重,他们认为,这些珍宝不只能避凶化吉,给人带来福气,还包含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愿望。

        俗话说“人是桩桩,全靠衣裳”、“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其他装饰自不必说,单是此地妇女的两种头饰,在整个藏区别具一格,独一无二。在相机噼里啪啦的快门声中,装扮好的妇女们光彩照人,熠熠生辉。身着十几万乃至几十万价值的各类饰品,她们已然“身价百倍”。

        等她们上车离开后,我们又去了另外一家。这家也跟刚才那家一样,房子修得非常气派,室内装饰富丽堂皇,墙壁和梁柱上的彩绘五彩缤纷,绚丽夺目。主人家知道我们要来,长条桌上摆满了糖果、饮料和手抓肉,我们一到,就热情地请我们喝茶。在这里藏语的语境中,“喝茶”并不是单单指喝点清茶什么的,而是喝放有酥油、奶渣、白糖(节日期间还有油果子)的糌粑茶,并吃东西。我们谢绝了他们的盛情,忙着用镜头记录今天的主题。

        拍着照,看着装扮一新、满脸笑容的几个年轻妇女,我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感慨。从前,除了过春节,在我们的生活中哪有什么节日的概念,更遑论是“妇女节”这么“冷门”且“不切实际”的节日了。

        我读小学的时候,每到“五·一、五·四”和“国庆”这类节日学校放假,老师都会布置一道非常让人头疼的作业,就是让我们写关于过节的作文。可是,不管放多少天的假,作为农村的孩子,我们从早到晚跟着父母劳动,不说过节,就连进城感受节日气氛的机会都没有。一次被逼急了,只得大清早借班长的作文抄袭,草草应付,而他那句最经典的开头,我反反复复不知道用了多少回:一年一度的XX节又到了……

        那时候,妇女们不是家里的女主人,就是有公婆“监管”的小媳妇,没有时间也没有概念过节。至于那些在墙角晒太阳的老人,她们在暮年的最后时光里帮着看看孩子,顺便拨着佛珠念念经,或者摇摇经筒,她们根本不知道这世间居然还有关于她们的节日。或者,即使有人偶尔听到过,也会跟家里的男人一样,觉得匪夷所思,可笑至极。

        我不知道如今3月8日各地的妇女同胞们村村结伴,到县城坐茶馆、聚餐、跳锅庄热闹庆祝的现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它好像不经意间突然就形成规模了,可仔细回想,却又不是那么回事。

        最初,比较独立而又能得到丈夫支持的几个年轻妇女,结伴到县城玩一天,她们出格的举动,在一段时间里自然成为大家的话题,虽然毁誉参半,但这无疑触动了一些妇女的心思。第二年,参加聚会的年轻妇女多了几个。再一年,再一年,留在村里的妇女慢慢变少了。最终,那些继续留在村里的妇女的丈夫或者婆婆,看着自己的妻子或者媳妇在同伴们喜气洋洋地进城时,却黯然失神地在田间地头或者山上林间默默劳作,心里突然有了些愧疚,心里寻思,家里的活儿没完没了一年总要干到头,也不争这一天两天,于是来年也就让她们跟着去玩了。

        再后来,妇女们到县城过节,开始盛装出行,家里一年的收入,倒有很大一部分拿来买了首饰。家传首饰少的总要添置,家底厚的想要锦上添花。去年,我的小弟本来计划装修经堂,做几张柏木条桌,并购置一些家具,可我母亲见弟媳妇的头饰有欠缺,就自作主张,偷偷瞒着在外面打工小弟,给弟媳妇买了几个琥珀,为琥珀配了小珊瑚枝。这一来,不只用完了家里的积蓄,还欠下了债。弟媳妇又喜又怕。小弟回来后,不痛不痒地埋怨了她们婆媳几句,也认可了她们的做法。我听了这事,对母亲的这句话很是感动,她说:这不只是为了媳妇在人群中的一份脸面,更是为她对这个家庭付出辛劳的肯定。

        拍完上午的素材,我们回县城找了个地方小憩。那是一家客栈的茶坊,一般只为房客开放,可县城所有的茶馆在这一天都被妇女同胞们占据了,我们只能腆着熟人的脸面到客栈去喝茶,等候各村各寨的妇女在傍晚时分跳锅庄。

        这几天,应该是县城所有茶馆和饭店生意最好的时候。有些较远的村寨,妇女们3月7日就到县城了,她们要玩到3月9日或者10日才尽兴回去。不管场地大小,县城所有的茶馆、茶楼在二月份就已经被人预定完了,听说那些味道佳、客源足、口碑好的火锅店、汤锅店和饭店,聚会的晚餐,连第三轮都被人预定满了,络绎不绝的客人估计会热闹到深夜。

        下午四点过我们朝东门广场出发。每年都一样,广场上一大早就摆满了音箱——有的还搬来了调音台和大音响,那是各村寨跳锅庄时用来放音乐的,先拿来占场地。乐声悠扬,已经有村寨在开跳了,黑压压的观众围了一个大圈。我们在人群里梭巡。也没多久,这边的圈子跳得正欢,那边有个村寨也跳了起来,观众一下围过去,而先前跳舞的妇女们解散,反而做了别人的观众。

        跳舞的圆圈逐渐多起来。每一个圈子里都有两三个男子在帮着妇女们放音乐,保管她们的上衣、披肩或者小包。他们要么是村里的村长、书记,要么是平常活跃勤快的小伙子,这天专门到县城来听候村里姐妹们的差遣。

        天色渐晚,到了黄昏时分,广场里满是大大小小的圆圈和挤得水泄不通的观众,各种旋律的音乐此起彼伏,喧嚣热闹。当然,热闹的不只是东门广场,县城其他地段的空地也有人跳。有一年加班我晚上十点过回家,竟然在古松桥看见二十来个妇女在廊桥上跳舞。她们是来自六七十公里外的羌族妇女,穿着绣满花朵的鲜艳服饰,在明亮的路灯下且歌且舞。在宁静的夜色中,她们的歌声清凉、高亢而婉转,连桥下的岷江河都静默无声了。

        歌舞会持续到很晚。天一黑光线不足,拍不了照,我们也就散了。第二天跟母亲通电话,她说昨天我们村寨里的妇女们也到县城了,傍晚吃过饭后,弟媳妇她们年轻人去广场跳锅庄了,因为两个侄儿还小,寄放在邻居家里,她就跟其他几个老人先回了。如今妇女节这天,村寨里除了老得出不了门的,其余的都会聚在一起会过节。

        今年庆祝“三·八”妇女节,在我知道的事情中,爱人她们的村寨显得最有意思。妇女们结束县城的活动后,花了一周的时间到北京去旅游,回来后又到色达五明佛学院朝圣。

        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妇女同胞们对自己的节日越来越重视,庆祝的方式也越来越多样。她们虽然对“妇女权益”“女权主义”这些东西没有什么概念,但是随着社会的进步和发展,生活水平和质量的提高,当现代文明的春风徐徐吹来时,总有相应的种子会在心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2019年3月16日于古城松州

        泽让闼,藏族,四川省阿坝州松潘县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摄影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西藏文学》《四川文学》《参花》《民族》《草地》《贡嘎山》等刊物。短篇小说《远去的摩托声》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藏族卷》。出版发行有小说集《冰冷的月》。